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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人把烏鴉叫“老鴰”,老鴰窩是城西鄰河的一個村子。
陸玉星嫁到老鴰窩六個年頭生了五個女孩兒,這五胎女孩兒生得玉星在家人面前沒了臉,在老鴰窩也沒了臉。
九二年前后的那幾年,計劃生育在農村搞得熱火朝天,揭發(fā)有獎,超生罰款。雖說揭發(fā)有獎這個獎也不是好拿的,是要挨罵的,農村人罵起人來特別歹毒,但罵人還是小事,弄不好被扒了祖墳那可就要晦氣了。再說超生,誰家沒姑娘媳婦,誰也保不準超生的事不會在自家兒女身上發(fā)生,農村都是下力活,沒個男勞力怎么行?像揭發(fā)這樣壞良心的事,老雞巴干。瞧瞧,都是一嘴鋼牙咬爛鐵。但是,在計生干部的陪同監(jiān)督下去醫(yī)院做大月份引產的還是屢見不鮮,這充分說明,這壞良心的事還是有人干的,但并不全是因為那句“揭發(fā)有獎”,而是因為多年的私仇積怨趁機報復;有的好不容易東躲西藏把孩子生下來,卻又罰款罰得受不住扔下房子跑的,還有被扒了房子拉了牛的,反正是生了孩子就成了窮光蛋。總之為了制止子宮繼續(xù)發(fā)揮它的功能,計生工作人員確實下了功夫。那幾年整個農村計劃生育工作壓倒一切,如今農村的計劃生育工作之所以能夠基本走上正常軌道,農村年輕人的思想也有了逐步轉變,與那幾年的有效控制有直接聯系。而玉星連生五胎卻毫發(fā)無損,這完全是因為陸愛蓮的關系。
愛蓮是玉星的近門姑,也是大柱和玉星的媒人,而且是大隊婦女主任。可別小看了這個婦女主任,支書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三分,這并不全是因為愛蓮的娘家哥從部隊轉業(yè)回來當上了縣公安局副局長,還因為愛蓮本身就是個我行我素比普通人多長個膽子的主,而且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愛蓮抓計生工作是對外嚴口號響,對內松暗里放,都是農村人,只準生一個孩子那不是扯蛋嘛!這一個孩子是顧得上干活還是顧得上照管上面的兩輩或是幾輩老人?不管男孩兒女孩兒要兩個正好,這就是陸愛蓮抓計劃生育的指導思想,這樣綜合起來,她在老鴰窩的威信可想而知。玉星跟著愛蓮沾了光,她就是不背不藏扛著大肚子公開在村里晃也沒人去告。但玉星不但沒有一點優(yōu)越感還反而背了更重的思想包袱,這五胎女孩兒生得她膽戰(zhàn)心驚,對自己的肚子失去了信心,她覺得自己的肚子里藏著一個女兒國。
玉星的丈夫王大柱是獨子。大柱的爹,她的公公是喜鵲窩的倒插門女婿,喜鵲窩全李姓,就他一家姓王。而且聽大柱說,大柱從小是跟李姓的,一直等本家的爺字輩們和大柱的外爺外婆先后下世以后,公公要給大柱改姓,婆婆不依,和公公鬧,跪自家祖墳上哭三天,最終還是沒犟過公公,大柱最終改回了王姓。
玉星在懷第一胎的時候就吃了婆婆弄來的改胎藥,據說這藥有百分之九十九的靈驗,在懷孕的前四十天以內煎服,是男胎的起保胎作用,是女胎的改為男胎。一家人是懷著抱男孩兒的心理等來了第一個女孩兒。后來婆婆找到那賣改胎藥的醫(yī)生,醫(yī)生的院子里屋子里照樣擠得滿滿的,婆婆帶著氣對醫(yī)生說了自己的事,醫(yī)生還沒說話,邊兒上早七嘴八舌一片聲響,那一片大大小小的眼睛把玉星的婆婆剜出了一身窟窿,玉星的婆婆說著說著就沒了底氣。后來她才明白,這些人都是吃了改胎藥生了男孩兒來感謝醫(yī)生的。醫(yī)生耐心地左問右問了一番,婆婆回來的時候又帶回同樣的一包藥,婆婆說怨不得人家醫(yī)生,是咱沒按人家交待的方法熬藥。玉星第二次懷孕的時候,婆婆細心再細心,嘴里念經似地重復著醫(yī)生反復交待的話,但仍然生了女孩兒。這一次婆婆沒再找醫(yī)生,婆婆說是上輩子壞了良心了,要不那百分之一偏偏就落到自家頭上呢。婆婆說這話時把一碗雞蛋面重重地放在了玉星床頭的矮柜上。
婆婆嘴里不時就會迸出譬如壞良心之類的話,還有婆婆的嘆息,說嘆息又不準確,因為嘆息聽起來是輕的,是一股氣體,可是婆婆的不是,婆婆的嘆息很粗很響,拉得長長的。她第一次聽見還以為是屋后過了拖拉機,過了一會兒婆婆又嘆息了一聲,她才分辨出是婆婆發(fā)出的嘆息。婆婆的這種嘆息穿透力很強,就是婆婆在灶屋里玉星也能聽到,玉星的心就跟著這聲嘆息忽悠悠顫畏畏地落到一個伸手撈不到的地方。三胎的時候,婆婆又弄來了“宮廷秘方”,是一只白老公雞和一堆黑乎乎的樹枝子一樣的東西,但最終還是沒盼來帶把的。第四胎的時候婆婆終于死了心,聽之任之了,相信上輩子是真壞了良心,報應說來就趕著趟兒地來。
2
在玉星的感覺中,婆婆一直就沒喜歡過她,但要說婆婆不好又有些虧。就說她這五次生產,雖說態(tài)度不好,但給她做小飯,倒便盆,該怎么伺候還怎么伺候。玉星自己也說不上來,這種隔閡在哪里。還有女兒佩佩,從她懷第二胎的時候就跟奶奶睡了,現在越大越難親近,好像她和那一老一小中間有一道看不見的墻,她只能看見她們卻摸不著她們。
公公和婆婆很不般配。不到五十歲的公公精壯結實,干凈整齊,從背后看就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比公公大兩歲的婆婆看起來要比公公老十歲,一副農村小老太太的樣子。老兩口平?;緵]什么話說,玉星剛來時曾悄悄問過大柱,大柱說他爹媽就這樣。
公公話不多,不管高興還是生氣從不掛在臉上,柱子雖是獨子也怕他爹三分。玉星嫁過來以后,兩個人到底和一個人不一樣,需要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兩人不好意思事事都伸手向二老要,大柱就拉起架子車,到村頭窯上幫工拉磚,一天掙個十來塊,夠二人零花。公公看在眼里,拿了三千塊錢給玉星,讓買拖拉機,并說:人比錢重要,人累壞了啥都瞎搭。玉星接過錢眼淚都出來了,她也心疼大柱呢,她看見同村的年輕人開著拖拉機的神氣樣,想想大柱伸著頭拉著滿車的磚頭上憋得脖子上青筋直冒的樣子,既羨慕人家又替大柱難過,心下暗暗要攢錢買個拖拉機,可是這錢到啥時候才能攢夠呀?,F在公公一下子就把她的愿望變成了現實,她能不感激嗎?
公公在河邊開了一片菜園子,在菜園子里搭了一間小屋,里面鍋碗瓢盆齊全,那里就像是公公的第二個家,遇著雪天雨天就在那里起火。這片菜園子功勞不小,除了自家有吃不完的菜,每天早上都有菜販子來買菜,菜園子就像公公的一個私人小金庫,給大柱買拖拉機的錢自然也出在這里。
鄉(xiāng)下的習俗公媳不搭話,可玉星跟公公的關系卻處得很好。玉星從小雖是過繼給了大伯,大伯應該就是爹,可大伯是個悶葫蘆,除了干活,她都不記得大伯啥時候坐下來和她們奶孫倆正經說一回話,親爹究竟有多親在腦子里基本是空白。公公對自己這么好,在她以為就像親爹一樣,自己有啥理由不好呢?
有一個下雪天,帶哨的風裹著小雪粒咬得臉生疼。玉星冒著雪到村街上買了肉骨頭,熬了一大鍋豆腦一樣的白湯,搟了面片。根據以往的經驗,這天兒公公肯定是不回來吃飯了,這么好的飯又是自己親手做的,公公卻吃不上玉星心里怎么也過不去。她拾掇罷提了一瓦罐的肉湯,裹著面片冒著雪去給公公送飯。
這樣冷死個人的天氣把人們都關在屋子里,一路上連只狗都沒碰到。地上的小雪粒子已有二指厚,不到半里路玉星走出了一身汗。公公的小屋靜靜地在風中立著,玉星喊了兩聲沒人應,推了推門,門從里面拴著。難道公公不在?菜園里也只有雪粒子打菜葉的沙沙聲。一股香味兒卻絲絲縷縷進入她的嗅覺,她深吸了一口,結果滿腔滿肺都是香味,肉香味兒。她以為是瓦罐里跑出的味兒,低頭瞅了瞅,包裹得好好的。正納悶兒著,門開了,愛蓮像喝了酒一樣臉上布滿紅暈,一股濃郁的肉香味從她身后撲面而來。愛蓮接過玉星抱在懷里的包裹,把她往屋里拉:“快進來暖和暖和,給你公公送飯來了,餓不著他,守著一園子菜呢?!闭f著抻開包裹:“哎喲,想啥有啥,你看玉星把面片都給你送來了?!?br/> 屋里暖和和的,公公在往火盆里加干柴,香味從火盆上坐著的鐵鍋里冒出來變成一股接一股的白氣。公公指著火盆旁邊的小凳說:“坐這兒烤烤火。”玉星沒坐,她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仿佛自己一頭撞進了一個不該進的地方,強烈地感覺自己是一個外人。這屋里涌動的又香又暖的熱浪一團一團地把她往外推,她迅速放下包裹說:“不了,我得回去了,柱子要回來了?!?br/>
出了門,玉星摸了摸自己發(fā)燙的臉,深深地吸了口涼氣,脊背上的汗少了一些。沒想愛蓮跟了出來,說:“走,我跟你一道?!庇裥且苫蟮爻戳艘谎?,愛蓮笑著說:“咋了?我也得回家吃飯呀。”說著掖了掖衣服挽起玉星的胳膊說:“這火呀真是烤不得,越烤越冷?!币宦窡o話,到了村口愛蓮說:“玉星啊,你看你姑外表是個強人,心里苦啊。你看你姑父那一癱子,我給他生兒育女給他端吃端喝,不但沒有一丁點安慰,反而睜開倆眼就滿嘴胡吣,要不是倆孩子,我說啥也不會呆在那個家的。”“好了,別在這兒傻站了,快回家給柱子做飯去,”說著拍了玉星一下,“我走了啊?!庇裥且渤业姆较蜃吡藥撞?,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雪粒子更密了,愛蓮穿著時興的長長的大紅絲棉襖的瘦長身影被風雪裹挾著漸漸遠了,一股莫明的惆悵讓玉星心里難過起來。
愛蓮的丈夫酒后開拖拉機摔斷了一條腿,醫(yī)生說不截肢就保不了命。愛蓮的丈夫成了癱子后脾氣變得暴躁起來,罵起來一整天都不停歇。愛蓮本身干著婦女主任這個活兒,這是個很好的不著家的理由,她的癱子丈夫和一雙兒女都交給了她的公婆,任她的癱子丈夫提著她的名字白天黑夜的罵,她的公婆對她特別的工作熱情卻是敢怒不敢言。
