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烏云翻滾,也沒有狂風(fēng)大作,連一點前兆和過渡都沒有,雨就噼里啪啦下了起來。當(dāng)時馬部道正在麥田里,背著噴霧器給麥子噴灑農(nóng)藥。粗大的雨點箭簇似地?fù)舸虻今R部道的頭頂,擊打得他的頭皮麻嗒嗒的。這讓馬部道有些發(fā)愣,他罵了一句,媽的,這藥算是白噴了。
然后,馬部道就走出了麥田。
馬部道沒有跑,而是慢騰騰地走著。反正跑和走都是一樣的,這么大的雨,即使跑得像野兔一樣快,也是會淋透的。再說,噴霧器里還有舍不得扔掉的半桶藥水,跑起來也不方便。馬部道腳上穿的是變了形的舊皮鞋,鞋底馬上就粘了一坨泥,走起路來一撇一撇的,有些別扭。馬部道走在雨中還在想,剛過了清明,不是說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嗎?清明應(yīng)該下小雨才對,怎么下起了瓢潑大雨?如今該熱的季節(jié)不熱,該冷的季節(jié)不冷,一切都亂套了。
好在馬部道很快就從田間小路走到了一條柏油公路上。他干脆把皮鞋脫下來,鞋底朝上,讓雨水沖刷掉鞋底上的泥。馬部道就那么把鞋拎在手上,赤著腳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避避雨吧,那么淋著會感冒的。一個人向馬部道喊。
喊他的人是村衛(wèi)生所里的衛(wèi)生員張無力。張無力不是本村人,他是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以后,主動要求到村里來的。這個人挺有意思的,有人問他為什么到農(nóng)村來,他說是來呼吸新鮮空氣的。比方說眼下吧,實際上他張無力也是被雨淋著的,別人怕感冒,難道他自己就不怕感冒了嗎?不過,聽張無力這么說,馬部道心里還是暖了一下。
馬部道回答張無力說,沒事,我習(xí)慣了。
說完,馬部道耷拉著眼皮,接著慢悠悠往前走。
正走著,發(fā)現(xiàn)路面上躺著一條魚。
馬部道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揉了揉被雨水瞇住的眼睛再看,還是一條魚。馬部道沒有多想,就把魚撿了起來,和手里的鞋拎在了一起。也許是魚販子把車開得太快了,從車上顛下來的。但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第二條魚的時候,就不這么認(rèn)為了,因為這種魚的長相怪模怪樣的,他從來沒見過。馬部道站住,四處張望了一下。周圍雨霧濛濛的,只有白亮亮的雨水和唰唰的雨聲,就連剛才跟他打招呼的張無力也不見了蹤影,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啪,一條魚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腦袋上,好像有人冷不防在頭頂上拍了一巴掌。這一砸馬部道才明白了,原來這些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馬部道突然就心慌了,害怕起來。
馬部道開始奔跑。
在奔跑的過程中,馬部道看到了路面上的許多條魚,還有許多條魚不斷從空中落下來。一條,兩條,三條,四條……起初他還有心思數(shù),后來就顧不上數(shù)了。路面上不僅有魚,還有青蛙、蝦、螃蟹、貝殼??吹竭@些東西的時候,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慢慢籠罩在了馬部道的心頭。
馬部道腳下用了用力,他在加速。
在跑動中,馬部道先扔掉了撿來的那條魚,接著扔掉了自己的皮鞋,最后,為了輕裝前進,他連背在自己身上的噴霧器也扔掉了。
馬部道從柏油公路上沖下來,沖上了一條狹窄的土路。
一個人穿著高筒雨靴,在泥水里呱呱唧唧迎面跑過來,與馬部道撞了個正著。由于馬部道奔跑的速度太快了,一下子就把那個人撞了個人仰馬翻。馬部道注意到,在那人跌倒的過程中,什么東西從他懷里飛了出去。馬部道剎住腳步,拐回頭,打算把那人從地上扶起來??赡侨讼劝扬w出去的東西搶到手,已經(jīng)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那人動作太快了,馬部道幾乎都沒看清楚他是怎么爬起來的。那人問,馬部道,你去哪兒?再看,原來是同村的郭郎。郭郎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陶罐。那個陶罐沾滿泥巴,樣子看上去有些古怪。郭郎問馬部道的這句話,正是馬部道想問郭郎的,既然郭先問了,他就只好回答,我回村里。
郭郎說,兄弟,要回村里的話,你的方向就搞錯了。
馬部道覺得有些可笑,這個郭郎,是不是被大雨淋蒙了?住了幾十年的村子,怎么會搞錯呢?馬部道不想再理會郭郎,他從郭郎身邊跑了過去。
那是舊村,新村在這邊!郭郎在馬部道身后喊。
馬部道沒有聽到郭郎的喊,跑了一會兒,就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樹。老槐樹是村子的標(biāo)志性植物,據(jù)說是棵古樹,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也有說已經(jīng)上千年了。老槐樹的樹冠巨大,枝繁葉茂,罩出了老大一片陰影。夏天,不管多么炎熱的天氣,樹下都是涼嗖嗖的,過去是村里人的飯場。地面上凸起著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人們就坐那些樹根上,吃飯,飯后扯閑篇。馬部道的家,就在老槐樹往北大約百米的地方。
可是,跑到家所在的位置,馬部沒看到家,那里空蕩蕩的,只胡亂地堆著碎磚爛瓦。左右瞧瞧,鄰居的房子也不見了。噢,真的是自己搞錯了。
馬部道拍了一下腦門兒,又馬不停蹄地回頭跑,超過了郭郎。跑過郭郎身邊的時候他還在想,這個郭郎,搞什么鬼名堂?他怎么知道會下這么大的雨,就提前穿了一雙高筒雨靴?還有,他懷里抱的那個陶罐從哪里來的?不過,這些疑問都是在馬部道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來不及深究,得趕緊跑回家。
馬部道又跑上了那條柏油公路,他的家就在公路的邊上。
這時候,雨腥味里漸漸夾雜進來了血腥味。
離家越近,那股血腥味越濃。
隨著院門被推開,血腥味撲面而來,嗆得馬部道不能呼吸,睜不開眼睛。幾乎與些同時,一陣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利的叫喊響起來,接著響起的是嬰兒嘹亮的哭聲。
馬部道一屁股癱坐在了門檻上,咕噥了一句,臭娘們兒,還沒送醫(yī)院呢,你怎么提前就生了?
二
郭郎吩咐老婆關(guān)上院子的大鐵門,關(guān)上二樓的房門,關(guān)上臥室門。他打開燈,拉上窗簾,又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半天,然后才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多少錢?老婆問。
郭郎反問她,什么多少錢?
老婆說,你每次數(shù)錢的時候,不都是讓我關(guān)好門窗嗎?
郭郎沒有再理老婆,他把懷里的那個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借著臺燈的光,開始拿衛(wèi)生紙擦拭陶罐上的泥土。老婆受了冷落,不滿地嘟囔,哪兒弄來個破罐子,還當(dāng)了寶貝!嘟囔完了,瞅著丈夫一身的泥水,又忍不住說,泥猴似的,還是先擦擦你自己吧。氣鼓鼓地順手扯過一條毛巾,搭在了郭郎的肩膀上。郭郎沉浸在手頭的工作中,神情專注而慈祥。那條毛巾在郭郎的肩膀上呆了一會兒,自己掉了下去。老婆看在眼里,沒辦法,撿起毛巾,動手擦丈夫濕漉漉的頭發(fā)。正在氣頭上,下手重,郭郎的腦袋被她搖晃得東倒西歪的。郭郎惱了,一巴掌打開了老婆的手。也在氣頭上,這一巴掌也重了。
老婆的眼淚流了下來。
砰——老婆摔門走了。
郭郎的心思全在那個陶罐上,老婆走了他也不知道,還在全神貫注地擦拭著。漸漸地,陶罐露出了真面目。郭郎的心跳加速。不是陶罐,是一個瓷罐,一個釉色晶瑩水潤的白瓷罐。而且,瓷罐上還繪有彩色的圖案??梢钥隙?,這是一件古董,一個值錢的寶貝。郭郎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什么叫幸福?這就叫幸福。
正陶醉著,聽得一個女人咿咿呀呀,細(xì)著嗓子唱,抑揚頓挫的。郭郎循著聲音找過去,原來不是哪個女人唱,是老婆正坐在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哭。
我還以為是誰唱戲呢。郭郎對女人說。
郭郎心情正好,就坐在了老婆的身邊,摟住了她。老婆腰一扭,背過臉不理他,不過她的哭停了下來。郭郎腆著臉,一只手鉆進了老婆的衣裳,抓住了女人的一只奶子。老婆僵硬的身體一下子就軟了,呻吟了一聲。郭郎太了解自己的老婆了,老婆生氣的時候,不用勸,也不用哄,只要來上這么一下,立即就煙消云散了。郭郎抱起老婆走進了臥室。
窗外很突兀地響起了笑聲。
郭郎光著屁股,爬到窗前,掀起窗簾的一角朝外看了看。他什么也沒看到,窗外的陽光太強烈了,嘩的一下全涌進了眼睛里,他趕緊把頭縮了回來。再看老婆,老婆的白身子上,游動著兩個藍(lán)色的光斑。老婆折起身子,問他,你爬起來干什么?郭郎揉著眼睛說,我看看是誰笑得這么響。老婆問,誰?還沒等郭郎回答,窗外又響起了笑聲,這一次更加響亮了,嘎嘎的,像鴨子的叫聲,伴隨著笑聲,還叫著,魚——魚——魚——!郭郎被好奇心驅(qū)使著,再次掀開了窗簾。這一次眼睛適應(yīng)了,窗外陽艷高照,路邊的樹葉子綠得發(fā)黑。就在他們家的樓房下面,光棍兒劉明堂用草繩串著幾條魚,興奮得嘴咧開著,一邊笑著,一邊跳著腳。他的另一只手里還拎著幾只螃蟹。郭郎感到奇怪,自言自語著,剛才天還是黑咕隆咚,下著大雨,怎么轉(zhuǎn)眼就晴空萬里了?
老婆卻說,是劉明堂在笑吧?你知道他為什么那么高興嗎?
他大概是瘋了。郭郎說。
那是他撿了便宜。老婆說,他撿到了從天上掉下來的魚。
天上掉魚?我看連你也瘋了。
不相信了吧?我還撿了兩條呢。老婆說到這里,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了地,說哎呀,忘了忘了,我忘了把魚放到水里了!天氣這么熱,過一會兒該臭了。連衣服也沒穿,光著身子往外跑。
郭郎一時有些犯迷糊,怔怔地坐在床上。聽到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動,又聽到啪啪啪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老婆趿著拖鞋回到了臥室里,跟著老婆進來的是一股魚腥味。
還發(fā)什么呆?上來吧。老婆大在床上,對郭郎說。
郭郎還沒瞇瞪過來,問,上哪去?
老婆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郭郎明白了,噢了一句,重新爬上了老婆的身體。還沒找到感覺,老婆就在身下問他,郭郎你說,那兩條魚,咱是紅燒好,還是清燉好呢?郭郎停頓了一下,說,隨便吧。老婆說,還是清燉吧,清燉省油。郭郎一邊動一邊說,那就清燉。老婆說,清燉省油是省油,可清燉得不香,還是紅燒得好。郭郎說,那就紅燒。老婆說,讓我再想想,還是清燉得好……郭郎望著老婆手上的幾片亮閃閃的魚鱗,沒有再接話。老婆說,哎,你怎么停了?
郭郎突然從老婆身上翻滾下來,脾氣很大地說,我能不停嗎?你老是說魚魚的,一會兒清蒸一會兒紅燒的,誰受得了!
這時,聽到光棍劉明堂在樓下大聲喊,黃愛香,黃愛香!
黃愛香迅速套上了褂子,奔到窗前,推開窗子,將上半身探出窗外。這樣,雖然下半身還光著,但從窗外怎么也看不出來。黃愛香向著窗下喊,該死的劉明堂,你咋咋?;5?,叫魂呢!
劉明堂的聲音傳上來,我撿到了幾條魚,送給你們家一條。
黃愛香說,不要,我也撿到魚了。
劉明堂說,騙誰呢,我這就給你送上去。
黃愛香慌了,對丈夫說,你快擋住他,別讓他上來,我還沒穿衣裳哩。
郭郎也沒穿衣裳,這時正盤腿坐在床上,嘴叼著煙,雙手捧著那個瓷罐,歪著腦袋,左左右右地端詳著,臉上的笑意怎么也掩飾不住。聽到老婆讓他擋劉明堂,一截?zé)熁叶哙铝艘幌?,就掉到了他兩腿之間的物件上,嚇得他放下罐子,手忙腳亂地?fù)芾?。然后臉一下子就拉長了,說,我也光著屁股呢,怎么擋?
氣鼓鼓地走到窗前,大喝一聲,滾你媽的蛋!
