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是橋因地名,還是地因橋名?
沒有人回答我,掠過趙州橋的風(fēng)柔柔的、暖暖的。它們從歷史的縱深處一路刮來,刮過隋唐、刮過兩宋、刮過金元、刮過明清……溫柔的手臂輕撫著洨河的柔波和岸邊的垂柳,輕撫著人們滿面春色的臉龐,攜帶著梨花、梅花、迎春花的香氣,追著燕子的剪影比試裁剪技藝去了??樟粝鹿陋毜奈壹拍谖跷跞寥恋娜巳豪铩?br/> 2
站在石橋邊,遙想那個叫李春的工匠,當(dāng)年修建趙州橋時,會想些什么呢?當(dāng)他站在了寬寬的洨河邊上,注目這條長流不息的大水時,他會想到他所要進行的工程是“千秋大業(yè)”嗎?他會想到自己會因這座橋而名傳千古嗎?
他一定不會想到的,他甚至壓根兒就不會去想這些,他想到的或許只是如何干好這個活計,如何讓洨河兩岸的百姓能夠憑借這座橋而減少繞行之苦。做為一個建橋的工匠,他太了解河與橋那種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了,他太清楚一座橋?qū)τ谝粭l河的重要了。
他的一生一定修建過許多的橋,趙州橋只是其中的一座罷了。他建了這些橋,方便了需要過河的人,同時他也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工錢,用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建橋是他的活計,他只有一心一意做好這個活計,他才能捧穩(wěn)這只飯碗。
名傳青史或許只是帝王將相的想法,普通百姓更多只有沉浸在當(dāng)下,很少有精力有空閑去想那些身后之事。其實即便是帝王將相有這想法又能怎樣呢?一個人在歷史的長河中簡直就是滄海一粟,那些掌握著主流話語權(quán)的當(dāng)政者也最多在史書上留下幾行空洞的文字,何況普通人呢?歷史河床上流淌的根本就不是水,是硫酸,是腐蝕劑,任何東西放進去一過濾,留下來的就微乎其微了。
李春只是一個普通的建橋工匠,在那個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年代,這是社會的最底層。匠,字面意思就是工具筐里放著斧頭。他們和那些常年耕耘在土地上的農(nóng)夫沒有什么區(qū)別,要說有的話僅僅只是勞動工具不同罷了。做為一個工匠,他斷斷不會去想什么名啊、史呀等虛幻的東西。而那些過橋的人,又有哪個過橋時會去想建橋者的名號呢?因此,李春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太容易消蝕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我們現(xiàn)在之所以知道李春,知道他是趙州橋的修建者,還要感謝一個人,這就是唐朝時的中書令張嘉貞,是他在幾十年后為趙州橋所寫的“銘文”中寫道:“趙郡**河石橋,隋匠李春之跡也。”正是這短短的十幾個字,增強了“李春”這兩個字的抗腐蝕性,使它們得以穿越一千多年歷史長河的侵蝕而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是也僅此而已,李春這個人還僅僅只是停留在兩個空洞的文字上,文字背后甚至沒有哪怕一星半點的皮膚,更不用說是血肉了。
當(dāng)然,后世百姓對于那些為民做實事的能工巧匠還是心存感念的,他們或許不一定知道修建者的姓名,但他們對這些匠人卻心懷感恩,統(tǒng)稱他們?yōu)轸敯唷?br/> 3
人猶如此,橋何以堪。
趙州橋也就是一座石拱橋而已,它頭頂?shù)脑S多光環(huán)大都是后世加上去的,它的前世原本極其普通,和橫跨于所有河上的橋沒有什么不同。和后世的許多橋比較,它建成時甚至沒有一個自己專有的名字,為稱呼方便,才不得不和趙州借了一個地名權(quán)做自己的名號。只是到了它一百六十歲的時候,在它東北的冶河上又建起了一座與它樣式相仿規(guī)模偏小的永通橋,當(dāng)?shù)匕傩諡閰^(qū)別起見,稱后者為小石橋,稱它為大石橋,這樣它才有了自己的第二個名號,卻依然不是自己專屬的。
時間又向后推了三百多年,在它五百歲的時候,才終于擁有了一個真正自己的名字:安濟橋。這時已到了宋哲宗紹圣年間,這個北宋年輕有為的皇帝在恢復(fù)新法的同時,賜給了趙州橋一個自己的名字,期望它能安濟渡民。五百年,趙州橋才等到了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名號。
其后的近千年,趙州橋頭頂?shù)墓猸h(huán)越來越多:“國際歷史土木工程的里程碑”、“世界最早敞肩石拱橋”、“中國工程界一絕”、“華北四寶之一”、“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其實,趙州橋并不在乎這些虛名,不管外界如何鴰噪,不管頭頂上是光環(huán)還是塵土,它都一如既往地恪守著橋的本分,守著一河的流水,渡著兩岸的生靈。能夠忍受五百年無名的孤寂,趙州橋該是佛了。
4
趙州橋、安濟橋、大石橋,擁有三個名號的趙州橋是幸福的?!按笫瘶颉笔勤w州百姓對它的親切稱呼,迄今依然;“安濟橋”則更多存在于官方的話語和比較正式的文本中;至于“趙州橋”,則是更大范圍的人們對這座橋的稱呼。
橋因地名,趙州橋一直銘記著古趙州的借名之誼,趙州橋是懷舊的,是感恩的。五百年的情誼,五百年后并沒有消失,反而歷久彌堅。如今,趙州的建置已撤銷百年,“趙州”這兩個字逐漸從官方的正式文本中退出,更多存在于典籍中。然而,趙縣的知名度卻并沒有消減,人們一提趙縣,大多會說知道知道:不就是有趙州橋的地方嗎!