3
玉星的公公對五胎女孩兒雖沒明顯表現,但有一句話卻重重地壓在玉星的心上。公公說:沒事,還小哩,五十出頭還生個孫猴哩。這話乍聽很寬宏大量,細品卻冰涼堅硬,也就是說:就是生到五十也得生出個小子來。
但是公公即便是這樣說又有什么不對呢?玉星已經歉疚得無以復加了,因了她不爭氣的肚皮讓這個家里的成員在老鴰窩抬不起頭。她掰著指頭算,和她一起當年嫁過來的倆媳婦,一個頭胎就是男孩兒,另一個第二胎也生了男孩兒。結婚時自己是多么的風光啊,半個莊子的人都來看這個電影明星一樣的新娘子,另外兩個新娘因為她的關系受了全村的冷落,而現在她不敢想她們在背地里和村人們一起該發(fā)出怎樣的嘲笑啊。不用想都知道,田間地頭,村街巷口,閑下來的人說起她的五胎女孩兒是什么樣的表情。她覺得沒臉吃婆婆給她做的月子飯,不敢和干活回來的大柱對視,因為她一看大柱她就忍不住想掉淚,在她看來大柱就像她的一個孩子,現在因為自己的關系在外面被人瞧不起。
到底是不一樣了,以前大柱在家里的大部分時間都粘在她跟前,私房話總也說不完,而現在能在外面謳就盡量在外面謳著,回來了最多挑開門簾問一句“吃飯沒”?玉星看得出,大柱有顧忌,他的顧忌就是婆婆,大柱和她親近了婆婆就會不高興,院里爭食的牲畜們就會無辜多挨打罵。玉星理解婆婆,就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何況望眼欲穿想看到下一代接班人的婆婆。
村里小媳婦之間相傳她的公公和愛蓮之間的風言風語她也不是絲毫都不曉得,這種事在城里只是暗地里而且是關系好的一群中相傳,在農村可沒這么文氣,田間地頭的粗言俗語能把自己都說得耳熱心跳。愛蓮雖說有威信,可是誰叫她犯點啥事不好,非要犯這桃花劫呢,叫人咋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嘛。
以前玉星堅決不相信,就是那次在菜園里的所見也不能讓她完全相信,人家能說得并不等于有那種關系,可是婆婆長期對她的態(tài)度卻叫她不得不懷疑。因為一個人不可能沒有任何理由對另一個人長期抱有敵意,而且這個人還是她唯一的兒媳婦,現在又加上自己不爭氣的肚子,婆婆的不滿肯定是沒法容忍了吧。大柱自然也不想讓她們婆媳的關系雪上加霜,因此就遠了玉星。
還有,在那方面也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除去坐月子除去月經期,大柱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的,現在一星期不挨她也是有的。大柱好像變了一個人,親她愛她的丈夫在一天天萎縮。如果再不生個男孩兒,這老鴰窩唯一的一家王姓就要在她這里斷后了。這家人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現在一天到晚除了牲畜們的聲響外幾乎沒有人聲,活氣兒在一連生五胎女孩兒的過程中一點一點蔫下來,自己在這家人面前犯下了多大的錯啊,不,是罪。只要想到這兒,玉星就不停地狠狠撕自己的頭發(fā),狠狠地擰身上的肉。她想聽頭發(fā)一根根斷裂的聲音和頭皮上、身體上傳來的尖銳的疼痛,這肉體的痛感是她應該得到的懲罰,這樣能夠暫緩一下掏了心肺一樣的空落。
4
女孩兒又被抱走了,還是愛蓮介紹的人家,是城里人,女的不會生養(yǎng)。玉星想,比起不會生的,自己是不是算幸運呢?如果不會生,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在這個急需傳宗接代的家里呆這么幾年;但是現在只會生女孩兒的自己卻不停地給這個家?guī)頍o休止的打擊。在這個問題上她不能確定自己到底算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
那天的事沒有一點前兆,從那天起玉星一家的生活就不一樣了。
滿月的時候正是陽春三月,這一天吃過早飯,柱子像往常一樣到窯上去了。女兒上學去了,公公天不亮就去了菜地,院子里準時響起了豬們催食的哼唧和雞們嘎嘎搶食的一片聲響,然后就徹底靜下來。院門吱嘎一聲合上了,婆婆趕著羊也走了,院子徹底安靜了。玉星盼著每天的這個時候,只有這一會兒她才是自由的,呼吸才是均勻的,只有這一會兒她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她趿著鞋子來到堂屋門口,太陽剛剛過了前院的屋脊,黃澄澄地照在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就像一個海綿體一樣頓時吸滿了陽光,舒坦極了。院子里一棵桃樹幼苗吐了幾個苞,開了兩朵花,映著剛剛爬上前院屋頂的太陽嬌艷可愛。
村西緩坡上的那片桃林,一定是開得正艷。她閉上眼睛想象著綠油油的麥田映著一片桃花燦爛,就像一幅水彩畫。玉星很想去看看桃花,但外面不時傳來的人聲讓她沒有勇氣打開門,反而快步跑過去把門拴緊,插門拴的時候盡量不讓它發(fā)出聲音,以免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這樣,她才松了口氣,這個院子才真正屬于她一個人了,她徹底地安全了。她想在里面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誰也看不見她。
她開始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仔細地清理著被婆婆忽略的邊角旮旯兒,她不慌不忙甚至是悠然自得地干著活兒,一首小曲兒的調子忽然從鼻孔里鉆出來。這讓她很意外,做了虧心事一樣慌忙四下瞄了一圈兒,再次確定除了自己和院子里散著的幾只雞之外沒有別的活物,她才放下懸起來的心。搬了圈椅在前檐下的太陽地里坐下來,滿意地看著在自己手里變得清爽的院落。
一陣嘈雜鬧哄哄在耳邊炸響,把她嚇了一跳,好像有一群人忽然就闖進了院子。她慌得站起來,看到大門仍拴得好好的又坐下來。圍墻上空楊樹剛剛吐出嫩苞在那里隨風擺動,聲音是從院墻外傳進來的。她聽出是有人在吵架,而且是兩個女人在吵架,有孩子在跟著尖叫起哄。但聽著聽著,她就又站了起來,那變了調的聲音怎么那么像婆婆?婆婆不是去山坡上放羊了嗎?她認真地凝神地辯認著那個蒼老的聲音,她都聽了七年了,盡管變了調也還是那個味兒。婆婆這是怎么了?婆婆從來也沒和誰吵過架呀。婆婆連公公和愛蓮的事都能忍,有什么事不能忍呢?她這樣想著就打開了門,村邊地頭上鬧哄哄的一群人呼啦一下就進了眼睛,這種鬧哄哄的場面嚇了她一跳,想退回去已經晚了。有兩個眼尖的年輕媳婦朝著她跑過來了,兩個人搶著給玉星說事情來龍去脈:婆婆放羊一眼沒看好,羊跑小寶家麥地里把人家麥苗啃了,婆婆攆羊又把人家的麥苗給踩了。小寶媽站在田頭不指名地罵,婆婆自知理虧只好任人家罵兩句算了,誰知小寶媽罵不到頭,罵得祖先們在地下都呆不住。婆婆實在受不了就對了一句,沒想那女人是個粘纏頭,攆著婆婆吵。
人們自動給玉星讓開了一條路。小寶媽正尖著喉嚨說:“連個羊都管不好咋管自家人?”婆婆舉起胳膊“嗷”地一聲朝小寶媽揮舞過去,被旁邊的人們和玉星拉住了。婆婆氣得臉色發(fā)烏渾身哆嗦,大聲嚎啕著朝地上萎坐下去。有人在勸說小寶媽:“算了,算了,這點小事劃不來。”小寶媽沒了對仗的,漸漸地也息了聲,這場架要說是應該結束了,但就在玉星挽著婆婆往回走的時候,小寶媽像是要給這場爭吵來個收尾一樣忽然迸出一句:絕戶頭。這句話就像一棒槌敲在玉星的心頭上,她放開婆婆回過頭,還想著是不是聽錯了?但那女人仍恨恨向后勾著的頭和臉上的表情以及周圍人們臉上的表情告訴玉星,那三個字就是從她嘴里剛剛跑出來的。玉星朝小寶媽走去,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腦子里哄哄響成一團。人們都呆在原地奇怪地看著她直眉橫眼地朝小寶媽走去。小寶媽也轉過了身,有點意外地看著朝她走來的玉星。等她看出不對勁的時候玉星已經把她撲倒了,一手圈著她的脖子,一手擰住她扎在后面的辮子,把她的頭狠狠地往坎垃地面上摁。小寶媽殺豬一樣叫得發(fā)呆的人們都醒了過來,紛紛上前勸解,但玉星像和女人連在了一起,人們沒法下手,干看著兩個女人在地上扭扯撕打,直到有人驚呼“出血了”才真正慌了神,下死力分開了兩人。小寶媽癱在地上起不來,臉上被土坎垃硌出了血。人們要把她扶起來,她卻賴在地上不起來,人們只好就讓她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喘氣,等喘過氣來,像老驢叫天一樣在那里嚎,卻是一句也沒再罵出來。玉星被人們扯開來,頭發(fā)篷亂,滿臉通紅,緊咬著嘴唇的牙縫里在往外滲血,手里攥著小寶媽的一縷頭發(fā),毛衣袖子也在地上磨開了線,有血漬從里面滲透出來。人們呆呆地看著玉星,吃驚得嘴巴都忘了合上。他們心目中的那個陸玉星和眼前的這個陸玉星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來。
5
玉星的公公聽到消息回來,見院門開著院子空空的,死了一樣地靜,所有的活物都不在自己應呆的位置。公公罵了一句:日他媽,死靜了。一頭奔自己屋里,見婆娘臉朝里在床上躺著,問:“咋回事?”婆娘一動不動,也不接話兒。
“問你哩,不會出氣兒?”
“我日你八輩先人,是個豬。瞅你那笨豬樣還跟人吵架?看多能,知道丟人是啥?!?br/> “日你八輩先人,我咋丟人了?我是跟人睡了還是X別人了?”
“啪”地一聲脆響,讓南屋里坐臥不安的玉星一哆嗦,婆婆嚎啕起來,屋里響起撲里撲騰的扭打聲:
“你有膽就把我打死,我是沒臉再活了?!?br/> “你這死婆娘可是瘋了?”