樓下立即就沒了動靜。
三
本來光棍劉明堂打算送給黃愛香一條魚的?,F(xiàn)在,不但魚沒送出去,還挨了她丈夫郭郎的罵,這等于熱臉貼到了冷屁股上。劉明堂剛撿到魚時的好心情,全讓郭郎罵給跑了,就垂頭喪氣地拎著魚回了家。
如今劉明堂居住的地方,只能稱做村子的原址了。村子里的所有人家都搬遷到公路兩旁了,在那里建立了新村,只剩下他獨獨的一家。劉明堂把手上的魚往門里一撂,也不進家門,就在村子的廢墟上站住了,肚子一挺一挺地罵,婊子養(yǎng)的,啊,剛提上褲子,啊,就想立貞節(jié)牌坊了,啊。他這么大聲地罵街,并不擔(dān)心會有人聽見,因為新村離這兒有一段距離。
罵了一陣,覺得尿急,但劉明堂沒有就地撒尿,而是環(huán)顧四周,找準(zhǔn)原先郭郎家所在的位置,弓著腰夾緊雙腿跑過去,才酣暢淋漓地尿了一泡。尿后,用步子丈量了一下,正好那里是郭郎家過去的廚房,又丈量了一下,又正好是過去郭郎家的鍋灶。
心情這才重新好起來了,回到家里做魚。
打算紅燒,拎起油桶,才發(fā)現(xiàn)沒油了;改成清蒸,一摸鹽缽,鹽也沒了。劉明堂把鹽缽扔了,走出門。年前劉明堂在村子的廢墟上撒了麥種,眼下麥苗都從那些碎磚爛瓦的縫隙里鉆了出來。只是劉明堂沒舍得投資施肥,也懶得整理和翻耕,所以麥苗比周圍田里的麥苗矮了半截,顏色也不對,黃巴巴的。矮讓它矮去,黃讓它黃去,反正這塊村子搬遷后騰出來的地方有幾十畝呢,少說也能打幾百斤糧食吧?這樣一想,劉明堂的心情又好起來了。于是到那棵老槐樹下,在樹根上坐著。
正坐著,叭,一粒鳥屎落到了頭頂上。
劉明堂仰臉罵,找死……
還沒罵完,又一粒鳥屎落進了他張開的嘴里。
劉明堂呸呸吐了幾口,氣得跳起來,找磚頭擲那些鳥,磚頭沒找到,就把自己腳上的鞋脫下來,扔了上去。一群麻雀哄地飛走了。麻雀飛走后,劉明堂等著自己的鞋從樹上掉下來。等了一會兒,鞋并沒有掉下來,瞅了瞅,見鞋掛到了樹杈上。于是又跑出好遠(yuǎn)找來了磚頭,往樹上投,想把鞋從樹上投下來。怎奈準(zhǔn)頭不行,投一次沒擊中目標(biāo),再投一次還沒擊中目標(biāo)。就有些惱了,干脆不再投了,往樹上爬。樹干太粗了,胳膊抱不過來,爬到半道上就出溜了下來。跌坐在地上,屁股墩疼了,揉了好一陣,才從地上爬起來。只好再次瞅瞅那只鞋,放棄了努力,赤著一只腳回了家。
這一折騰,肚子開始咕咕叫喚,餓了。
還得做魚,因為家里除了那幾條撿來的魚,已經(jīng)沒有可吃的東西了。別人家的糧食吃不完,年年有余糧,而劉明堂家呢,一到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就斷炊。也不是因為他的田里不打糧食,是他把打下的糧食都換成了別的——每年都有小販到村里來,有拿西瓜換糧食的,有拿雞蛋換糧食的,有拿油條換糧食的,有拿啤酒換糧食的。只要這些小販一吆喝,第一個拎著糧食口袋出來的,總是他劉明堂。劉明堂甚至拿糧食換了一塊電子手表,還換了一副太陽鏡。所以,除了缺一個女人,劉明堂的生活質(zhì)量并不比別人差。只是這樣換來換去的,不等新糧打下來,他的糧囤就見底了。
劉明堂沒有油鹽做紅燒魚和清蒸魚,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做泥巴魚。正好剛下過雨,在門外挖了一把泥巴,連開膛和刮魚鱗的程序都省略了,就用泥裹巴裹巴放在火上燒。等泥巴顏色發(fā)白,抓起來往地上一摔,隨著泥巴裂開,香味便飄滿了屋子。
美美地吃完幾條泥巴魚,劉明堂打算再美美地睡上一覺。豈料剛在床上躺下來,肚子卻翻江倒海地疼起來了。爬起來往茅房去,剛蹲下,就聽,噗——瀉了,全是湯水。
回到屋里,坐著想了一會兒,認(rèn)定是吃魚吃壞了肚子。
正想著呢,肚子又疼了,趕緊又往茅房里跑。又是湯水。
折騰了幾回,腰都酸了。看來不行了,得去衛(wèi)生所里看看。劉明堂提著褲子往衛(wèi)生所里跑,剛跑幾步就喘上了。兩條腿絆來絆去的,軟得不行。心想,真他娘的怪啊,平時的力氣哪里去了?這幾泡稀真是厲害,把力氣一下就拉沒了。正想著,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瞅瞅,路上平整整的,并沒有什么東西絆倒自己。顧不上多想,爬起來再跑,因為不跑憋不住了,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拉到褲襠里了。沒想到剛爬起來,掙扎著跑了幾步,又咕咚一聲跪下了。如此反復(fù),竟然連著跪下了三次。劉明堂終于不干了,干脆躺到地上撒開了潑。
有種你摔死我算了!
劉明堂用手拍打著地面,哭著喊。
可是,沒容他再喊下去,肚子里一陣轟鳴,直奔肛門沖將過去。氣勢之宏大,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劉明堂不敢再哭喊,猴子一樣跳起來,躲到一棵樹后,急赤白臉地扯下了褲子。就在劉明堂齜著牙使勁的當(dāng)口,幾個村里人從他面前一掠而過,飛毛腿似地朝著同一個方向跑動。劉明堂不明就里,愣愣地望著他們,終于認(rèn)定,要么有一只狼在他們后面追著,要么就是有什么好事在前面等著他們。
喂!劉明堂對著一個跑過的人喊了一嗓子。
等那人剎住腳步,劉明堂才看清是黃愛香。
黃愛香罵道,劉明堂,你真不要臉!
我怎么不要臉了?劉明堂被罵糊涂了。
你怎么當(dāng)著老娘的面脫褲子?
劉明堂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雖說躲在了一棵樹后,可那棵樹是一棵只有碗口粗的小樹,樹干太細(xì)了,只能遮擋住他屁股的三分之一,另外那三分之二暴露在外面。但是,他還是認(rèn)為黃愛香的大驚小怪有些多余,更有些裝腔作勢。別說是屁股,就是他們兩個身體上的其他玩意兒,彼此誰沒見過?嘁!正要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只見黃愛香也躲到一棵樹后,急不可耐地扯下了褲子。
劉明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黃愛香躲避的那棵樹更小,樹干只有手腕粗,所以只能遮擋住她屁股的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非常肥碩、非常壯觀地?fù)溥M了劉明堂的眼睛里。劉明堂一下子瞪圓了眼睛,咽了一口唾沫,接著笑,只是笑聲變得干巴巴的。不過沒笑多久,他的笑聲就被自己肚子里再次響起的轟鳴打斷了。他丟下黃愛香,提著褲腰往衛(wèi)生所里跑過去。
衛(wèi)生所差不多被擠破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擁進來了,亂作一團,呻吟聲、啼哭聲、叫喊聲響成一片。所有的手像撈救命稻草似的,伸向衛(wèi)生員張無力。搞得張無力無法招架,躲避著,向后趔趄著身子,拿一只胳膊擋在面前,唯恐那些瘋狂的手撓破了自己的臉。張無力已經(jīng)沒有辦法一個一個地診斷拿藥,只好手忙腳亂地從藥架上抓了一瓶瀉痢停,倒出一把藥片扔到柜臺上。那些手們突然改變了方向,撲向柜臺,瞬間就把藥片搶了個干凈。
除了柜臺前,最熱鬧的要數(shù)廁所了,都想先進去,推來搡去的,結(jié)果都擠作一處了,誰也進不去。
都別擠了,抓鬮吧。終于有人建議說。
不行不行,抓鬮太慢了,有人反對。
那就石頭剪子布。
對對,石頭剪子布公平。
不料兩個人正在來石頭剪子布的時候,劉明堂趁機鉆進了廁所。那兩個沖進去,把劉明堂從廁所里揪了出來。一片的譴責(zé)聲響起,說這人,太不像話了。這種時候怎么能鉆空子呢?也有人說就是嘛,平時可以讓著你,也不瞧瞧這是什么時候!劉明堂哭喪著臉,說再不進廁所,眼看著我就拉褲襠里了。有人照劉明堂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廢話!就你一個人急嗎?大伙都拉肚子呢,憑什么你先進去?話音還沒落,只聽,噗,劉明堂的褲襠里一聲悶響,一股惡臭升騰而起,眾人趕緊掩住了口鼻。
直到兩個小時后,村衛(wèi)生所及其所屬的廁所才算消停下來。這時人們終于可以從容地追究集體腹瀉的原因了——
還用說,肯定是吃魚吃壞了肚子。
不見得吧,前天我們家還吃了魚呢,怎么就沒拉肚子?
能一樣嗎?這次吃的魚可沒花錢。
是啊,這等于白占便宜。
跟花錢不花錢有什么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這些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天上掉下來的魚,其實也是地上的魚。聽說過颶風(fēng)吧,颶風(fēng)把水里的魚卷上天,然后再從天上掉下來。說白了,就是這么回事。
也許那里的水污染了,魚不能吃。
有這個可能。聽說現(xiàn)在全世界都污染了。
難道就沒有一個干凈的地方?
有是有,可干凈的地方也正在污染,或者將來要污染。
你從哪里聽說的?
書上說的。
嘁,書上的話能信嗎?凈是胡扯。
天上,想想吧,那是什么地界,天上的魚能吃嗎?一個花白胡子的上了歲數(shù)的老者大搖其頭,他咂著嘴,唉聲嘆氣的。說如今的年輕人啊,什么都敢吃。
一個年輕人問他,那您怎么也拉肚子了?
老者的臉脹紅了,吞吞吐吐地說,當(dāng)然……我也吃了撿來的魚。
四
死魚的腥臭味在村子的上空飄蕩,貼著地面游走,纏繞在樹木、房舍、物什和身體的周圍,不招自來,揮之不去。鬧得人們做什么都沒了情緒。人們很少走動了,悶在家里,或坐或臥,仿佛骨架被抽去了,只剩下疲軟沉重的肉身,慵懶而萎靡。
腥臭味持續(xù)了月余方才散盡。
在這些日子里,村里唯一不受腥臭味騷擾的恐怕只有馬部道兩口子了。他們沒有吃那些撿來的魚,或者說,他們已經(jīng)沒有吃魚的心情。因為另外一件重大的事情糾纏著,他們對外界已經(jīng)感覺遲頓,差不多漠不關(guān)心了。他們家沒有魚的腥臭味,卻被另一種氛圍籠罩著,愁悶而悲苦。女人整天以淚洗面,壓抑的哭聲絲絲縷縷,嚶嚶之聲不絕于耳;馬部道則一支接一支沒完沒了地抽煙,時而夾雜著一聲長長的嘆息。
都是為了那個剛剛生下的嬰兒。
這個在雷雨交加中降生的男孩,剛一出來就對著他媽笑。這讓女人嚇了一跳。雖然她生的是第一胎,沒有過生孩子的經(jīng)驗,但從她做姑娘時就聽說過,孩子一出生是應(yīng)該哇哇大哭的。她驚慌失措地坐起來,把孩子推到了一邊。
死鬼!她這么尖著嗓門喊自己的丈夫馬部道。
可是,馬部道已經(jīng)下地去了。
等后來她平靜下來,再去觀察孩子,就更感到害怕了。她發(fā)現(xiàn)孩子的笑不是孩子應(yīng)該有的天真的笑,而是冷笑。剛出世的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表情呢?她渾身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陣?yán)錃飧Z遍了全身,趕緊拿被子蒙住了腦袋,瑟瑟發(fā)抖地躲在床角,等待丈夫回來。
接下來的兩天,孩子恢復(fù)了正常。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小臉紅撲撲的。兩口子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誰想到到了第三天,又出現(xiàn)情況了。孩子的肚子鼓起來,圓圓的,像扣上去一個水瓢。用手指頭按按,怪結(jié)實的。是不是脹氣?抱到衛(wèi)生所里讓張無力看了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囑咐讓他少吃點奶,大概是吃撐了。到了傍晚,孩子開始連續(xù)打嗝,之后就突然從嘴噴吐出一攤東西來。那東西稀稀軟軟的,像豆腐腦,但顏色不是白的,有些發(fā)黃,并且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不敢再耽擱了,兩口子抱著孩子去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
大夫采取了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辦法,先是中醫(yī)的望聞問切,隨后又用上了各種儀器檢查,得出的結(jié)論是,一切正常。
不對頭。馬部道堅持說。
你再給看看吧大夫。他老婆也求醫(yī)生。
大夫問,哭鬧嗎?
