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理性精神是錢鐘書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特質(zhì)。擁有理性,是人的本質(zhì)所在。但人往往容易陷入到理性與感性相分離的狀態(tài),從而形成種種精神病態(tài)。錢鐘書的文學文本中,通過對人性弱點的諷刺,對人生困境的探查,對自我迷失的透視,引導人對人的存在意義進行理性的探尋,以戰(zhàn)勝人生困境,不斷地獲得自身的解放。
關鍵詞:錢鐘書;文學世界;理性;精神困境
在博大精深的“錢學”世界中,文學無疑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成份。錢鐘書的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全部集中在本世紀四十年代。與同時代的作品相比,他的作品有著很大的特殊性。20世紀中國文學精神的主潮是情性的高漲,在此情況下,錢鐘書旁逸出文學主潮,在強調(diào)不使氣、不動火的平和節(jié)制上有意識地傾向古典理性主義。因此被稱為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一個“偏見”。錢鐘書文學文本的深刻性是和他對社會人生的理性探尋分不開的。哲人的素質(zhì)使錢鐘書的文學文本充溢著理性精神,這種理性精神賦予他的創(chuàng)作以深刻性和普遍性,從而具備了永恒的魅力。理性首先意味著對世界本質(zhì)的認識。在錢鐘書眼中,人生是充滿痛苦的,又是難免滑稽的;生命是悲劇的,又是喜劇的。他在《釋文盲》中說:“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產(chǎn)生了悲劇,松散時變成了諷刺?!边@里所謂“自我的分裂”,是指人的理性與感性或者說是欲望的分裂,即人不再成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被異化成一個片面的或“單維”的人。這個人類面臨的永恒性難題,在錢鐘書的文學文本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一、對人性弱點的諷刺
幽默是錢鐘書文學作品的一大風格。錢鐘書以他理性的眼光看世界,透視了世界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他善于利用笑來制裁那種種僵化的、自我矛盾的世事人情,大有笑盡天下可笑之人的靈氣。在錢鐘書的文學作品中,錢鐘書不遺余力地對人物進行揶揄與諷刺,暴露出他們的種種缺點。
中國人缺少自主意識,辦事愛面子,依靠心理嚴重,發(fā)展到了極端,人云亦云,隨大流,趁亂起哄,而不善于以質(zhì)疑、獨立思考的態(tài)度對待事情。錢鐘書不少雜文批判了中國人的這種的心理。《論文人》運用了歸謬法,由文人名聲大敗壞推出“文學必須夭亡”的結(jié)論,使文人那種跟著社會上某種輕視文學的思潮而自卑的“隨大流”心理現(xiàn)出了乖謬性。既諷刺了社會上那種淺薄的庸俗有用論,同時又批判了文人那種不認清自己的責任而人云亦云,隨風倒的心理。
《貓》中的健侯缺乏的也是一種理性精神。他的自我意識簡直是混沌一片,憑感覺生存。他生活優(yōu)裕,但沒有明確的追求和信仰,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應該擔負什么樣的使命,應該追求什么樣的意義。只是在別人一味恭維自己的太太卻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時,他才鼓起了自尊心,要寫點游記,以表明自己“不愿沾太太的光,要自己有個領域”。朋友的一句玩笑激發(fā)了他另覓新歡的想法;一時的沖動使他攜“相好”私奔,結(jié)果只落得“看著窗外,心境像向后飛退的黃土那樣的干枯憔悴”。 孑然孤獨,不知明日如何安排。
他的妻子愛默也是如此。當小青年向她流露出愛慕之心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資本再優(yōu)越一下。更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她向頤谷求愛時,這小青年才發(fā)現(xiàn)她根本不是理想中的對象而逃之夭夭。這不僅諷刺了愛默那“優(yōu)越感”的荒謬和愚妄,也因那一記耳光對年輕人愛幻想不切實際的心理露出了微笑。我們常說“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臉”固然過于苛刻,但也包含有正確的自我認識是幸福地度日的前提這一真理。正如一位名叫勃恩斯的詩人所寫的:“啊!我多么希望有什么神明能賜我們一種才能,可使我們能以別人的眼光審視自己?!边@種以別人的眼光來審視自己,能夠客觀冷靜地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看清自己的長處和不足,即看清“我是誰”,實際就是一種正確的自我意識。也就是錢鐘書所提倡的理性精神。而錢鐘書的幽默是對社會人生有所超越時面對人生所采取的一種態(tài)度,它看透了人生卻不逃避人生,在引人發(fā)笑的同時又引起人對人生的嚴肅思索,這正是理性精神的勝利。
二、對人生困境的探察
錢鐘書文學文本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對人生困境的刻畫和揭示。人類自從誕生以來就面對著各種各樣的苦,然而從根本意義上來說,人的痛苦是一種精神之苦。謝爾德林說:“哪里有危險,哪里就有救?!痹忌裨?,階級社會的宗教,近代工具理性都源于對人類精神困境的消解,從而給人以信心和樂觀。然而,歷史發(fā)展到二十世紀,舊有的思想和信念對現(xiàn)代人失去了作用,現(xiàn)代人生活在失去了神圣的依傍的狀況下,生活中充滿了悖論。被動,孤獨和虛無在折磨著現(xiàn)代人的心靈,世界呈現(xiàn)出一片混亂無序的情景來。物欲橫流,缺少信念,盲目沖撞,難求幸福,失陷在“圍城”里不可自拔。
