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中，人是唯一會笑的。猴子最接近人類，它們長著一張永遠都高度警惕的臉，會害怕、著急、發(fā)怒，但不會笑。
　　我姥姥家養(yǎng)了一條狗，那狗會笑。
　　姥姥家那條狗叫麻桿，名字是我舅舅給起的。那條狗的血統(tǒng)是習(xí)狗，是一種擅長奔跑的狗，奔跑速度據(jù)說每小時能達到六十公里，相當(dāng)于中速行駛的一輛汽車。你如果在《動物世界》中見到過獵豹奔跑的樣子，就等于見到了習(xí)狗奔跑的樣子。習(xí)狗奔跑的樣子實在很帥，過于細長的后腿像裝了彈簧，奮力一蹬，身子如同一粒彈丸射出去。奔跑中的狗似一顆流星，在空中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靈動流暢，賞心悅目。人類馴養(yǎng)習(xí)狗，專司打獵之職，它的奔跑速度和瞬間爆發(fā)力，足以追上地上跑的任何獵物，當(dāng)然必須是它能夠擊敗的動物，譬如兔子、獾狐之類?；⒈恍校飞狭酥荒茏鏊鼈兊狞c心。然而，習(xí)狗的樣子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它身子細長，如同畫家?guī)坠P勾出的一幅線描，身上全部的肉剔下來稱稱，絕對不足十斤。尤其是它的肚子，基本被省略掉了。四條長腿麻桿一樣支棱著，顫顫巍巍，一陣風(fēng)似能吹散。你絕對不會相信，閃電一樣的奔襲是由它們完成的?，F(xiàn)在你知道我舅舅為什么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麻桿了。
　　麻桿的出身說不好，據(jù)說是舅舅在路邊撿的。那天舅舅在一垃圾箱里撿垃圾（舅舅無所事事，靠撿垃圾生存，他聽說撿垃圾也能撿成富翁），看見一條瘦骨嶙峋的狗蜷縮在一邊。一般情況，流落在垃圾箱邊的狗應(yīng)該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種事舅舅見得多了，沒有在意，撿完垃圾就走了。走了幾步，似乎覺得有什么東西落在那里，想了一路才明白是那條狗的眼神——期期艾艾，可憐兮兮，像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他身體的某個部位。按常理，一個垃圾箱要隔幾天才去一次，時間短不會有新鮮垃圾。可第二天舅舅又去了那個垃圾箱，因為有一根線牽著他。那條狗仍然在，似乎知道舅舅還會來，一直在那里等著舅舅。與麻桿對視的那一刻，舅舅的眼睛濕潤了，他明白，他必須收養(yǎng)這條狗。至于麻桿以往的經(jīng)歷，麻桿沒有告訴舅舅，舅舅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今后這條狗屬于他了。
　　麻桿會笑是舅舅發(fā)現(xiàn)的。那天舅舅照常去撿垃圾，旁邊跟著麻桿。自從有了麻桿，舅舅工作時就有了陪伴。有麻桿在，舅舅就不再感覺孤獨，膽子也壯了許多。本來，舅舅是想讓麻桿發(fā)揮特長，去鄉(xiāng)下野地里捉兔子的。野地里生長的兔子環(huán)保，肉勁道，有營養(yǎng)，城里人愛吃，市場上能賣很好的價錢?，F(xiàn)在國家命令禁止民間持槍，野地里的兔子就長瘋了。如果讓麻桿捉兔子，不僅不違法，還有很大的樂趣——駕鷹牽狗攆兔子，是公子少爺?shù)墓串?dāng)。如果麻桿一天能捉到幾只兔子，拿到市場上可以換回不少的銀子，不僅比撿垃圾收入多，也體面。