要是哭鬧就好了。馬部道發(fā)愁地說,他一爬出來反而笑。
從哪里爬出來?醫(yī)生蹙起了眉頭。
馬部道指了指老婆的褲襠,但他很快意識到,他的這個動作醫(yī)生不一定明白,就補充說,我是說……生出來,出生。
噢。醫(yī)生說,他是怎么笑的?你學(xué)一個讓我看看。
馬部道的嘴角往兩邊扯了扯,模仿了一下。
他老婆糾正說,你那是哭,哪里是笑?大夫,我兒子不是那樣笑的,是這樣。說著她也模仿了一回。
你那也像哭。醫(yī)生不客氣地指出。不過,他們夫妻的話顯然引起了醫(yī)生的重視,他讓他們把包裹在孩子身上的包袱打開,讓孩子光溜溜的。然后,醫(yī)生用手在孩子身上認(rèn)真地摸摸捏捏,每一寸皮膚都不放過。當(dāng)他掀開孩子的兩條腿時,驚訝地叫了一聲,我靠!
兩口子伸長脖子,看到他們的孩子應(yīng)該長著肛門的地方,卻是非常平滑的皮膚。
也就是說,這個孩子先天性沒有肛門。
老天??!兩口子同時叫起來。
叫過以后,馬部道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兩條腿抖個不停。他老婆則身子一軟,癱坐在了地上。馬部道去攙她,人沒攙起來,他自己倒坐在了地上。兩個人在地上坐了一陣,等喘息均勻了,力氣才慢慢地回到了身上,相互攙扶著在凳子上坐了下來。正好這時孩子又吐出了一攤稀軟發(fā)黃的東西,一股難聞的氣味彌漫開來。醫(yī)生趕緊找來一只口罩戴上。
醫(yī)生在口罩后面說,我明白了,這是先天性發(fā)育不良,肛門發(fā)育不完全。不,不是發(fā)育不完全,是根本就沒有發(fā)育。
接著他問,知道你們的孩子為什么老是往外吐嗎?
兩口子都搖頭。
醫(yī)生說,典型的器官功能替代。
見兩口子一臉糊涂,醫(yī)生就進一步解釋,這孩子從出生到現(xiàn)在,沒拉過屎吧?顯然沒有。沒有肛門,他沒法拉嘛。那么,他吃進去的東西經(jīng)過消化,就變成了廢物。廢物累積到一定的程度,終究要排出體外的,因為肚子里的空間有限嘛。那么肛門處于封閉狀態(tài),廢物排泄不出去,怎么辦呢?人的整個身體是一個完整的相互配合相互協(xié)作的體系,一個器官功能出現(xiàn)了故障,另一個器官就會來幫忙。這時候口腔就挺身而出了。那么,聽明白了嗎?
醫(yī)生說完,望著馬部道夫妻,等待著他們的回答。
兩口子相互望了一眼,又都把目光投到了醫(yī)生的臉上,好像醫(yī)生的臉上寫著答案。
哦,剛才我使用了過多的專業(yè)術(shù)語,是非常艱澀,難以理解的。那么,通俗的說法就是,該由肛門干的活兒,嘴巴替它干了。
這回馬部道似乎明白了,問,你是說,這孩子從嘴里拉屎?
醫(yī)生點點頭,對。
醫(yī)生接著說,要想改變現(xiàn)狀只有手術(shù)。通俗點講,就是在孩子的兩腿之間割開一個洞,人造肛門。
不過,我們醫(yī)院小,做不了這樣的手術(shù)。醫(yī)生又說。
去省城吧。醫(yī)生建議。
那,馬部道提出了自己關(guān)心的問題,得花多少錢?
保守的數(shù)字,也得十萬以上吧。
馬部道兩口子抱著孩子從醫(yī)院里出來,渾身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出了一頭一臉的虛汗。兩個人輪換著抱孩子。這一個人抱著孩子,另一個人就撩起衣襟擦汗;然后是另一個抱,這一個擦汗。
這孩子太沉了。老婆說。
馬部道說,是沉。
你說是孩子沉,還是十萬塊錢沉?馬部道問老婆。
老婆想了想,說我從來沒見過十萬塊錢,我不知道哪個沉。
此后兩個人一路上再也沒說過別的話。
臨近村子的時候,遇上了郭郎。郭郎看起來很高興,臉上笑瞇瞇的。他懷里抱著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看見馬部道兩口子,距離老遠(yuǎn)郭郎就站住了,站在那里等他們走近。馬部道正要開口問郭郎這是要去哪里,郭郎卻提前告訴了他們自己要去哪里。
郭郎興沖沖地說,我搭車去省城,兄弟。
說著郭郎湊近他們,想騰出一只手摸摸孩子的小臉??伤皖^瞧了一眼抱著的東西,大概怕一只手抱著有什么閃失,就放棄了摸的打算,只在孩子的臉上瞅了瞅,夸獎孩子長得又白又胖的。
兄弟,你們抱著孩子這是去了哪里?郭郎隨口問了一句。
這一問,女人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她說,我們?nèi)ァ?br/> 還沒等她說完,馬部道就悄悄扯了一下老婆的衣袖。
馬部道裝出笑容說,我們帶孩子出來轉(zhuǎn)轉(zhuǎn),給孩子曬曬太陽。
老婆馬上改口說是啊是啊,給孩子曬曬太陽。
郭郎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他的步子很大,而且富有彈性,從步態(tài)上就可以看出來他有可能遇上了喜事。他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心情,一邊走一邊吹起了口哨。那曲子明亮歡快,馬部道聽出來是黃梅戲《天仙配》里的《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稍隈R部道聽來,那曲子特別刺耳。
你那嘴比褲腰還松,應(yīng)該有個把門的。馬部道埋怨老婆。
怎么了?老婆問他。
馬部道沮喪地說,生個孩子沒屁眼兒,你覺得這話好聽啊。
又不是外人。老婆小聲咕噥了一句。
老婆之所以不把郭郎當(dāng)外人,是因為這一年春節(jié)以后郭郎和自己的丈夫馬部道一起出去打工,又是一起回來的。郭郎稱馬部道兄弟。親兄弟長親兄弟短的,叫來叫去,女人就覺得他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比別人近了一步。
馬部道沒有接老婆的話茬,他不想再跟她爭論,反正再爭也爭不出個長短。他覺得女人就是女人,看問題過于片面,也過于表象化。兄弟不兄弟的,只有他馬部道心里最清楚。其實他們外出,并不是打工,而是撿破爛。郭郎當(dāng)時是這樣開導(dǎo)馬部道的,打工就等于當(dāng)孫子,要看主子的臉色,錢能不能掙到手,全看主子高興不高興;撿破爛雖說聽起來埋汰,但自由,兩條腿在自己身上長著,想去哪兒去哪兒,相當(dāng)于在大街上撿錢。
他們在城市郊區(qū)的窩棚里安了家,他們兩個住在一起。當(dāng)然,他們撿到的破爛是分開堆放的。
有一回,郭郎飛跑著回來,汗流浹背而且氣喘吁吁,他迅速把一件東西藏進了馬部道的破爛堆里。
郭郎說他們在追我。
馬部道說你怎么把偷來的東西藏在我的破爛里?
郭郎說不是偷,是順手牽羊。
馬部道說那你也不應(yīng)該藏進我的破爛里。
郭郎說事成后,咱們五五分成。
馬部道說那也不能藏在我破爛里。
郭郎說藏你破爛里比較保險。
馬部道說為什么藏在我破爛里保險?
郭郎說你長著濃眉毛、厚嘴唇,一看就像個老實人。
馬部道說不是看起來像老實人,我本來就是個老實人。
郭郎說別啰嗦了,他們來了……
結(jié)果那兩個追來的人從馬部道的破爛里翻出了那個東西。一個人捅了馬部道幾拳,另一個人扇了馬部道幾個嘴巴。當(dāng)天馬部道就不和郭郎一起撿破爛了,他帶著一只青眼窩和腮上的幾道紅指頭印去了一個建筑工地。
回村后,馬部道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包括自己的老婆。一個村里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不想讓郭郎難堪。
五
雖然光棍劉明堂不是城里人,但他卻養(yǎng)成了城里人的習(xí)慣,那就是每天都要午睡。通常劉明堂午睡不在屋里,屋里太熱了,又不像村里其他人家有電風(fēng)扇或者空調(diào)。他脫下一只鞋墊在屁股底下,坐在老槐樹下,靠著樹干睡。
眼前的地面坑坑洼洼的,有些地方還保留著老房子的殘垣斷壁。村子搬遷后,這地方就空了出來。劉明堂自作主張,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地盤。他在這里種上了麥子。因為拿不出錢,播種機不肯來替他播種,所以劉明堂就以最原始的方式,自己動手,天女散花般撒上了種子。眼下麥子已經(jīng)長到膝蓋深了,雖然雜亂而稀疏,但打下幾袋糧食看來是沒什么問題的。
到時候,黃愛香就會主動送上門來,她……
在微風(fēng)中搖頭晃腦的麥苗漸漸在劉明堂眼前變得虛幻,他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夢里,劉明堂高興得合不攏嘴,他的麥子豐收了。他拿麥子換來了一大塊豬肉,還有一籃子蘋果。啃完幾個蘋果后,他開始在鍋里煮肉。肉香飄啊飄啊,飄出了屋子,飄到了天空里,飄進了一個院子里,飄進了二樓的一間臥室里,飄進了臥室里的一張床上,飄進了床上躺著的女人的鼻孔里。
床上躺著的女人叫黃愛香。
黃愛香醒了,她抽了抽鼻子,確定聞到的是肉香。
肉香在前面帶路,把黃愛香領(lǐng)進了劉明堂家。
喲,行啊劉明堂,改善生活啊。黃愛香一點都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個蘋果啃起來。她吃著蘋果來到鍋前,彎下腰聞了聞,說這肉香八里外都聞到了。劉明堂趁機從后面抱住了黃愛香,說豬肉再香也沒你的肉香,姑奶奶,讓我吃一回你的肉吧。黃愛香咯咯笑起來,還沒等劉明堂動手,她自己就把褲子脫了下來。
到了床上,黃愛香提出了一個條件,我只脫下半身,上半身我得給我丈夫郭郎留著。
黃愛香提出的第二個條件是,你吃我的肉,我吃你的肉。
這時候劉明堂已經(jīng)猴急,說放心吧讓你吃個夠。
衛(wèi)生所里的張無力來到老槐樹下的時候,劉明堂正在吭吭哧哧使勁兒。張無力撥拉了一下劉明堂的腦袋,把他弄醒了。
別人睡覺都是打呼嚕,你怎么吭哧吭哧的?張無力說。
劉明堂揉了揉眼睛,黃愛香不見了,站在面前的是張無力,就沒好氣地說,你管得著嗎?我吭哧是干活呢,別忘了我可是勞動人民。
哦,張無力蹙起眉頭,什么活呀這么重?
劉明堂白了張無力一眼,說,體力活!
也難怪劉明堂對張無力沒好氣,夢里他和黃愛香正處在節(jié)骨眼上,眼瞅著該最后沖刺了,卻被張無力橫插一杠子,給攪黃了。他不再搭理張無力,重新合上眼皮假寐,指望著自己能再次進入夢鄉(xiāng),繼續(xù)完那個夢的高潮部分。再次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劉明堂看見黃愛香正在收拾自己,她已經(jīng)把一條褲腿套了上去。
你去哪里了?黃愛香問他。
劉明堂說,我到夢外頭去了。
哎,沒良心的,別動我的上半身。上半身我得給我們家郭郎留著,他出門打工,替我掙錢去了,我不能對不起他。哎喲哎喲……停!我讓你停你沒聽見嗎?門外有人喊你!
誰喊我?
好像是張無力。
黃愛香推開劉明堂,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套上褲子,一溜煙跑掉了。
夢外依舊站著張無力。
張無力說,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剛才我忘了,村長讓我給你捎個話。他讓你去村委會一趟,找你說個事。
說完,張無力顧自踱著步子走開。他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走到一定的距離,然后肅穆地回望著老槐樹,出口成詩:
都離開了
你還在孤獨地堅守
老槐樹
你的堅守沒人能懂
于是
孤獨成了你孤獨的理由
吟罷這首詩,張無力激動起來,他快步來到劉明堂面前,問他家里有沒有紙和筆。劉明堂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哈欠說他沒有那些玩意兒,他又不識字,平常斷頓的時候去別人家借糧食,他都是按手指印的。
你找紙和筆干什么?劉明堂問張無力。
張無力說,我要把詩記下來。求你快點給我紙和筆吧,靈感轉(zhuǎn)瞬即逝。
什么雞屎?劉明堂沒聽明白。
貝多芬你聽說過吧?張無力無奈地說。
沒聽說過。劉明堂搖了搖腦袋,不過他馬上就來了興趣,貝多芬是個女的吧?她是哪村的?
貝多芬是個男的,匈牙利人,他是著名的音樂家。張無力只好解釋說,有一天,貝多芬正在一家餐館吃飯,突然來了靈感。當(dāng)時貝多芬就像我一樣,身邊沒有紙和筆??扇绻挥浵聛?,說不定很快就會忘記的。后來你猜怎么著?他急中生智,刷刷刷,就把曲子記在了桌布上。
劉明堂撇撇嘴說,你的襯衣雪白雪白的,那個外國神經(jīng)病寫在了桌布上,我看你干脆就寫在你的襯衣上得了。
沒想到張無力一拍手,說哎呀,好主意!可是沒有筆怎么辦?
