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
狗日的黃食人,老子遲早殺了你!殺手輕輕地關(guān)上門,低低地罵道。一回頭沖村委會的大門口深抽了幾下鼻子,咳了幾聲,倒騰出一口濃痰,呸地一下,筆直地飛了出去,“叭”地剟在還在發(fā)出嗡嗡的共鳴聲的白鐵皮大門上,像一坨鳥屎。
院里傳出吆五喝六的聲音,一幫人忙著甩三匹,一個個都血紅著眼,除了桌上花花綠綠的鈔票和紙牌,似乎天王老子來了也得靠邊站。殺手來的時候趕上了文書尿急的功夫,聽到他敲門,提溜著拉鏈來開門,一見是殺手,便沖里面吆喝,老黃,殺手又來找你了。
黃主任唔了一聲,算是招呼過了,眼皮也沒抬一下,瞪著金魚眼,把桌上的三張牌一張張做賊似地掀起一個角看。大家都屏住呼吸,滴溜溜地盯著黃主任的每一個動作,似乎怕漏過絲毫的細節(jié)。殺手站在黃主任身后,卻也不敢攪了氛圍。忽地,黃主任抄起三張牌啪地丟在桌上,一聲哀叫,對面的治保主任一臉壞笑,把桌上一堆鈔票呼啦呼啦地揣進口袋。
殺手看著治保主任把最后一張票子掃進口袋,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黃主任的金魚眼終于睜開,一瞅殺手,不耐煩地道,又來干啥,媽的,早上屙屎沒揩干凈屁眼呀,盡帶些晦氣來。
主任,你看,這村里第二次征地,老圍埂那一畝多是我家最后的一點水田了,要不就別征了。殺手賠著笑,腰彎成蝦米狀,黃主任瞇著眼,右手小指習慣性地在耳根后撓撓,斜著眼看著殺手。
殺手一哆嗦,趕緊改口,如果實在是……是政府需要,能不能加點錢……上次征的那些就……要不,可沒法活了。
喏喏喏,打些什么秋風,苦哈哈的。黃主任夸張地做了個手勢,大家都哄地笑出聲來。你不是外號殺手嗎,有本事到上頭鼓搗去,找我們干什么。對了,小子,昕人說,老子的外號好像是你叫出來的,黃什么食人,老子弄清了真是你胡言亂語,立馬把你搓成圓的再壓成扁的?,F(xiàn)在趕緊給我滾,別杵在這里戳老子的眼睛。過兩天簽字拿錢的時候利索點。
主任……
主你媽的任,快走!嘿!咬什么牙,還咯吱咯吱哩!大伙看看,生著氣都是那點辰樣。老七,發(fā)牌,管他搓氈!這辰包,上次給他機會,遞把刀給他叫他當回真正的殺手,嘿!這雜種把刀哆嗦掉了,把老子家新鋪的木地板都戳了個小洞……
殺手知道黃食人在說那次去他家討要說法的事,臉面有些發(fā)燒,趕緊扭身往外走。
村委會通知說縣里招商引資選定了村子這一片為開發(fā)園區(qū),那份紅頭文件都還沒有讓村民瞅個翔實,征地就轟轟烈烈地開始了,二萬元錢一畝,簽了字按了手印,大家都唾著唾沫星子數(shù)那些紅彤彤的票子。村里呼啦啦多起了大彩電、電冰箱、新摩托、面包車、小夏利。一家賽著一家翻修老屋,澆灌門庭。沒過多久,像一場鬧劇般地,買了車的沒錢加油,添了幾大件的面對高額的電費,悄然沒了機器的鬧騰。征掉的地倒是如火如荼,填埋得一馬平川。幾條柏油路把它們規(guī)整得井井有條。土地拍賣會那天殺手也和其他村民一樣。