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大鐘就醒了。小屋里彌漫著一股霉味，那是今年的麥糠，經(jīng)過一個夏季的潮濕發(fā)變的。槽桿子夾著石槽毫無生氣地站在墻角，只是沒有了那頭可愛的青犍子，沒有了牛那“呼吞呼吞”的倒嚼和清脆的牛鈴鐺響。往常那響聲就像一首歌，叫老漢聽著舒心，可自打春上兒子結(jié)婚，這一切都隨著青犍子去了。老漢睡不著，坐起身，點燃一只煙吸。寒露過了，家家都忙著騰茬子、犁地，往年這個時候，他也會吆喝著那頭屬于自己的牛，在田野里耕耘，可今年卻不得不去求閨女幫忙。
　　誰家門開了，吱扭的響聲在村街上震蕩，接著是響亮的咳嗽。大鐘打開門，一團團白霧裹進來，起霧了，院子里一股濃重的潮濕味兒。他推推堂屋門，就喊：“小海，小?！?，屋里沒有動靜。大鐘就來了氣：這孩子一點都不知道操心，記得自己剛結(jié)婚那時，也不過剛剛二十多歲，爹交待說以后結(jié)婚了，記住一條，早上早早起。爹死多少年了，許多事都已忘記，唯獨這句話他沒有忘。
　　兒子終于起來了，他頭發(fā)翻卷著，拖拉著鞋，身上只穿著一件內(nèi)衣，一邊揉著惺忪的眼皮。大鐘把架子車架好，去搬墻角的化肥，百十斤重的袋子，搬起來非常吃力，他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可兒子仍在旁邊站著，看著他佝僂的身子出來進去……大鐘終于搬完了化肥，在門口喘著粗氣，然后交待兒子：“你姐她公公來犁地，我先去撒肥，一會兒你上街去買點菜，叫桂兒起來做頓飯……”
　　大鐘話沒說完，兒子接了過去：“放著村上的拖拉機不用，非要找著人家牲口，犁的太淺，還得招待?！?br/>　　大鐘的火氣又上來了：請拖拉機？你小子說得輕巧。為你結(jié)婚花多少錢，牛都賣了，不然老子咋做這么大的難？可他什么也沒說，拉起架子車走了，背后傳來哐啷的關(guān)門聲。
　　小海心里像有萬般委屈，他覺得現(xiàn)在看爹一點也不順眼。從前可不是這樣，小時候爹多疼愛他，趕集、上店回來總要給他帶些好吃的，后來上學(xué)了，爹常常跑老遠去送糧食，初中畢業(yè)他沒升上學(xué)，爹沒責(zé)怪他。說回來了好，爹給你娶花媳婦。小?？慈思夷贻p娃們開著拖拉機四處跑，挺神氣，就想買一臺，爹不讓。早早給他訂了親，結(jié)果等了幾年，錢花光了，娶來的卻是個和自己不一心的女人。小海睡不著了，靠著床頭吸煙，天沒亮，窗戶略微透出些光，屋里黑洞洞。桂兒睡得很香，輕輕打著鼾，從自己忽明忽暗的煙火里，小海看著她裸露著雪白的胳膊和胸脯，心里一陣沖動，可他只是狠狠抽了幾口煙。這個女人性情很倔，在娘家跟村上一個小伙子相好，剛結(jié)婚那時，不讓他挨身，就是現(xiàn)在也不順從，做那事時，木木的索然無味；家務(wù)活更是不伸手，做飯、刷碗、喂豬還是爹在干，小海背地里曾多次勸說她，可桂兒總是一仰臉，什么也不說，小海心里就冰涼。看見別人家小兩口親親熱熱，小海就想狠狠揍她一頓。爹全不知道這些，這些天總是對他黑著臉。
　　桂兒這會兒心里很緊張，她和山子哥約好了，去村西頭楊樹林里見面?？沙赃^飯，媽怎么也不讓她出門，說一會兒小海他們就要接你去。桂兒呆了，就站著，癡癡地想，該怎樣逃出去，突然門外傳來小海的說話聲，她嚇得奪門而逃。小海在后面緊緊追趕。她拼了命地跑，可怎樣也跑不快，眼看小海就要追上。山子哥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桂兒驚喜地一頭扎進他懷里……桂兒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偎依著小海，便驚慌地丟開，有些掃興地翻過身睡。小海這時候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他拍著桂兒裸露的肩膀，把爹囑咐的話重復(fù)了一遍，然后推出自行車出門走了。