燒火棍也能寫字。劉明堂指了指他的廚房說。
等張無力拿燒火棍上的黑炭在他自己的襯衣上抄完詩離開后,劉明堂已經(jīng)被攪擾得沒有了睡意。再說,黃愛香已經(jīng)從他的夢里走掉,即使再進入夢鄉(xiāng)也沒什么意思了。劉明堂站起來,撿起墊在屁股下的鞋在老槐樹上磕了磕,倒出鞋窩里的碎土,趿上鞋往村委會里去。
劉明堂把一根食指插進鼻孔里摳著,慢吞吞地往村委會里走。
村長找我會是什么事呢?劉明堂想。
只是這一天劉明堂最終沒有走到村委會里去,他中途拐了個彎,走到黃愛香家里去了。就在劉明堂想著村長找他會是什么事的時候,一片瓜子皮像一只沒頭蒼蠅似地撞到了他的臉上。順著瓜子皮飛來的方向,他看到了黃愛香,黃愛香正在倚著門框嗑瓜子。
劉明堂一下子來了精神。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等著我。劉明堂說。
黃愛香冷冷地說,我沒等你,我在等我們家郭郎。他去省城了,說好了今天要回來的,你別指望鉆這個空子。
那是因為你身上有個空子,所以我才來鉆空子。劉明堂嬉皮笑臉地說。
當(dāng)劉明堂的手碰到黃愛香的身體時,黃愛香尖叫了一聲,把手里的瓜子撒到了劉明堂的臉上去。大約有一只瓜子闖進了劉明堂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里立即流出淚來。趁著劉明堂擦眼睛的工夫,黃愛香噔噔噔沿著樓梯往上爬。劉明堂不緊不慢地跟著黃愛香爬樓梯,嘿嘿笑著,說別那么著急,我知道你們家的床在二樓。黃愛香一聽就停住了腳步,返身向樓下沖。劉明堂剛上了兩級臺階,冷不防被沖了個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但劉明堂爬起來的速度極快,還沒等黃愛香跑到院門口,他就從身后抱住了她。
劉明堂把黃愛香抵在了一面墻上。
劉明堂說,不在床上,在這兒也行。
再不放手,我就喊了。黃愛香說。
劉明堂說,黃愛香,你別剛提上褲子就想裝好人了。你心里清楚,我們倆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黃愛香說,那都是你在做夢。
劉明堂說,夢?那就當(dāng)這一回也是在做夢。
黃愛香呻吟了一聲,說我的身子快讓你壓扁了。我真喊了。
劉明堂說喊啊,你想喊就喊。要不我替你喊吧。父老鄉(xiāng)親們,快來看哪!免費的黃色錄像,我和黃愛……還沒喊完,耳朵上就被咬了一口。黃愛香趁機跑了出去。
劉明堂捂住耳朵,疼得直蹦。
六
郭郎從省城回來了。
從郭郎的臉上,黃愛香看不出他是高興還是沮喪。郭郎臉上沒有表情,他臉上空空蕩蕩的,就像一張白紙,或者說,沒有表情就是他的表情。黃愛香判斷了半天,也沒判斷出個結(jié)果。黃愛香有些緊張了,她的心里一直在咚咚地打鼓。可以說,丈夫郭郎此刻的表情,直接決定著他們家的生活質(zhì)量。
郭郎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上了樓梯。
黃愛香跟在丈夫身后,小心翼翼的,連大氣也不敢出。盡管沒有郭郎的吩囑,黃愛香還是依次關(guān)上了院門、屋門和臥室的門。
郭郎坐下來,開始一聲不響地抽煙。
那個……黃愛香試探著說。
黃愛香的嗓子發(fā)干,她咽了一口唾沫,想潤潤喉嚨再說,不想吞咽口水的聲音太大了,咕咚一聲,嚇了她一跳。嚇得她不敢開口說話了。
就在那個從天上掉魚的雨天,郭郎告訴了老婆黃愛香一個秘密。
有一天,郭郎要修理家里的柜子,卻怎么也找不到錘子了。也許落在那個老家里了。所謂老家,就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舊村里的家。于是,郭郎拎著一把鎬去了舊村,在一片爛磚碎瓦間尋找。拿鎬刨了一陣,沒有刨出要找的錘子,卻刨出了一個洞口。咝——從洞口發(fā)出類似于給自行車胎放氣的聲音,隨之竄出一股白煙。那股白煙冰冷、陰森,還有惡臭的味道。郭郎沒有防備,一下子就被熏得昏了過去。
過了半天,郭郎才醒過來。
郭郎坐在地上想了想,估計下面可能是一座古墓。郭郎看過古裝電視劇,要是古墓的話,里面說不定設(shè)有機關(guān)。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郭郎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掛在鎬頭上,把鎬伸進了洞里。鎬剛進去,就聽見里面嗖嗖嗖一陣亂響。等把鎬從洞里拔出來的時候,郭郎倒吸了一口涼氣,臉都白了。那頂帽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刺猬,上面亂七八糟地插滿了箭。箭頭好像是青銅的,綠銹斑斑,仿佛生了一層青苔。
郭郎沒敢聲張,用爛磚碎瓦偽裝了洞口,悄悄回了家。
后來的幾天,郭郎沒有馬上下手,他為了選擇走進古墓的時機,傷了許多腦筋。白天進去肯定是不行的,光天化日的,那樣很可能就會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很顯然,夜里比較保險些。但夜里也有夜里不安全之處,比方說聲音,夜里靜,聲音能傳出去好遠(yuǎn)。再說,光棍劉明堂這個熊貨還在舊村里住著,那個古墓就在他的房屋附近,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恐怕瞞不過他。起初郭郎考慮過,假如被劉明堂發(fā)現(xiàn)了,就把弄到手的古董分給他一部分。但他后來又有些不甘心,劉明堂是個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的玩意兒,憑什么讓他撈到這么大的便宜?
白天晚上都不穩(wěn)妥,怎么辦?
正當(dāng)郭郎左右為難的時候,老婆黃愛香正在做著的一項活計給了他啟示——當(dāng)時黃愛香正在洗衣服,她在往一只桶里放水。嘩嘩啦啦的流水聲,立即讓郭郎聯(lián)想到了雨聲。對,就選擇在雨天里。雨越大越好,最好是瓢潑大雨。大雨不但能把村里的人們趕回家里躲起來,噼噼啪啪的雨聲還能遮蔽和混淆自己挖掘古墓發(fā)出的響動。
老天成全了郭郎,沒過幾天果然就降了一場大雨。
郭郎就在如注的大雨掩護下動了手。
其實那天郭郎的行動,并不是萬無一失的,除了跟從麥田里噴灑農(nóng)藥回來的馬部道撞了個滿懷,村里的其他幾個人也都看見郭郎懷里抱著一只陶罐往家里跑。因為天上掉魚的緣故,那場大雨并沒有把人們趕回家里,反而把呆在家里的人吸引了出來。新奇,還有白撿從天上掉下來的魚的體驗,讓人興奮不已。但恰恰又是這種新奇和興奮,分散了他們對郭郎的注意力。面對郭郎,他們基本上等于熟視無睹。郭郎就這么從人們的眼皮底下蒙混過關(guān),抱著一只沾滿泥土的陶罐潛回了家中。
郭郎不想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老婆黃愛香,怕女人嘴碎,散布出去。憋了幾日,不行,憋不住了。一開始是手發(fā)抖,接著就是渾身抖。還有胸口,好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擠壓得胸腔的內(nèi)壁生疼,喘不上氣來。
過來。郭郎掩上門,向老婆招手。
黃愛香理解錯了,她一來到郭郎面前,就把褲子脫了下來。
騷娘們兒,你就知道弄那事!郭郎罵。
那是什么事?黃愛香問。
郭郎詭秘地說,比那事還爽的事。
郭郎咬住黃愛香的耳朵一陣嘀咕,他以為她會驚喜得跳起來。
哎呀!黃愛香的嘴巴一下子張圓了,說你們祖祖輩輩都住在那個地方,說不定那是你們家的祖墳?zāi)?。挖祖墳是缺德的事,要斷子絕孫的!
看來要做一下工作了,老婆的反應(yīng)和她說出的話,著實讓郭郎感到意外。郭郎拿起桌子上那個陶罐,用一根手指頭彈了一下,說我要是告訴你它值多少錢,你就不說我缺德了。
值多少錢?黃愛香問。
郭郎兩手一攤說,我也不知道。
不過我可以請教專家。郭郎說,我明天就去省城。
現(xiàn)在,郭郎從省城回來了。郭郎臉上表情的空白,讓黃愛香頗費了一番琢磨。首先得想一個辦法,讓他臉上出現(xiàn)表情,或者讓他開口說話也行。黃愛香打開了電視,她想找一個頻道,最好是播放搞笑小品的。如今,全國人民都被小品逗得樂呵呵地傻笑,一傻笑,甭管是什么煩心事都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了。郭郎是人民的一員,他當(dāng)然也不例外。黃愛香記得,平時郭郎最愛看的也是小品,他經(jīng)常被逗得嘎嘎笑,有時還笑得在床上打滾??墒?,所有的頻道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小品,只找到了東北版的動畫片《貓和老鼠》——
老鼠(嘲笑):哎呀媽呀,看你那坷磣勁兒
貓(發(fā)怒):看我不削死你
老鼠(不屑):來呀,小樣兒
貓(毛發(fā)堅起):貓不發(fā)威,還以為爺們兒是病耗子呢
關(guān)上電視。郭郎終于開口說話了。
黃愛香關(guān)上了電視。
打開。郭郎又說。
黃愛香重新打開了電視。
我讓你打開那個。郭郎朝桌子上用報紙包裹著的陶罐努了努嘴。
黃愛香關(guān)上電視,打開了報紙。
郭郎說你瞅瞅,你仔細(xì)瞅瞅。
黃愛香按照郭郎的指示,用兩只手將陶罐在桌子上轉(zhuǎn)了一圈,仔細(xì)打量。然后她把目光投向郭郎,疑惑地觀察著丈夫的臉色。
怎么了?黃愛香試探著問。
郭郎說,你看是不是太干凈了?
那當(dāng)然干凈了。黃愛香說,你去省城的頭天晚上,我花了好半天才拾掇干凈的。你怎么會知道呢?那時候你睡得呼嚕呼嚕的,死豬一樣。我先是用濕毛巾擦了三遍,見有些地方還烏涂涂的,就又用砂紙打磨了兩遍。拾掇了四五遍,不干凈才怪呢。原來它的樣子多埋汰啊,又是土又是泥的。我原先想著,就是不值錢也能派上用場,用它腌咸菜啊。咱們家正好缺一個咸菜壇子。
郭郎拍了一下腿,說壞就壞在太干凈了。
郭郎把兩根手指頭在老婆面前晃了晃,要不然它起碼值這個數(shù)。
二十?
要是那樣,還不夠路費呢。再猜。
二百?
