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石橋上,周津和紫辛就被一陣喧嘩聲吸引。憑欄望下去,河面上熱鬧非凡,一條條滿載游客的木船來來往往。駕船的是當(dāng)?shù)厝?,他們立于船的頭或尾,手撐細(xì)長竹竿。游客們興致都挺高,看見迎面的石橋,便朝上面的人揮手致意,歡呼著。動靜最大的是一條全是年輕人的船,男男女女聲音整齊嘹亮,如同訓(xùn)練有素的啦啦隊(duì)。無緣無故的熱情頓時把環(huán)境都感染了,橋上橋下?lián)]舞手臂,高聲歡呼,仿佛一見如故。
正午的陽光暖洋洋,照耀著那一張張仰起的年輕面孔。忽然間,周津感到一陣恍惚,在那些面孔中,有一張姑娘的臉顯得分外突出。陽光的烘托下,那微笑鮮艷無比,好像一朵花綻放開來。周遭的景物霎那間也黯淡了下去,好像變得無比的安靜。時間出現(xiàn)了一個短促的停頓,稍后才恢復(fù)了前行。周津的目光不由得緊緊跟隨,但此時船已駛到橋洞下,船身隱沒,留下空空的河面。他走到橋的另一側(cè),正好那船頭也露了出來,歡呼聲再次撲面而上。年輕人們手舞足蹈,木船也隨著顛簸晃動??墒?,周津怎么也找不見剛才曇花一現(xiàn)的笑容了。
迎面駛來另一條船。兩船交錯,撐船的故意讓船隨波逐流,眼看要相撞,游客們一陣尖叫,那兩條竹篙才伸出去,抵住對面的舷側(cè),尖叫變成歡笑。游客們的反應(yīng)有點(diǎn)大驚小怪,撐船的是人來瘋,把船弄得劇烈搖晃,玩到興起,船家騰身躍到岸上,用竹篙撐著船前行。船漸漸快捷,竹篙夠不著了,他撒開腿在岸上追,眨眼間跑到了前面,候船靠近,縱身一躍又回到甲板上。船上岸上,游客們都被逗得樂開了懷。
紫辛俯身在橋欄上,拿著手機(jī)拍照。見周津走近來站著仍不說話,她便故意問:“你改主意了嗎?”這是問他是否也想坐游船玩一玩。其實(shí),這個話題兩人先前并沒討論過,這是顯而易見的默契,這是一個離市區(qū)兩三個小時車程的小鎮(zhèn),碰見熟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對他們來說,肯定是選擇站在岸邊看別人,而不是坐在船上被別人看。說得好聽是心有靈犀,說白了是遵守游戲規(guī)則——這也是為什么他們的關(guān)系得以長久保持。當(dāng)然,今天的郊游是一次對多年默契的逾越,他們向來只在私下見面,從不一起外出,甚至都沒一起去看過一場電影。因此決定出行時兩人都有些興奮,好像這是個奢侈的計(jì)劃。目的地的確定,也是在閑聊中,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古鎮(zhèn)雖然來過,算下來差不多是同一個時段,一晃已經(jīng)是二十年前了,那時他們可都是青春年少時啊,回憶讓他們產(chǎn)生了同樣的幻覺——沒準(zhǔn)他們是在同一天來到這里的,也許是擦肩而過,或許相互有過目光短暫的交匯。
早晨,他們約在旅游車站碰頭。紫辛先去了單位,然后找個借口離開。周津直接從家里來,事先他已打過招呼。旅游巴士每半小時有一班前往這座江南古鎮(zhèn),車子不擠,一路上走得也順暢,接近中午抵達(dá)了目的地。車駛進(jìn)古鎮(zhèn)外的小廣場,就有許多三輪人力車圍上來,巴士沒停下,三輪車都跟在后面追。等到開門下車,乘客們立刻陷在三輪車的包圍中。車夫們熱情介紹坐三輪車的好處,免得走路,還可以省錢。古鎮(zhèn)是被圍起來的,進(jìn)去要買門票,價格不菲。若坐三輪車,車夫有辦法繞路進(jìn)去,比較下來車費(fèi)當(dāng)然比門票便宜。周津和紫辛坐上車時,已經(jīng)有好些三輪車載了游客在飛跑。他們坐的車,先經(jīng)過一片農(nóng)田,再從鎮(zhèn)子邊的農(nóng)舍間穿過。地面坑坑洼洼,顛簸中他們用力抓住車沿,狹小的座位上兩人緊緊偎依,儼然是兵荒馬亂的亡命出逃。車子不知拐了幾個彎,在一個僻靜處突然停下,車夫告訴他們已經(jīng)到了。兩人落腳下車,將信將疑,車夫早把車轉(zhuǎn)了個頭,一溜煙消失了。