去湊了熱鬧,卻沒有落得座位,在鎮(zhèn)政府的會議室外面勉強針尖般地插了個縫,從玻璃窗里看著那些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人隨著主席臺上的一把小錘舉手,幾宗幾宗地買。事后大家湊在一起議論。弄清楚了平方和畝的換算,急了眼,征地一畝兩萬元,一個平方也就是三十元左右,可那些土地稍加整理,隨便拉些土夾石填填,推平一下。便七八百元一平方,按起始價的七百元計算,一畝地瞬間變成了四十六七萬,大家手里得到的那點早先還沾沾自喜的小錢湊個零頭都差好幾萬,便只能算個屁了。
錢算了屁,村民們便感覺受到了鎮(zhèn)政府、村委會的愚弄,熙熙攘攘地聚集到村委會、鎮(zhèn)政府,還到過縣政府大院,找領(lǐng)導(dǎo)討要說法,起初各級領(lǐng)導(dǎo)還有些客氣的模樣,后來鬧得急了,便搬出大家簽了名按了大拇指印的那些紙頭,嘩啦嘩啦地在大家面前翻弄,對于那些還有些硬氣的漢子,更是招呼來一幫穿著制服的大蓋帽,下令若還不識時務(wù)便當作“刁民”鎖了。老老實實了一輩子的村民被咋呼幾句,看看那些白紙黑字紅手印的紙頭,癟氣了。
第一輪征的土地三下兩下就賣完了。第二輪又開始了。這會兒大家學了乖,死活不肯在紙頭上簽字按手印。各級領(lǐng)導(dǎo)賠著笑,又是開會又是挨家挨戶動員做工作。無非就是錢的事,當領(lǐng)導(dǎo)拍了桌子,每畝四萬,許多人心動搖了,畢竟新買的車子、電器等著票子開動,沒了票子。這些花了大價錢買來的東西豈不成了廢銅爛鐵。再說,領(lǐng)導(dǎo)眨巴著眼睛發(fā)話了,土地本來就是國家的,只不過租給大家耕種,現(xiàn)在國家要收回了,給仨瓜倆棗的算是極大的恩情了。別給了臉還不要臉。老一輩人就風傳了些舊社會地主與佃農(nóng)的那些瓜瓜藤藤,就有人開始簽字按手印,唾著唾沫星子數(shù)票子。不過也有一些合計了許久,把生活精打細算了一番,認為假若再把僅有的一點土地三文不值兩文地賣了,就那點水泡泡似的錢,三五年后還不到處要飯去,到時自己到底是農(nóng)民還是流浪漢叫花子,黨中央國務(wù)院不會希望全國的老農(nóng)們都敲著蓮花落,拖著打狗棍到城市里去討飯吧!有了這些粗淺想法的人,就拒不簽字。殺手算是有著想法的一個,他家僅有一畝多水田是命根子,他常常傻傻地想著一句疑問句,沒有土地的農(nóng)民還是不是農(nóng)民?不過,他也和上次一樣抱著最壞一步打算,要是碩果僅存的十幾戶人家都不簽字,自己就堅決不簽;要是大家頂不住壓力簽了,自己也不做最后一個人,一定是倒數(shù)第二三個簽字。
一想到簽字,殺手心里就痛得慌,牙也癢癢起來。
為了征地,村委會一幫人在黃主任的帶領(lǐng)下,挨家挨戶地拿著一沓紙頭,軟求硬磨,軟硬兼施地做所謂的思想工作。殺手家來過了好幾次,殺手皺著眉頭,只是重復(fù)著要是大家都簽完了,自己一定簽字云云。黃主任一行也拿他沒辦法,只是加緊著他們綠頭蒼蠅般地嗡嗡。為了造聲勢,鄉(xiāng)里找來幾輛推土機,每簽字一家,便吩咐司機轟著大油門,推平一家的田。