你膽子太小了,使勁猜。
這一回黃愛香真的使勁猜了,把二千跳了過去,直接猜了二萬。
二十萬哪!郭郎心疼得咧了一下嘴,又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黃愛香一聽就慌了,說那我再找些泥巴糊上吧。說著手忙腳亂地想奔下樓。郭郎止住了她,說晚了,你就是糊再多的泥巴也是白搭了。
它是有生命有靈魂的。郭郎說。
這是專家說的。郭郎說。
專家啊。郭郎說。
黃愛香怔怔的,她再看那只陶罐的時候,眼神開始復(fù)雜起來了。
那,為什么一干凈就不值錢了呢?黃愛香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郭郎說這個專家倒是沒說。我估計它像女人一樣,它外面裹的泥啊土啊的,相當(dāng)于女人穿的衣裳。女人一脫光衣裳的,就不要臉了。女人一不要臉就不值錢了。陶罐雖說不是女人,但它和女人的道理是一樣的,我估計。
二十萬,老天爺。黃愛香雙手合十,喃喃地咕噥著。
叫了兩聲老天爺后,黃愛香腿一軟跪了下去。
郭郎這時候卻笑起來,說行了行了,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像這種盆啦罐啦的,那個墓窯子里還有一大堆呢,不差這一個。說著拎起桌上的陶罐,連眼也沒眨一下就扔在了地上。就在陶罐裂成碎片的同時,一只蛤蟆從其中跳了出來,差點兒跳到了黃愛香的身上。黃愛香尖叫一聲,摟住了腦袋。那只蛤蟆卻沒有驚慌,不緊不慢地跳出了屋子。
哪來的蛤???黃愛香驚魂未定地說。
郭郎從容地點上一支煙說,大概是一只古代的蛤蟆。
黃愛香說,你說,這只蛤蟆會不會就是專家說的那個陶罐的魂?陶罐爛了,它的魂就出了竅。
郭郎說也許吧,我跟著它看看。
那只蛤蟆在前面慢悠悠地跳著,郭郎在后面慢悠悠地跟著。一直跟到村子的舊址,跟到麥田里郭郎發(fā)現(xiàn)古墓的地方。蛤蟆用爪子扒開一片碎瓦,回頭望了郭郎一眼,鉆了進去。
遠(yuǎn)遠(yuǎn)地,郭郎看見馬部道耷拉著腦袋走過去,馬部道好像在散步。郭郎馬上意識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麥田里,像一個稻草人,太顯眼了。如果馬部道問起來,自己該怎么掩飾呢?他轉(zhuǎn)了一下腦筋,想出了一句回答的話,就說自己在撒一泡尿。對,就這么回答。
但馬部道只顧低頭散他的步,并沒有問他。
馬部道好像沒有看見郭郎。
七
已經(jīng)有好多天沒有出門了,出去走走吧。馬部道想。這樣想過之后,馬部道就邁出了門檻。生個沒屁眼的孩子,讓他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這是他這些日子悶在家里的主要原因。所以出門以后,馬部道故意把胸脯挺起來,把頭抬得高高的。說起來也是怪了,他越是想把胸脯挺起來,把頭抬起來,越是覺得自己的背和腦袋讓一只手往下摁著。馬部道甚至伸出一只手,在腦袋后面打了一下,想把那只摁著他的手打開??墒牵稽c用處都沒有,那只無形的手還是摁著他。要是硬把胸脯挺起來,硬把頭抬起來,也能挺起來抬起來。不過那樣太費力氣了,一會兒就累得頸椎和脊椎發(fā)麻發(fā)酸。
隨它去吧。馬部道想。
這么一想,馬部道的胸脯和腦袋自然就塌了下去。他覺得這樣耷拉著腦袋還比較舒服些,就讓它耷拉著了。
散步呢?對面走過來的人跟馬部道打招呼。
馬部道渾身一哆嗦。
馬部道努力抬了抬頭,嗯嗯了兩聲,算是回應(yīng)。
散步?散步這個詞,對馬部道來說是相當(dāng)陌生的。在他的意識里,農(nóng)村人散步顯得奢侈,不著調(diào)兒,只有游手好閑的人才會晃來晃去地散步呢。馬部道好像從來沒有散過什么步,只要一出門,就是急匆匆地往田里趕。田里有干不完的活兒等著呢,犁地、耙田、播種、澆水、施肥、鋤草、收割,天明忙到天黑,累得身子都要散架了,哪里還有閑心和精力去散步?農(nóng)閑時節(jié)一到,腳一抬又打工去了,得出門掙些錢回來,要不然家里的開銷怎么交代?在建筑工地上,那些老板就更不允許你散步了,和泥、搬磚、運送鋼筋,幾乎腳不沾地。他在城里倒是經(jīng)常見人散步,但那是他們城里人的事,跟他沒多大關(guān)系,他馬部道沒有那個福氣,沒那個命。
總之,在馬部道看來,農(nóng)村人散步有些不像話,甚至是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
如果這次算散步,馬部道也是第一次。
馬部道因此有些窘,盼著那個人盡快走開。
那個人卻站住了,上下打量著馬部道說,馬部道,你的背好像駝了,怎么搞的?你這個年齡不該駝背的。
馬部道訕笑著說,是嗎?不會吧。
這樣說著,馬部道暗中運氣,把力氣都集中到頸椎和脊椎上去,他聽到自己的頸椎和脊椎發(fā)出咔咔叭叭的響聲。
那人再瞅瞅,說,噢,這會兒身板直溜了。
說著那人拍了拍馬部道的肩膀,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那一拍,差點把馬部道的眼淚拍了出來。
就沖著那一拍,馬部道就想對那人說一聲謝謝。
還沒等馬部道的謝字出口,那人卻停下了腳步,把衣袖湊在鼻子底下嗅來嗅去的。然后回頭問馬部道,哪兒這么臭?
那人說,剛才還不臭,拍了你一下就臭了。
是嗎?馬部道也裝模作樣地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說是有點臭,哪來的臭味?其實馬部道心里明白,家里有那樣一個從嘴里拉屎的孩子,能不臭嗎?熏也能把人熏臭了,染也能把人染臭了。
那人說,馬部道,你今天是不是掏了大糞?
馬部道拿手拍了一下腦門,裝作剛記起來的樣子,說哎呀,我上午是從茅房往地里挑了兩擔(dān)大糞。
那人皺起了鼻子,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邊走邊說,那你得好好洗洗。臭死了,我也得趕緊回家洗洗。
等那人走遠(yuǎn)了,馬部道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知不覺,馬部道已經(jīng)走出了好遠(yuǎn)。
回頭望村子,覺得村子有些陌生。一些稀疏的房舍,坐落在一條細(xì)細(xì)的柏油公路的兩側(cè)。那些房舍大都是磚瓦結(jié)構(gòu)的,兩層或者三層的小樓,都是近幾年建起來的,顯示著嶄新的氣象??墒牵隈R部道眼里,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個村子,倒更像一個集市。在他的印象里,村子應(yīng)該聚攏在一起,被一片樹蔭籠罩著。村街上,幾只雞在啄食,一條狗懶洋洋臥在墻根上。這樣才像村子的樣子?,F(xiàn)在的新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養(yǎng)雞鴨這些家禽了。狗倒是每家都要養(yǎng)上一條的,但也沒有了過去那種性格溫順的土狗,而是高大兇猛的狼狗。那些狼狗是用來看家護院的,拿鐵鏈子拴在門口,眼睛警惕地注視著來往的行人,遇著生人,撲著身子狂叫,掙得鐵鏈子嘩啷啷直響。
當(dāng)然,新村子也有好處,交通便利,出門就是公路。
就是從這條細(xì)長的柏油公路上,村里一撥一撥人走到了外面的世界里,又從外面的世界里帶回了許多無奈和新奇。
走得太遠(yuǎn)了,還是回去吧。馬部道想。
往回走的時候,馬部道突然覺得自己的兩只腳疼痛起來。坐在路邊,脫下鞋子一看,腳上的皮竟然磨破了,滲出血來。他腳上的這雙皮鞋,還是和郭郎一塊出去撿破爛的時候在城里的垃圾箱里撿回來的。當(dāng)時還好好的,牛皮的,還是名牌,只在鞋面上有一道不太明顯的劃痕。劃痕有什么關(guān)系,馬部道一回到家就穿在了腳上。這雙鞋挺結(jié)實的,平時馬部道下地干活兒都穿著它。農(nóng)村人沒什么講究,從穿上就沒有打過鞋油,所以皮子就變得發(fā)硬,而且有些變形。經(jīng)前些日子那場大雨一泡,變形得就更厲害了。
馬部道從路牙子上摳了一撮土,用手指頭碾碎,敷在了滲血的地方。碎土相當(dāng)于消炎藥。這里的農(nóng)村人下地干活不小心受了傷,都是這么處理的。
這是怎么了?有人問。
馬部道抬起頭,發(fā)現(xiàn)是村衛(wèi)生所里的張無力站在了他面前。
這是馬部道這次出門散步遇到的第二個人。
馬部道這次散步走那么遠(yuǎn),一是為了暫時躲開自己那個家,出來透透氣。家里的氣氛實在讓人憋屈,孩子隨時都有可能吐,空氣里飄浮著怪異的臭味。更要命的是,每當(dāng)孩子往外吐那種污穢的東西時,你都不得不想象一個人拉屎的情形。他的神經(jīng)被這種想象折磨著,都快崩潰了。二是為了躲避開村里人的眼神。雖然孩子沒有肛門的事情一直瞞著,但他還是覺得人們看他時的眼神不對頭。至于怎么不對頭,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和以前不一樣了。那種眼神飄忽不定,似是而非,似乎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詭秘。自從孩子出生以來,每逢遇上熟人,馬部道的目光就沒地方擱,他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一般情況下,他的目光都在對方的腿彎以下脧巡。
不想遇上熟人,卻偏偏遇上熟人。
我的鞋子夾腳。馬部道對張無力說,沒事,就磨破了點皮。
張無力說,你那哪里是鞋子,簡直就是一副刑具。
刑具?馬部道沒聽明白。
是啊,刑具。張無力說,你的鞋子成了類似于腳鐐的刑具。
馬部道苦笑了一下,知道張無力是個神經(jīng)質(zhì)的人,就沒有再接他的話茬。
此刻的張無力也不需要再和馬部道討論什么了,他把目光放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陷入了沉思之中。
馬部道穿上鞋子,悄無聲息地一個人離開了。
就在離開張無力幾步遠(yuǎn)的時候,馬部道聽見張無力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們每個人一來到這個世上,就已經(jīng)開始戴著腳鐐跳舞了。你無法砸開腳鐐,因為那腳鐐是上帝親手給你戴上的。
雖然是瘋話,但聽上去還是讓人心酸得不行。
馬部道的眼淚不可遏制地洶涌而出。
馬部道一邊流著淚,一邊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一股勇氣漸漸在馬部道的胸腔里生成匯集,他賭咒發(fā)誓,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兒子做手術(shù)。人要臉樹要皮,要活就活出個人樣來。但是,隨著離村子越來越近,馬部道卻開始心虛起來了,胸腔里的那股勇氣在漸漸化解崩潰,他的誓言也變得越來越可笑和可疑了。
就算是砸鍋賣鐵,能湊足兒子的手術(shù)費嗎?馬部道問自己。
八
村長找到劉明堂的時候,劉明堂還是在那棵老槐樹下睡覺。這是劉明堂的常態(tài)。村長并沒感到意外,他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醒醒,醒醒醒醒。村長說。
你都快成神仙了,起來,我跟你說個事。村長說。
劉明堂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來人是誰,就又閉上了眼睛。他懶洋洋地擺擺手,說等會兒,等我把這個夢做完。村長沒有了耐心,照劉明堂屁股上踢了一腳。劉明堂終于把眼睛完全睜開了,他揉著屁股站了起來。
村長惱火地說,我讓人捎過幾回話了,讓你去村委會一趟,為什么不去?
劉明堂說,一忙,就忘了。
你忙?我寧愿相信公雞下蛋,也不相信你的鬼話。
真忙。
都是忙什么,你給我說說看。
忙著做夢呢。這些天我做了好多夢。
村長的臉差點兒氣歪。一生氣,他就想抽煙,但由于手氣得直哆嗦,劃了幾根火柴都沒劃著。把煙和火柴往口袋里一塞,村長一伸手就揪住了劉明堂的衣領(lǐng),拽著他往村委會里拖。說起來,村長找劉明堂還是那個事,就是讓他往新村里搬遷。舊村里只住著他一個人了,兩間破屋在那兒戳著,不好看,恐怕影響村里的形象??蓜⒚魈镁褪遣话?,他不搬的理由是,新村里沒有他的房子,搬到新村里他沒地方呆。已經(jīng)找他談過幾次了,沒談出個結(jié)果。村長這次找他,是想耐心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村長的設(shè)想是這樣的,一是把劉明堂的破屋子拆了湊點磚瓦;二是劉明堂本人想辦法籌點錢;三是村委會貼補點款子,就這么三方面一湊合,在新村里建一所馬虎點的房子,讓劉明堂先住著??赡闱魄扑膽B(tài)度,真是狗肉上不了臺面!村長這一回真是氣壞了,一氣他就不想再做劉明堂的思想工作了。對付劉明堂這種二流子,就得來硬的。
把劉明堂弄到村委會以后,村長一拍桌子吼道,劉明堂,限你三天之內(nèi)搬到新村里來!
這一招果然奏效,劉明堂的身體立時矮下去半截。
別三天了村長,明天我就搬,行不?劉明堂這么說。
第二天,劉明堂就把家搬到了新村里村委會提前給他預(yù)備的宅基地上。因為是預(yù)留的宅基地,所以上面沒種莊稼,空蕩蕩的地面上生長著蓬勃的雜草。劉明堂的所謂搬家,也就是拎來了一張草席,還有一床臟兮兮的被子。將草席往地上一鋪,這里就成了他的家。為了遮擋住陽光,劉明堂找來幾根樹枝,插在席子旁邊的地上,樹枝上搭了一條同樣臟兮兮的床單。頭枕大地,面朝天空,白天有陽光照耀,夜里有露水滋潤,劉明堂就這么過起了快樂無比的生活。
每天的大部分時間,劉明堂還是用來做夢。
這時候的劉明堂已經(jīng)能夠自如地游走于夢和現(xiàn)實之間,兩者之間的障礙只是他自己的眼皮而已。睜開眼睛是現(xiàn)實,閉上眼睛就是夢境。而眼皮是他自己的,完全聽命于他。也就是說,他愿意呆在現(xiàn)實里就呆在現(xiàn)實里,不愿意呆在現(xiàn)實里他就回到自己的夢里去。從他大部分時間不愿意醒來的狀況看,他對現(xiàn)實是不大滿意的,而對夢則無比留戀。
這怪不得劉明堂,因為對于他來說夢就是天堂——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劉明堂幾乎整天躺在雜草叢里的破席子上睡覺。村里人經(jīng)過的時候,看上一眼,腳步不停地走過去。這個人,怎么這么能睡?他們想不通。也有人停下來,走到劉明堂的身邊,拿手在他鼻子下試試還有沒有呼吸,他們恐怕劉明堂這么個睡法,一不小心就永遠(yuǎn)睡過去了。
我正在夢里蓋房子呢。劉明堂醒著的時候?qū)θ苏f。
隔一段日子,劉明堂說,我的房子已經(jīng)蓋好一層了。
再隔一段日子,劉明堂又說,已經(jīng)蓋好兩層了。
劉明堂還征求別人的意見,你說是蓋兩層好,還是蓋三層好呢?蓋兩層算了,反正人少,蓋的多了也住不完。
一個月過去了,劉明堂遇上人就說,我的樓房蓋好了,有空去我家里坐坐。我現(xiàn)在正購置家具,我已經(jīng)買了沙發(fā)、席夢思、衣柜、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這些買齊以后,我還打算買幾盆花放在陽臺上。
再后來,劉明堂遇上人就不說話了,只是紅著臉笑。
有人問他,劉明堂,你這么高興,是不是做夢娶媳婦了?
