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在魯院,北北坐在我的前面,我能看見的是她的背影,一個修長的背部,一動不動,似乎總在認(rèn)真聽講,但她背面也是長著眼睛的,后來,她逢人就講,我坐在她的后面,嗨,這孩子,沒有腰的,上課總是趴在桌子上面,似睡非睡,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其實,北北的年齡與我大抵相當(dāng),“這孩子”,是她的口頭禪。她一出現(xiàn)在魯院,就帶著這個口頭禪,表示她已經(jīng)是一位老太婆級的人物了。起碼也是我們的長輩了。那時的北北,大概可以用風(fēng)華絕代來形容吧?,F(xiàn)在,文壇的男人們。閑來無事談?wù)撆骷遥l誰誰漂亮?xí)r,也是不約而同要說一說北北的,那時的北北,當(dāng)然就可想而知了,一朵鮮花來到眾人中間,必定有很多人想充當(dāng)肥料的,但是,但是,敬愛的北北,芳唇輕啟,面帶微笑,很慈祥地說,瞧你這孩子。也來開我的玩笑。所以,半年過后,北北風(fēng)平浪靜地回福建去了,沒有掀起什么風(fēng)花雪月。
北北給我的最初印象就是這樣,她用一句簡單的口頭禪,把自己隔離了起來,這個同學(xué),不僅長得漂亮,看來腦子一點也不簡單。
兩年后,我們又在武夷山見面了,她專門從福州趕來,也算是東道主吧,但她又根本不像個東道主,始終安靜地躲在一旁,表情也是羞羞澀澀。那次她開始關(guān)心起我的一項愛好——圍棋來了,還下棋嗎?下。長棋了沒?沒。有幾段?沒幾段。我說,你問那么詳細(xì)干嗎,你又不下棋。北北笑了笑,說,有人也下棋。
后來。我和那個人果然一見面就是下棋。有時,她陪在身邊,替我們端茶遞煙,侍候得很是讓人舒服。好像我們不是在下棋,而是從事著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前幾天。我在看北北的一個小說,也寫到了圍棋,她說,棋迷和棋迷見面,就像嫖客見了妓女,不那個是不行的。我停在這句子面前,笑了半天,我?guī)缀跸胂蟮贸鏊龑戇@句話時的表情。其實,我覺著北北真正的表情,就是在說棋迷和棋迷見面時的表情,這是惡作劇的表情,顛覆的表情,這也是一個小說家的表情。譬如她那個叫《息肉》的小說,本來應(yīng)該是個沒意思的小說,她寫了什么呢?她寫一個街道主任在兩會之前如何辛苦幾乎舍了命地攔截上訪者,這樣的事情大概連媒體也懶得過問。只有街道自己辦的黑板報才喜歡寫,更別說小說家了吧。而且在當(dāng)下,底層寫作盛行,若是讓左派批評家們見了,可能還要懷疑作家的立場問題。但是,寫《息肉》的是北北,她眉飛色舞又故作冷靜地說啊說啊說啊,以至于說什么什么立場都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言說者的表情,這很像餐桌上的北北,機(jī)智、幽默、好玩,她成功地把上訪和攔截上訪變成了一場游戲,一場貓和老鼠的游戲??磥?,小說這東西,還真不能以題材論,關(guān)鍵要看是誰寫的啦。
我在這兒忽然談起她的小說,其實我并不是想評論她的小說,我想說的是:文如其人。這句話反過來也一樣,北北就是這么一個人,她可以把任何事情變成一場游戲。她通常戴著一幅嚴(yán)肅的面具,但稍不留神,便要露出其本來面目來。一個游戲欲強(qiáng)的人,我們可以說她有童心,智商高,可以用笑聲來穿越現(xiàn)實,但一個游戲者往往也是一個自我解構(gòu)者,這從北北身上也可以再次得到證明。
對于一個作家,我想名字是很重要的,世界是從命名開始的,作家也是從命名開始的,大部分作家,在成為作家之前,就是放棄父母取的命字,自己給自己命名。所以,童中貴不叫童中貴;叫蘇童;劉勇不叫劉勇,叫格非;林嵐不叫林嵐,叫北北,可是,這個北北,在北北這個名字如日中天的時候,忽然又對自己的名字不滿意了,她又給自己改了一回名字,叫什么林那北,弄得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原來林那北就是北北。
我說,你怎么就改名字了?
林那北說,嗨,你看我都這么老了,北北這名字孩子氣,叫著不合適。
我說,林那北不好,還不如北北。
林那北說,那叫什么?
我說,要不,干脆叫“找不著北”算了。
一個成名的作家,是不能夠隨便改名的。改名無論如何是一件嚴(yán)重的事情,可能跟自殺也差不多吧,但是,北北說改就改了,一點難度也沒有,我現(xiàn)在說的這個北北。只不過是個被林那北拋棄了的名字。不過還好,北北的改名好像又并不太成功,至少在我們這群熟人里面,大家還是叫她北北,而沒有人叫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