地因橋名,時光穿越了一千四百年后,趙州橋終于將當(dāng)初的借名之情加倍償還,一個地方因一座古橋的存在而聞名于世。
5
一座橋能夠在歷史的長河中穿行一千四百年,的確非常不容易。試看華夏大地,又有多少存在千年的建筑呢?恐怕很少很少。遠的不說,就在趙州橋東北不遠處的柏林禪寺,據(jù)說初建于東漢,按說歷史也夠久遠了,但卻在漫長的時光中一度毀損,到近代只剩一片殘垣斷壁了。
一千四百歲的高齡,趙州橋應(yīng)該是洞明世事蒼桑了,它肯定看多了人間的興衰冷暖,世上的建設(shè)損毀。歷史正是在這興興衰衰中走遠,時光正是在這毀建循環(huán)中穿越,趙州橋看破了歷史的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時光用它的長度和韌性將它塑造成一個智者,它大智若愚,挺立在那里,不言不語,不慍不火,氣定神閑。它實在不需要說什么,一千多年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絕佳的語言。
如今,它已經(jīng)被當(dāng)作國寶送進了光榮院,在它的周邊修了高高的圍墻,種了整齊的樹木,塑了各種雕像,洨河水被引到了別處,一座新橋在那里接替了它的功能。它依然還是沉默無語,依然恪守著橋的本分,渡著橋兩邊的人,似乎外界的這一切與它無關(guān)。
或許,正是由于它沒有昏了頭,一直恪守著橋的本分,而人們同樣也沒有把它當(dāng)成別的什么,就把它當(dāng)作一座橋?qū)Υ?,這樣簡單的關(guān)系才反而讓它避免了一切外在的傷害而穿越千年。簡單,許多時候往往可以成就一些什么。像那些宮殿、寺廟、商鋪、館舍……其實正是由于缺乏了這種簡單而最終走向毀滅,它們身上被強加了過多過多的東西,它們已不是純粹的建筑了。
簡單可以永恒,復(fù)雜反而消亡,這不知是不是一條規(guī)律呢?
6
四月的趙州橋邊鶯歌燕舞,初春的洨河兩岸春色滿園。
在如織的游人中,我漫步在趙州橋公園里,且行且思,拍照、撫摸、頓足、凝眸……思緒徘徊在古今之間。趙州橋就在我的身邊,就在我的眼前,那樣的貼近,卻又是那樣的遙遠。
我走上它拱形的脊背,觸摸它飽經(jīng)蒼桑的肋骨,撫摸它堅挺而立的橋欄;我踏上它寬寬的橋面,注目張果老毛驢的蹄印,目視柴王爺?shù)能嚨烙『拖ドw?。晃易叩?jīng)┖拥陌哆?,遠遠地看它如“初月出云,長虹飲澗”的風(fēng)姿……
這個乍暖還寒的四月春日,孤獨的我走近了趙州橋,趙州橋帶著我一度穿越在時光的縫隙中,趙州橋給了我春天不能給我的東西。鳥語花香的春天不是唯一的,而趙州橋是唯一的。雖然,唯一的趙州橋并沒有驅(qū)散我的孤獨,然而孤獨和孤獨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