雖然經(jīng)過舅舅精心喂養(yǎng)，麻桿原來一身毫無光澤的黑毛現(xiàn)在熠熠閃光，身體也壯實了不少，但想不到麻桿卻白得了一個習(xí)狗的美名，它的表現(xiàn)讓舅舅大失所望。起初，見到前面躥起的兔子它竟然無動于衷，瞪著眼睛直勾勾看著逃竄的兔子，像在欣賞動物表演。舅舅踢了麻桿一腳，嘴里喊著：愣慫，攆哪！麻桿身子動了一動，隨即又停下了，甚至一擺尾巴坐在地上。舅舅氣不打一處來，又狠狠踢了它一腳。麻桿被踢疼了，嗷嗷叫了一聲，可身子還是沒動。舅舅徹底泄了氣，說：稀泥糊不上墻，奶奶的，白長了兩條長腿。后來舅舅明白過來，狗是需要訓(xùn)練的，部隊上的警犬，還有那些救助犬、導(dǎo)盲犬，也過是經(jīng)過訓(xùn)練了的，不訓(xùn)練，它們跟普通的狗并沒有什么不同。舅舅開始訓(xùn)練麻桿，用一只皮球，準確地說是一個被孩子們丟棄的破足球，舅舅從垃圾箱里撿來的。舅舅把皮球扔出去，然后喊麻桿去追。這樣反復(fù)進行了幾天，麻桿終于有了反應(yīng)，開始追逐滾動的皮球，并且能聽懂舅舅的口令了。不幾天，麻桿追逐皮球的功夫突飛猛進，它可以在五秒鐘內(nèi)追上飛速滾動的皮球?qū)⑺醋?，然后嘴爪并用，將皮球快速滾回來，停在舅舅腳下，等著舅舅再次把皮球踢出去。舅舅看著麻桿滾動皮球的動作，突發(fā)奇想：如果足球比賽能讓狗上場，那么麻桿絕對可以入選國家足球隊，并成為大牌球星，國足肯定能走在世界的前列了。舅舅胸有成竹，更有一種成就感。舅舅把麻桿帶到了野地轟兔子，真刀真槍地干。一只兔子驚起來了——好肥的一只兔子，看上去像只豬仔。兔子后退一蹬，從草叢中躥出一丈有余。舅舅一聲喊：麻桿，追！麻桿的眼前出現(xiàn)了那只皮球，只是這只皮球跟以往追逐的皮球有些不同，一躥一躥的速度很快。麻桿稍稍猶豫，還是撒開腿追了上去。麻桿的爆發(fā)力得到了充分展示，出擊的速度和流暢的姿態(tài)無與倫比。沒出半里路，麻桿便追上了拼命逃竄的兔子。狗是兔子的天敵，兔子感覺到了麻桿逼近的氣息，奔跑的身體突然停頓下來蜷縮成一團，身上瑟瑟發(fā)抖。現(xiàn)在兔子就在麻桿的嘴邊了，麻桿只需一張嘴，就可以把兔子牢牢叼住。后面奔跑上來的舅舅喜出望外，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蛇@時麻桿做出了讓蓄滿了成就感的舅舅差點沒背過氣去。舅舅看見麻桿伸嘴拱了拱臥在地上的兔子，兔子骨碌打了一個滾，像一只球一樣蹦了兩蹦，然后嗖一下滾進旁邊的草叢里沒了蹤影。舅舅一腚坐在地上，心疼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
　　稀泥糊不上墻，麻桿只能跟舅舅繼續(xù)撿垃圾。舅舅自然很沮喪，本打算撿了這只狗能給他帶來財運，不想竟然是這么個貨色。舅舅又反過來想，對一只狗也不能要求太高，全國十幾億人，有能力的有多少？大部分都是沒有本事的老百姓，所以也不能要求狗個個是精英。好在麻桿是個活物，有這么個能喘氣的東西跟在身邊，也算是個伴。麻桿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幾碗干飯，所以每天跟著舅舅撿垃圾也沒覺得有什么委屈。那天，在一個垃圾箱里，舅舅用鐵鉤子鉤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這樣的垃圾袋很多，城里人都住在筒子樓里，生活垃圾習(xí)慣用塑料袋裝了，下樓時順手扔進垃圾箱。