這天,日頭很毒,殺手看著妻子有些熱得上氣不接下氣,便叫她先回,剩下不多的一點苞谷自己一會兒就鋤完了。妻子確實有些支持不住了,便先回了。
地里的活計眼瞅著少。可干起來卻是費力得很。直到勞累了一天的日頭懶洋洋地向山下掉去,殺手才鋤盡最后一鋤頭草。
進了院子,眼看著屋里掩著門,黑燈瞎火的,殺手有些生氣,砰地一下一腳踹開了門,屋里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只見妻子凌亂不堪,嗚嗚地哭泣,一旁站著發(fā)愣的上身精赤的黃主任。回過神來,殺手一揚手中倒提著的鋤頭,就朝黃主任招呼過去。黃主任一躲抹開了身。妻子忽地慌了神,趕緊撲過來一把抱住丈夫,黃主任乘機一溜煙跑了。
原來妻子回家后,稍事休息便張羅著做好飯。可左右也不見丈夫回來,便燒了水,掩了門洗了洗身子。剛剛洗好了,便聽得黃主任來敲門,說是為了征地的事,妻子胡亂穿了衣服,開了門。瞅著殺手不在家,沒說了幾句話,黃主任眼里便有了些邪念,動手動腳起來。幸好殺手回來及時,要不可就……
殺手咬牙切齒地聽完了妻子的哭訴,便要尋著去拼命。妻子攔住他,勸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雜種是個啥樣的人,村里的大小媳婦吃過他的虧的人還在少數(shù)嗎,老蔫的媳婦還吊了脖子呢,誰家找進去麻煩了,還不都是啞巴吃黃連的份兒,人家上上下下都有人,你去還不碰一鼻子灰。再說,你回來得及時,也沒咋的,這樣的事,你咋說得清?
殺手心里就憤憤地想,這狗日的,老子遲早捅了他。
想了一夜,殺手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村委會簽字,黃主任訕訕地邊笑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殺手簽完字,鬼使神差地嘀咕道,狗雜種,你等著,老子遲早殺了你。
黃主任忽地哈哈大笑起來,什么?你再說一遍!
殺手沒說第二遍,一旁瞅著他簽字的治保主任替他說了。老黃,他能耐了,學著電視里那些舞刀弄槍的殺手說狠話哩。
殺手!黃主任一臉鄙夷。小子,要刀嗎?往這里捅,肯定一刀就死了!說著,一扯衣服,露出胸口一團白生生的肉來。
那一片白生生的肉硌得自己眼慌,殺手飛也似地扭頭跑了。殺手便出了名,一個村的人都用“殺手”兩個字取代了他的真名。
沒過多久,殺手便第二次看見了黃主任的白肉。拍賣會回來后,殺手跟妻子說了大家算的那筆陰謀賬,妻子聽了憤慨得緊,畢竟這次征地他家足足失去了四畝土地。四畝就是二千六百多平方,二千六百多平方再乘以七百,按照拍賣最低價概算自己也該得一百八十多萬。計算了一陣,殺手眼里噴了火,便去了黃主任家。
黃主任家的新建小洋樓剛裝修完,殺手一進門,黃主任就盯著他的解放鞋皺了眉頭,他的婆娘一臉的寒霜,尖叫道,進門也不換個拖鞋,鬼瞇日眼地。說完和丈夫招呼一聲要打麻將去。一扭身便走了。