玉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拉一把。她的心虛虛的,和小寶媽打架的過程車轱轆一樣在眼前過了一遍又一遍,她都不敢相信那個瘋了一樣的女人是她陸玉星,但桌子上正對著她的那個圓鏡子告訴她那個瘋女人正是她陸玉星。已經干涸的血像半條還在蠕動的紅蚯蚓在嘴角掛著,她機械地擦著,耳朵緊張地關注著北屋里的動靜。婆婆一聲尖叫讓玉星的心差點跳出來,她惴惴地趕到北屋,公公正脫了腳上的鞋沒頭沒腦地打婆婆。公公手里的鞋攥得很緊,玉星奪了一下沒奪過,反挨了一下子,她只好一下子趴在半匍在地上的婆婆身上摟抱著婆婆。公公試了幾試沒法下手,罵罵咧咧地穿了鞋子往外走,但婆婆推開玉星還要去撕公公,嘴里不停地重復著:“我就看你今兒能打死我,……”玉星拉著婆婆說:“媽,算了?!逼牌耪f:“算不了,我今兒就叫這王八蛋打死我?!惫^一擰說:“你真要找死??!”玉星忙護著婆婆說:“媽,別吵了,外人笑哩。”婆婆聽了她的這句話,真的不吵也不罵了,回頭盯著玉星,嘴角似笑非笑,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要不是趕著趟兒生一群丫頭片子,誰敢上門欺負?你是絕戶頭你還不讓人笑話?”玉星的頭“轟”一下大了,她想都沒想胳膊上就用了勁兒,瘦小的婆婆一下子從她手里飛出去,“咚”地撞到了床頭那面笨重的兩頭沉上,婆婆張著嘴慢慢蹲下去。
“我日你八輩先人吶!你這個熊婆娘,可接著胡咧咧?”公公邊罵邊折回身架起婆婆的胳膊。婆婆就慘叫了一聲。公公抬頭看了她一眼,玉星覺得像被刀子在心尖上剜了一下,公公說:“這人興我把她殺了,不興你挨一指頭?!惫哑牌欧糯惭厣?,身子一矮背上就走,玉星想上前扶,公公一把推開了她。
玉星的身子稀軟,只好順著柜子蹲下來。想著婆婆會怎么樣呢?肋骨斷了嗎?內臟震壞了嗎?自己這是怎么了?她是自己婆婆呀,怎么就下得了手呢?婆婆那樣說是因為婆婆心里有大委屈,身為女人在自家男人那里受委屈;做為婆婆,因為媳婦一連串的女孩兒在村人面前受委屈。婆婆說得對,大柱娶的若不是自己,也許就不會有這一連串的女孩兒,也不會被人罵“絕戶頭”,自然就不會和小寶媽發(fā)生那一場撕打,進而婆婆在公公這里受的委屈,還是與自己有關系,因為愛蓮是自己娘家姑呀……顛來倒去地想,事情弄得這樣糟糕,還是因她陸玉星而起,現在,該怎么辦呢?
一直到中午,女兒放學玉星還在原地發(fā)呆,她聽到女兒進門就喊著奶一路蹦跳著先去灶屋,然后小跑著往屋里跑來,挑開門簾說:“奶,你咋不做飯呢?我快餓死了。”一看是媽,嘴一噘說:“你咋在我奶屋?我奶呢?”看著酷似自己的女兒,玉星心里一點一點暖和過來,她朝著女兒走過去想抱抱女兒,沒想女兒挺重的,一下子竟沒抱起來。女兒還在問:“媽,我奶呢?”玉星說:“他們……他們都上街趕集了?!迸畠贺煿值卣f:“那你咋不做飯,你不知道我下午還得上學啊。”
灶膛里紅彤彤的火苗兒,也沒有把玉星一顆冷得直打哆嗦的心暖過來。女兒中午吃著飯“咭咭呱呱”說著學校的事,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女兒啥時候走的她也不知道,面前的一碗飯連動都沒動一下。
半下午的時候,婆婆終于回來了,由大柱攙著走得很慢。玉星怯怯地問大柱:“咋樣?”大柱沒接她的話,說:“媽,你別使勁兒,有我扶著呢?!庇裥侵缓脽o趣地退到灶屋里準備做飯,該洗的洗,該切的切,蔥花“呲啦”一聲剛放鍋里,大柱進來了。大柱推了她一下,她想大柱大概是拿什么東西,就挪了一下,大柱又推了她一下,就把她推出了灶屋,玉星說:“我做飯呢?!贝笾⒆∷戳艘谎?,退了灶門的火黑著臉出了灶屋。玉星跟在大柱后面試摸著問:“咱媽咋樣?”大柱回過頭看了她一眼,說:“是我媽!”
這天晚上,柱子睡了牛屋。牛屋里的氣味在一天暖似一天的春天里格外濃重,白天倒不覺得,突然睡進來熏得不想喘氣,他索性拉起被蒙上了頭。柱子的心情很復雜,白天的事太丟人了,不管在村里還是家里臉面都掛不住。他惱玉星做得過份了,這是一層,還有一個隱蔽的原因讓柱子決定暫時在牛屋睡一段時間。從結婚第一夜起柱子一直都是摟著玉星睡的,聞不到玉星身上的氣味他就睡不著,但聞到這個氣味他就管不住自己,不往外放一放就憋得不行,可是,聽人家說往外放得勤了種子就稀了質量就不高了,就生不出男孩兒了。他想,大概這一連串的女孩兒就與這個有關,必須得管一管自己了。要不是今兒玉星的所作所為確實讓他很惱火,還真下不了這個決心。
玉星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為了能夠睡著她開始數數,數著數著眼看要睡著了,胳膊腿兒忽地一急想要脫離她的身子跳起來,這樣連續(xù)幾次以后,她就不打算睡了,想起床又怕驚擾了東屋的公婆。大柱晚間回頭看她那一眼好像在看一泡屎,結婚以來包括生這五胎女孩兒大柱都沒有這樣對她,現在他終于惡心了自己,這日子還怎么過下去呢?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亮了,她害怕天亮,她巴望著永遠就這么黑天黑地的,不用看見那些不好看的臉;巴望著自己能夠一覺睡過去永遠都不會再醒來。到了雞叫頭遍的當兒,小腹那兒有了憋脹的感覺,她翻身下床穿上鞋,頭重腳輕地往尿盆兒那摸去,卻發(fā)現晚上睡的時候忘了拿尿盆兒。她穿上衣服,小心地打開房門輕手輕腳摸到堂屋門,摸索著抽開門拴,屏氣聽了聽,婆婆屋里沒有動靜,她才小心地打開門。
她適應了一會兒黑暗,開始很小心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生怕碰著什么東西弄出聲響,十米路讓她走成了一里遠,終于到了廁所。她急切地蹲下來長長的舒服地尿著,小腹一點一點輕松了。她把頭放在向前交叉著的胳膊上,享受這舒服透了的感覺。夜靜得只剩下蟲鳴聲,蟲鳴聲也漸漸遠了。她甚至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大柱結婚,大柱不停地對著她笑,嘴里的牙白得發(fā)亮。她笑了,把自己笑醒了。蹲得時間長了,腿麻木得不是自己的腿了,站起來的時候差點跌倒,她閉著眼靠著山墻站在那兒,讓這一陣麻勁兒過去,回想著剛才的夢,她又對著黑暗里柱子白亮亮的牙笑了。
雞叫從第一聲開始,立即像過年的鞭炮一樣此起彼伏漫延開來。玉星在這雞叫聲中徹底清醒過來,天比剛起來的時候還要黑,她知道這一陣黑暗過后天就亮了。她的心再次揪緊了,漿糊一樣粘稠的驚懼和惆悵把她裹得喘不過氣。呆在這兒怎么行?一會兒大柱就該起來喂牛了,公公天不亮也要起來大解的,她在這里會被他們發(fā)現的。就在她不情愿地無可奈何地準備回屋的時候,廁所的花眼墻上有一個東西在黑暗中白晃晃的一閃。她回頭對著那塊白仔細地看了一眼,還是沒看清楚,她想伸手把它拿下來看,但是黑暗中距離的判斷和現實有誤,她剛伸手那東西“咣當”一下掉到了地上。她嚇了一跳,忙撲下身子捂螞蚱一樣緊緊捂住瓶子,她怕這聲音會把睡覺的人驚醒。就在她撲下身子的那一刻,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味道沖進了她的鼻孔。這味道多熟悉呀,這味兒讓她想起綠海洋一樣的棉花田,想起剛剛露臉兒的羞澀的小桃子。她捉住白色瓷瓶的細口,搖了搖,剩下的已經不多了,她可惜地咂咂嘴,把瓶口對準嘴巴揚起脖子,一口氣喝完了它。她想棉花和桃子喝了就不會再為蟲子的侵擾煩惱,自己喝了也就不會再有像槐樹葉子那么多的煩惱了。
玉星安靜地靠著墻坐下來,望著稀稀落落的星空等待著那一刻,雖然她并不知道那一刻會是什么樣兒。
難受是從燒灼感開始的???,嗓子眼干得像燒著窯的煙囪。她開始在胸前抓撓,胸脯袒露出來感覺好受了一些。但緊接而來的五內俱焚讓她忍不住滾到了地上,她把敞開的胸部貼著地面???,還是渴,她尋找著水源,她發(fā)現自己滾到壓水井旁邊了,壓水井旁邊的木桶里永遠都有一桶水,那是防止壓井干涸的引水。她摳著了木桶沿,想翻身起來,但人沒起來桶卻倒了,把邊上的一只瓷臉盆子撞得當啷啷跑了老遠,水“嘩”地灑了一地,在她的身子底下流淌開來。她雙手抓撓著遇水后滋滋有聲的地面,但那水只一瞬就不見了影,只摳到被水泡濕的地皮,她把泥土塞進嘴里,泥土是涼的,她干脆對著地面啃起來。但是,她的胃卻拒絕泥土的進入?!巴弁邸钡赝铝藘煽?,眼前就黑了,好像有人在搖晃她,但她卻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漆黑一團里她看到了奶奶。奶奶花白的頭發(fā)在兩鬢那兒飄呀飄,她使勁張大嘴大聲地喊著“奶”,卻發(fā)不出絲毫聲音。
6
木營村離城直線距離五十里,由于是崗坡地,一拐一繞有七八十里路,村子座落在礓石窩兒里。這里的土質也和這里的人一樣常年干渴,剛落過雨的土地,見了太陽就冒煙兒,一地的礓石子兒白花花地直刺人眼。