垃圾袋的內(nèi)容大體都一樣，爛菜幫子、水果皮核、衛(wèi)生紙，還有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等等。易拉罐酒瓶子不會有，那些東西能賣錢，城里人舍不得隨垃圾扔掉，攢多了賣給收廢品的。遇到這樣的垃圾袋，舅舅都不予理睬，他喜歡從辦公室或娛樂場所扔出來的黑色的大垃圾包，里面往往裝著令人驚喜的內(nèi)容。有時會有整包的香煙，半瓶白酒，有時還會有三十二十的紙幣。舅舅把鉤拉出來的白色垃圾袋挑在一邊，繼續(xù)往垃圾箱深處探淘。這時麻桿探出頭在那個垃圾袋上嗅了嗅，然后用頭在舅舅腿上蹭。舅舅抬了抬腿說：正忙著呢，別鬧。見舅舅不為所動，麻桿還蹭。舅舅不耐煩了，停止了工作看著麻桿正色道：麻桿，你胡鬧什么，再鬧以后不帶你出來了。麻桿并不因為舅舅的態(tài)度而停止自己的動作，它再次伸頭在那個垃圾袋上嗅嗅，然后端坐在垃圾袋一邊，抬起頭看著舅舅——媽呀！舅舅看到麻桿寬大厚實的嘴微微張開，嘴角的邊沿努力向上翹起，一排潔白的牙齒露出來。再看那一雙眼睛，微微瞇起，在微微顫動的耳朵下方彎出一對美麗的月牙兒，哇——這狗笑了。舅舅愣在那里，木偶一般一動不動。麻桿朝垃圾袋看看，再一次提醒舅舅。舅舅如夢方醒，上前打開了垃圾袋——竟然是用一團報紙裹著的兩沓嶄新的人民幣。舅舅的心狂跳不止，看看旁邊無人，急忙把垃圾袋揣在懷中。舅舅摁住因激動劇烈起伏的胸口想，這錢一沓肯定是一萬塊，誰會把這么多錢當(dāng)垃圾扔掉？家里有印錢的機器不成？仔細琢磨，舅舅明白了，這一帶是高檔住宅區(qū)，據(jù)說每平方賣到五千塊了。住在這里的人不是大款就是高官，肯定是哪個大官受賄太多，記不清自己有多少錢、錢放在哪里，順手把包錢的袋子當(dāng)垃圾扔掉了。定下神來的舅舅再看麻桿，麻桿的笑容是那么的奇妙動人，它的眼神似乎在說：白撿的，不要白不要。
　　
　　麻桿會笑的事姥姥不知道。麻桿一笑讓舅舅撿了個大元寶，可畜牲會笑，聞所未聞，不知道是福是禍。別看一笑讓你撿了元寶，再笑，說不定就攝你的魂，勾你的命。所以舅舅決定保守秘密，是福當(dāng)然好，這畜牲一笑就能招財進寶，那是天大的好事。如果是禍，那就自己一個人承擔(dān)，爛命一條，沒了也就沒了，沒有什么可惜，不要牽連別人。
　　但姥姥還是發(fā)現(xiàn)了麻桿的笑容。那天姥姥在后院里收拾那些散落的秫秸和樹枝，聚攏起來可以當(dāng)柴燒。姥姥是個閑不住的人，更是個過日子的人，不然也不能在老伴早早過世后，自己一個把我母親和舅舅拉扯成人。姥姥在后院的矮墻下蹲著，把散落的樹枝一根根撿起來摟在懷里。麻桿臥在后院中央的麥秸垛邊曬太陽，黑色的皮毛在陽光里閃著亮光。突然，麻桿站起來，沖著姥姥叫了兩聲，然后快速跑到姥姥身邊咬住姥姥的褲腳用力往后拉扯。姥姥被拉倒了，等她站起身向后趔趄了幾步，只見那堵矮墻轟然倒塌，蓋住了姥姥剛才蹲著的地方。姥姥驚魂未定，麻桿蹲在一旁看著姥姥，然后燦爛地笑了。姥姥呆在那里，在確認了麻桿的確是在笑時，跑過去緊緊摟住麻桿說：乖乖，你怎么會笑，怎么會笑呢？你可是個稀罕物啊，我的好乖。
　　麻桿會笑，沒有給舅舅帶來厄運，但再也沒有撿到什么財寶。雖然它救了姥姥一條命，但舅舅覺得，麻桿的笑容應(yīng)該有更大的用處，不發(fā)揮作用肯定是資源的浪費。
　　舅舅領(lǐng)著麻桿出現(xiàn)在街頭的那一刻起，麻桿就注定成為小城一顆耀眼的明星了。麻桿太聰明了，只用了幾天的時間，它就學(xué)會了聽從舅舅的口令，舅舅讓它什么時候笑，它就什么時候笑，并且學(xué)會了張開嘴發(fā)出聲音的笑。在這點上的表現(xiàn)，比它學(xué)攆兔子要強很多。