殺手原本一臉怒氣而來,打算一見面就給黃主任一個下馬威,誰知被他的婆娘搶白了兩句,心虛了起來,一低頭,只見人家新嶄嶄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行黃泥腳印,便做聲不得。黃主任陰著臉招呼他坐下,問他啥事。殺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終于,殺手抬起頭,唯唯喏喏地說了個大概,大意就是怎么征地款和拍賣款出入這么多,要些補償。
黃主任一迭聲罵將起來,字是你自己簽的,手印是你自己按的,有老子雞巴事。
言語不合,殺手也和黃主任爭吵起來,把一路上準備了一肚子的臟話統(tǒng)統(tǒng)傾倒了出來。
忽然,黃主任嗖地抽出茶幾上果籃里的水果刀,反手遞在殺手手里,冷笑著道,哼,小子,要錢沒有,要命老子倒有一條,有本事往這里捅。
殺手看著眼前有些熟悉的白肉,心里一哆嗦,手中的水果刀“咚”地掉下,直直地插在木地板上,微微顫動。
出了門,殺手狠狠地罵了一句,黃食人。隨即一愣,對自己給黃主任起的外號忍俊不禁。
妻子回了娘家,幾個娘舅聞得自己村里被征地了,隔三差五來找借錢,動輒就要借十萬八萬的,殺手說沒錢,倒招來一些白眼,陰陽怪氣的話語。妻子為了從源頭上消除誤會,便打算回娘家說個清楚。兒子已經(jīng)讀中學去了。家里沒了妻子和兒子,一派靜寂。胡亂地劃拉了兩碗冷飯,殺手便上床輾轉(zhuǎn)反側(cè)去了。
大鐵門上的那口濃痰真解氣,不知道黃食人看到了會怎樣,最好是這雜種沒看見,一開門,抹了一手才好。殺手臉上透著笑,昏昏地想。
殺手又來到了黃食人家,黃食人正在沙發(fā)上舒展著身子看電視。殺手干脆也不脫鞋,把兩行黃生生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沙發(fā)旁。就讓這兩口子狗雜碎干瞪眼去。殺手有些惡作劇地想。
黃主任,那地價四萬太低了,你們要不商量一下,再漲一萬兩萬的,孩子還讀書,沒了土地,都不知將來到哪里喝西北風哩。殺手心不虛,說話也順溜了起來。
漲個屌屌,你個雜種,全村那么多人都簽了字按了印,就你們十幾個“刁民”麻雀般嘰嘰喳喳。等到簽得七七八八,看老子們不收拾你們,弄毛了,一個大子兒也不給你們。黃主任噌地從沙發(fā)上坐起來。
主任,你看,咱村什么事不都是你一句話,加那么點小錢對你們來說還不是掉根氈毛的小事……
嘿,你還說上興頭來了,我日弄你媳婦了,和你扯上娘舅關(guān)系了。小子,有些眼水,還口口聲聲要殺了我。來呀!
第三次看到那團耀眼的白肉,殺手忽地感覺血往上沖,似乎要頂破天靈蓋飆射出來。黃食人,別逼我,狗急了還跳墻哩。殺手手中的水果刀這次沒有哆嗦,相反地還調(diào)整了一下握的姿勢,緊緊地攥在手里,手心捏出一把汗來。
哦,雜種,原來我的外號真是你取的。黃主任的金魚眼瞪得溜圓??蠢献咏裉觳换钔塘四?。說著,張牙舞爪地向殺手撲張過來。
殺手想都沒想,一咬牙,把水果刀朝那團白肉狠狠地捅了上去……
我殺了黃食人了。殺手看著那團白肉瞬間變成紅肉,興奮地叫起來。一叫卻把自己一骨碌叫醒了,渾身汗淋淋的。窗外有了些蒙蒙的亮意,傳來了公雞的打鳴聲。
黃食人死了,胸口上的那把水果刀直抵心臟,一刀致命。尸體是他的媳婦打完夜麻將回家時發(fā)現(xiàn)的。
