俗語說，家常過日子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字典說，柴是“燒火用的草木”。
　　草本的柴，是野草和莊稼秸稈。木本的柴，就是樹木。柴出自山野，只須費(fèi)些采伐和搬運(yùn)的功夫即可得來，因此在“七件事”當(dāng)中售價最廉，但是可以名列榜首。我想大約除去協(xié)調(diào)平仄的原因，還有彼物待此物而熟的道理吧?？刹荒苄】戳诉@個“熟”字。教科書說，猿就是吃了熟肉，獲得了足夠的營養(yǎng)，然后才能頭腦發(fā)達(dá)，才能稱其為人的。你看那個“熟”字，底下那四個點(diǎn)，那就是火啊。
　　在煤炭、石油、電力、天然氣、核動力出場以前，柴就是火的來源，所以有“柴火”這個稱謂。就說沏茶吧，古人有煎水不煎茶之說，就是講究火候。陸羽《茶經(jīng)》10個章節(jié)，有一節(jié)專說煮水：“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涌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彼稳她嬙⒄f煮水要觀察氣泡，“初滾者曰蟹眼，漸大者曰魚眼，其未滾者無眼。”所以，蘇東坡在《試院煎茶》詩中寫道：“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br/>　　掌握火候，那可是一門功夫，一旦遇到了狗屎運(yùn)，其功效不下于十年寒窗。明朝學(xué)者張岱的著作《夜航船》里邊就記述了一則廚師善于掌握火候也可以當(dāng)高官的故事。話說兩漢之交，群雄并起反抗王莽，為了統(tǒng)一號令，推舉了一位與劉邦沾親的窮小子劉玄當(dāng)了更始皇帝。這位窮小子皇帝娶了趙萌之女，此后將政務(wù)全權(quán)委托給趙萌，自己終日酒色豪飲，給不少廚師封了高官，以致長安城里傳開了段子：“灶下養(yǎng)，中郎將。爛羊胃，騎都尉。爛羊頭，關(guān)內(nèi)侯”。你看看，能夠把骨多肉少的羊頭給燉爛乎了，就可以馬上封侯，這可比后來的白水羊頭見效快多了。
　　一旦到了柴米油鹽全都沒有了的時候，可就顧不上講究火候了?！洞呵铩ぷ髠鳌酚浭?，楚國軍隊(duì)圍困宋國都城9個月，致使城里人“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就是吃孩子，自家的孩子不忍吃，那就互相換著吃。無法出城樵采，城里邊能燒的也早都燒完了，好在尸骨有的是，那就劈了骨頭當(dāng)柴火燒。這也難怪魯迅他老人家說，翻開歷史一查，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骨瘦如柴算是一個比喻嗎？在宋國，尸骨確實(shí)成了柴火。
　　然而嶙峋瘦硬的柴火，有時候和佳人一樣，也是能夠“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經(jīng)歷大場面的。女媧補(bǔ)天的故事盡人皆知，女媧是使用什么燃料熔煉五色石去補(bǔ)天的呢？蘆葦。當(dāng)時不僅是天崩，而且還地裂，九州的地面裂開大口子，洪水泛濫成災(zāi)。女媧使用蘆柴燃燒之后的灰燼，堵住了那些大口子，堵住了洪水。
　　天帝的兒子是天子，祭天是天子的專利權(quán)。北京人沒有不知道天壇的，全都知道天壇是皇帝祭天的地方，但是未必就知道皇帝舉行祭天儀式，從頭到尾全都離不開柴火。
　　祭天可是個大場面，皇帝要提前一日住進(jìn)天壇齋宮實(shí)行齋戒。祭天典禮在冬至那天黎明開始，先要在圜丘下面的綠色琉璃磚燔柴爐里焚燒一頭牛犢，稱為迎神，意在請?zhí)斓勐劦綒馕断路哺把??；实蹚泥髑鹬袑悠脚_走到上層平臺，到天帝牌位面前下跪上香，然后返回中層平臺行三跪九叩大禮，再上去跪獻(xiàn)玉帛，最后又上去三次獻(xiàn)三杯酒，每次都要一跪三叩。這套禮節(jié)，還要在天帝牌位兩側(cè)配享的祖先牌位面前重復(fù)兩次，最后率領(lǐng)陪祭群臣再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后禮成，撤供。將供品送進(jìn)琉璃磚的燔柴爐和鑄鐵的燎爐里邊，架上柴火燒掉，意在讓天帝帶回天上慢慢地享用。這樣算起來，皇帝祭天時，要由圜丘中層平臺至上層平臺往返19次，下跪31次，叩頭66次。這可是一宗力氣活，難怪有許多皇帝都要找借口派大臣替自己去“恭代”祭天。在明朝，就有兩位皇帝因?yàn)樯碜庸翘?，體力不支，祭天不能禮成，回去不久就一命嗚呼了。