　　姥姥起初反對讓麻桿到街頭上賣笑，她說：現(xiàn)在電視機里、戲臺上、大街上，賣笑的人多了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男不女的，都在賣了，好好一條狗，瞎湊什么熱鬧？人有人樣，狗有狗樣才行，咱沒錢不假，這世上還是沒錢的人多，只要你不想過有錢人的日子，不照樣活得舒舒坦坦。
　　舅舅當(dāng)然想過有錢人的日子，有錢都能使磨推鬼了。有錢，人腰桿子就硬；沒錢，就沒臉皮，沒臉皮的人這輩子還有什么奔頭，活得不如一個丫頭片子光面（舅舅說的丫頭片子是鄰居老潘頭家的老閨女，才二十郎當(dāng)歲，在電力局上班，每月工資一萬多。那閨女能折騰，穿名牌衣服，開小轎車上班，天天吃肯德基）。姥姥阻止不了舅舅想過有錢人的日子，她知道舅舅是窮怕了，盡管她嘴上說沒錢也能過舒坦日子，她當(dāng)然也明白，有了錢，日子會過得更舒坦。想想也就隨他去了，但她總覺得麻桿不是一條平凡的狗，肯定還能做更大的事情。
　　舅舅上過幾年學(xué)，不用求人，自己動手制作了一個廣告牌。牌子是用硬紙板做的，上面拴條麻繩，在路邊找棵樹掛上，便成了麻桿的表演場地。牌子不太起眼，不能跟懸在房頂上的紅紅綠綠的廣告牌相提并論，但舅舅創(chuàng)造的廣告詞卻十分雷人：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一條會笑的狗——沖您笑一笑，保您十年少，青春永不老。
　　舅舅和麻桿身邊圍滿了人，把街筒子堵了個嚴嚴實實。好在這里不是交通要道，也沒有交警出來干預(yù)。形形色色的人看著蹲在地上的麻桿議論紛紛，說就這樣一條狗會笑嗎？這狗沒有什么特別的??？狗笑起來是什么樣子，像人一樣嗎？有人急不可耐，竟然吆喝著麻桿讓它快點笑一個。
　　麻桿沒笑，舅舅先笑了。舅舅笑容可掬地說：各位，它要聽我口令的，我讓它笑它才會笑。有人問：你讓它笑一個收多少錢？舅舅說：您隨便賞，一塊不嫌少，一百不怕多。它沖您笑一笑，保您心情好，交好運。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說：讓它對我笑吧，我給十塊錢，我倒要看看這狗真的會笑嗎，笑起來什么樣。舅舅就讓那人向前站一步，然后對麻桿說：麻桿，給這位老板笑一個，燦爛點。麻桿仰起臉沖著那個男人，嘴巴一點點向上掀開，潔白的牙齒慢慢露出來。眾人大嘩，嘖嘖聲接連不斷。那男人愣怔了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開心爽朗。舅舅說：看老板您的氣派就是大富大貴相，這家伙從來沒笑得這么好看過，您肯定要發(fā)大財了，不發(fā)財也肯定要升官。男人笑得更響亮了。笑罷，從屁股口袋里掏出一張十元幣丟在麻桿頭上說：不用找了，老兄，你可養(yǎng)了棵搖錢樹啊。說罷，呵呵笑著走出了人群。一個穿著體面的女士湊上來說：給我笑一個吧。舅舅打量了女人一眼說：看您長得這么漂亮，氣質(zhì)這么好，像個電影明星，您不會真是電影明星吧？是來咱這里拍電影的？麻桿一定會好好祝福您的，祝您青春永駐，美麗常在。舅舅招呼麻桿：麻桿，來，給這位漂亮女明星笑一笑。麻桿站起身向女人這里搖了兩步坐在女人面前。麻桿抬起臉專注地看著女人，嘴角慢慢翹成了一彎淺月，同時眼睛微微瞇起，竟然有一絲嫵媚現(xiàn)出來。舅舅心里罵道：奶奶的，狗也知道巴結(jié)漂亮女人呢，日怪。女人并沒有太大的驚奇，而是微笑著伸出手，在麻桿的頭上輕輕撫摸著：多好的孩子，笑得真甜。說著，竟然俯下身在麻桿嘴上親了一口。在眾人的喝彩聲中，女人打開精致的手包，從里面抽出一張百元幣遞給舅舅，然后撇下一個微笑轉(zhuǎn)身出了人群。舅舅對著女人去的方向深深作了個揖說：好人哪，我和麻桿祝您永遠年輕漂亮。相繼又有許多人讓麻桿沖他們笑，人群里不時爆發(fā)出開心的笑聲。一個上午下來，舅舅竟然收了幾百塊錢。舅舅一高興，領(lǐng)著麻桿進了路邊的小飯館。