劉明堂問,你聽誰說的?
那人說,還用聽說嗎,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瞧你,紅著臉,還笑。
劉明堂說,去我們家吃喜糖啊。
在你的夢里,我們怎么進得去?那人說完,哈哈笑起來。
劉明堂說,這個沒問題,我可以夢到你的。真的,我沒騙你,我想夢到誰就能夢到誰。
劉明堂在夢里娶媳婦的情景是這樣的:劉明堂正坐在他新家的客廳里,一邊啃燒雞一邊看著電視,一個人跑進來說,你怎么還在吃燒雞?轎子已經(jīng)來到家門口了。那個人把一朵紅花戴在了劉明堂的胸前,推著他下樓,出了門。院子里已經(jīng)圍滿了人,人人臉上都是笑容。鞭炮噼里啪啦響著,彩色的碎紙屑在空中飛舞,嗩吶聲高亢嘹亮。透過飛舞的紙屑,果然有一頂轎子忽忽悠悠被抬了進來。劉明堂迎上去,手牽手把新娘子領(lǐng)進了洞房。
掀開紅蓋頭,原來新娘子是黃愛香。
劉明堂驚訝地說,弄錯了吧,你不是已經(jīng)嫁給郭郎了嗎?再嫁給我,你就犯法了,這叫重婚。
怕什么,這是在夢里。黃愛香說。
劉明堂還是不放心,說以前我們偷偷摸摸,搞個一回兩回的還能瞞過郭郎,如今這可是大張旗鼓地結(jié)婚啊,要是郭郎聽說了怎么辦?
黃愛香嬌嗔地拿手指頭點著他的腦門,說你這人真笨!你不讓他進你夢里不就得了。
劉明堂一想,也是,咧開嘴笑了。
夢里有了黃愛香,花天酒地的,劉明堂就更不愿意從夢里走出來了。但不管在夢里流連多久,只要開飯時辰一到,肚子咕咕叫了,劉明堂就會準(zhǔn)時醒過來。這么在夢里夢外穿行,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你在夢里享用了山珍海味,撐得肚兒圓,一來到夢外頭,你的肚子照樣還是癟塌塌的。劉明堂搬家并沒有把自己的鍋灶搬到新村來,再說即使搬來了鍋灶也不能生火做飯,他家的糧囤早已見了底,眼下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拿什么做飯?不過這難不倒劉明堂,開飯時間一到,他就大搖大擺地去了村長家。
村長一家人正圍住一張桌子吃飯。劉明堂一走進來,他們都把臉扭了過來。村長愣了一下,說你來干什么?
來匯報個情況。劉明堂躬了躬腰說。
村長說,我一會兒就吃完了,飯后再說吧。
飯后就晚了。劉明堂咧著嘴說。
那你說吧。
我的肚子在叫喚,你聽,咕嚕咕嚕的。
那你先回家吃飯,吃完飯再說。
我的新家里沒有鍋灶,沒法做飯。
回你那個舊家里做飯去,那里總有鍋灶吧?
有是有,但那個大鍋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張蜘蛛網(wǎng),另一個小鍋上倒是沒結(jié)蜘蛛網(wǎng),可是,我搬走以后,一窩老鼠在那個鍋里安了家。老鼠夫妻剛生了一窩小崽子,小崽子們閉著眼睛吱吱亂叫,怪可憐的。我不忍心……
村長皺了皺眉,打斷劉明堂說,要不你先在這兒湊合一頓吧。劉明堂再次給村長躬了躬腰,又逐個給他的家人躬了躬腰,自己動手打來一碗飯,擠在飯桌邊吃起來。
假如只是吃這么一頓,村長和他的家人也沒話可說??墒牵乱活D飯剛端上桌,劉明堂又來了。一天又一天,一日三餐,劉明堂從來沒落下過,他成了村長家的常客。更讓人不能容忍的是,隨著日子的流逝,劉明堂越來越不像客人,他已經(jīng)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而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了。其標(biāo)志是劉明堂變得不再小心拘謹(jǐn),而是大大咧咧,喝湯喝出嚨嚨之音,吃飯吃出吧唧之聲,吃喝到酣暢淋漓時,便把鞋子踢掉,赤腳蹲到椅子上,其狀如猴似猿。飯畢,大力擤出一攤鼻涕,甩到地板上,然后在鞋幫上擦擦手,一抹嘴,走人。
劉明堂走后,村長家人至少瞇瞪五分鐘才能緩過神來。
這叫什么事啊你說。
家里人自然都埋怨村長,拿臉色給他看。
臉色看多了,看得村長心里結(jié)了一個大疙瘩。
不行,得趕這鳥人走。村長為了想出趕走劉明堂的借口和辦法,腦筋轉(zhuǎn)得都快擰成麻花了,也沒想出什么好主意。再想,腦袋開始發(fā)懵,嗡嗡作響,只好掐來薄荷葉子,貼在兩邊的太陽穴上。
九
花了幾個晚上,郭郎把古墓里的東西轉(zhuǎn)移到了自己的家里。上次是老天降下的一場大雨幫助了他,這次他得感謝光棍劉明堂了。劉明堂作為最后一個舊村里的定居者搬進新村,讓那里徹底變成了一個村子的遺址。這樣一來,就去除了被發(fā)現(xiàn)的危險性,使郭郎的這次行動得以順利完成。
這是第一步。
之后該進行下一個步驟了,就是把這些玩意兒倒騰出去。
說實話,郭郎不稀罕這些壇壇罐罐的破玩意兒,饑不能吃,寒不能穿,連一點實際用途都沒有,凈是堆在那兒占地方。只有把它們換成現(xiàn)金,才算達到了目的。但看郭郎的神態(tài),似乎他并不急于出手。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閑人,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無所事事地閑溜達。
等等吧。郭郎對老婆黃愛香說。
黃愛香問他,等什么?
郭郎說,報應(yīng)。
隨著郭郎的話音落地,咔嚓!半空中炸出一聲巨響。黃愛香嚇得喊了一聲娘,摟住腦袋鉆進了桌子底下。郭郎站在那里沒有動,不過他的臉頓時就變成了一張白紙。之后郭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哆哆嗦嗦地點上了一根煙。
等了一陣,村街上傳來高高低低的驚呼聲,嘁嘁喳喳響成了一片。黃愛香壯了壯膽子,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揭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看。她看到村街上站著許多人。那些人一邊用手比畫,一邊大聲討論著什么,陸陸續(xù)續(xù)朝一個方向擁過去。
出了什么事?
郭郎掐滅煙頭,和黃愛香一起走出去看究竟。
原來是舊村的那棵老槐樹被雷電劈了。
郭郎兩口子走到那兒的時候,天火已經(jīng)熄滅,只是還冒著白煙。原先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如今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干,而且已經(jīng)被燒得烏黑。
仰臉望天,太陽在當(dāng)頭懸著,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連一絲云彩也沒有。村里人紛紛猜測,晴天霹靂,不用說,肯定有人做下缺德事了。
回到家里,黃愛香驚魂未定地對郭郎說,我早就提醒過你,挖墳掘墓的事干不得,你就是不聽,看看,雷公發(fā)怒了吧?
郭郎無所謂地說,發(fā)怒也不是對著我來的,怕什么。
那是雷公瞎了眼。黃愛香說,早晚會遭報應(yīng)到你頭上。
我等著,我等三個月。郭郎伸出三根手指頭說。
要是遭了報應(yīng),我活該。郭郎還說。
要是不報應(yīng),我就發(fā)財了。我賭這一把。郭郎又說。
接下來的日子,郭郎整天待在家里,幾乎足不出戶了。郭郎找來一本日歷,把三個月的起止日期標(biāo)出來,在最初的一天上畫了一個圈,在最后的一天上也畫了一個圈。然后,每過去一天,郭郎就在那天的數(shù)字下面,畫一道橫線。除了吃飯和睡覺的大部分時間,他都盯著那本日歷發(fā)呆,盯著最后那天的數(shù)字發(fā)呆。早上起來,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報應(yīng)是不是已經(jīng)降臨到了自己頭上。先是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變成了牛頭馬面,或者自己臉上的五官——眼、眉、耳、口、鼻,有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比方說,眼圈兒是不是爛了,眉毛是不是脫落了,耳朵是不是還剩下一只了,嘴唇是不是變成了豁子,鼻子是不是沒有了。確定臉上沒有什么問題后,再檢查雙手是不是變成了某種動物的爪子,雙腳是不是變成了某種動物的蹄子。最后還要摸一摸自己的屁股,他是恐怕屁股后面會突然長一條蓬松的大尾巴。
每天都提心吊膽。
結(jié)果每天都平安無事。
到了三個月的最后一天,郭郎顫抖著手,莊嚴(yán)地在那個日子的下面畫上了一道橫線,然后扔了筆,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噎住了,雙目圓睜,滿臉青紫,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咚,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黃愛香慌了手腳,趕緊掐住了郭郎的人中。掐了半天,郭郎也沒有緩過勁來。舀來一碗涼水,嘩——,澆到臉上,還是沒醒過來。黃愛香到底還是被惹惱了,咬牙切齒罵道,老娘陪你熬了三個月,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說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娘不能便宜了你個龜孫!掄圓胳膊給了郭郎一個大嘴巴。
這一巴掌起了作用。
郭郎突然就坐了起來,說,黃愛香,快點上床,老子想操你!
兩個人激情高漲地來到床上,都憋不住了,連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也等不及了,相互撕對方的衣服。席夢思哎呀大叫一聲,接著開始喘息,接著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呻吟。兩口子都處在興頭上,瘋了,什么也顧不得了。
郭郎說我們賭贏了!
黃愛香說祝賀吧祝賀吧!
郭郎說什么狗屁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黃愛香說去他媽的全是騙人的鬼話!
郭郎說騙人!騙人!騙人!
黃愛香說鬼話!鬼話!鬼話!
郭郎停下來,說,你怎么哆嗦起來了?
黃愛香顛簸著身子,說快點快點,我受不了啦……
村里人發(fā)現(xiàn),幾乎在一夜之間,郭郎就成了暴發(fā)戶。標(biāo)志之一,體現(xiàn)在他的舉手投足之間,體現(xiàn)在他說話的神態(tài)和口吻之間。原先郭郎遇上村里人,是這么打招呼的:先是謙恭地在臉上露出笑意,然后哈一下腰,問一句,吃了沒?暴發(fā)之后就變了,老遠(yuǎn)就把一只手生動地?fù)]舞起來,闊步向你走過來,聲音洪亮地大聲叫道,你好!被問候的人往往嚇住了,半天回不過神來。相當(dāng)陌生,不適應(yīng),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了。再細(xì)瞅,噢,原來是這么回事啊。郭郎的脖子上戴上了金燦燦的項鏈,手指頭上戴上了綠瑩瑩的戒指。不戴什么的時候,脖子也就是個脖子,手指頭也就是個手指頭。一戴上,脖子就不僅僅是個脖子,手指頭也不僅僅是個手指頭了。說不清楚的,感覺變了,一切都跟著改變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由不得你的。
郭郎無奈地對村里人說,戴這個,活受罪。
可是,不戴不行啊。郭郎告訴人們,他在城里的時候,城里人勸他戴項鏈和戒指。一開始他是堅決不戴的,按郭郎自己的話說,打死也不戴。一個農(nóng)民,戴那些玩意兒有什么用呢?沒用的。于是城里人就問他,不戴項鏈戒指,你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這一問,就問得郭郎無話可說了。想想,也是。所以明明知道活受罪,你也得戴。
我說的是實話。郭郎對村里人說。
慢慢的,村里人就適應(yīng)了郭郎的行為方式,覺得他如今就應(yīng)該這樣跟人打招呼的。如果還是按照原來老一套,吃了沒?反而覺得不恰當(dāng),不協(xié)調(diào),感覺不舒服了。
接下來的日子,郭郎不斷地往家里帶東西。帶回了彩電,帶回了冰箱,帶回了洗衣機,帶回了太陽能熱水器。他帶回了許許多多的東西,那些東西都快把他們家的房子撐得鼓起來了。
郭郎還帶回來了一輛嶄新的小轎車。那輛小轎車的顏色是黑色的,黑得像一匹綢緞,把全村人的眼睛都照亮了。郭郎的那雙手以前是握鋤把子的,從來沒有握過方向盤,可他硬是一個人把小轎車帶了回來。
據(jù)郭郎自己說,路上他軋死過一條狗。可是,郭郎一點都不怕,他根本用不著逃逸。本來沒有人看見他軋死了一條狗,但他還是下了車,吆喝,誰家的狗?誰家的狗?兩個人走過來,一男一女。男人說是他們家的狗,女人說是他們家的狗。兩個為此吵起來,吵得臉紅脖子粗的。郭郎對他們說,別吵了,就算你們兩家共同養(yǎng)了這條狗。郭郎連眼睛也沒眨一下,就賠了他們雙份的錢。也就是說,軋死一條狗,賠了兩條狗的錢。人一有了錢,就什么也不怕了。
后來郭郎的轎車還撞到了路邊的一座麥秸垛上。他又下了車,吆喝,誰家的麥秸垛?誰家的麥秸垛?可是,那里離村子太遠(yuǎn)了,吆喝了半天也沒見著一個人影。離開的時候,郭郎把一些錢塞到了那個麥秸垛上。按理說,麥秸垛只是被出了一個凹進去的坑,并沒有什么損失的。沒損失郭郎也愿意賠錢。這不是錢的事,是面子的事。只有窮人才不顧面子。
就這么的,郭郎把轎車帶了回來。
無論郭郎帶什么回來,村里人都不感到吃驚了。
習(xí)慣了。
習(xí)慣成自然。
終于有一天,郭郎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帶回了家。
十
眼瞅著,孩子就會坐起來了,孩子會在屋子里爬來爬去了。馬部道兩口子的心情復(fù)雜得沒法說。一方面當(dāng)然是喜悅,孩子一天天長大了,而且白白胖胖的,看著怪招人疼愛的;另一方面,唉,怎么說呢?拉屎拉不出來,就這么天天從嘴里往外吐,也不是個事啊。
兩口子咬咬牙,還是決定為孩子做手術(shù)。
可是,錢呢?女人問馬部道。
馬部道煩躁地說,你總是錢長錢短的,錢字是不是長在了你嘴上?