孩子在入學前基本不分男女,入夏就光著腚,直到秋風涼了夾襖直接就上了身;冬天一身破得開花的棉襖棉褲管長到七八歲還在身上吊著,棉襖的前胸袖口都被隨時揩掉的鼻涕漿得硬綁綁明晃晃的,鼻子下面嘴唇上面的那一節(jié)一律鮮紅鮮紅的,兩筒綠鼻涕隨時都在鼻孔里竄進竄出,量大了實在吸不進去就被兩只袖口左右一揩,沾上灰塵風一吹,臉蛋就花了,再加上鼻子下面的那段鮮紅,活像臉上趴著一只紅肚子灰翅膀的大蛾子。玉星臉上的那只大蛾子更鮮艷,因為玉星愛哭,一般女孩子都比男孩子愛哭,但玉星更愛哭。玉星哭起來沒頭沒尾,閉著眼睛聲嘶力竭,聲音由高漸低,一直哭得再也哭不動了,躺在她奶懷里就像一個睜著眼睛斷了氣的小尸體,她奶也由哄孩子的小調兒變?yōu)橐宦暠纫宦暩叩暮魢?。木營的孩子都不愛和玉星玩,怕萬一不小心惹了她,她的哭聲一準把她奶引來,她奶護短,不問清紅皂白扯起高音喇叭就罵人,或是褪了鞋逮著誰就是結結實實一鞋底子。因為愛哭,玉星鼻子下面的那一塊紅得像熟透的草莓一樣,讓人覺得碰一下就要流血,那時候的玉星是全村女孩兒中最丑的。但是,誰會想得到,就這樣一個丑丫頭,會在人們的不經意中脫胎換骨,漸漸長成一副美人的模樣。
出生在這里的玉星就像干旱的沙漠里長出了一棵水蔥,玉星的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是那種初次見面就讓你驚艷的好看。玉星的好看是村子里的奇跡,也是玉星家的奇跡。木營的人都說這丫頭是把他們祖宗幾代人的優(yōu)點都搜集了去。
在鄉(xiāng)下,老大若是光棍,老二的第一個孩子就得過繼給老大,這是老規(guī)矩。因此玉星生下來就給了大伯。玉星的奶跟著大伯過,玉星過繼給大伯,實際上就等于給了她奶。鄉(xiāng)下的過繼是比較認真的,玉星的爹媽也像沒這個孩子一樣,任她在那院里嚎,也不去看一眼。木營的人都說玉星的娘實誠,換言之,就是缺心眼,就是孩子給了別人,也是當娘的身上掉下來的肉,咋也不能因為沒有奶水吃整日整夜地讓孩子嚎,喂一下哄一下能吃多大虧?玉星的爹娘卻像沒聽見一樣。在玉星滿地跑的時候,她娘就給她生了一個小弟弟,后來沒停事兒,又一連生了仨弟弟,眼里就徹底地看不見玉星了,天天見面,互相連個招呼都沒有。后來玉星大了,漂亮得成了村里的風景,玉星的娘看見玉星想說句什么,玉星的兩只眼睛卻像兩個深不見底的冰窖。
玉星奶一輩子沒養(yǎng)過女兒,一來也喜歡女孩兒,二來她要給她的光棍漢老大侍候一個能給他養(yǎng)老送終的人,因此這個孫女她看得比孫子們都重。玉星奶要是知道后來發(fā)生的許多事情,肯定不會在玉星哇哇墜地的時候用她的手心托著從老二的院里抱到老大的院里,若是沒有這一抱,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好多時候人的命運都因了不經意間的某個舉動或是某個念頭就改變了的。
玉星雖是鄉(xiāng)下女孩兒,卻沒干過農活。大伯有氣喘病,從地里回來得躺床上喘老半天。據奶奶說是小時候窮,大伯給地主家當長工睡石板落下的毛病。家里的活奶奶從不讓大伯伸手,其實一個農家院子里的家務活比地里活兒還要繁雜,不管是雞呀鴨的或是豬啊牛啊,凡是帶腿兒會跑的帶嘴會吃的,在農家院子里它就是一口,每天都得照顧它們的吃喝拉撒睡。
木營人吃水難,井在村西邊一里遠,不論下雨或是旱天,都是渾黃汁兒,下雨滿些旱天淺些。旱天因為井水淺,得2B2DBPVZP2wbjLvYez9IMQ==兩個人結合才能打上來水,一人守井口上面,把系了繩子的桶順到井口里去,一人踩著井壁上腳蹬窩慢慢地下到井底,一瓢一瓢地把水舀進桶里,還得避著井底泛上來的黃泥汁子。井離村子有半里路,玉星看著奶被擔子壓彎的身子,心里難受,鬧著奶要擔水。奶奶就把擔子給她,她使再大的勁,兩桶水卻像在地上生了根,奶就笑了,說,等我孫女大了再替奶吧。但真的大了,奶卻怎么也不讓她挑擔子。奶說,奶都挑了一輩子了,這老骨頭不敢閑下來,一閑下來就要生毛病嘍。
玉星只念到小學三年級就聽奶奶的話輟學了,一是因為學校離家好幾里路,一個女孩兒翻坡過崗的奶奶不放心;二是因為奶奶說,女孩兒家識幾個字認得自己的名字就行,嫁個好婆家才是正經。
玉星的身條子抽得快,到了十五六歲上就像個大姑娘了,于是就有媒人上門提親了。玉星奶對媒人說:我孫女不會干農活,你問問男家要是行就提,不行就不提。這樣一說,嚇退了不少人家,農家院里的主婦不但肩負傳宗接代的重任,還得和男人一樣下地,給男人做飯,然后還有一攤子家務活在等著,實際上干了一大半的活兒。娶個媳婦像神仙一樣供著,那不是坑自家兒子嗎?光好看既不能當錢花又不能當飯吃。當然也有不怕的,畢竟玉星太漂亮了,當神仙供著也愿意。但還得先過了玉星奶這一關,過不了這一關也不行。
大柱是過了玉星奶這一關的第一個正式見玉星的人。愛蓮知道玉星奶的脾氣,在兩個年輕人正式見面之前,先把玉星奶接到喜鵲窩,讓老太太看了人也看了孫女將來要住的房子,和將來要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過了老太太的眼,相信了孫女過門不會受委屈,兩個年輕人才在愛蓮的屋里正式見了面。
兩個人也是有緣,玉星在屋里坐著,大柱進屋看見玉星先呆了一下,然后就紅著臉笑了。玉星看到大柱的牙可真白,眼睛像月牙一樣彎彎的很好看,就好像冬天開了門就看見一院子太陽一樣叫人心里舒坦。兩人就面對面的坐著,剛開始也有些拘束,玉星只要一抬頭,就看到大柱白亮亮的牙齒和彎彎的眼睛,玉星忍不住也笑了,這樣一來兩個人都覺得已經是早就認識的熟人了。
入冬見的面,在柱子的催促下,定下了臘月的婚期。這一年,玉星周歲剛滿十八。出嫁的前一天夜里,奶奶的話多得說不完,玉星瞌睡得眼皮子發(fā)粘,奶奶還在絮叨。次日,老親舊眷和半截莊子的男女老幼擠滿了玉星家院里院外,想說話得可著嗓子喊才能聽得清,一個偌大的農家院子像一鍋煮沸了的開水。男方來迎親的人催說時辰到了,一身綠襖綠褲面若桃花的玉星被一群小媳婦簇擁著出了大門,人們齊聲贊嘆著玉星的美麗,而玉星的心里卻像攪亂了一窩茅草,不住地回頭望,剛才還鬧哄哄的院子一眨眼就空了,卻沒看見奶在哪兒。小媳婦們及時地提醒著玉星:出了門就不興回了,三天之內都不興回呢。玉星心里急道:奶,你就出來讓我再看一眼吧。玉星奶就真的蹣跚著扶著門框出來了,奶咧開沒有門牙的嘴笑著朝她揚了揚手,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從腦后散落下來,玉星忽然發(fā)現奶老了。玉星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淌下來,把一個“奶”字哽在了嗓子眼兒。奶說,妮兒啦,今兒可不興哭。但玉星看到奶的眼淚順著臉上笑開的菊花紋路亮閃閃地流下來。
玉星的美麗轟動了整個老鴰窩,整個喜鵲窩的男人都眼紅柱子的艷福。一段時期內,村里年輕男人和未婚男青年把柱子家的門檻都要踢斷了。年輕小媳婦們因嫉妒和自己的男人多生了好多氣,一直到玉星的大女兒呱呱墜地才告一段落。
大女兒蹣跚學步的時候,玉星的大伯沒能扛住冬季來臨的第一場寒流,先奶奶一步去了。玉星撇下女兒回到了木營,誰知道這一回竟是給兩位老人送終。老來失子的悲痛讓奶奶像霜打的茄子,一天天地萎頓下去。就在給大伯過五七的那個早上,玉星進屋喊奶吃飯,發(fā)現奶不知什么時候已落了氣,身上早已涼了,玉星抱著奶哭得昏死過去。
農村的紅白喜事規(guī)矩多如牛毛,好多場合不興女人到場。長星帶著兩個弟弟忙上忙下迎來送往,對她這個姐也很是體貼,沒有他們玉星還真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喪事辦完,玉星的大弟弟長星就住了過來。這是玉星點了頭的,大伯死后這份家業(yè)理所應當是玉星的,由玉星說了算。長星因為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婚事從去年拖到了今年,女家說過了這個年就不等了。玉星知道在木營村能娶個媳婦有多么不容易,她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弟弟因為沒有房子打光棍,因此就主動把房子給了長星。玉星的爹媽很感激,說算買玉星的房子,以后有了錢就給呀。玉星心說,不管怎樣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全當報答了他們生自己一場的恩情。
走的那天,玉星又一次來到奶和大伯的墳前。她又想起她出嫁那天奶扶著門框朝著她笑的樣子,奶鬢角垂落的幾縷白發(fā)在那里飄呀飄。玉星喊了一聲“奶”,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匍伏在奶的墳上哭了個肝腸寸斷。
7
“敵敵畏”并沒有要了玉星的性命,在醫(yī)院里住了五天,玉星又回到了老鴰窩。表面上看和從前沒什么不一樣,可是一說話就發(fā)現不正常。比如:
“玉星啊,上哪兒去呀?”
“想上哪上哪,你管不著?!?br/> “玉星啊,吃了沒?”
“吃你媽那個X?!?br/> 后來老鴰窩的人就不敢再和玉星說話了。見了玉星,離老遠就躲開了。慢慢的人們都習慣了村街上晃蕩著一個瘋子,見了她也不多,不見她也不少。
天熱得剝皮的時候,玉星的肚子像倒扣了一只小瓦盆,誰看見誰都說瘋子又要生第六胎孩子了,這回會生個啥呢?