治保主任和黃食人媳婦都一口咬定是殺手干的。殺手家里來了警察。村里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警車,殺手也不辯解。只是叫鄉(xiāng)親們告訴媳婦不要擔心,便一低頭鉆進車里。
一個星期后,殺手回來了,水果刀上的指紋不是殺手的,地上的黃泥腳印除了殺手的一行,還有另一行,而另一行腳印的主人興許就是真正的兇手。妻子哭成個淚人,小拳小拳地捶他的胸口。殺手呵呵地笑道。做個夢就殺個人,我還想殺很多人哩,有那么便宜的事嗎。
一時間,村里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殺手邪乎著哩,做個夢都會殺人。
絕殺
老蔫出現(xiàn)在大家視野里有些突兀,惹得大伙一愣一愣的。毛利扎怪的樣子仍舊沒有多少改變,一身黑得油亮的衣服,讓他更顯得灰頭土臉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眼里多了些血紅色,人憔悴了不少。倒不是他的穿著讓他顯得另類,而是大家忽然記起,有半個多月沒看見老蔫了。老蔫是村里的“漂湯戶”,村里唯一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生活緊張了,每日便在村里散逛,張家蹭一口,李家混一頓。大家都知道老蔫不幸的遭遇,當作可憐他,也不驅(qū)趕和譏諷,還不時主動招呼他,給他些吃的、穿的。老蔫也不純粹一無是處,也不時幫張家挖一響地,幫李家割一響谷。后來,索性把家里的幾畝田地荒蕪了,專門給人幫工。勉強混個肚飽身暖。
半個多月不見影兒的老蔫一回來,就到治保主任家,說是投案自首。這消息不脛而走,一個村子沸沸揚揚起來。
有掐著指頭算的就驚呼起來,老蔫不就是從黃食人被殺后就一直未曾露面嘛!
啊么么,莫不是黃食人是老蔫整掉的,看不出,老蔫還有這一手。
對了,這些日子,那些大蓋帽挨家挨戶比對指紋,獨獨沒對上老蔫的指紋。
真的會是老蔫整掉黃食人。殺手對妻子說,自己一百個不信。
警察風馳電掣般地來了,就在村委會大院里做了簡單的審訊。警察原本要把老蔫押走的,可老蔫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起來,說是要當著全村人的面,才肯說出事情的真相,他信得過鄉(xiāng)親們,要不就是死也不說,還掙扎著要去撞墻。警察拗不過,就在村委會大院支起了桌凳,進行臨時審訊。
院子里擠滿了黑壓壓的人,審訊開始了,黃主任的媳婦咿咿唔唔地悲聲不斷,警察有些不耐,呵斥了幾句,方才停止了。
老蔫語出驚人,黃食人是自己扎在水果刀上的。伴隨著大家的驚呼,負責記錄的警察提醒老蔫,請正確說被害人的姓名,別用諢名。
老蔫瞪大了眼睛??戳丝茨贻p的警察,一臉憤慨,隨即把銬著手銬的雙手高高舉起,哆嗦著高聲叫道,老天,黃食人倒成了被害人,這成了什么世道呀!
發(fā)泄了悲憤,老蔫瞅了瞅就在身后虎視眈眈的治保主任,對警察請求道,長官,我還是從頭到尾地說個仔細吧!