　　舅舅發(fā)財了，是麻桿讓舅舅發(fā)財了。舅舅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他想，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步入有錢人的行列了。
　　那天舅舅照例帶著麻桿走上街頭，麻桿在舅舅的指示下不厭其煩地賣笑。
　　刑警隊的麻三這個星期天有了難得的空閑，一個人在街上溜達。這樣漫無目地的溜達是麻三最好的休息方式，眼睛到處踅摸，但什么也裝不進去；腦袋瓜似乎一刻也不閑著，不著邊際胡思亂想的，其實什么也沒想。麻三姓麻，名字叫中華，碰巧他的臉上最醒目的位置上有三顆麻子，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麻三。叫著叫著，見麻三沒什么反感，就公開叫了。別小看這麻三，在刑警隊雖然沒有什么官職，卻是破案的高手，被人稱做小城神探，或神探麻三。麻三逛蕩到舅舅和麻桿賣笑的地方立刻被吸引過去。干刑警的，嗅覺特敏感，一點點動靜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麻三在人群外看了一會終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感覺這個世界真是奇妙，什么樣不可能的事都會成為可能，就像前些日子破的那個案子，一個女人竟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不合邏輯，與常理不通。有兒子弒母的，沒有母親殺兒子的。俗話說虎毒不食子，做母親的沒有這么狠心的，而那女人就生生用菜刀把十六歲的兒子砍死了。麻三穿著便裝，街上的人沒有幾個能認識他，于是他想擠進去看看狗到底是怎樣笑的。這時，哄鬧的人群突然靜下來，人們把目光鎖定在麻桿和它面對的一個男人身上。那男人穿一件很普通的夾克衫，臉色暗黃，眼神游離。麻桿在沒有舅舅授意的情況下，突然走到那個人身邊，然后定定地看著他。男人被麻桿看得不自然起來，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種恐懼感。隨后，麻桿突然咧開嘴笑起來，先是微微笑著，后來越笑越大，最后竟然張開大嘴吼吼地笑出聲來。只見那男人在麻桿越來越強的笑聲中渾身顫抖，臉色蠟黃，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麻三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一頭霧水，在場的其他人也是一臉迷茫，其中也包括舅舅。麻三轉(zhuǎn)眼掃向那個男人，突然覺得似曾相識。麻三迅速調(diào)動大腦的記憶，猛然醒悟：原來如此。只聽麻三一聲喊：高求！那人哎了一聲還沒落地，麻三身子一躍閃電般撲到那個男人身邊，伸手一個反扣，那男人的胳膊就被別到身后，躬下身子動彈不得了。麻三把那個叫高求的男人壓在身下，摸出手機給隊上打電話請求支援，說他捉住了全國通緝的殺人嫌犯。
　　