兩人沿小巷往前走。窄窄的巷子,陰暗且潮濕,散發(fā)著霉味。從陰溝里冒出一股水流,白色的淘米水上漂著碎菜葉,墻的另一側(cè)在淘米做飯。再往前,聽見有雜亂的人聲。走出巷子,周圍竟全是人,他們已置身古鎮(zhèn)中。沒想到并非周末,游客也這么多。街道上,人們正摩肩接踵地涌來,一個個都興沖沖的,腳步匆忙地往前趕。兩人沒來得及細(xì)想,已匯入到人流中,仿佛被潮水推著往前去,好像前面有重要事件發(fā)生,再遲就趕不上了。但擠來擠去,不過是不斷地跟另外一些擠來擠去的人相遇。稍過些時候,擁擠才漸漸緩解,古鎮(zhèn)縱橫交錯的小巷終于把潮水慢慢地吸收了,人們散布四處,一切趨于平靜。
古鎮(zhèn)內(nèi),街巷兩邊的商鋪一家挨著一家,銷售的都是當(dāng)?shù)赝撂禺a(chǎn):絲綢、刺繡、茶葉、糯米粽、菱角和醬蹄膀。像游客們一樣,周津和紫辛在一家家店鋪間轉(zhuǎn)悠。紫辛迷上了那些絲綢,她倒是沒有買的打算,而是喜歡輕輕撫摸絲綢的表面,于是經(jīng)過每家店都要駐足停留,將柜臺上擺著的樣品挨個摸一遍,很快她就覺得已經(jīng)有了心得,可以通過觸摸來鑒賞絲綢的差異和質(zhì)地。店主見有人來看,自然迎上前來熱情介紹,紫辛問價錢,對方報完價,以為她會討價還價,她卻客客氣氣地道聲謝,便閃了人。后來,周津提出要買條絲巾送她。紫辛起先不想要,家里已經(jīng)有不少,難得去戴,全變成收藏了。但忽然想到,他從沒送過她禮物,這就難得了。兩人一起選了一款,然后紫辛將絲巾系上,在街上走了一段,卻覺得熱,又收了起來。接下來天氣只會越來越熱,絲巾肯定要過了夏天才能再戴了。想到半年以后,兩人覺得好像挺遙遠(yuǎn)的。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他們進(jìn)了一家茶樓。茶樓前面臨街后面挨著河,里面除了喝茶,點(diǎn)心和炒菜也都有,真正吸引人是店堂里有蘇州評彈,一對男女坐在那兒悠悠地唱著。但他們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茶樓里并沒其他客人,再離開已經(jīng)不妥。那一對說評彈的演員見有客人來,明顯提高了嗓門,唱得也愈加聲情并茂。這邊是一對聽的,那邊是一對演的,完全成了專場。其實(shí)周津根本不懂蘇州方言,紫辛也只能聽明白大半。她低聲做著翻譯,無非一個發(fā)生在戰(zhàn)爭年代的愛情故事。其實(shí)周津并不在意故事,倒是面前這對評彈演員讓他饒有興趣。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時而爭鋒相對,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又冷嘲熱諷,想必這是多年磨練而成的默契。他們也許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合作,走南闖北,將一個個纏綿悱惻、悲歡離合的故事反反復(fù)復(fù)地講了又講,唱了又唱。按理,再動人的故事對他們來說也成了機(jī)械的重復(fù),純粹是為生計(jì)過日子,早已淡而無味??伤麄冞€是那么投入,好像完全進(jìn)入了故事,不僅僅是在演了。
漸漸地,茶樓里又來了別的客人。人多了,周津和紫辛不再像方才那么專注,目光不由地投向窗外,便看見了河上的那座橋。這是座外觀和造型都普通的橋,建造年代也不很久遠(yuǎn),卻因?yàn)樵?jīng)入了一位畫家的畫而出名。可以說古鎮(zhèn)的名聞遐邇,得益于這座橋。
很自然地,兩人離開茶樓便去看橋。周津在橋上恍恍惚惚地走神,紫辛并不是沒察覺,卻沒想去了解究竟,她在橋上忙來忙去用手機(jī)拍照,走下橋堍好一會兒,周津也沒緩過來。兩人沿著河邊的路往前走,游人愈來愈稀少,腳步聲則越來越清晰。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路到盡頭本想折回,卻見到又一座石板橋。河對岸是一座宅子,大門敞開,顯然可以參觀。兩人過河,進(jìn)了宅子。庭院不大,一眼可以望見圍墻,但小歸小,房子、假山、池塘、竹林、亭廊等樣樣齊全,是江南園林的一個袖珍版,只是整個氛圍略顯太新。宅子的中心是青磚黑瓦的房子,大門敞開,客廳里布置了一套明式家具,四周根本沒什么人,參觀者若愿意,在椅子上小坐片刻也無妨。臥房門口攔了一條繩索,內(nèi)里是一張雕花的木床,蚊帳掛起,紅緞被褥整齊疊著,床前地上擺著一雙繡花鞋。周津和紫辛在房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剛要離開,才看見正門旁豎了一塊匾牌,上面是關(guān)于這座宅子的文字介紹。出乎意料的是,宅子的男女主人,居然就是茶樓里蘇州評彈講述的那對亂世情侶,他們的故事早已被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據(jù)說都是在這座宅子里拍攝的。