坐中間的那個年長的警察與身旁的兩個年輕警察耳語了一番,點點頭。
老蔫原來一點都不蔫,因為父母去世的早,苦命長大的孩子早早地就當了家。后來。有些神話般地,鄰村的一個姑娘相中了他。姑娘長得水靈漂亮,頂住了娘家巨大的壓力,毅然決然地和他結(jié)了婚,村里人眼里羨慕,心里都暗暗祝福他們。老蔫勤勞善良,姑娘樸實熱情。一個美滿的家庭眼看得日漸有模有樣起來。
這天,老蔫從地里回來,妻子卻哭成個淚人。原來,趁著老蔫不在家,黃食人借收取提留款的機會誑進屋里,侮辱了姑娘。老蔫血氣方剛,抄起斧頭就沖了出去。
黃食人似乎早有防范,老蔫聞訊沖進村委會大院,治保主任和幾個愣頭青七手八腳就把老蔫打翻。
老蔫說到這里,扭頭狠狠地看了看身后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打著哈哈,扭頭看向別處。
眼看著老蔫動彈不得,黃食人露面了,陰笑著說,小伙子,凡事看開點,還學著黑社會,動不動就耍槍弄棒的,這是個法制社會,不是個流氓社會,動不動就來滋事。說完。吩咐治保主任幾人丟死狗般地把老蔫丟到村委會大門口,揚長而去。
當老蔫一步三搖地回到家。妻子早也吊死在梁頭。
沒了妻子,老蔫徹底蔫了。妻子那頭來找黃食人理論了一回,聽說黃食人使了些錢和手段,便息事寧人了。
徹底蔫了的老蔫便失去了生存的激情。蔫蔫乎乎地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原本就打算一輩子渾渾噩噩地過到行將就木,就想眼睜睜地看著黃食人得到報應(yīng)的一天。
村里征地了,一向連正眼都不看他的黃食人忽然找到家里。在黃食人的連拉帶扯下,老蔫稀里糊涂地在紙上按了手印。征地款下來了,家家都忙著數(shù)錢玩兒,誰也沒有想到老蔫還有幾畝荒田也是被征了的。
老蔫就找到黃食人要征地款,都不知找了多少回了,黃食人一直搪塞著,謊稱錢就留在村委會,飛不了,他給老蔫想好了,等到老蔫老了,掙扎不動了,留給他養(yǎng)老,平日若是有個病痛什么的,來取個百兒八十的看看病就行。老蔫蔫慣了,明知道肯定被黃食人黑了錢,卻也不敢說什么,只是在背地里歇斯底里地詛咒黃食人,罵他祖宗十八代解氣。平日里有個病痛,就去找黃食人,黃食人也就十幾二十元地打發(fā)他。
出事這天,老蔫幫人干活出了一身虛汗,回來洗了冷水,有些發(fā)燒,睡了一陣感覺難受得緊,便來找黃食人,打算要點零錢去看病。
一進門,老蔫就感覺不對勁,黃食人坐在沙發(fā)上生悶氣。我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殺手兄弟和他大吵了一場。老蔫說著。往人群中找了找殺手,殺手在人群中舉了舉手,回應(yīng)了一下。
黃食人聽得老蔫來找他要錢,立即火冒三丈,把老蔫罵了個狗血噴頭。老蔫知道,每次來要錢,黃食人都是像打發(fā)乞丐一樣,可自己實在痛得難受。一賭氣,老蔫忽地站起身來。打算搶白幾句,一不小心碰了茶幾一下,把黃食人的那杯茶水弄翻,灑了一地。黃食人大怒,跳起身來,一把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擼到老蔫手里,罵道,雜種,要造反呀。說著,亮出胸口白肉。有本事,往這里捅捅試試,今后別再老找老子要錢,老子又不是差你欠你,今后再來,小心老子打斷你的狗腿。
老蔫臉漲得通紅,分辯道,可那些錢是我的……
是你媽的屄!黃食人怒不可遏,一握拳就要來揍我。我一害怕就往后退,誰知活該這個狗日的倒霉,他一腳踩到地上的水漬,一個趔趄向我撲過來,那把水果刀就這樣插到他的身上去了。