《圍城》里的方鴻漸最為集中地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困境。作為一個受過現(xiàn)代文明熏陶的知識分子,具有現(xiàn)代人的諸多品質(zhì)。方鴻漸追求自由和快樂,卻由于脆弱而受盡痛苦。這種脆弱的精神狀況源于理性的匱乏和信念的不足。方鴻漸一出場,很容易地就受了“熟肉鋪子”鮑小姐的誘惑,正是欲望沖破理性的表現(xiàn)。然而方鴻漸畢竟不是一個酒色之徒,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仍然是理性和良心的承擔者,他的內(nèi)在思想仍要求他維護自己的本質(zhì)。欲望和理性的沖突,讓方鴻漸認不清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他一味討好鮑小姐,卻不了解鮑小姐的品性;受到鮑小姐的冷落,只知道慌張懊惱,不知道分析原因,更不會采取有效的行動去糾正偏差。在他與孫柔嘉小姐無休無止的爭論里,他曾力圖找到問題的原因,以緩和他與妻子的緊張關系,然而精神處于消極狀況的方鴻漸,總是被眼前的具體矛盾所糾纏,不能有效地把經(jīng)驗教訓運用于現(xiàn)實,甚至他大談經(jīng)驗教訓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的狼狽處境辯解。理性精神的脆弱,讓方鴻漸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動,一次又一次地品嘗失敗的痛苦。
三、 對自我迷失的透視
人類社會是由單個的個體組成的。作為一個人,他的本質(zhì)屬性就在于有思想。錢鐘書在《釋文盲》中說:“文明人類跟野蠻獸類的區(qū)別,就在于人類有一個超自我(Trans-subjective)的觀點。因此,他能夠把是非真?zhèn)胃患旱睦Ψ珠_,把善惡好丑跟一己的愛憎分開。他并不和日常生命粘合得難分難解,而盡量企圖跳出自己的凡軀俗骨來批判自己。”錢鐘書這里所說的“超自我”指的就是作為人本質(zhì)的東西,即人的思想、理性。二十世紀是一個思想貧乏的時代,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的人,一方面想擺脫理性的束拴,接受存在是一種非理性;另一方面心中卻有所自責,于是每個人內(nèi)心都存在著一種緊張狀態(tài)——這種緊張狀況源于人內(nèi)心里原有的理性對人的非理性的審視。一個理性處于混亂、黑暗、薄弱狀況的人,這種矛盾的緊張狀況尤為嚴重,于是,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存在著理性和感性,希望和欲望相疏離的可能;而疏離便形成了自我的分裂,自我的分裂遂導致自我的迷失。
錢鐘書的短篇小說《紀念》很清晰地刻畫了一個自我迷失的故事。已為人妻的曼倩本來過著和睦的生活,飛行員天健的出現(xiàn)打破了她生活的平靜。面對天健的騷擾,曼倩在理性上是反感的,然而在感性上,卻盼望與這一個男人親近——她受到了欲望的襲擊。欲望的誘惑在曼倩是難以抗拒的。小說細膩地展現(xiàn)了曼倩的道德與理性同欲望作斗爭的過程,使我們看清了人物的內(nèi)心矛盾斗爭的辯證演變,看清了人物的理性意識是怎樣在欲望的沖擊下步步后退直至潰不成軍的。小說通過一個偷情的故事給我們展示了人特別是現(xiàn)代人的自我是怎樣地處在分裂的邊緣、脆弱的理性已衰退到了根本無法與欲望相抗衡的地步。
這個故事中曼倩自我迷失的病癥在程度上還比較輕,時間上也短。而在方鴻漸身上則已到了痛入膏盲的程度。方鴻漸剛留學回國之后的心境是這樣的: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上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升上去??墒沁@歡喜是空的,象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幾尺,便爆裂歸于烏有,只剩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惆。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兒,好比楊花在春風里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
方鴻漸的主觀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缺少的是一種生命的期盼性,生活在寒冷難耐的意義真空里,體會到的是一種吞噬人靈魂的虛無,整個人生,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一無可去,毫無意義的荒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一個人根本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才有意義,常常感覺到自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累贅,一個多余的活物。
鐘錢書筆下的人物,無論上帝、健侯,還是曼倩、方鴻漸,都不同程度生活在理性衰落,信仰不足,自我的理性和感性無法統(tǒng)一的精神困境中。那么怎樣才能抵抗這“圍城”式的苦惱人生呢?錢鐘書在給我們展示這種人類精神困境的時候,并沒有指給我們答案。但是,我們從錢鐘書的文學文本中無疑聽到了一種理性的呼喚,感受到了他對理性的探尋。盡管人類面臨著種種精神的困境,他還是樂觀地說:“發(fā)現(xiàn)快樂由精神決定,人類文化又進一步,發(fā)現(xiàn)這個道理,和發(fā)現(xiàn)是非善惡取決于公理而又不取決于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fā)現(xiàn)以后,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發(fā)現(xiàn)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jù),從此痛苦失掉了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
錢鐘書的文學文本,高高揚起理性的精神,冷靜地關照世事人生,并因此引導我們同作者一道進行人類理性精神的探尋。錢鐘書筆下的人物的自我迷失的根源多在于人生終極意義的模糊,從而帶來理性與感性的疏離,人的本質(zhì)對異化了的“單維”人的審判,使人陷入孤獨虛無的脆弱處境。這是人類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題。解決這一問題的惟一辦法就是恢復人生終極意義在人精神結(jié)構(gòu)中的位置。而認識你自己、發(fā)現(xiàn)你自己是有限與無限的對立統(tǒng)一,從而使自己在存在有所依傍的情勢下適應現(xiàn)實環(huán)境,能夠“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這是錢鐘書文學文本的深刻意義所在。
錢鐘書的文學文本因?qū)θ祟愑篮阈詥栴}的反映和探索而獲得了永久的價值。
參考文獻:
[1]錢鐘書.獸·鬼寫在人生邊上.河峽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