女人嗚嗚哭起來。
哭吧哭吧!馬部道在屋里走來走去,大聲說,你那眼淚如果都是金子,你最好給我哭出一籮筐來。有了一籮筐金子,我們就不發(fā)愁了。
女人不哭了,說,那你也得想個辦法啊。
馬部道說,其實……
馬部道欲言又止,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她,咬了咬嘴唇,到底還是把話說出來了,其實,我們可以不花錢的。孩子不就是沒有屁眼嗎?說簡單也簡單,在他兩腿之間割一個口子就完事了。我的意思是說,割一個口子,誰不會?咱們自己動手,一分錢也不用花。
女人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不過,這次她沒有哭出聲來。她一邊哭,一邊拿衣袖抹著眼淚。等眼淚把兩只袖子都濕透以后,她才開口說話了。
先等等,我去燒一炷香。女人說。
手術(shù)前——姑且叫做手術(shù)吧,他們兩口子做了充足的準(zhǔn)備工作。首先要有一把手術(shù)刀。專業(yè)的手術(shù)刀當(dāng)然沒有,馬部道找來手指寬的一根鋼鋸條,掰斷四分之一,把剩下的四分之三拿來在砂輪上磨,反復(fù)磨,直到磨出一個V字形的刀尖。馬部道沒有見過手術(shù)刀,但他覺得手術(shù)刀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為了試一下自制的手術(shù)刀的鋒利程度,他拿它在自己的皮鞋上輕輕劃拉了一下,鞋面立即就綻開了一個口子,而且他的腳趾頭也涌出了一股血??磥頉]問題了。接著是消毒水,用來洗手,還要清洗孩子的屁股。馬部道兩口子都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沒聽說過福爾馬林和過氧水,只知道紫藥水和酒精是可以用來消毒的。找了找,家里沒有紫藥水,只有用酒精了。再找,也沒有酒精。反正酒精和酒大概是差不多的,那就用酒好了。正好端午節(jié)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喝剩下的還有二兩白酒的。然后是擦血的藥棉,手術(shù)的時候肯定會流血的。棉花他們家倒有的是,去年他們家種了幾畝棉花,賣掉了一些,剩下的預(yù)備套被褥用的。不過,怎么把棉花變成藥棉,他們就不懂了。不懂也沒關(guān)系,拿衛(wèi)生紙代替藥棉吧,也許衛(wèi)生紙的效果比藥棉還要好些,衛(wèi)生紙可以吸血。
他們兩口子甚至把細(xì)節(jié)也考慮到了。比方說,手術(shù)的時候孩子是要哭的,他們就預(yù)備了一條毛巾。孩子一哭,就把毛巾捂在他的嘴上。要不然,孩子的哭聲會把村里人引過來。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知道,他們生了個沒屁眼的孩子。
手術(shù)開始了。
馬部道拿飲料瓶上的塑料瓶蓋,蘸上墨水,在孩子應(yīng)該是肛門的地方像蓋印章一樣摁了一下。瓶蓋拿開后,那里出現(xiàn)了一個圓圈。這個圓圈就是手術(shù)的大小和位置。盡管如此,馬部道在切割皮膚的時候,還是沒能把那個口子切成一個完美的圓,因為他的手抖得厲害。那個圓在即將合攏時偏離了方向,形成了一個類似于字母Q的創(chuàng)口。馬部道對自己的手術(shù)不太滿意,他吩囑老婆去找一根縫衣針,打算把Q的那個小尾巴縫上。
老婆卻沒有反應(yīng)。
這時候馬部道才發(fā)現(xiàn),老婆站在旁邊渾身篩糠般地發(fā)抖,她手里的毛巾沒有捂在孩子的嘴上,而是捂在了她自己的眼睛上。
馬部道拿胳膊肘碰了碰老婆,說,你怎么沒把孩子的嘴堵上?
老婆這才把捂住眼睛的毛巾拿開,看了一眼孩子。
孩子沒有哭,他在笑。
咯咯咯。孩子笑著,開心極了。
仿佛他挨了刀子不是疼痛,而是癢,癢得受不了才笑出了聲。
老婆怔怔地說,這孩子怎么了?
馬部道突然就叫起來,說快點拿衛(wèi)生紙來,出血了!
開始血是一點一點往外流,兩口子慌亂地擦來擦去。后來就不行了,血流如注,光擦是擦不及了。用一團衛(wèi)生紙堵住,但衛(wèi)生紙很快就被浸透了,血從衛(wèi)生紙里洇出來。這才想起止血??墒?,止血的東西事先根本就沒有準(zhǔn)備。真是百密一疏啊,怎么把止血這道程序給忘了呢?對了,碎土就能止血的。馬部道讓老婆趕緊跑到外面弄來了碎土,捂在創(chuàng)口上。血總算止住了。兩口子大汗淋漓,他們幾乎虛脫了,相互攙扶著坐下來,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過了一段日子,創(chuàng)口上的痂脫落,痊愈了。更可喜的是,孩子排泄不再通過口腔,而是按照他們夫妻的愿望通過他們造出來的肛門里了。兩口子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誰知好景不長,問題接踵而至。排泄是能排泄了,但卻不可控制。也就是說,這孩子隨時隨地都可能拉屎。更為可怕的是,這孩子眼看著一天天地瘦下來。準(zhǔn)確地說,不是瘦,而是在一圈圈地縮小。別的孩子都是一天天地長大,這孩子自從割出了一個屁眼,怎么就開始縮小了呢?
不對頭。老婆說。
馬部道說,是不對頭。
怎么辦呢?
不知道。
抱到衛(wèi)生所里讓張無力看看吧。
那樣一來,全村人都知道咱生了一個沒屁眼的孩子。
可總比沒孩子強啊。
要不,抱去讓他看看?
走吧。
怎么可能!這是張無力聽完馬部道的敘述后說出的第一句話。張無力幾乎跳了起來,還沒見他這么情緒失控過。張無力說出的第二句話是,一切皆有可能。說這句話的時候,聽上去已經(jīng)像嘆息了,他慢慢平靜了下來。張無力似乎非常疲倦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垂著腦袋,長時間地一動也不動。當(dāng)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圈已經(jīng)通紅了。
生物進化……不對……張無力語無倫次地說,動物……也不對。
張無力停下來,搖了搖手,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有些失態(tài)。
馬部道說,要不你先喝口水,潤潤喉嚨。
喝口水,潤潤喉嚨。馬部道的老婆跟著重復(fù)了一遍。
張無力喝了一口水,閉目養(yǎng)神,雙手疊在一起放在胸前,氣沉丹田,做了一個類似于瑜伽的動作,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果然就沉靜多了。他說,我的意思是說,人類進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身體的器官逐步得到完善。到了今天,每個器官精密的程度可以說遠(yuǎn)遠(yuǎn)超過任何人造的儀器。肛門,哦,也就是俗稱的屁眼,也是如此。粗看起來,肛門不過是一個口子,或者一個圓孔,它的功能也無非是用來排泄糞便和臭氣。但是,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其實它的周圍布滿了密集的神經(jīng),這些神經(jīng)經(jīng)由神秘的途徑與大腦中樞聯(lián)系,聽從大腦的調(diào)度指揮。組成肛門的肌肉也不是普通的肌肉,它們極富彈性,即可以擴張,也可以收縮。當(dāng)你需要排泄時,一根神秘的手指就會觸動按鈕,那些肌肉就會擴張,肛門隨之打開;當(dāng)你排泄完畢時,那根神秘的手指又會觸動按鈕,那些肌肉就會收縮,肛門隨之合攏。不,也許那根手指和那個按鈕是不存在的,或者換句話說,它們屬于無形的存在,它們只是你意志的執(zhí)行者。一切都是天然的?,F(xiàn)在,你割出了一個口子,但也只是一個口子而已。這個口子不是組成人體的器官,它類似于長在肌體上的一個瘡,而瘡是不聽從大腦指揮的,它是一個破壞分子。所以,你們的孩子隨時隨地大便也就成為可能,不,是必然。明白了嗎?
馬部道兩口子一頭霧水。對于他們來說,張無力的這一套理論全是廢話,他們需要的不是這個,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他們的孩子還能正常地拉屎嗎?
馬部道把這個疑問提了出來。
張無力搖了搖頭。
爸爸媽媽,再見。一個奶聲奶氣的童聲飄忽而至,若有若無。
你聽見有人喊爸爸媽媽了嗎?老婆問馬部道。
馬部道緊了緊臉,說,好像聽見了。
三個人的目光疑惑地集中到孩子的身上。孩子才幾個月大,怎么可能會說話呢?就在他們目光的注視下,孩子的身形一點點地收縮變小,仿佛一只漏了氣的氣球,收縮,變小,小到一個點,忽然就消失了。只剩下孩子身上穿的衣裳還擺在那里。老婆撲過去,拿起衣裳看了看,似乎懷疑孩子藏在了衣裳下面。馬部道重復(fù)了老婆的動作,也在衣裳下面找了找??墒?,他們什么也沒找到。
就在三個人的眼皮子底下,孩子真的沒有了。
十一
黃愛香找到劉明堂,對他說,劉明堂,郭郎帶回來一個女人,他不要我了,你要不要我?
當(dāng)時劉明堂正睡覺。劉明堂沒有睡在新村他那個所謂的新家里,而是睡在了舊村子原址上他的麥田邊。別人家麥田里的麥子都抽穗揚花了,中午的時候,劉明堂也去他的麥田里,他想瞅一眼麥子的情況。沒想到這一瞅,讓劉明堂傷心得要了命。他的麥子沒有一棵抽穗的,只抽出了光禿禿的麥秸莛子,好像一個人脖子上沒長腦袋。成千上萬的麥子站在他的麥田里,竟然沒有一個長腦袋的。
劉明堂想完蛋了完蛋了,將來別指望拿麥子換豬肉和水果了。
這么一想,劉明堂就哭起來。
哭了一陣,有些累,劉明堂這才意識到,原來哭也是一種體力勞動,就懶得再哭了。劉明堂就地躺倒,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不想呆在現(xiàn)實里了,他要回到夢里去。夢里比這兒強多了,要什么有什么,喜歡誰就是誰。
現(xiàn)實里的黃愛香找到劉明堂的時候,劉明堂正和夢里的那個黃愛香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夢里黃愛香是劉明堂的老婆,他正給她搓背呢。敲門聲響起來,劉明堂放下手上的澡巾去開門。門打開,卻不見人。劉明堂走出門想看個究竟,他的腳剛邁出門檻,一不小心,就從夢里一步跨進現(xiàn)實里來了。
有時候,對劉明堂來說,夢和現(xiàn)實的界線就是這么模糊。
劉明堂揉了揉眼睛,問黃愛香,你不是正洗澡嗎,怎么跑到麥田里了?
黃愛香說,你是在做夢吧?
劉明堂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
剛才你肯定是在做夢。不過,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醒過來了。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回答我啊。黃愛香把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她問劉明堂,劉明堂,郭郎帶回來一個女人,他不要我了,你要不要我?
