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如從前。至死他也沒有脫下那枚碩大奇異的戒指。在我們相處的時刻,借著黃金的光芒,閱讀珍藏于身邊的一本硬邊日記本,悲傷已不足以表達一切,我知道這里記載的兩天,可真和這枚戒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我盡可能地記日記,并且都從元旦開始。在此記錄的其中一天是有關治愈我失眠癥的事件??磥碇斡沂甙Y的偏偏是這樣一件事?;叵肫饋恚瑝粢话?,寧愿它沒有發(fā)生過。但在當時,的確是難以避免。而恰恰是在所難免,才結束了我長達十年的不眠生活
那時我坐在貓頭鷹俱樂部高高的吧臺邊上,正品嘗著我人生的第一杯苦酒。從被炒魷魚再聯(lián)想到自己許多徹夜不眠的夜晚,歷歷在目的頭痛欲裂的情形,置身于這個夜晚出沒的鳥類圖騰中,貓頭鷹那對遮光提燈亮起的翡翠之光也顯得比平時陰森,喉頭不時涌出漂泊生活的苦澀,想著也許往后的日子更無起色,多少有些悲涼。
緊接著恐怖又加劇了這種悲涼,不是厄運的前兆又是什么呢?嘴里銜著田鼠俯沖到我的桌邊。田鼠的鮮血滴在我的小拇指上,我發(fā)現(xiàn)在那四周似真非真的樹枝上,停留著許多機警穩(wěn)重的貓頭鷹,桌上地上的田鼠躥來躥去。我從高椅上跌落,連同那粉碎的杯子,而就在趴下的同時,看到了吧臺的雕花底部以及高椅的腿上都刻著一行小字:失眠者的天堂,墓地之光。
一個戴貓頭鷹面具并戴一枚巨戒的人托起我那幾近痙攣的身體,問我是否有事。他告訴我當睡不著覺的時候,完全可以到這里來,因為這里的人都懼怕黑夜。接著我們彼此交流深更半夜佇立窗前的經(jīng)驗,是眺望那遙遠的星空還是辨認濃夜中那樹叢般的高樓。
我一直呢喃著,不時驚懼地盯著地面,準確地說是盯著棺材似的吧臺、手杖似的椅腿,但愿這永遠只是個夢。
驚魂未定,我們又被一股力量帶到俱樂部里間的一個小房間內。那里面許多人聚在一臺窄小的電視機前。我很想問問有誰知道那椅腿上的小字。他們很快讓出一塊地方讓我插足。我歇斯底里著什么墓地,以及墓地之光,難道這里是墳場,是地獄里的酒吧,好像這樣可以順便一吐心中的不快。這些人顯得無動于衷。電視里的影像非常模糊,但他們此時唉聲嘆氣,一會兒又群情激昂。顯然我不合時宜的亂叫引起人群中一個人漫不經(jīng)心地用嘲諷的口氣對我大笑。天哪!有人懷疑那個地方的存在。
徒勞的我很快便垂頭喪氣,并沒有人在我眼前揮著小棒催眠,但睡意卻不期而遇,逐漸驅趕了心中的悲涼。這種久違的感受彌漫全身,使我精疲力竭。可是說到這里,我的經(jīng)歷仍屬平凡。
就這樣歪睡在人群中,也許過了很久,但我的確是被周圍沸騰起來的人群振奮的手臂揮醒,在空中有無數(shù)僵硬的手指,太棒啦!我們贏啦!我們贏啦!有人抓起我的衣領,把我擰到半空,還有人在我眼前打著“V”形手語,V……V……我們贏啦!發(fā)了狂的人又朝我胸部狠狠地打了一拳。
許多人還包圍過來歡呼,他們噴發(fā)的口水把我澆透。瞧那進球,瞧那射門,太棒啦!這個傻瓜什么也沒看見,依然在睡大覺。我們贏啦!這就是事實,勝利的事實。大約是我的眼神告訴他們,我依然沒有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更加猛烈推搡我,我趔趄跌出,又被不停地推搡,或者說是互相抓撓。
當我再次被人拎起扔在角落,頭又被敲痛,牙槽松動,脖子差點被擰斷,沒人想掐死我,但擰我的那人的確有勁,繼續(xù)歡呼雀躍。面部肌肉由于狂喊而扭曲,烏煙瘴氣,大口大口喝酒,莫名其妙地唱歌,所有的東西都飛上了天。我緊閉雙眼,一時間天花板上充滿了那么多的屁股。在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狂歡之中,想必有一掌打中了腦袋某部位,糾正了偏邪的神經(jīng),我逐漸清醒地認識到,我已經(jīng)輕而易舉地告別了從前與鎮(zhèn)靜劑為伍的生活,以往別說在電視機前炸了營的人群中睡覺,就是靜夜里的一只鐘也讓我煎熬到天明。
日記中記載著我是靠著這枚戒指,在偶然的聚會中辯認出他。他成為我的男朋友,以后他的去向一直就不屑一提。我的失眠癥已成過往,但由于他的存在,時不時想起恍惚中看到的具有棺材腰身的吧臺底部那行不可理喻的小字。我們通常的約會是在街邊的飲料攤上。
關于愛,我們談得很少。有時如金子般沉默,像靜肅在墓前。我知道我們彼此好愛沉思冥想。當我撫弄著他完美無缺的手時,我驚懼地談到他紀念碑式戒指上的文字,可以肯定我是用心智而不是目光——“墓地之光”四個篆體。那時我已擺脫困境,但更加理解身處逆境中的人。他幾乎都是在我未醒之前就出去找工作,總是空手而返。有一段時間,他真是惡魔纏身。我相信他有著鐵一般的毅力,能使他如愿以償??磥砦覍λ墓烙嬍遣粫e的,就如同我對他的愛一樣。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向世人描述他最終找到的是什么樣的工作。但想想看吧,我們倆曾像凜冽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兩片葉子。