繞著房子走了一圈,周津和紫辛在假山旁邊看見一張椅子,兩人在那兒坐下。這邊地勢略高,可以俯瞰大半個院子。有點(diǎn)兒奇怪的是,此刻四周不見任何游人,整個院落里,似乎只有他們兩個。在這個沒有任何打擾的瞬間,他們不由得把自己想像成江南園林的主人。若這個幻想是真的,相對于曾經(jīng)在上海灘叱咤風(fēng)云然后退隱的黑道老大,以及他鐘情的淪落風(fēng)塵多才多藝的富家女,他們倆又可能是誰呢?兩人不由地有些失落,相對于被彈唱、被傳說、被書寫的故事,他們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似乎沒有任何可演繹成電視劇的內(nèi)容。
當(dāng)他們沿著河走回到古鎮(zhèn)的中心時,熱鬧已經(jīng)散去。經(jīng)過石橋時,可以看見錯落的屋頂后面是正在下落的太陽。中午時繁忙的景象已全然不見了,橋下是緩慢流淌的河水,水面上漂浮著樹葉,還有些零零星星的花瓣。一條載貨的木船剛剛經(jīng)過,已駛到了遠(yuǎn)處盡頭。離橋不遠(yuǎn),水邊的臺階上,一個婦女正在洗刷竹匾。再遠(yuǎn)一些,隔著河,兩個老頭聊著天。這應(yīng)該是小鎮(zhèn)最為日常的生活景象了,如今只是在這黃昏時分短暫地重復(fù)著。
出了古鎮(zhèn),周津和紫辛找到返回的旅游巴士。在等車出發(fā)的時候,兩人都闔上了眼睛。曾經(jīng)期待的郊游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們都覺得有些空落落。但一次平靜的出行不就是原來的預(yù)想嗎,可是一天真的這么過去了?難免令人意猶未盡。
等車子起動時,車上坐了不少人,只有周津和紫辛附近還有些空位。這時有人高喊司機(jī)別關(guān)門,隨即擠上來一群人,從過道嘩啦地沖過來,立刻把剩下的座位全都填滿了。最后趕來的這批人一共八個,都是年輕人,五男三女,周津和紫辛左面坐了兩個女生,另外一個女生和一個男生單獨(dú)坐在后排正中。上車時他們中有人提議這一對坐到前排,可是那個男生沒答理,徑直走到后排在中間坐下了,那女生便跟著坐在他身旁,另幾個不知為什么哄笑起來。車廂熱鬧了許多,前排的乘客扭過頭顯得很不滿意。這群年輕人像是根本沒看見,依然放肆地說笑。司機(jī)打開了車?yán)锏碾娨暀C(jī),武打片噼里啪啦效果聲響起來,車廂里才有了平衡。
周津馬上想到了中午石橋上的情景,這是同一批人。他依稀記得船上那些人的長相,記得那個女生,她花一樣盛開的笑容,留給他難以理喻的恍惚和惘然,此刻在腦海中恢復(fù)了具體的特征。他和紫辛在古鎮(zhèn)里轉(zhuǎn)悠的時候,瞬間的感覺好幾次回光返照,似乎提醒他,這不單純是偶然,是某種預(yù)示。碰巧他看見一個女孩子不經(jīng)意的微笑,為之心動,他不是自作多情又是什么呢?他這樣的自嘲其前提,是一切純屬偶然,稍縱即逝,一去永不復(fù)返,沒有重復(fù),沒有因果,也就毫無意義??墒?,她現(xiàn)在卻又重新出現(xiàn)了,成了否定之否定,顯得意義非凡。
“你今天拍了不少照,都有什么?”周津問得漫不經(jīng)心,但紫辛掏出手機(jī)遞過來,他馬上說:“別,我可不查你的手機(jī)?!弊闲琳f:“沒事,可以隨便看?!敝芙蛘f:“還是你放給我看吧?!弊闲链蜷_手機(jī),最初出現(xiàn)的都是她兒子的相片,快速往后進(jìn),最后才是今天的內(nèi)容。有一張是他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石橋時拍的,似乎就是當(dāng)年畫家作畫的角度;再有一張是橋的近景,因?yàn)轫敼?,拍得不太清晰,倒也有剪影的效果。可是,從頭到尾沒有橋上拍的內(nèi)容。周津拿過手機(jī)來倒放了一遍,確實(shí)沒有他要找的畫面。
紫辛問:“你要找什么?”