劉明堂說,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我們兩個是不是在夢里。
不是在夢里。黃愛香說。
那不一定。劉明堂說,我也做過這樣的夢——在夢里從夢里醒過來,實際上還是在夢里。有時候我的夢就像油餅一樣疊在一起,一層又一層的,醒了好幾層才能真正醒過來。照這樣說,怎么能證明我們是不是在夢里呢?
這好辦,黃愛香說,我咬你一口,你覺得疼了,就不是在夢里。
劉明堂同意了黃愛香的辦法。不過他沒有讓黃愛香咬自己,因為他突然想起來那一次黃愛香咬他耳朵的事,她咬得太狠了。劉明堂捋開了袖子,自己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是疼的。
疼。劉明堂告訴黃愛香。
這一回劉明堂總算知道自己是在現(xiàn)實里了。他指著自己的麥田問黃愛香,你能告訴我,我的麥子為什么不抽穗嗎?
黃愛香說,這還用問嗎?因為你太懶了,上天懲罰你唄。
劉明堂搖了搖腦袋,說不對。要我看啊,是因為這地方太累了,也讓人弄得太臟了。這地方原來是咱們的村子,咱們究竟住在這里幾朝幾代,誰說不清楚了。你想呀,許多人的腳在這上面踩過來踩過去,那些腳印一層摞一層的,壓得這里的土地喘不過氣來了。還有好多人住的房子、馬廄、豬圈、羊欄、家具、鍋灶,也壓在上頭,不累壞它才怪呢。再有就是,這土地上被弄得臟乎乎的,比如豬狗雞鴨的糞便、煙灰、飄上去又落下來的塵土、涎水、唾沫、眼淚、汗水、人和畜生放出的屁、刷鍋水、洗澡水、人的胳肢窩里的狐臭味和褲襠里的尿臊味……你知道,人要是累了臟了,什么也不愿意干。我估計,土地也和人一樣,它也不愿意干了。黃愛香,你說說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黃愛得顯然有些不耐煩了,勉強附和說,也許吧。
別想那么多,來吧。說著黃愛香朝明堂靠過來。
黃愛香的主動把劉明堂嚇住了,他往后趔著身子,說你要干什么?
黃愛香解開扣子,把自己的一只乳房從衣裳里掏出來,說,劉明堂,你不是老想和我睡覺嗎?現(xiàn)在,我想結(jié)結(jié)實實跟你睡一回。郭郎有了別的女人,他不要我了,但眼下我們還沒離婚,我想給他戴一回綠帽子。黃愛香這么說話的時候,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劉明堂坐著往后欠了欠屁股,離黃愛香遠(yuǎn)一點,他再一次被黃愛香的舉動嚇到了。黃愛香繼續(xù)解扣子,把她的另一只乳房也從衣裳里掏了出來。見劉明堂害怕了,黃愛香就把自己臉上的表情調(diào)整得親切一些,說來吧來吧,別害怕。你放心好了,等我和郭郎離婚后,我就嫁給你。以前我只給了你下半身,現(xiàn)在我把上半身也交給你。以前我總是把上半身給郭郎留著,現(xiàn)在我還給他留個鬼!劉明堂還想往后退,可黃愛香的兩只又大又白的乳房暄騰騰地在眼前擺著,這事不好辦了。想忍,還是沒忍住。劉明堂一下子撲上去,一只手抓住了黃愛香的乳房,用嘴噙住了她的另一個乳頭。劉明堂吮吸著黃愛香的乳房,像一個餓極了的孩子。
但劉明堂只吮吸了幾下,就把乳頭從嘴里吐了出來,聲明說,咱先說好,我可是個窮光蛋!
黃愛香說,郭郎給了我許多錢,夠你花的。
過了一段日子,黃愛香果然和郭郎離了婚,又和劉明堂結(jié)了婚。離婚時郭郎把新村里的那座兩層樓房留給了黃愛香,他在城里買了房子,帶著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住到城里去了。
舉行結(jié)婚儀式那天,劉明堂理了發(fā),刮了胡子,換上了新衣裳,還穿上了一雙新皮鞋。這么一收拾,好像換了一人個。
有人沖站在黃愛香身邊的uasQ4/giyVyxZWRrGAetVK1ZydmwUjeCxOqvvEXLId8=男人說,主持人,新郎新娘該三鞠躬了,劉明堂跑哪兒去了?
也有人說是啊,吃完喜宴,我還要下地干活呢。
第三個人說,是不是劉明堂還在做夢呢?去喊喊他吧。
主持人拍了一下大腿,開口說話了,說你們的眼睛是不是都裝進褲襠里了?你們當(dāng)我是透明的啊。
眾人細(xì)瞅,原來那個儀表堂堂的人不是主持人,而是劉明堂。
結(jié)婚的第二天,劉明堂端著一個托盤挨門挨戶送喜糖。
那天,劉明堂說話非常稠,他說了許多話,說啊說的,說得他的嘴角上堆起了兩朵白沫。
劉明堂說,人的命,天注定,這話一點也不假。就拿我來說吧,有人說我游手好閑,也有人說我好吃懶做。說像我這樣的人,只有張嘴等著吃天上掉下來的鳥屎,要不然非餓死不可。這話他媽的一點道理也沒有,簡直就是屁話!為什么呢?因為我的命好啊,我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我的貴人是誰?是我老婆黃愛香嘛。原先我是窮人,黃愛香一跟我結(jié)婚,我就成了有錢人啦。有人說我這是吃軟飯。這話一聽就能酸掉人的大牙。吃軟飯怎么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吃軟飯呢,可是他們沒有那個命。
劉明堂還說,聽說過夢想成真這句話嗎?有時候,夢還真的能實現(xiàn)。這還得拿我作例子。你們只知道,我整天迷迷糊糊的,好像睡不醒的樣子。是啊,那是我在做夢。不瞞你們說,我做過許多許多夢。那些夢真是千奇百怪啊。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路上撿到一顆腦袋,那顆腦袋對我說,把我安到脖子上去吧。我問它,你是誰的腦袋?它說,我是你的腦袋。我一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我的脖子上沒有腦袋。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的背上長出了一對翅膀,我在天空飛啊飛,正飛著就撞到了一架飛機上,我被撞得折了翅膀,嗖嗖地往下墜落。我心想,這樣落下去,還不把我摔成肉泥啊。接近地面的時候,我一下子就醒過來了。這些夢都怪嚇人的。所以臨睡前,我對自己說,這一回不能再做那樣的夢了,我要做撿錢的夢。果然剛進夢里我就撿到錢了。我撿到的錢是整整一麻袋,把那個麻袋拖回家,累了我一身汗。
劉明堂還說,更多的時候,臨睡前我是這么對自己說的,我說,讓我夢到黃愛香吧。一進到夢里,黃愛香準(zhǔn)在那里等著我呢。在夢里,我浪,黃愛香也浪,我們兩個一碰到一起就開始浪打浪。這樣的夢做多了,就真的會變成現(xiàn)實的。這不,郭郎個傻瓜就把黃愛香白白送給了我。他郭郎真是瞎了眼啊,像黃愛香這么浪的娘們兒,上哪找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聽眾里的張無力突然嘔吐起來。
劉明堂停住笑,好奇地問他,你怎么了?
張無力弓著腰繼續(xù)嘔吐,他一邊吐一邊搖了搖手說,劉明堂,求求你別再說下去了。聽了你的話我就覺得惡心,想嘔吐。只要你不說了,我就不會吐了。
劉明堂閉上了嘴。
張無力果然就不再嘔吐了。
十二
村衛(wèi)生所里的衛(wèi)生員張無力拖著一個皮箱,往村長家走過去。還沒有走到村長家,就在村街上被一個女人迎面攔住了。
是馬部道的老婆。
這個女人披頭散發(fā)的,一邊咿咿呀呀地唱著,一邊揮舞著一根燒火棍。她的自我感覺好像是在戲劇的舞臺上,顯然,她把手里的那根燒火棍當(dāng)成了一把寶劍。她就那么顧自陶醉在自己設(shè)定的情景里,唱啊舞啊的。直到燒火棍掃到了張無力的皮箱上,她才停了下來。
她怔怔地看定張無力的臉,問,馬部道是好人嗎?
張無力頓一下,只好回答,是。
女人又問,我是好人嗎?
張無力又肯定地回答道,是。
全是騙人的鬼話!女人突然大喊大叫起來。
她劇烈地?fù)u晃著滿腦袋蓬亂的長發(fā),繃直著脖子,瞪圓眼睛,像一只過度興奮的斗雞,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告訴我,既然我們兩口子都是好人,那為什么我們生個沒屁眼的孩子呢?要知道,只有沒良心的人,才會生個孩子沒屁眼啊!你他媽的騙人!騙人!
說著,女人舞動手里的燒火棍,朝張無力迎面刺過來。
幸虧馬部道及時趕到了。
馬部道抱緊自己的老婆,奪下了她手里的燒火棍。馬部道賠著笑臉說,張醫(yī)生,對不起啊。我老婆瘋了。說完,歉意地朝張無力弓了弓腰,就推推搡搡地把老婆弄回了家。
張無力來到村長家,把一串鑰匙擱在了村長家的桌子上。村長剛吃了早飯,正非常享受地躺在一把椅子上,一邊拿火柴桿剔牙,一邊吸著煙。村長看了一眼鑰匙,把火柴桿從牙縫里抽出來,然后抬起眼睛,把困惑的目光盯在了張無力的臉上。張無力告訴村長說,那些鑰匙是衛(wèi)生所門上的。他還告訴村長,他不想待在這里了,他要回到城里去。
村長有些意外,他說,你總得說說為什么吧。
張無力沉吟了一下,說,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詩意。
濕什么?村長皺起了眉頭,他顯然沒聽懂。
張無力鄭重地說,詩意。
然后,不等村長再說什么,張無力就拖著他的皮箱離開了。
在張無力的皮箱里,放著兩個筆記本。初來鄉(xiāng)村,他的筆記標(biāo)題叫《尋找詩意》,第二個筆記本的標(biāo)題就變成了《奇聞怪事錄》。一出村子,張無力就開始流眼淚了。那眼淚越來越?jīng)坝?,以至于他不得不抬起衣袖不停地抹眼淚,因為他的眼球被厚厚的淚水包裹著,使他眼前的道路變得越來越迷茫。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么哭,反正就是想哭,憋不住的。是委屈?悲傷?還是絕望?他不知道。他就那么一邊糊糊涂涂地哭著,一邊歪歪倒倒地往前走。
哭有什么用?應(yīng)該往他們臉上吐唾沫!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
張無力停住哭,四處瞅了瞅,沒看見人。
往誰臉上吐唾沫呢?張無力自言自語。
人。那個聲音只回答了一個字。
可是,這里并沒有人啊。張無力疑惑地說。
難道你自己不是人嗎?你沒有膽量往別人臉上吐唾沫,那就只好往自己臉上吐唾沫了。往自己臉上吐唾沫,就等于往那些人臉上吐唾沫。因為你不能否認(rèn)你是人的一員,你代表著人!現(xiàn)在開始倒計時,十——、九——、八——、七——那個聲音聽上去粗野而蠻橫,不容違抗。
直到這時候張無力才明白,原來那個聲音發(fā)自他自己的內(nèi)心,他是在和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
那么,就聽從內(nèi)心的意愿吧。
自己往自己臉上吐唾沫,技術(shù)難度相當(dāng)大:第一是方向性問題。往別人臉上吐唾沫,是羞辱別人的,是向外;而往自己臉上吐唾沫,是羞辱自己的,是向內(nèi)。顯而易見的,吐出的唾沫不會拐彎,更不可能回頭跑到自己臉上來。第二是看不到目標(biāo)。別人的臉在對面擺著,想吐哪個位置就吐哪個位置;而自己是無法看到自己的臉的,除非借助鏡子。但鏡子里的臉只不過是虛假的映像,如果對著鏡子里自己的臉上吐,那唾沫也只能落到鏡面上,還是落不到自己的臉上。
為了把唾沫吐到自己的臉上,張無力想了各種辦法。
首先,張無力把唾沫吐到了路邊一棵樹的樹皮上,希望樹皮能夠起到折射作用,把唾沫折射到自己的臉上來??稍囼灹藥状?,都不太理想,唾沫不像光線一樣能夠折射,而是形成了散射,四處飛濺了出去。后來,張無力又把自己的下嘴唇盡力伸長,上嘴唇盡力縮短,試圖以改變嘴的形狀使吐出的唾沫形成一定的角度,從而調(diào)整唾沫飛行的方向。這個方法也沒能奏效,他的臉上只掠過了唾沫的零星的飛沫。
六——、五——、四——那個聲音還在倒計時。
實踐證明,人在關(guān)鍵的時刻總能急中生智的。
三——、二——、一,開始——!
就在倒計時的最后一刻,張無力突然想出辦法來了。
張無力先運足力氣把一口唾沫使勁地吐向空中,然后仰起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盯住那口從天而降的唾沫,來回移動自己處于地面上的位置,用目測的方式來計算和確定唾沫的落點。這一次,張無力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了萬有引力定律、自由落體理論和軍事訓(xùn)練中的瞄準(zhǔn)打靶技術(shù)。像他預(yù)料的一樣,啪,那口唾沫正好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責(zé)任編輯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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