為了錢或為了愛,他干的是開快車嚇唬人的工作,這談不上是職業(yè),但發(fā)了財并發(fā)誓讓我幸福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在一些地下室或高層建筑優(yōu)雅的辦公室里常常舉行一些殘酷的儀式。欠債不還,起先飯局上談判,氣氛極為融洽,甚至可稱作友好。顯然耐心是有限的,鋒芒總要畢露,面具后面就是那種惡毒的、苛毒的條件。彪形大漢總是在恰當?shù)臅r機胳膊隆起氣球,如果是尋求極限,那就真刀真槍,直到兩敗俱傷。警笛、警車還有警犬都會追蹤而來,無數(shù)次不成功的跳窗奪路,不是命歸黃泉,就是落入法網(wǎng)。
下面記載的另一天,我是用鑷子翻過去的,它使我不忍卒談。
“這種工作并不光彩,但你知道人往往被自己的想像力所扼殺,其殘酷的程度……瞧,那就是我的工作室?!碑敃r他可真是桀驁不馴盡,卻可能平靜地告訴我。
他所說的“工作室”當時就停在不遠街角,一片橘紅的夕陽中。這輛如披著精黑的底片一般的外衣,有著野獸的氣質,它像司芬克斯一樣穩(wěn)健地眺望著前方。
他的建議不無合理性,我先得繞它一圈,而后才遙望星空一樣察看它的內室,與其說是車頂,不如說那是我見到的最近距離的蒼穹。除了莫名的原始壁畫,飛砂走石,變形的車轱轆,我很快找出了雷同之處,貓頭鷹的圖像印滿了坐墊。還有那種奇異的光從四面八方射出,視力在這里將退化,幻覺已綽綽有余,燈光在按摩你全身的同時,早已讓你迷失了方向。
相反,你就像被觸手所吸引,如癡如狂地進入車內。當他在我身邊坐定時,我知道命運已把我牽引上新的旅程。
精致的布簾摩擦著我的耳沿,街景在緩緩地掠過,我能念出每家店名。我想他真正的意圖是讓我體會什么是速度。他拐過我們極為熟悉的街角,我發(fā)現(xiàn)人們并未注視我們的車,他又一次沒有聲息地拐了一個彎,只有一個人目瞪口呆地讓過我們。很快出了街區(qū),上了一條高速公路。
打開屏幕,我們的車飛一般行進在路上,像只輕盈的燕子,路成為利劍向我們襲來。
起先一點動靜也沒有,也聽不到風聲,我本能地拉緊保險帶。突然他佩戴“墓地之光”的右手連同右腿肌肉在明顯地繃緊。無意間,我瞥見了車速表,天哪!在我的常識中,這是子彈飛行在彈道上的速度。
我驚慌失措中碰到了一個開關,莫扎特的《安魂彌撒》響起,還有風雷聲。我無濟于事地大喊大叫停下,“我們這是去哪里?”不管他的回答是現(xiàn)實還是非現(xiàn)實,看來墓地之光已經(jīng)籠罩我們。我抱頭鼠竄到他的腋下,盼望著惡夢再次過去。
在高潮中,無一例外,人們狂喊起來,起先是憤怒。停下!命令。而后是求饒,最后是絕望。
天哪!讓車停下,我愿意給錢。他們雙手擋著雙眼,就像裹尸布蓋著死人的臉,氣息已瀕近死亡,身子一大截已滑入座位底下,感受如同埋入土中,屁滾尿流污染了絨面坐墊,翻江倒海的嘔吐物四處飛濺。
汽車幾乎在天空中作著鷂子翻身,又似在海里乘風破浪。如果他們已認命或悄無聲息,這時車就會一百八十度或三百六十度轉彎,道路被切成光片甩過。車進入沙暴,進入漩渦,失重,掉入深淵,一下子又使他們尖叫起來。
通常在這時他抓住他們多少懺悔過的心理,他會告訴他們要穿過時間隧道,征求他們是去未來,還是回到過去。
他們淚流滿面,不住地哀求,不,我不要回到過去,是的,過去也許是滿目創(chuàng)痍,而此刻他們的未來也不過是墳墓一片?!拔医o錢,我給錢,我不要去未來。”嚎啕或者悲鳴,像狗一樣喘氣。
甩出最后一個彎道,一聲刺破天際的剎車聲預告一切即將結束。那多半是在沙漠的邊緣,一只車輪底下是流過峽谷的線一樣的河流,車已像馬一樣立起來長嘯。
他們往往爭先恐后爬出車,剎那間,又連滾帶爬回到車內簽了支票,交了現(xiàn)金。他們自始至終呢喃著我不想這樣死去。僅僅只有一個傻瓜爬了出來,看了看懸崖,建議開發(fā)這刺激的旅游項目。
被鑷子夾起閱讀的這倒霉一天所說的傻瓜就是我。日記已由句號結束。當我的唇吻上僵硬的手指還有銳利的戒指時,我發(fā)現(xiàn)硬頁邊角里有著罕見的小字:風把我們倆的頭發(fā)吹在一起,他像匹烈馬一樣喘著粗氣,平靜地注視著峽谷那邊終將會前往的未來。他銅像一般的靜默似乎想告訴我,他只是去出谷的那邊等待。
雖然戒指的光芒已逐漸暗淡。想想看吧,失眠、墓地之光、靈樞似的車,還有棺材吧臺,這一切恐怕也不是我輕易能回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