周津說:“你看后面那些孩子,你沒覺得很眼熟嗎?”
“眼熟?你是說在哪兒見過?”紫辛回頭看了一眼,她沒什么印象。
“中午的時候我們不是在橋上嗎?”周津說。“下面有艘船經(jīng)過,上面的人狂呼亂喊的?!?br/> “那可是一大群人,怎么記得?。俊弊闲链鸬?。她倒是覺得后排中間那個男生,跟某個著名的偶像派影視演員長得很像。周津說:“你是說那個師奶殺手嗎?記得你一直都挺迷他的?!弊闲劣眉绨蝽斄艘幌轮芙?,說:“去你的,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迷過他的?!辈贿^,讓紫辛這么一說,周津也覺得后座的帥哥跟那個影視偶像很像,濃眉大眼,白皙的皮膚,臉頰的嬰兒肥,加上總是得意洋洋,又努力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酷勁兒的樣子。帥哥身邊的那個女生現(xiàn)在更顯得與眾不同,不僅僅她是最漂亮的一個,在她恬靜的外表下面,有一種超出年齡的成熟,跟旁邊另外幾個懵懂的男生女生完全不一樣。這一對在這群人當(dāng)中顯然是主角,所謂俊男倩女,另外那幾個都只是陪襯,他們高聲喧嘩,上躥下跳,都是在烘托氣氛而已。
周津問紫辛:“那你說,帥哥旁邊那個女孩子像誰呢?”
紫辛并沒有回答,而是說:“你一定是覺得她像什么人吧?讓我來猜猜看。當(dāng)然嘍,肯定是你喜歡的類型。林青霞,我說的對不對?”
“那也太老了吧。”
“我是說當(dāng)年的林青霞,人家可是氣質(zhì)玉女,演了一大堆瓊瑤片,曾經(jīng)迷倒多少人。”
“瓊瑤片還真沒看過,我想得起來的是她演的東方不敗,不過那時候玉女已經(jīng)變成不男不女了?!敝芙蛘f著,又回頭看來一眼,然后側(cè)臉端詳著紫辛。
紫辛問:“怎么了?”
周津道:“我在想,當(dāng)年的你是不是跟這個女孩子很像?”
紫辛也回了一下頭,說:“那是你的幻覺了,我當(dāng)初可沒這個女孩子漂亮。再說,我要是這個女孩子,難道這個帥哥就是當(dāng)年的你?”