　　麻桿吼吼地笑著，人群中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麻桿的事跡不脛而走，全城人都知道有一條會笑的狗，而且可以準確地分辨出好人壞人，幫助警察捉到了在逃的殺人犯。它對好人笑，好人能延年益壽，招財進寶；它對壞人笑，壞人則原形畢露，法網(wǎng)難逃。人們驚嘆：小縣城里居然誕生了神犬。
　　麻三找到舅舅的時候，是穿著警服。舅舅與麻三握了手感覺到了一種神圣感。果然，舅舅的感覺是準確的，麻三這次來，是邀請他帶著麻桿去刑警隊上班的。刑警隊決定招聘舅舅和麻桿為特別工作者，就像電視劇里那些無所不能的特工。姥姥看著麻三感覺就像自己的兒子那樣親切，特別是他臉上那三顆醒目的麻子，很有親和力。姥姥問麻三叫什么名字，麻三說：大娘，我姓麻，名字叫中華，大伙都叫我麻三，您老也叫我麻三吧。姥姥開心地笑著說：我就說嘛，怎么覺得這么親呢，感情跟俺麻桿有緣分哩。姥姥力爭留麻三在家吃飯，麻三說：等麻桿立了功，一定請您老人家到隊上做客。麻三還夸姥姥真有眼光，養(yǎng)了這么一條為民除害的神犬。姥姥很想說出麻桿的來歷，但看到舅舅制止的眼神就沒說。舅舅的想法姥姥后來明白了，麻桿成為明星了，出身問題必須保持一點神秘感，如果說是從垃圾箱撿來的，對將來的發(fā)展不利。
　　刑警隊初試麻桿的功能，讓它參與審訊一個拒不交代犯罪事實的嫌犯。舅舅和麻桿被帶進審訊室，他們很快適應(yīng)了里面昏暗的光線和嚴肅的氣氛。舅舅看到，一束強光照射在一個低著頭的男人身上，兩個警察坐在他的對面表情肅穆。警察對舅舅示意可以開始了。舅舅把麻桿帶到嫌犯身邊對它說：仔細看，該笑就笑。麻桿蹲在嫌犯身邊，目不轉(zhuǎn)睛看著他。嫌犯抬眼看到麻桿心中一驚，不知道警察弄條狗來是什么用意。麻桿定定地看著嫌犯，突然吼吼地笑起來，越笑聲音越大，充滿了恐怖和震撼。只見嫌犯臉色開始泛黃，繼而渾身顫抖，驚恐萬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我交代，我交代，快把它弄走，別讓它笑了，別笑了，我什么都交代。
　　麻桿出師大捷，名聲大震。人們猜測，是不是麻桿有特異功能，能夠辨別出壞人身上特別的氣息。它的笑聲更有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能刺穿人的靈魂，任何壞人在它的笑聲里都會肝膽俱裂，無處逃遁。人們突然對麻桿的笑聲有了一種隱隱的恐懼感，真怕萬一被它笑到。
　　而在對另一個嫌疑人的審訊時，無論舅舅怎樣引導(dǎo)，麻桿就是木著臉不笑。警方覺得可能這個嫌疑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從掌握的證據(jù)看，也不是那么結(jié)實，證據(jù)鏈銜接不上。為了慎重起見，做到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決定繼續(xù)補充偵查。結(jié)果這人還真的是被人嫁禍，真正的罪犯隨后落網(wǎng)。麻桿避免了一場冤案的發(fā)生。
　　公安局在麻桿的參與下，連續(xù)破獲幾起大案，聲名遠播。麻桿成了人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神犬明星。分管公安工作的秦副縣長親自到刑警隊看望干警，更為了見識一下神犬麻桿的風(fēng)采。
　　公安局長和刑警隊長帶領(lǐng)全體干警列隊歡迎，舅舅和麻桿站在隊伍最前面，神采奕奕。
　　秦副縣長做了簡短的講話，對干警的功績給予了充分肯定和表揚。然后他走近麻桿親切地拍了拍它的頭說：真是條好狗，無愧于神犬的稱號，應(yīng)該給你記頭功。然后秦副縣長又和舅舅握了手，鼓勵舅舅繼續(xù)努力，爭取做出更大的成績。正在這時，麻桿突然沖著秦副縣長笑了，聲音越來越大，令人猝不及防，毛骨悚然。