　　桂兒聽見小海掩門的聲音，立刻覺得這房間大了許多。小海不在屋里，她什么都敢想，想爹媽，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們了，可他們不讓她回去，小海他們也不讓她回去。她想得最多的還是她的山子哥和村頭那片楊樹林，在那兒，她和山子哥曾有過多少次激動人心的約會。山子哥是那樣愛她、疼她，山子哥懂得許許多多她不懂得的東西，和他在一起，她覺得一切都那樣的有意思……她爹媽硬是不讓她嫁給山子哥，說他家里窮，還有一個臥床不起的老娘，他們逼著她嫁給小海。她一點也看不上小海，這個男人什么也不懂，只會聽他爹的話，只知道干那事，干完了就呼呼大睡，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心……桂兒把身子放開，胳膊緊緊擁著被子，想像著她的山子哥就壓在身上，這樣她很快就又睡了過去。
　　小海從街上回來的時候，霧還沒有散去，透過霧氣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陽在云層里蹣跚。這時候他的心情懊悔到了極點，出街不遠，自行車鏈條斷了，他本來是急著趕回去的，家里等著炒菜，他怕桂兒不起來做飯，爹回來一看又要惱火，可這時候卻不得不推著車走。深秋了，早晨的天氣有些冷冽，東北風(fēng)掃著臉，手指頭凍得發(fā)疼，走到西河已經(jīng)半早晨了。他把自行車扎在河邊，離河不遠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菜地，還有一個個隆著魚脊骨一樣的草棚。沒結(jié)婚前，他有許多夜晚就是在這里渡過的。就是結(jié)婚后，每逢和桂兒生氣，他也要跑到這里來。這里住著他的本家四叔，他們兩家的菜地連在一起。小海在菜園子拔了幾顆白菜、蘿卜，望一眼這一片碧綠的菜地就匆匆走了。
　　離家不遠，他看見爹正佝僂著身子，擔(dān)著一挑水往廚房走，本來懊惱的心不禁又猛地一沉。自己怎么會忘了擔(dān)水呢？昨晚他記得清清楚楚給桂兒打洗腳水時，水缸已經(jīng)見底了。爹的衣服上沾滿了灰白色的化肥，看上去那么蒼老，他起早去撒肥，回來還得挑水做飯……小海把車子扎在院里，看見廚房冷冷清清，就窩了一肚子火氣。桂兒正在梳洗，水盆里弄出嘩嘩的響聲。他隔著窗戶狠狠地瞪她一眼，朝廚房走去。爹已經(jīng)倒完水，坐在灶臺前擦火柴，爹顫抖著手連擦幾根都是瞎火，見他進來，一把將火柴盒甩出老遠。小海見爹把火氣都往自己身上撒，就吞吞吐吐地說：“我也不是沒交待，人家不聽，怨我？”“怨誰？你還有臉活著，死去！”小海就覺得熱淚涌上了眼眶，爹這樣不理解他的難處，真叫他感到絕望！他轉(zhuǎn)身朝堂屋走，背后傳來爹更嚴厲的罵聲：“滾！都給我滾！”
　　桂兒從屋里沖出來，和爹對吵。小海去拉她，她一把將小海甩出老遠：“你算老幾？管我！”小海木然地立在院里，滿腦子嗡嗡響，左鄰右舍都跑過來看這對公公和媳婦的吵罵。小海真是感到臉上太過不去了，就大聲喊道：“你們再吵，我就去死！”可是沒有人聽他的，他徹底絕望了。
　　小海他姐香兒和她公公是在吃飯時才趕來的。這時候大鐘盡管很生氣，也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桂兒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娘家。他們發(fā)現(xiàn)沒見了小海，才四處去找，最后終于在西河邊的菜庵里找到了他。小海躺在四叔的床上，嘴角掛著一絲痛苦的笑。床前的地上，倒著大半瓶農(nóng)藥，刺鼻的藥味彌漫著整個菜庵，小海已經(jīng)面色烏青，沒有了呼吸。他在這里看了幾年菜園子，最后終于長眠在了這里。
　　日頭像飄在水里的皮球，在西天濃重的霧靄里沉浮。秋風(fēng)從從容容地刮著，遠處土堆上的幡桿醒目地矗立在田野上，幡桿上綁扎著的白紙條被風(fēng)扯起來飄旗一樣響。大鐘坐在離墳頭十來丈遠的地埂上死死盯著那兒出神。兒子就這樣去了，他真不敢相信，早上還是活蹦亂跳的小海，竟永遠沉睡在這一抔黃土之中了。大鐘嘴角掛著一絲冷笑，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候，也是在這般蕭殺的暮秋，小海他娘撇下一雙兒女，溘然去了。也是在這陰云四合的黃昏，大鐘蹲在她的墳頭，追憶著這個同他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女人，對于妻子的去世，他并沒感到太多的悲傷，從娶她來的那天起，大鐘就不想要她，可是幾年時間過去，一雙兒女相繼來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