　　說起明朝的皇帝，那個素質(zhì)不是一般的差勁。不要說治理天下，有好幾位就連自己也沒有調(diào)理好，好不容易先皇駕崩，輪到自己登極，緊接著也就終極啦。為什么呢？他又沒有大種馬的體格，偏要一宿寵幸10個佳麗嬌娃，結(jié)果是這位一個月就駕崩了，那位一年也駕崩了?；实鄱堂慕Y(jié)果，就是少帝即位。少帝即位的結(jié)果，就是率意胡為，以為做皇帝的職責(zé)，就是享受人生，享受天下，然后斷送天下。
　　清朝康熙皇帝8歲失怙，他也是少帝即位，他就比較懂得持盈保泰，他活到69歲，在位61年?？滴趸实?6歲那年，垂問大學(xué)士等人：明朝宮中每年消耗馬口柴和紅籮炭多達(dá)數(shù)千萬斤，你們知道馬口柴嗎？大學(xué)士等人回答，臣等不但不知，而且聞所未聞?？滴趸实壅f道，木柴加工成三四尺長，表面凈白不能有黑點(diǎn)，兩端刻上馬齒狀的缺口，以便使用繩子綁扎成捆，這個就叫馬口柴。在清朝，馬口柴僅用于天壇祭天焚燒供品，但是在明朝卻當(dāng)作御膳房做飯的柴火使用。這些奇聞都是康熙皇帝小時候聽明朝遺留的老太監(jiān)說的。還說明朝有宮女9000人，太監(jiān)10萬人，平時不許隨意走動，乃至于有飯食不周饑餓而死者。明朝有服務(wù)于皇家的四司八局十二監(jiān)，皆由太監(jiān)執(zhí)役。如今在西安門大街有個惜薪胡同，就是明朝的惜薪司所在地，是供應(yīng)皇家柴炭的機(jī)構(gòu)。附近還有個大紅羅廠街，那是明朝貯存紅籮炭的倉庫。所謂紅籮炭，是在河北易州一帶采伐的硬木燒制的木炭，加工成為一尺來長、兩三寸粗的小段，裝入刷成紅色的小筐，供皇家冬季取暖使用。這種木炭火力強(qiáng)勁，灰燼呈白色，不會爆裂火星。
　　還有一個臺基廠大街，那是明朝的工部五大廠之一臺基廠所在地。有人告訴我，工部給皇宮造宮殿，臺基廠給宮殿造臺階和基石?？墒恰睹魇贰ぢ毠僦尽犯嬖V我，“臺基廠以貯薪葦”，也就是存放柴草。柴草堆放在高臺上邊以防水浸，說的是這個臺基。住過四合院老房的都知道，葦箔也是一種建筑材料。
　　還有一個辟才胡同，以前就叫劈柴胡同。有人告訴我附近還有一個大木倉胡同，大木倉里邊的木材下腳料，拿到劈柴胡同里邊賣，想象力頗為豐富?？墒恰睹魇贰犯嬖V我，明朝征稅分為三種：征收銀錢、征收鈔票、征收竹木。征收竹木的稅務(wù)所叫作抽分廠，截住販運(yùn)竹木的客商，就要按照比例征收竹木實(shí)物稅，用作皇家的建筑材料和燃料。大木倉胡同，以前是明朝的抽分廠所在地。
　　元朝將路口拐角處稱為角頭，東城區(qū)的交道口在元朝稱為大都角頭，因路口緊鄰著大都路總管府而得名。交道口南大街一帶，在元朝有賣柴的柴市，柴市東邊現(xiàn)在叫府學(xué)胡同，是關(guān)押過文天祥三年的兵馬司牢房所在地。1283年1月9日，元世祖忽必烈親自出面勸降文天祥，遭到拒絕以后，在柴市設(shè)置刑場將文天祥殺害。文天祥臨刑前向南方跪拜行禮，最后一次表達(dá)了不忘故國的赤誠之心。文天祥是狀元出身，他在柴市刑場上還寫了一篇絕筆詩，最后那四句是：“天荒地老英雄喪，國破家亡事業(yè)休。惟有一腔忠烈氣，碧空常共暮云愁”。明朝推翻元朝以后，將柴市一帶的街巷命名為教忠坊，并在關(guān)押文天祥的地方建立了紀(jì)念祠堂。文天祥生前在這里寫作的《正氣歌》，如今就鐫刻在祠堂的東墻上。
　　說起詩篇，我倒想起一篇和柴相關(guān)的，可以拿來作結(jié)：
　　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