說完,老蔫長吐了一口氣,一臉輕松。事情就是這樣,我一直以為農(nóng)村有句老話,殺人的不怪,要怪遞刀的,反正這個狗日的是自找的,他早該死了喂狗的。出了事后便跑出去了幾天,害怕了些日子?,F(xiàn)在我想通了,把事情說清楚,我的心愿已了,終于眼睜睜地看著這狗日的得到了報應(yīng),至于我,已經(jīng)活膩了,要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那個年輕的警察想要提醒老蔫別罵臟話,年老的警察扯了扯他,他愣了愣,便不言語了。
人群靜得出奇,黃食人的婆娘想要哭鬧幾聲,瞅了瞅大伙,警察也一臉肅穆,終于沒敢放出聲來……
屠殺
日頭剛剛露了半邊臉,昨夜下過幾星細雨,空氣濕潤潤的,那些蚊蠓蠅蟲趁著晨曦的余昏,漫天飛舞,攪得人心煩意亂。整理好案板,長發(fā)有些不耐,擎著手中的馬尾刷,驅(qū)趕著這些吸血鬼。
長發(fā)兄弟,肉給拉過來了。老蔫老遠就吆喝。
來了,放這。長發(fā)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幫著老蔫把板車上的肉搬上案板。拾掇好肉案,長發(fā)抹了把細汗,半開玩笑半嗔怪地道,老哥,今后還是叫我殺手吧,心里舒坦。你不知道,我每次按倒豬,把刀子送進它們的心臟的時候,我就在心底數(shù)叨著話哩。
老蔫嘿嘿笑道,數(shù)叨啥哩,難不成還給那些豬誦經(jīng)念佛超度它們。
呸!長發(fā)啐了一口,壓低了聲音。我每次都罵著那些敲詐著我們骨髓的雜種,那些豬就是他們的榜樣,我一刀刀就是在割他們的肉。剔他們的骨,你看著,會有那么一天的,這些狗日的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全被送進屠宰場,殺了喂狗,很可能連狗都不吃他們的肉。
呵呵!呵呵!長發(fā)兄弟,還是你狠,今后就叫你殺手,我們這些苦命人還正巴不得像大伙吹你的那樣,做個夢都會殺人,殺掉那些骯臟的家伙。
哎,對了,老哥,昨天又找那賊婆娘了嗎,你的那些征地款?
老蔫眼里閃出一絲悲哀。別提了,就像你說的,讓這些雜種吃好了喝好了,一個個進屠宰場算了。頓了頓,看著殺手一臉疑惑,便嘆著氣說道,我找那賊婆娘之前,還多了個心眼,生拉硬扯地把治保主任、文書、副村長等一幫人都叫上了,有些還推三阻四地,我就用黃食人血淋淋的事來威嚇他們,后來都去了。一提那事,那個賊婆娘鬼喊辣叫地說,她不知道,叫我要錢就去刨開黃食人的墳找他要去。原指望叫上那些人說些公道話的,誰知道他們支支吾吾,一個鼻孔出氣。我猜想,這些狗日的或多或少也吃過我的征地款。反正我也無牽無掛了,錢要不回來就算毬,整日跟著你賣肉。打打下手,有個勉強的囫圇日子就成。
你倒想得開!殺手調(diào)侃道。
有啥想不開的,就是想不開也得想啊!
好了,動手。殺手丟過了一把尖刀。兩人嚯嚯地割起肉來。
誰讓你們在這里賣肉的?有營業(yè)執(zhí)照嗎?豬肉檢疫過嗎?
殺手仰頭一看,攤前站著幾個穿制服的,說話的是個滿臉橫肉的家伙,依稀有些眼熟。猛地一激靈,刻骨銘心的一幕歷歷在目。