　　怎么回事？這狗瘋了不成？！秦副縣長面露怒色，對公安局長吼道：還不快把它弄走！舅舅又氣又急，狠狠踢了麻桿一腳把它拽走了。麻桿走了，它的笑聲還在那里盤旋，久久不去。秦副縣長怒氣未消說：我就說過嘛，我們不能把這種關(guān)系到人的生命和尊嚴的大事寄托在一條狗的身上，狗畢竟是狗嘛，如果只信任一條狗，那要我們?nèi)烁墒裁?？難道讓一條狗穿上警服當(dāng)警察嗎？胡鬧，簡直是胡鬧嘛，這種鬧劇該收場了！
　　現(xiàn)在，不僅公安局的人不信任麻桿了，就連麻三和舅舅也對麻桿產(chǎn)生了懷疑。麻桿破獲的幾起案件是瞎貓碰到死老鼠而已。秦副縣長說得對，麻桿畢竟只是一條狗。
　　舅舅和麻桿離開刑警隊，又過起了從前的日子。但舅舅發(fā)現(xiàn)，麻桿不會笑了，無論舅舅怎樣喊叫，麻桿都無動于衷，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總是呆呆地看著某個地方。舅舅說：這狗廢了。姥姥摸了摸麻桿的頭說：瞎說，麻桿不是一般的狗，你看它的眼睛，多深。
　　政府辦公室的“打狗令”下發(fā)到縣城的各個角落，滅狗的理由是為建設(shè)文明城市，徹底消滅狂犬病。那幾天縣城里的確發(fā)現(xiàn)了幾例狂犬病患者，發(fā)病突然，表現(xiàn)狂躁，幾天內(nèi)都死掉了。由政府牽頭，公安局具體負責(zé)，組織了龐大的打狗隊伍，整裝待發(fā)。麻三匆匆找到舅舅，讓他帶麻桿到鄉(xiāng)下避一避。他說：這場運動聲勢浩大，聽說是秦副縣長安排的，說不定就是沖著麻桿來的，我給你通風(fēng)報信，是違犯紀律的，但麻桿是條不可多得的狗，應(yīng)該好好保護，麻桿雖然也有出錯的時候，人不是也有犯錯誤的時候？我破了那么多案子，但也犯過不少錯誤。舅舅雖然不舍，但他清楚這事情的輕重，最終聽從了麻三的話，安排好姥姥，帶著麻桿連夜趕到幾十里外農(nóng)村老家去了。
　　舅舅的老家在大山里面，閉塞安靜，跟城里比，就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舅舅和麻桿窩在山溝里無所事事，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喝夠了酒，睡足了覺，就帶著麻桿到山坡上瞎溜達。那個黃昏，夕陽落在山坡上金燦燦一片，舅舅躺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看太陽一點點落山。落日的余暉柔和而溫暖，把舅舅無聊的身子弄得很藝術(shù)。舅舅的腦袋里似乎也被注入了大量的藝術(shù)細胞，此刻，他的眼前幻化出層出不窮的奇妙景象……舅舅終于成了富人，開著小轎車，車上坐著姥姥和麻桿……小轎車越開越快，最后竟然生出兩只翅膀，嗖一下子飛上了云端……舅舅沉迷在遐想之中，身邊的麻桿突然嗚嗚一叫，身子箭一般射了出去。舅舅醒過神來起身看時，麻桿已不見了蹤影。舅舅正在發(fā)愣，麻桿突然出現(xiàn)在舅舅身邊，嘴里叼著一只肥大的野兔。舅舅大喜過望，麻桿不會笑了，卻會逮兔子了。舅舅懂得這叫有一失必有一得。舅舅拎著肥嘟嘟的兔子滿足地笑了。舅舅對麻桿說：你小子不會笑了，老子還會笑呢，老子笑給你聽，呵呵呵呵……舅舅開懷的笑聲在山坡上燦爛綻放。