周津道:“如果能和你一起演一出瓊瑤劇,我也只好當(dāng)一回帥哥了?!?br/> 不過,眼前的這出瓊瑤戲顯然還處于開始階段。也就是說,男女主角已經(jīng)出場,并且相遇,他們對自己擔(dān)當(dāng)?shù)慕巧念I(lǐng)神會,只是還不知道劇情將如何具體展開;旁邊那幾個呢,雖然很清楚自己的配角身份,知道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搶些戲份,但心底的不甘仍不可抑制地冒出來。平日里,帥哥在這伙人里應(yīng)該是當(dāng)仁不讓的老大,形象上的優(yōu)勢給了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好像他早已經(jīng)是見多識廣的過來人。但是老大今天格外安靜,便也給了一側(cè)另一個男生有了機(jī)會,這個男生大腦袋配上一對大眼睛,并且眼珠外凸,加上夸張的發(fā)型,一堆像是燃燒著的火焰的頭發(fā)在額頭上方豎起,應(yīng)該是個帶點(diǎn)兒喜劇色彩的陽光大男孩。跟另外三個男生一樣,帥哥身邊的女生顯然也讓陽光男孩有些心里癢癢的,甚至是有些亢奮。雖說沒有和帥哥爭高下的心,但還是很想得到那姑娘的關(guān)注。至于另外兩個女生,很可能早就暗戀著帥哥,漂亮女生的存在,顯然讓她們既激動又失落。大眼睛男生頻頻向帥哥發(fā)起挑戰(zhàn),用言語開涮他,帥哥不同尋常的退讓也讓大眼睛得寸進(jìn)尺,玩笑越開越大,旁邊那幾個跟著起哄。整個氣氛像是在鬧新房,帥哥和漂亮女生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但這種孤立無援,帶來的卻是相互倚靠的甜蜜滋味。
可以想像一下這出愛情戲的未來:這對俊男倩女將在人們的羨慕和嫉妒中演繹他們愛情故事,他們會遭遇曲折,也會產(chǎn)生誤解,他們的內(nèi)心將經(jīng)歷波動和激蕩。考驗(yàn)、危機(jī)和沖突接踵而至,命運(yùn)對他們施以欲擒故縱,讓他們各奔東西,天各一方。但冥冥中有那么一股力量始終起著作用,當(dāng)他們覺得已經(jīng)快把對方完全忘記同時也被對方從記憶中抹去時,卻發(fā)覺在他們最初相遇的時候就注定了他們的命運(yùn)只可能是凝合在一起,永遠(yuǎn)也無法單獨(dú)成立,分離不過是畢生相依為命當(dāng)中的一個插曲。他們突然開始迫切地想念對方,而且?guī)缀踉谕瑫r發(fā)生,如超越空間的感應(yīng)。所以,他們又重逢在一起了。很難說這是一個喜劇,但應(yīng)該符合人們通常對美滿的期許。這一對神仙眷侶,將在一起慢慢地變老,按部就班地走完人生旅程。
周津沒有設(shè)想到若是悲劇,這場戲?qū)⑷绾问請觥K妥闲炼汲闪俗约壕幍沫偓幤挠^眾,雖然兩人對這兩個男女主人公的感覺是多重的。周津鐘情那個女生,雖始終無法排遣對那個男生的反感,可他仍然愿意他們的感情一帆風(fēng)順。紫辛的想法則更復(fù)雜些,因?yàn)橹芙虬蜒矍斑@個女生和她聯(lián)系起來,她覺得自己突然注入到這個美麗動人的女生的形象中,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過去;但她同時又隱約擔(dān)心,這個實(shí)際上并不相像的形象,正在周津的內(nèi)心中把真實(shí)的她給覆蓋掉。
電視里的武打片播完了。天還沒完全黑,落日的余暉仍徘徊在天邊,但車窗外的農(nóng)田、池塘和農(nóng)舍已被蔓延的夜色漸漸籠罩。車突然停在一個車站,從站名可知是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子,乘客紛紛下車,有的去候車室旁的小賣部,有的去上廁所,另一些站在旁邊抽煙。周津和紫辛留在車上。那伙年輕人都下車擠在小賣部柜臺前,等他們離開柜臺,每人手里都舉一支雪糕。唯獨(dú)那個女生并沒跟大家一起,站在停車場的邊上,面朝落日的方向,背影一動不動。幾個年輕人一支起哄,對象是附近的帥哥,他兩手各拿了一支雪糕,而且舉得高高的。帥哥朝遠(yuǎn)處的女生喊一聲,并揮了揮手里的雪糕。女生轉(zhuǎn)過身,淺淺一笑,同時又搖了搖頭。另外幾個青年發(fā)出一陣哄笑。大眼睛男生把自己的雪糕咬在嘴里,騰出手來,到帥哥面前把兩支雪糕都接了過來,忽又覺不對,立刻把其中一支還給了帥哥,然后把雪糕舉過頭頂,邁著大步朝女生走去。女生對大眼睛搖了搖頭,很客氣,就是不伸手接。大眼睛很尷尬,一再做出請求的姿態(tài),嘴里也不停地說話,那邊的哄笑現(xiàn)在都沖著他了。大眼睛沒轍,只能高舉雪糕回來,還給了帥哥。帥哥拿了兩支雪糕,表現(xiàn)得無所謂,看看左面這支,又看看右面那支,他突然連續(xù)做了兩次投標(biāo)搶的動作,將雪糕拋向了遠(yuǎn)處的灌木叢。
周津先是“哼”了一聲,忍不住又補(bǔ)了一句:“這小子,像真的一樣!”