眼看著玉星的肚子瞞不住人眼了,計生檢查組的人到處明查暗訪的,哪天不巧碰到了,就是有愛蓮遮著恐怕也不好辦,可是這道理給一個不正常的人是沒法講通的。柱子無奈只好把大門鎖上,開始玉星受不了突然被囚禁起來,把個屋里院里搞得像鬼子大掃蕩,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從外面路過的人偶爾還能聽到玉星在院子里唱小曲兒。
喝了臘八粥,人們趕集的趟數從幾天一趟變?yōu)橐惶鞄滋?,年味兒就濃了?br/> 臨產前的一個月,玉星身子越來越重,越來越慵懶,腳腫得發(fā)面饃一樣,人也安靜了許多,表面上好像恢復了正常,柱子又驚又喜又有一絲不安。一天吃過午飯,柱子見玉星掀開衣服盯著隆起的肚子看,就問:“咋了?肚子疼了?”玉星像是被嚇了一跳,迅速蓋了肚子抬起頭呆看著柱子。柱子又問:“肚子不舒服了?”玉星站起來掀開門簾朝外間看了看,回頭湊在柱子耳邊小聲說:“我有個好辦法肯定能生帶小雞兒的?!笨粗影l(fā)愣,又說:“我肚子里有個女兒國,得拿刀開腸破肚,把女兒國端出來消滅掉就好了。”柱子看著一本正經的玉星,忍著難過,笑道:“星,你別怕,咱只生這一個,是個啥都要,以后再不生了。”
大年三十夜里,玉星剛開始陣痛孩子就露頭了,來不及上醫(yī)院了,等柱子喊來本村的接生婆,孩子已經掉地了,是個男孩兒。
柱子驚喜地說:
“星,是個男孩兒?!?br/> “星,你睜開眼看看,是個帶小雞雞的?!?br/> 玉星沒睜眼卻伸出了手,大柱把裹著孩子的小褥子掀開一點,把玉星的手放到孩子襠部緊縮著的一小團兒上。玉星的手哆嗦了一下,接著就像要辨別真假一樣竟然在小雞雞上捏了一下,孩子也不知是疼痛還是不習慣羞處被人把玩,哇啦哇啦哭起來。在一旁被玉星的動作嚇得大氣不敢出的婆婆早放下給玉星端的飯,接過了孩子,把孩子的小身子包裹得嚴絲合縫。玉星這才睜開眼說:“媽,真是個帶小雞的,以后可沒人敢欺負咱了。”婆婆給她笑了笑,說:“快趁熱吃飯吧?!笔菍χ约盒αǎ裥嵌疾挥浀闷牌派稌r候曾經給她笑過,她高興極了,她壓低聲音對婆婆說:“媽,陸愛蓮不是我姑,她是個狐貍精。我明兒抓住她的狐貍尾巴她就找不成我爹了?!逼牌诺囊粡埿δ橆D時僵了。玉星卻端起碗,把一大海碗雞蛋面吃了個干凈,躺下就睡著了。玉星的這一覺睡得沉,過年的鞭炮聲也沒能吵醒她。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傍晚,玉星醒了,她聽見孩子在哭。胸前脹得難受,奶水已經下來了,該給孩子喂奶了。伸手沒摸著孩子,迷迷糊糊坐起來,床上只有大柱在腳頭斜躺著。孩子還在哭,她尋著哭聲找到婆婆屋里,婆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個奶瓶邊搖晃邊說:“寶寶不哭,奶奶給寶寶做飯飯嘍。”看見玉星進來,說:“你也餓了吧,我喂完孩子就給你做飯?!庇裥巧焓纸雍⒆樱f:“奶水已經下來了。”婆婆轉了個身,忙著把奶瓶往孩子嘴里送,奶嘴兒大,孩子嘴小,一時沒能喂進去,孩子的小嘴跟著奶嘴兒轉,急得哇哇叫。玉星看著替孩子難受,從婆婆懷里硬抱過孩子,掀開衣服把乳頭放孩子嘴里,孩子一口吞住,哭聲立馬停止了。玉星抱著孩子回了自己屋,婆婆跟過來說:“玉星,讓孩子吃奶粉吧,人家都說吃奶粉的孩子身子壯,不生毛病?!庇裥钦f:“你沒看孩子不會用奶瓶?!逼牌耪f:“吃幾回就會了,來,玉星,把孩子給我?!庇裥寝D身看著婆婆說:“又不是你娃兒?!逼牌耪f:“玉星,聽話,奶粉貴著呢,涼了就不好了?!庇裥钦f:“那你自己生一個喂去吧?!逼牌疟灰谀莾海瑓s還沒有走的意思。大柱瞇著一雙睡眼說:“媽,你別管她了。她想管就叫她自己管,不吃奶粉就算了,這不是有奶水嘛,干啥要花錢買奶粉。”柱子爹在外面喊:“柱子,該給玉星做飯了,還磨蹭啥?”柱子只好穿了鞋出來。爹說:“這兒哩,來?!敝硬[著眼看了一會兒才看見牛屋門口煙鍋子一明一滅,他爹在那兒蹴著。
到了牛屋,柱子爹說:“她憨你也憨了?那憨娘奶咋能吃?”柱子說:“我看她生了孩子病好多了,叫她喂喂娃,說不定就會好徹底哩?!敝拥f:“說憨話哩!你看見哪個瘋子好得利利索索?叫娃吃成個憨子咋整?”柱子說:“不會吧?”柱子爹一惱,說:“孩子萬一吃出個毛病,你娃子后悔可就晚了。你忘了南莊能豆兒了?能豆兒媽也是半路上瘋的,你看看能豆那樣子,那就是吃憨娘奶吃的?!敝勇犓@樣一說,能豆兒流著涎水的呆相在眼前就晃開了。柱子說:“那咋辦?”柱子爹說:“你先去做飯吧。我想想再說。”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柱子開著拖拉機把他媽和兒子送到了二十里以外的表姨家。姨父死得早,表姨得過偏癱,好了以后口齒不清腿腳不利索,倆表兄弟爭著搶著分家另過去了,黑里明里大姨只能和一群雞們說話。柱子媽抱著孩子一來,表姨高興壞了,精神得掂著兩條病腿滿屋忙活。倆老太太圍著一個孩子,一個原本冷清的院落又活了過來。柱子接過他媽手里的孩子仔細看了看,那一管筆直高聳的鼻梁和玉星一模一樣,他還是不甘心,試摸著說:“媽,你一個人抱孩子太累了,再說離家太遠了也不方便,不如咱還回去吧?!彼麐尞敃r就拉長了臉,說:“我還不知道你想的啥?光知道為你媳婦兒,就不想長遠點兒。哄孩子比下地都累,你媽我圖啥?”表姨一著急,本來就歪著的嘴更歪了,但大柱還是聽清了表姨的話:“娃呀,你得聽話,吃了憨娘奶,往后輩輩都出憨娃?!?br/> 柱子很苦惱。見了玉星,柱子覺得孩子應該還給玉星,有孩子在,興許病就會有好轉;見了孩子,又覺得爹媽的話對,萬一孩子將來有個好歹后悔就來不及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對。玉星倆眼一睜開就找孩子,兩只憋得發(fā)硬的奶子像胸前墜了兩塊鐵夾板,不敢碰一下,不小心碰一下就尖叫。柱子沒辦法,只好每天給玉星吸幾回奶。每次給玉星吸奶的時候,玉星都把他當成孩子,用小褥子包著他,使勁把他的頭往懷里摟。這一刻的玉星美得出奇,柱子覺得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他克制著身體的蠢蠢欲動,讓這樣的安靜時刻停留得久一些,這樣對玉星的病有好處,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清醒過來。但柱子幾乎立刻就灰心了,因為有一天玉星竟然袒著胸要給他爹喂奶,他爹當天就拾掇衣物被褥徹底搬菜園里去了,隔幾天估摸著柱子在屋的時候回來看一看,順便送些菜。
8
年里頭打春,天暖得早。正月還沒過完,柳樹已青蒙蒙一片了,人們身上捂了一冬的臃腫也在一天天瘦下來。玉星卻恰恰相反,整個人就像一只等待上屜的發(fā)面饃一般虛了起來,臉上漸漸顯出精神病人特有的呆相,不離身的那條小褥子已揉搓得辨不出顏色。
柱子從窯上回來,就是一趟子老活計在等著他。打開院門,堂屋門口臺階的正中間,一泡屎被雞們撓開了花,尿水順著臺階流出老遠;抬腳進堂屋先看腳下,也許就有剛屙下的冒著熱氣兒的新屎;一路踏著新舊交替的“地圖”走進里間,說不定床上被窩里有玉星故意埋伏的“地雷”。終于打掃完畢開始點火做飯,掀開鍋蓋,一泡屎端端正正安坐鍋底中心,一股熱臭早鉆入鼻腔深處。柱子一陣干嘔,饑腸轆轆哪里能吐出實在東西??吹礁概畟z上當,玉星就嘎嘎笑得要沒氣兒。后來,柱子出門時就給堂屋灶屋都上了鎖,只留下一個院子任玉星糟賤。
這所有的一切柱子都能忍受,最難的是給玉星喂藥。條件反射,吃了飯玉星就躲,父女倆每次都得折騰一身汗半是強迫半是哄地把藥喂下去,但喂下去并不算完,還得守著跟著,看著她別把藥吐出來,即便是這樣,父女倆還是經常發(fā)現墻角旮旯里有半化不化吐出來的藥。玉星的病不但絲毫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有瘋子的模樣了。
盡管父女倆防范得很緊,但還是防不住一門心思往外跑的玉星。她還是時常出現在村街上,乘人家不備搶人懷抱的孩子,用那條揉得發(fā)黑的紅褥子把孩子裹得緊緊的,越是奪越是摟得緊,被搶了孩子的人也不敢硬來,只好去喊柱子解決。柱子又哄又嚇唬地在孩子親人的配合下要過孩子,像扭送罪犯一樣把玉星扭送回家。
柱子像個機器人一樣地干活,不讓腦子閑下來。窯里地里家里,哪兒都需要他,他天天把自己累得半死,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成了半個死人。但他畢竟還不到三十歲,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仍會夜里睡不著覺,像根彈簧一樣在牛屋里的那張簡易床上兩頭彈,床都要給他彈散架了,實在沒辦法就鎖了門像個輕飄飄的鬼魂似地繞著村子轉圈兒,多會兒累了,眼皮澀得睜不開了才回家睡覺。
日子在柱子頭不是頭腳不是腳的繁重勞作和焦燥不安中一天天挨過。
麥收后一天比一天熱,知了們似乎在一夕之間上了樹,可著勁兒地在樹梢散播著燥熱。漢子們的赤脊梁上爬著黃豆大的汗珠子,天地間所有的活物都在盼著一場透墑雨?;疑目此骑枬M的云彩蕩悠悠飄來卻又蕩悠悠飄走,老天爺吊足了人們的胃口,忽然在一個晚上一聲接一聲的炸雷在頭頂奔跑,算盤珠子似的雨點子噼哩叭啦落了地,睡在麥場村頭的人們像螞蚱炸了窩,娃子哭大人叫,收了席子被褥挾了孩子逃難似地跑到家都已成了落湯雞。
柱子睡在自家院子里,雨點落下他才收了席子,披了一塊塑料布把院子里該收的東西收起來,半截身子已經濕了。他干脆把自己脫了個精光,站在雨地里淋了個痛快。牛屋里卻像個悶葫蘆,角落里堆放的牛糞和牛身上的氣味在雨夜里格外濃重。躺下一會兒就一身汗,席片兒粘身子也粘,索性起來打開門,任雨水漂進來,涼意和著雨絲飄灑在柱子的光身子上,柱子覺得心里有個地方“唰”地一聲靜下來,萬物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雷聲雨聲和他柱子,他在大自然制造的龐大的壓倒一切的喧囂中第一次這么純粹地睡著了。
夏天天亮得早,柱子起來天已大亮,雨早已停了。第一件活兒就是喂牛。他媽走后他就把羊和豬都賣了,這已忙成了四碟菜,可是他的牛再忙再累他都要喂著。雖說有了拖拉機,?;旧祥e下來了,可是拖拉機怎么能和牛相比,牛是一口啊。他先把昨天給牛切好的草料抱進牛槽,抓把麩子攪勻了。他心愛的牛像個餓鬼一樣急不可耐地一頭扎進了槽里。柱子最喜歡聽牛咀嚼時發(fā)出的“沙沙”聲,每天早上他都要聽上一會兒,這聲音就是柱子的音樂,早上只要聽會兒這音樂,心里就覺得舒暢,干起活來就有勁多了。
打發(fā)好牛再打發(fā)人。柱子進了灶屋,點上火餾上饃,又回到院子里伸了伸四肢,深吸一口氣滿是泥土的腥味兒,樹葉兒的清味兒,這好聞的氣味兒告訴他今兒保準是個大晴天。老天爺可真好,晚上下雨,白天大太陽一曬,基本上不耽誤活兒。忽然一個突兀的發(fā)現忽然就進入了視線,院墻上出現了一個豁口,架子車身斜斜地立在豁口處。腦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就是昨夜進賊了。豁口處那幾塊松動的磚柱子早就注意到了,可是天天早上睜開倆眼就像個陀螺一樣轉到黑,把這事就忘到了爪哇國,沒想給賊行個方便。他急忙回頭卻有些迷糊了,因為堂屋門關得好好的,不像遭賊的樣子,但同時就有了一個更讓他吃驚的發(fā)現,南屋也就是玉星睡覺的屋窗戶變成了一個黑窟窿,木格窗子七歪八扭地在地上戳著。柱子幾乎是一頭栽向黑窟窿,床上只有卷成了一團的單子。