　　舅舅閑不住了，麻桿也有活干了。山里的兔子多得是，成群結(jié)對，禍害莊稼，逮兔子既可以保護莊稼又可以吃到鮮肉，是一舉兩得的事情。山里還有野獾和狐，都是好東西。舅舅帶著麻桿在山里面游走，每天都有收獲，有時是幾只兔子，有時是一兩只野獾，那天居然被麻桿捉到一條灰狐。有人出一千塊要買灰狐，舅舅不賣。舅舅說，這是麻桿的戰(zhàn)利品，留著做個念想呢。舅舅高興，晚上吃飯的時候賞給麻桿一大塊豬臉肉（麻桿能逮兔子，卻從不吃兔子肉，這讓舅舅很不解：狗除了不吃同類的肉，竟然還有不吃的肉，日怪），還往它嘴里抿了一口酒。麻桿被辣得嗚嗚叫著滿地兜圈圈。舅舅大聲笑著，笑得腦袋瓜子亂顫。舅舅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F(xiàn)在舅舅覺得姥姥就是活神仙，說的話就是金口玉言，人沒錢照樣能過舒坦日子。舅舅喝一口酒說：麻桿呀，我的乖乖，你雖然不會笑了，但你會捉野物了，這比會笑還好。你說是嗎？狗嘛，就是逮兔子的，不是笑的，你見過全天下有哪只狗會笑？
　　舅舅和麻桿在山里頭自得其樂，對城里如火如荼的打狗運動一無所知。好多天前，姥姥借別人家電話打過他的手機，姥姥電話里說城里的狗遭殃了，大大小小的狗死的死，逃的逃，城里頭看不見一只狗了。姥姥心善，總心疼那些貓啊狗的，在電話里竟然唏噓起來，弄得舅舅一陣心酸。姥姥問舅舅：你在家里能看電視嗎？小日本地震了知道不？還海笑了呢，乖乖，老厲害呀，小汽車跟樹葉一樣在水上打漂，你說，怎么海也會笑呢？笑起來還那么邪乎，街上都在搶鹽呢……
　　舅舅想姥姥了，可他不能帶麻桿進城，也不能把麻桿舍在山里獨自進城。舅舅想，再等等吧，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這世道就像個萬花筒，一搖晃就變。舅舅堅信，麻桿不會笑錯的，那個副縣長肯定有問題。電視上整天播抓腐敗分子的事，抓來抓去總也抓不完，那些人可比縣長的官大多了。
　　一轉(zhuǎn)眼到秋天了，舅舅和麻桿都養(yǎng)胖了，特別是麻桿，一身黑毛賊亮賊亮，每天都精神抖擻，氣宇軒昂，像一個隨時準備出征的戰(zhàn)士。
　　清晨起來，麻桿蹲在院子里看舅舅刷牙，舅舅似乎聽到了什么特別的聲音，他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回頭一看——麻桿笑了。舅舅怔在那里，他仔細端詳著麻桿想：日怪，他家伙怎么突然又會笑了呢？難道會是他期盼的事情發(fā)生了嗎？舅舅的心狂跳不已。正想間，放在窗臺上的手機響了。是麻三。麻三說：帶麻桿回來吧。舅舅問：那個副縣長出事了？進去了吧，我就知道麻桿不會看錯的……麻三說：就知道你會這么想，告訴你，秦副縣長不但沒出事，還提拔了，副字去掉了，現(xiàn)在是秦縣長了，他正派人到處找麻桿呢。舅舅愣在那里。麻三說：聽見我說話沒？怎么不回答……舅舅說：聽著呢……你說吧。麻三說：你別害怕，秦縣長這回不是要打狗，是想出重金買麻桿，你小子發(fā)財了，麻桿了不起啊，想不到還能看人的官運，以后也不能指望他幫我破案子了，真他媽是條好狗啊……如果想賣的話你就出個價，別不好意思要，當(dāng)官的有的是錢……你聽見了嗎？你倒是說話啊，到底想不想賣？我可是轉(zhuǎn)達縣長的指示。
　　舅舅對著手機大聲喊道：我不想賣！
　　舅舅扔了電話，呆呆地看著麻桿，心想：狗跟人一起呆長了，也變得像人一樣嗎？
　　麻桿還在笑著，只是笑得跟從前有所不同，讓人感覺身上發(f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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