黃食人死了,征地的事可沒有停息。有了老蔫無罪釋放的前車之鑒,殺手心里高興極了,畢竟政府是公正公平的,不會骯臟老百姓。便任憑那些蒼蠅怎樣的煩躁,鐵了心不提高些價錢拒不簽字,成了村里碩果僅存的九家“釘子戶”。這日,治保主任帶著一幫人呼啦啦地來到院子里,那個厲聲謾罵的就是這個滿臉橫肉的家伙,這些人聽得殺手硬邦邦地仍舊不同意征地,便乒乒乓乓地打砸起來,腰上的青瘀讓殺手臥在床上一月有余。能走動后,幾個“釘子戶”來邀約殺手,大家都氣憤不過家里被打砸,便聯(lián)絡(luò)著打算到市里上訪,市里不解決就到省里,省里不解決就到中央。誰知,鄉(xiāng)里像長了千里眼、順風耳,大家剛一動身,就被派出所的警察逮了回來,關(guān)了起來,說他們擾亂社會秩序,有兩個和警察推搡了幾下,就被告他們拒捕沖擊警察,關(guān)押了一個多月,才使了錢保了出來。大伙都泄了氣,簽了字。
地征走了,馬上也賣光了,也馬上鱗次櫛比地蓋起了樓房,有了商店、飯館、熙熙攘攘的人群。殺手沒了土地,開始靠打些零工維持一家的生計。殺手頭腦活絡(luò),看到人來人往,便想到自己的屠宰手段,便開了個肉案,賺些零花錢。顧憐著老蔫,就叫上他一起打打下手。
看清了滿臉橫肉的家伙,殺手腦里哄地一下。血直往腦門頂上涌,嘟囔道,原來你是個警察,可怎么上次你們……
那家伙瞪著眼,冷笑道,嘿,是你這小子,喲,手里還拿著刀子,對了,外號叫什么殺手,還耍黑社會!告訴你,你黑個屁,老子們才是拿著執(zhí)照的黑社會,你算個卵蛋。把攤子收了,今后別在這里鬼混。
我們……招誰惹誰了……只是賣個肉……而已。老蔫有些哆嗦。
那家伙啪地一拍案板,怪叫道,還嘴硬!辦執(zhí)照沒?交稅了沒有?誰同意你們在這里賣肉的?問過我們了嗎?要我說,你們這豬肉是死豬病豬……
不……不是……我們可是到農(nóng)村收來的好豬……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好……好豬。老蔫哆哆嗦嗦地搶著辯解道。
嘿!這雜種!嘴比茅廁里的石頭還又臭又硬!砸了!
制服們立即動手,三下兩下就掀翻了案板。
殺手手上的青筋凸突突地冒了起來,兩眼噴著火。
老蔫偷偷地扯了扯殺手,喃喃地道,算了,算了。
那家伙乜斜著眼,看著殺手,一臉冷笑。殺手,嘁,殺豬的手!
你-說-我-什-么?殺手一字一頓。
殺豬的手!雜種!那家伙滿臉的橫肉更橫了。一干制服哈哈地笑了起來。
老蔫,動手,殺豬了。殺手一個虎躍,跳過橫在地上的案板,右手的一把殺豬刀劃出一溜串寒光。
老蔫怔了怔,手中的割肉刀倏地握緊,怪叫一聲,沖了上去……
尾聲
如果小說到此結(jié)束,讀者一定怪我大吊胃口,虎頭蛇尾,撩撥得人如魚刺在喉。便把依稀的事交代一下,讓讀者叫一聲痛哉。
兩死三傷,那個滿臉橫肉的家伙是兩死之一。三傷在地上哀嚎翻滾,兩人都懶得再去補上幾刀。這樣的結(jié)局讓殺手和老蔫始料未及,原本是拼了命的,想來也是九死一生,自己卻毫發(fā)無損。想不到這些雜種真的是豬,看著一個個牛高馬大,兇神惡煞,卻只是嚇唬小百姓的泥疙瘩。殺手說著,啐了一口,老蔫也陪襯著啐了一口。
村里風傳殺手和老蔫都被判了死緩……
事情卻沒有到此終止。半年后,那些買了地的商戶聯(lián)名把鎮(zhèn)、縣政府告上法庭。原來,這些征地與買地都沒有經(jīng)過上級批準,土地證自然批辦不下來,商戶們得不到政府信誓旦旦許諾立即批辦下來的地產(chǎn)手續(xù),受到了極大的愚弄,便鬧將起來。鎮(zhèn)、縣還一個勁兒打壓,欲蓋彌彰。這些有錢的主兒可不是苦哈哈的小百姓,東窗便事發(fā)了。
立案調(diào)查的真相令人瞠目結(jié)舌,那些大腹便便的主兒一個個黑吃征地款上百萬,連殺手們那個村委會小小的治保主任也交代分得了三十多萬……
責任編輯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