柱子拍著門大聲喊佩佩。為防玉星夜里偷跑堂屋門里邊也上了鎖,鑰匙在佩佩那兒。佩佩打開門,柱子一邊往里沖一邊問:“你媽呢?”佩佩說:“我媽不是在她屋里嘛?!敝诱f:“糟了,你媽跑了?!彼胱蛞故遣皇谴笠饬?,忽略了不該忽略的動靜,可是他無論怎么回想,也沒關于昨夜的絲毫記憶,他懊惱自己睡得太死了。
昨晚雨太大,把路面拍得像上了水泥漿一樣瓷亮,沒有給柱子留下可供參考的痕跡。架子車身只是有點潮,木頭若是淋透了干不了這么快,看樣子玉星跑的時候雨可能已經停了,這樣柱子的心里又松快了一些。柱子先村里村外找了一圈,碰見早起的人都說沒見。柱子只好回家做早飯,他想也許像往常一樣不定哪一會兒自己就回來了。佩佩說:“爸,咱這回不找她,叫她跑去?!敝诱f:“摸迷了不見了咋辦?”佩佩說:“不見了正好,以后你就不用天天這么累了。”柱子生氣了:“她可是你媽,沒有她哪有你?”佩佩看著爸爸,眼里有了一層淚花:“我真想沒有我才好,省得整天被人家笑話,同學們都說我身上有屎不和我玩,人家身上哪有屎嘛?!闭f著說著嗚嗚哭起來,柱子只好邊哄邊勸:“好了,不哭了,趕緊吃完飯還得上學呢?!迸迮鍐柩手f:“爸,我想奶想弟弟,我想找他們去?!敝酉肓讼胝f:“等把你媽找回來,我就去接你奶和你弟弟。今兒中午我要是回來晚了,你就找你爺去?!迸迮妩c點頭,破啼為笑了。
到了天黑還不見玉星的蹤影,柱子才真正慌了。窯上一起干活的幾個年輕人也幫著柱子擴大尋找范圍,把附近的村子過篩子一樣過了一遍,見人就問,河溝水井坑堰都不放過。柱子找了村里的小學教師寫了十幾張“尋人啟事”(那時候人們還不知道電腦為何物,自然就沒有什么打印機復印機,因此只好用手寫),上面簡要寫了玉星的體貌特征家庭地址(我們縣城雖然人多地界大,但卻落后,那個時候大概還沒有屬于自己的電視臺,更不用說在電視上發(fā)“尋人啟事”了),他拿著這些“尋人啟事”開著拖拉機進了城,可是進了縣城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啥叫盲目,啥叫大海撈針,只好草草張貼了啟事。第二天他們又跑了更遠的村子,第三天柱子就不讓人家和他一起找了。他不能攀扯人家,誤人家一天就少掙一天的錢,何況都是家里的主要勞力,不能因為他的事擾亂人家的生活秩序,陪他找了兩天他已經很感激了。同伴們和村人勸他:
“光這么瞎找也不是辦法,得有個目標才行?!?br/> “還目標個啥?她又不是個正常人?!?br/> “都幾天了,沒希望了,興許是摸迷了,興許就……,這都不好說,不如就在家等著算了?!?br/> 但無論別人怎么說,都沒有讓柱子停下來,這幾天他跑的路比他從小到大走的路要多得多。每天備著干糧早出晚歸把尋找玉星當成了他的活兒,只幾天就黑瘦成了燒火棍。
到了第五天上,他剛起來他爹就回來了。他爹問:“咋?還找?”他用五斤裝的塑料壺給自己裝了一壺開水,應了一聲:“嗯?!彼f:“娃呀,咱不能光這樣下去呀,你也算盡力了,也對得起人了。”柱子沒接茬兒。他爹又說:“你不能因為這把這個家廢了,你還有老少一家子哩。明兒去把你媽和孩子接回來,日子該咋過還咋過?!敝舆€是不言語。他爹惱了:“是個豬也會哼一聲哩?!敝影胩煺f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爹氣得手指頭搗上了他的頭,罵道:“和你媽一樣的死腦筋?!?br/>
晚上愛蓮來了,說:“柱子,聽你爹的話,明兒不找了,沒人不依你,木營要是來人問,有我呢?!敝诱f:“不找她我心里過不去。”愛蓮說:“她一個瘋子,誰知道她往哪兒暈呢?都五天了,你就全當她掉坑里井里淹死了。你是不是怕娘家人不依?有我呢,我就是她娘家人。她兄弟來了我跟他們說?!敝訐u了搖頭:“就是死了我也得找著她的尸體。要不是為生孩子……”說到這兒柱子嗓子哽咽了,愛蓮長嘆了一聲說:“柱子,沒想到姑坑了你了……”柱子深吸了一口氣把眼里的潮濕吸了回去,說:“你別這么說,我啥時候都沒后悔過?!?br/> 柱子躺在床上回想著愛蓮的話,不光愛蓮這樣說,村里的人也是這么想的:一個瘋子,一個把家搞得家不像個家把人拖得人不像個人的一個瘋子,也盡力了還找不著就不應該找了,再找下去就是不理智就是不務正業(yè)就也不正常了。可是玉星是怎么瘋的他們不用想,柱子卻不能不想,他眼瞅著玉星是怎么一步一步變成一個瘋子的,找不到她他根本就不能正常過日子,找不著就說明這個人還活著,哪兒發(fā)現一個死人是不會沒有一點消息的。柱子做了最壞的準備,也許找到最后是一具泡脹的或是腐爛的尸體,到了這里他就不愿再想下去了。
在尋找玉星的過程中他根本就沒想到玉星的娘家,自打玉星的奶奶和大伯死后,玉星只在頭周年和三周年的時候回去燒了周年紙(本地風俗嫁出去的姑娘只能燒頭周年、三周年和十周年,其余時間據說會燒窮娘家),玉星的弟弟們只是在進城的時候才順路拐到這里看看他們的姐姐,基本上沒有親戚間的來往。只是有一次玉星的大弟弟長星來看他姐姐時,進門就一腳踩上了還沒來及打掃的一泡屎,看到柱子一邊做飯一邊洗他姐姐脫下的帶著屎尿的衣服;中午正吃著飯他姐姐突然就蹲下尿起來,長星就流淚了,走的時候掏出了身上僅有的二百塊錢,死活要柱子留著。那一次柱子也挺感動的,不是因為二百塊錢,而是因為長星走得很遠了還在擦眼淚。長星的眼淚讓柱子感到了寬慰,他想玉星到底還是有娘家人啊。想到這兒,柱子心里一動,娘家,對呀,玉星還有娘家??!她會不會回了娘家呢?但柱子立刻就否定了,玉星瘋成了這樣,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回娘家。但話又說回來,無論找到找不到他都應該去一趟木營,他得對玉星的娘家人有個交待。
9
長星突然看到姐夫先是喜出望外,接著就想到姐夫不會無事無非一大早趕幾十里來木營,聯想到姐姐,臉色就變了。柱子對長星說了玉星的事,長星悶頭抽著自制的旱煙卷子,他媳婦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荷苞蛋雙手遞給柱子??吹竭@白嫩嫩水靈靈的一碗,柱子覺得自己真的又饑又餓,也不推辭,接過吃起來。長星在對面看著因為尋找姐姐黑瘦得變了型的姐夫,心想這肯定是個好人沒錯,可是姐姐嫁給這個好人到底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反過來這個好人娶了姐姐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的呢?
長星說:“哥,往后我跟你做伴兒?!敝右粫r沒明白。長星又說:“咱倆一起找我姐?!敝用φf:“不行不行,我一個就行了,再拖一個人,家里家外都一攤子事兒呢。”長星說:“她是我姐呀!我住的這個院兒就是我姐給的,有啥事比我姐不見了還大?找不著她我還咋吃得進飯睡得著覺?再說我奶和我大伯地下有知也會著急的,特別是我奶?!?br/> 說到玉星奶奶,柱子心里莫明其妙地一動,他提出先到玉星奶奶和大伯的墳上看看。
圍繞著木營村的是高矮錯落的丘嶺山包,它們朝著木營村方向緩慢地凹下去,而后突然呈拋物線狀把個木營村拋到半空,因此木營村就成了一崗一凹中心的一個小島。木營村的人們在這個小島上繁衍生息了不知多少輩,他們已做古的先人被他們分布在小島四周邊緣,隨著時間的飛逝,這個島上的人群已呈溢流之勢。
木營村雖小,在人口增長方面卻存在著兩個極端,一個是娶不來媳婦的光棍漢多;而娶來了媳婦的好像是為了填補這方面的不足,可著勁兒地生孩子,哪一家都是成串兒論的,計劃生育在這樣的偏遠山區(qū)只是一個陌生的帶點可笑的字眼兒。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就是木營村的自然法則,因此,雖是兩個極端,人口還是在逐年增長。
先人們留下的綠樹林子卻在逐年減少。爺字輩們嘴里常念叨的狼呀狐貍呀小字輩們全沒見過,小字輩們以為那不過是大人嚇唬孩子的老把戲。其實他們不知道,正是他們一步一步吞掉了它們賴以生存的家園,而迫使它們深夜里不辭辛苦做著長途跋涉的遷徙,它們寧肯經歷生離死別優(yōu)勝劣汰和孤立無援也不愿和越來越擁擠的人類零距離生存,以免它們在睡夢里被越來越重的人味兒驚醒,以免早上起來再也看不見家門前最后一片林子。
其實,不只是動物們在給木營村新出生的人們做著讓步,同時做出讓步的還有他們的先人們,先人們的墳塋只好陸續(xù)跨過凹地順著山坡分散。但土地無疑是金貴的,這些長著各類植物的荒林子太難開墾了,每一小片土地從林子變成田地都是一家人背著干糧奮戰(zhàn)的結果,誰都不愿讓別人家的祖墳遷徙到自家田里,各家墳進各家地。玉星她奶和她大伯的墳就埋在她大伯自己開墾的一片荒地里,現在這塊地已經是長星的了。
整個山坡是玉米的海洋,畔連畔片連片,若不是各家在地頭立下的標界,誰也分不清是哪家的地塊。這足以說明木營的人們是多么欠缺土地,多種下一棵玉米就能多熬好幾頓的玉米糝兒呢。山坡上一片寂靜,只有玉米葉子遇風發(fā)出的摩擦聲和偶爾的一聲鳥鳴。人們在玉米苗竄過了草和棒子,接近成熟之前的這段時間是不會到這里來的。
長星撥開繁密的玉米葉子,柱子在后面緊跟著。寂靜忽然消失了,滿耳都是玉米葉子打在身上的噼啪聲?;牟莺湍切┲匦律L起來的綠色植被幾乎完全覆蓋了兩座土墳,一條被他們驚擾了美夢的蛇正懶洋洋地游走在草叢里,慢慢消失在玉米地里。沒有他們希望看到事情發(fā)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掩不住眼里的失望。
柱子腿一軟,雙膝跪在土墳前,那個久遠的,慈祥的白發(fā)老人的形象在淚眼模糊里朝他走來。他喊:奶呀,我沒有替你照顧好玉星,我對不起你,您怎么怪我罰我都行,可你得幫我找到玉星啊。
長星哽咽著拉起柱子,說:哥,奶知道你對我姐好,不會怪你哩。
柱子擦了淚,和長星不約而同地薅起遮住土墳的荒草。長星“忽”一下扔出一團東西,說:“怪哩,咋會有個褥子哩?”柱子本來沒啥反應,只是褥子這倆字讓他眼前出現了一片紅色。那條褥子是玉星挺著大肚子親手縫的,縫好后搭在院子里的繩子上曬太陽,那顏色鮮得你不想看都不行,直刺你的眼珠子。玉星說,這紅布是結婚時奶給壓到箱底兒的,說以后有了小孩兒給小孩兒做衣服,又喜慶又避邪。玉星把它做成了褥子,慢慢地由鮮紅變成紫紅,由紫紅變成黑紫了。現在那條黑紫色的褥子已經跟隨玉星一起失蹤五天了。想到這兒,柱子急忙尋找長星扔出的那團東西。在強烈的太陽光下只見烏紫一團,柱子三步兩步跑過去抱起那團東西抻開來看,隱約辨認出紅線縫合的密密的針腳,好幾個地方已經磨開了線,褥子面久經揉摸,烏紫得有些發(fā)亮,尿臊和著乳汁的腐氣一股一股的直沖鼻子。這氣味柱子太熟悉了,屋子里,床上,玉星的身上,全都是這氣味。柱子不由叫出了聲:“長星,你快過來?!?br/> 長星直起身說:“咋哩?哥。”柱子說:“你姐來過這兒,這是你姐的褥子?!?br/> 兩個人分開來朝著玉米地,朝著高處的山崗大聲地喊,但除了回音之外只有風吹包谷葉子的聲音??墒侵佑懈杏X,玉星就在這里,玉星的氣味正從他手上的褥子里源源不斷地鉆進他的鼻孔。坡下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崗上是密不透風的亂樹林立,別說一個人,就是十個人、一百個人藏在這里也是輕易不能夠找到的,玉星到底在哪里呢?
忽然,長星喊了一聲“柱子哥”,撒開腿朝崗上跑去。長星的舉動讓柱子莫名地緊張起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從前崗上是繁榮的,有公家派的看崗人,樹種以洋槐樹和楊樹為主,只要樹身剛長出形態(tài),就被眼尖的人想方設法躲過看崗人砍去換了錢。后來,沒有了生產隊,樹年復一年還在長,卻不朝直里長了,或長得奇形怪狀,或從被砍的樹根部發(fā)出一窩來,和爬藤植物相互糾結著讓木營的人們極其厭惡,恨不得一夜之間把它們全變成玉米。但開墾它們實在是太難了,頭兩年從地下新鉆出的雜樹箭子把地拱得不長莊稼,第三年長出的莊稼就像患了小兒麻痹癥,不施肥還好,一施了肥,那雜樹箭子更是瘋了一樣往肥里高里抽,幾根莊稼就瘦沒了,這樣的地非得四五年后莊稼才像個樣子。而且越往高處越缺失水份,地勢稍高一些的玉米地,老旱天就先卷了葉子,但奇怪的是,坡頂上的雜樹不但沒見卷葉子,卻更顯綠得精致。
進了林子,雖有荊棘叢和旁逸枝杈不斷地橫截過來,但是仍能看得出,這是一條經常有人踩的小路,更奇怪的是,不斷的有新砍伐的樹或是荊棘枝橫堵在路上。前面開道的長星胳膊上被掛出了血口子,長星好像一點都沒覺出疼痛,反而加快了速度。路上的障礙物和長星的狀態(tài)都讓柱子覺出了不好,他既不愿往壞處想卻不得不在心里做最壞的打算。
但等真正見到玉星,柱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做的最壞的打算就是在眼前多次出現的玉星的尸體,可是眼前的,在這個廢棄的護林人的小屋里,玉星一絲不掛地被固定在一張樹枝拼湊的床上,身上一條黑乎乎的破被單勉強遮住羞處,嘴被一縷破布緊緊勒著,床邊地下有半碗打翻的玉米糊。
那個流浪漢玉米沒下種就來了,住在這間廢棄的小屋里,到了飯時就到村里挨家要飯。點玉米的時候長星見過他。見到誰都呲出紅紅的牙花子笑,長星曾多次往他那只粗瓷海碗里倒玉米糊。
長星瘋狂地找遍了附近的山崗樹林,那個流浪漢就像是從來也沒到過木營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長星提出要他姐在家住一段時間,說他姐都這樣了還能找著回家的路,這說明她惦記著娘家哩。長星倒是實實在在地挽留,可他媳婦的表情卻有些不自然。這些柱子都看在眼里,在他心里,從玉星嫁給他那天起,就已經是他一個人的了,他絲毫也沒有動過要把玉星推到哪里的念頭,哪怕是她的娘家,是她的骨肉兄弟,他一樣是不放心的。
自從送走了玉星的奶和大伯之后,玉星已經很少提到木營,可是成了瘋子的玉星卻能夠準確無誤地找到她奶她伯的墳,這只能說明骨肉至親的牽掛是一種多么強大的神秘力量。柱子猜想,在玉星的心里,除了她每時每刻都在惦記的兒子之外,也許只有這兩座土墳才是她最親切的記憶了。柱子在心里深深地抱怨著玉星的奶奶和大伯,你們既然把她招回來,卻又為何不保護她。
10
天越高越藍的時候,秋風也涼了,八月十五眨眼就到了。這天晚上,月亮老早就爬上了前院的屋脊,正吃著月餅的人們一抬頭就看見了它。這天晚上什么都是圓的,月餅是圓的,碗兒碟兒都是圓的,就連碗里碟里盛的蘋果柿子也是圓的,人們看著在自家桌上難得聚得這樣齊整的令人眼花繚亂美食,都不舍得出門了,把個桌子也偎圓了。
柱子家的院子里也擺了桌子,桌上也和別人家一樣有月餅有蘋果有柿子,卻只有柱子一個人在桌子邊上坐著。女兒早上起來就被她爺帶走了,據說去串個親戚,柱子知道他爹要串的親戚不是別個,他是想他的孫子了。柱子瞧見他背的長蟲皮袋子里有一撂奶粉還有月餅和水果,柱子眼前桌子上擺著的,就是他爹給他留的。柱子奇怪自己咋就不想兒子呢?因為要這個兒子,這個家碎了幾瓣。他閉起眼睛,讓時光倒退到女兒小時候,要是停留在那個時候該多好,雖然只有一個女孩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可總比現在不知要好多少倍?,F在的他只過今兒不想明兒的事,這樣他才能勉強把今兒過好,要是想想明兒的事,也許連今兒都過不去。柱子過得沒了陽歷陰歷,需要從佩佩那里才知道又一個星期了,不是他爹給他拿來了月餅,他都不知道今兒個八月十五了。
柱子一口一口喝著自己給自己倒的酒,挾一口他爹送來的腌黃瓜,不時地脧一眼時而屋里時而外面的玉星。玉星很興奮,因為今晚好吃的特別多,她像一個貪吃貪玩的小孩兒,把桌上的東西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堆,大的歸自己,小的歸柱子,指著大堆告誡柱子:這些都是長蟲子的。而且過一會兒就要來檢查一遍,看看她的東西少了沒有,并且總不忘再次強調:可不敢吃這,蟲會鉆肚里的。
柱子端起茶碗,發(fā)現碗已空了。爹說這一茶碗可是三兩酒啊。柱子很驚奇,一碗酒竟被他喝光了,他搖搖頭,沒啥感覺。從前他也經常喝點酒,那是他爹在家住的時候,是這個家還正常的時候,他爹每天晚上吃飯都得喝點酒,一只搪瓷缸子只倒上一下子。酒是從鄰村灌的,那家?guī)状硕坚劸?,據說是真正的糧食酒。他從不知道自己竟有這么大的酒量,每每他爹讓他喝,他卻不喝的時候,他爹都會說,瞅你那熊樣,是個男人不喝酒。其時還有另一個原因他爹不知道,這酒每次都是他去灌的,二十塊錢的酒沒幾天就完了,只見去灌酒。爹是好這口,肚子里有了酒蟲了,不喝難受,不喝睡不著覺,自己沒這毛病,干嘛要慣出來這毛病呢?有錢沒處花了?但這話不能跟爹說,爹說他不像男人,他只好憨憨地笑。
外面開始熱鬧起來,好像一個村子的孩子都跑出來了,在月亮地里撒丫子追逐瘋跑。一會兒有孩子摔倒或是在大孩子那里吃虧了,撕開嗓子哭叫。平時可沒這么熱鬧,今兒情況特殊,月餅和水果都是硬東西,孩子們逮著吃了個肚子圓,大人們怕這些硬東西停在肚子里不好消化,故意放孩子們出來消食的。
孩子們的喧鬧聲引得玉星像一只熱鍋里的螞蟻在院子里打轉轉,孩子一哭,她就把大門搖得哐哐響,一邊掏出奶子大聲喊“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媽媽喂你吃奶”,一邊咬著牙咒罵著柱子“媽那個X你不叫我出去。”
月亮更亮了也更小了,在他院子的上空探頭探腦地看著他獨斟獨飲。碗又見底了,這回大概是醉了吧,他分不清是腦袋還是心臟在歡快地“嘣嘣”地跳,連身子也在跟著跳,轉著圈兒地跳。他閉上眼睛,覺得好像來到了月亮跟前,月亮伸出柔軟的手輕輕地在他發(fā)燒的臉上拂弄著,真舒服??!他不由得伸出胳膊想抱一抱月亮。他真的抱住了,他似夢非夢疑惑地睜開眼睛,眼前一張美麗的臉,圓圓的如水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玉星,他的新娘,他把那張臉輕輕捧住,把自己火燙的唇印到那張微微張著的菱角一樣的嘴唇上。他重新閉上眼睛感受這唇的柔軟,還有蘋果的甜味兒。他不肯停歇的手捉到了一對鴿子,在手心里騰挪跳躍,弄得他手心癢癢的。這癢癢順著胳膊跑到了“嘣嘣”跳著的心里,又被“嘣嘣”地散到了全身。他一頭拱進了鴿子窩,鴿子撲楞撲楞來回拂弄著他的臉。他一口咬住一個鴿子,一聲呻喚讓他突然間亢奮了,繃成了一塊鐵,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這樣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又一個時不時就得騙他一次的夢。管他呢,是夢也要把它做下去。他的雙手迫不及待地一路清掃障礙朝著目的地奔去,但是忽然遇到的一個凸起讓他的手停下了。他有些迷惑地不情愿地睜開眼。在月亮光下,玉星白花花的肚皮像一個剛剛吹得半飽的氣球,玉星一邊使勁抱著他的頭把他往懷里摁,一邊急道:乖乖快吃,乖乖快吃,奶要流了。柱子的身體瞬間軟下來。他不是沒看到玉星已經鼓起來的肚子,只是他不愿去看它,更不愿去想它,可是現在它就在他眼前鼓著,他不得不去想它。他首先想到不能就這樣看著玉星的肚子越來越鼓,更不能讓那個挨刀子的狗球操的流浪漢的種子在玉星的身體里生根發(fā)芽。不,也不一定就是那個流浪漢,也許就是木營村的某個人,在他和長星漫山遍野搜尋的時候,或許就有一雙眼睛在暗處偷窺……我操你媽呀!柱子大吼了一聲。把玉星嚇得躲進了屋,暫時安靜下來。柱子算了算時間,有仨月了,不知道能不能流下來,流不下來就引下來,反正不管怎樣得根除這個逼得他直想殺人的野種。柱子決定明天叫上愛蓮一起上縣醫(yī)院給玉星做手術。
這個柱子不愿面對的問題總算解決了,雖然手術在明天,至少現在先從他的腦子里解決了。柱子感覺輕松多了,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氣喝個底朝天,一腳深一腳淺地查看了院門。門拴上的鎖還鎖得好好的,而木門卻被玉星天長日久地搖成了一個四不靠,門板上裂開的口子能一眼望老遠,門是該換了。明兒吧,還有明兒呢。他的眼已經澀得睜不開了,一頭拱進牛屋自己的床上幾乎立刻就睡著了。他看見玉星抱著兒子,和兒子臉貼著臉,兩張臉好看得不行。他想兒子可真會長啊,誰好看隨誰,正美滋滋的,兒子卻嘴一咧哭了,怎么也哄不著。玉星把奶頭放兒子嘴里,兒子往外吐著奶頭哭得更歡了。柱子急得伸手抱兒子,卻抱了一個空,急睜開眼,發(fā)現原來只是一個夢??墒?,孩子的哭聲仍在繼續(xù),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夢著還是醒著,迷迷糊糊坐起來,頭裂開了似地疼,輕飄飄的身子承受不住頭的重壓,他踉踉蹌蹌來到院子里,發(fā)現大門成了一個通風洞。他不相信似地又朝前走幾步,兩扇木門在亮如白晝的月亮地里分散成了好幾扇,一團嘈雜正快速地向著這個敞開的通風洞沖來,他這才突然醒悟到孩子的哭聲在自家屋里,他明白過來玉星又偷了人家的孩子了。
他說句話都要把欲裂的頭震成四開花,可是他還是口齒不清地跟人家解釋,別……怕,她不會害……孩子的,她是喜歡他才……才把他偷來的??墒撬炖锖舫龅难说木莆短嵝蚜巳思宜且粋€醉漢,就沒人聽他解釋了,直接就朝著孩子的哭聲沖過去??墒翘梦莸拈T從里邊拴得緊緊的,人們七手八腳把門拍得震天響,一陣咕咚之后孩子的哭聲立刻小了,孩子的媽卻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老鴰窩的人誰不知道瘋子陸玉星搶了人家孩子,硬是用奶子把人家孩子憋得只剩下一口氣的事兒?
柱子還在說著:你們……別怕,沒事的,玉星……玉星不是壞人,你們都……起來,讓我來。可是沒人聽他說話,嘈雜聲引來了更多的人,把半個院子都圍嚴了,他根本就擠不進去。他還在著急的自顧自說著,只聽見“哐”地一聲巨響,堂屋門被推掉了。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屋里擠,把柱子隔在了人墻外。孩子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漸漸大了,人們跟著孩子的哭聲一股腦又涌到了院子里,把正在徒勞地往人墻里擠的柱子撞了個仰巴叉。受驚了的雞們“咯咯瘩瘩”尖叫著撲楞楞飛上了樹,雞毛在月亮底下雪花一樣飛舞。男人們異口同聲地喝斥,女人七嘴八舌地說:打她,狠打她,打輕了記不住。從這亂七八糟的聲響里柱子分辨出玉星在哭喊:給我娃兒呀,你們別搶我的娃兒呀。柱子像一只受傷的豹子一樣長吼一聲,扒開朝著他愣神的人們踩著那些腿呀腳呀跌進了人圈兒。月亮地里玉星披頭散發(fā)地被人們推搡得滿地滾。柱子去護地上滾著的玉星,腿一軟卻趴在了地上。柱子伸開胳膊把玉星緊緊地抱進了懷里。人們見是柱子都停了手,柱子本是怒火填胸的,本想大罵的,可一張嘴眼淚就把嗓子堵了,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有氣無力:我操你們媽,你們不知道她不正常嗎?幾個女人尖起嗓子還嘴,被男人們武力制止了。人們怏怏的,三三兩兩地散了。
柱子放聲大哭,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他從來也沒有這么痛快地哭過。他緊緊抱著玉星的兩只手沒有空來替他擦把眼淚,它們不敢丟開仍在掙扎著起來找她的孩子的玉星,只好任著淚水在柱子的臉上肆意橫流,在月亮地里發(fā)出碎銀一樣的光亮。
終于哭不出聲了,他的頭又沉又疼,腦袋里像飛機掠過一樣嗡鳴著,他累了。他說:星啊,咱睡覺吧??墒怯裥菂s沒有一點兒要瞌睡的意思,還在不停地掙扎著要站起來。
兩道門洞在月光下敞亮亮的,像兩個缺了牙的大嘴巴無可奈何地張著。柱子晃了晃沉甸甸的頭,今晚無論如何也得把它們堵上。他一直箍著玉星的兩條胳膊已經由酸困麻木變得僵硬,只要松開一點就無力再合攏了。他說啥也不能松開,那伙人還不解恨呢,他們會逮著玉星像除禍害一樣把她殺了,扔河里或是填井里,制造個失蹤的假象,一個瘋子失蹤是多么正常啊,公安也不會管的。但是他的胳膊實在是受不了了,他掙扎著半跪著起來,胳膊剛松了一下,玉星就要掙開他往外跑。他急抱玉星雙腿,玉星毫無防備地趴下了,像個孩子似地在地上蹭騰:“我日你媽呀,你抱我干啥?我去找我娃兒,他們搶了我娃呀?!敝幽X子一動說:“星啊,我把咱娃搶回來了。”玉星一咕碌爬起來疑惑地看著柱子,柱子指了指牛屋說:“是真的,娃兒在牛屋睡覺呢。”玉星忙捂住柱子的嘴,趴在柱子的耳朵上說:“那么大聲干啥,他們聽見又來搶了。”
進了屋,柱子就從里邊把門上了鎖,這鎖是防著偷牛賊的。村里就發(fā)生過人在牛屋里睡得好好的,早上醒來不見了牛的事,從里邊上把鎖要保險得多。這會兒柱子太慶幸有這把鎖了,他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來應付玉星了。他像一坨稀泥一樣順勢就崴坐在地,感覺胃里有東西想翻上來,他趕緊閉上眼暗暗地往下壓那股勁兒。
牛可不像柱子一樣經受得住玉星的鬧騰,驀地受了驚,哞哞地叫了兩聲使勁向后坐。牛繩拴在一根木頭柱子上,木頭直接支著屋頂,屋頂有泥塊掉在牛身上,牛就更來勁兒了。柱子勉強睜開眼睛,看見屋頂吊著的燈炮像一個煮熟的蛋黃在半空里打悠,門后墻角靠著的出牛糞用的鐵锨釘鈀的木頭把子在空中劃著弧倒下來,他急忙抱著頭躲閃還是挨了一下子。屋子好像正在遭受著強烈的地震,馬上就要塌下來的樣子,把他恐慌得頭皮發(fā)緊。他扯起嗓子吼了一聲:“想死啊,房子要塌了?!庇裥倾读艘幌拢掷锏臇|西已經砸了過來,柱子一躲,“咚咚”兩聲砸在門上,一個喝茶的瓷碗掉在地上碎了,彈到柱子懷里的是一個塑料瓶子。
瓶子里是安定片,衛(wèi)生所李春生給的,是柱子為自己睡不著瞌睡備下的。李春生說這安定片城里的醫(yī)院和醫(yī)藥店根本就不單獨賣。李春生是柱子的近門哥,見柱子在村街上轉,知道他睡不著覺,給了他幾粒藥丸,說每天晚上睡前吃一粒保管能睡個好覺。柱子問是啥藥,李春生說是安定片,城里人睡不著覺都吃這個,你多燒包啊,也學城里人鬧失眠呢。藥丸比蠅子屎大不了多少,能叫一個大勞力睡一晚上?柱子盡管不大信還是在睡前吃了一粒,果真就睡著了,睡得死死的連夢都沒有??墒沁@個藥片會上癮,原先柱子只知道吸“大煙”會上癮,卻不知道安定片竟然也會上癮,明明一個白天累得人要死,心里盼著天黑想著伸胳膊攤腿的睡到床上該有多美,可頭一挨上枕頭就聽到自己腦殼里“滋兒”的一聲響,而且他還能看見這聲響還發(fā)出一道白亮亮的光,一下子就把他照得無比精神,他特別害怕這種時候,因此藥片就在枕邊準備著,只吞下一粒心里當時就靜下來,瞌睡也就慢慢來了。
看見安定片,柱子一下子高興了,對呀,讓玉星吃安定片,吃了安定就瞌睡了,就不鬧了,就安靜了。他就搖了搖手中的瓶子,說:“吃糖了,星,這糖可甜了?!彼f著倒了一粒丟進嘴里,故意把嘴叭嗒得很響,又倒了幾粒握在手心里,舉著拳頭對玉星晃了晃。玉星咣當一下丟了手中正要砸出去的一只鞋,疑疑惑惑地看著他的手說:“那是藥,我不吃藥。”柱子急道:“是糖是糖,你看?!闭f著仰起頭張著嘴又朝嘴里扔了兩粒,叭嗒著嘴說:“啊,這糖太好吃啊,都是我的,不讓玉星吃了?!闭f著把瓶子朝身后藏,這個動作使玉星相信真的是糖了,就過來搶瓶子。柱子當然不讓她搶到瓶子,說閉上眼張開嘴,玉星就聽話地閉上眼張開嘴,柱子想自己吃一粒就能睡一晚香甜覺,就給玉星嘴里丟了兩粒。他想玉星的這種病只吃一??峙聸]用,可是剛挨著玉星的舌頭,就“呸”一下被吐出來了。玉星惡狠狠地罵柱子:“日你媽,你坑我,是藥。”然后咬緊牙再也不張嘴。這安定片要是喂不進,根據柱子以往的經驗,玉星今晚多半會鬧騰一夜,缺乏休息只會加重她的病情,而自己就像旱得裂口的土地需要雨水一樣的需要休息。水,對呀,水,柱子后悔得不行,環(huán)視了一圈兒,發(fā)現牛槽邊的木桶里還有水,要是剛才用水沖服下去就吐不出來了。這樣想著他就到牛槽邊的桶里端出了半瓢水,玉星好像猜到了柱子的心思,捂著嘴往墻角退,柱子使猛勁伸胳膊環(huán)住了玉星,可是又立即發(fā)現端水的手使不上勁,拿藥的胳膊正環(huán)在玉星的身上,先喂藥又喂不進,先放下瓢又等于重復剛才。柱子左思右想的權衡其實只是一瞬,但在柱子看來好像時間定格了一樣,不知道該怎樣結束這個叫他左右為難的狀態(tài)。這一瞬玉星并不是靜止不動的,玉星身子扭成了麻花狀不合作地后退著。
柱子決定扔了手里的半瓢水,可是這個決定剛剛冒頭那瓢就自己扔了。玉星猛地扯了他朝著墻角方向倒下去,等他反應過來他已在玉星身上壓著,并且同時聽到了一聲脆響和一聲悶響,脆響當然是瓢發(fā)出的,悶響他卻想不出是啥聲音,感覺好像啥東西漏了,而且就在他的頭頂。他疑惑地抬了一下頭,短短的頭發(fā)茬感覺到了墻的撫摸,他一陣后怕,再稍稍往前一點……他不敢想了。然后他就高興起來,因為他看到玉星的手終于松開了一直緊緊捂著的嘴,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嘴張得老大,等著他往她嘴里喂糖呢。柱子急忙往玉星嘴里喂了兩粒安定說:“你看你,早點這么乖多好?!笨墒俏惯M去的安定片粘在玉星的舌胎上就是不進去。柱子用食指往里頂了頂,還粘在那兒下不去,柱子就說:“先別動,我去舀水,沖沖就下去了。”
柱子的眼皮像上了漿糊一樣往一起粘,他找到那只水瓢,使勁兒晃了晃沉甸甸的腦袋想提提神,誰知道差點兒把自己晃了個頭拱地,趕緊扶著牛槽定了定神,心里安慰著自己,一會兒,只一會兒就就能睡個好覺了。
他把粘著灰塵的瓢在木桶里涮了涮舀了半瓢水,轉過來發(fā)現玉星還是那個姿勢,就有點不解,病了之后的玉星從來也沒有這樣安生過,也許這一跤就把玉星的病從身體里摔出去了呢。他就懷著這樣的心情腳踩棉花一樣走到玉星跟前蹲下來,往玉星嘴里灌水時忽然發(fā)現玉星的頭和釘鈀長在了一起,四個齒的釘鈀只剩下兩個齒,一左一右卡在玉星的腦袋上,釘鈀把子直溜溜泛著油光頂著玉星歪扭的上半身從叉著的兩條腿中間伸出來。這釘鈀是那種半新不舊的剛剛過了磨合期的釘鈀,正是最好用的時候。柱子的手抖抖的,瓢抖抖的,水也抖抖地流進玉星張著的嘴里,那聲音好像是小河流水走到一個窩脖處發(fā)出的回流聲。兩顆白色的安定片順著玉星的嘴角流出來,流到地上變成了紅紅的一灘,沖開地上的灰塵,洇濕了柱子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