紫辛提醒道:“別忘了,小帥哥代表的可是你哦!”
“那倒也是。”周津道,“不過都什么年代了,瓊瑤劇還在用雪糕這種小玩意做道具,也太落俗套了吧?!?br/> 兩人同時收回目光。紫辛本想下車去走走,這時車子里幾乎是空的,她起身在走道里來回走了幾趟。因?yàn)閷挾染瓦@么些,紫辛走得快,像是貓步。周津笑了。紫辛知道他在笑什么,索性更夸張,故意扭動腰肢和髖部。周津笑得更起勁,并提醒她何不利用車門的扶手來一段鋼管舞。
這時,司機(jī)端著續(xù)了水的茶缸回到駕駛室,其他乘客紛紛返回。車窗外,那群年輕人也正在回來,只有帥哥和女生倆還在遠(yuǎn)處,面對面站著說著什么,然后他們朝車子走來,帥哥顯得很不高興,突然提高了嗓門,像是怒了。女生有些意外,但她沒顯出害怕,帥哥的暴躁讓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反感,她不以為然地望著對方,始終一言不發(fā)。帥哥的火更大了,大聲說著什么,一邊做著手勢,讓人覺得他甚至?xí)邮?。女生則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保持著她和帥哥的距離,態(tài)度里有了更多的不屑。帥哥見毫無效果,突然停下來,緊鎖雙眉,狠狠地瞪著她。但他的心理攻勢落了空,女生從上到下掃一眼帥哥,一轉(zhuǎn)身朝遠(yuǎn)處走去,把帥哥晾在了那兒。帥哥知道自己背后那幾個人都在等他的下一步。他想了想轉(zhuǎn)回身來時,又恢復(fù)了一貫的無所謂的樣子。他單獨(dú)回來,示意大家上車開路。大眼睛不解地發(fā)問,帥哥伸手就把他往車門里推。大眼睛掙脫帥哥,突然朝女生那邊走去。帥哥急了,大吼了一聲,制止他繼續(xù)往前走的企圖。
看著車窗外發(fā)生的這一幕,紫辛說:“你是不是覺得你這樣挺酷的?”
周津笑道:“誰讓咱長得帥呢?!?br/> 紫辛用臂彎撞了他一下:“去你的。”
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最后上車的這些年輕人魚貫而入,到后面的座位上坐下。司機(jī)摁了摁喇叭,大聲問:“都到齊了嗎?”車廂前面有人答應(yīng)說都到了,后面這幾個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帥哥這兒,現(xiàn)在他獨(dú)自坐在兩個座位中間,挺了挺腰板,抬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很響亮地回答:“全都在這兒了,快開車吧?!?br/> 門闔上,車子啟動駛離車站。
紫辛輕聲道:“帥哥,有種你別管我?!?br/> “你要是不想一個人孤零零被扔下,就馬上叫一聲?!?br/> “那是不可能的?!?br/> “好啊,那就走著瞧,看看最后到底誰厲害?!敝芙蛘f。
車子啟動后有一個轉(zhuǎn)向,所以這會兒已經(jīng)看不到站著遠(yuǎn)處的女生了。周津和紫辛都等著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車子里一片寂靜,只有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這樣的延遲讓兩人短暫地覺得幸災(zāi)樂禍。但他們的等待顯然要落空了,紫辛道:“我倒是覺得,這個女孩子真的跟我有些像了?!?br/> 周津道:“吃虧的可是你自己哦!”
紫辛說:“這倒未必?!?br/> 眼見車子漸漸要離開車站,周津說:“玩笑好像開得有點(diǎn)兒大了吧?”他想叫住司機(jī),不料前排有個老頭先開了口:“不對啊,好像還有人沒上啊!”司機(jī)連忙放慢車速,問:“什么?還有誰沒上車?”老頭轉(zhuǎn)過腦袋來,問后排這些人:“年輕人,你們怎么把人丟下了?!边@幾個又都把目光集中到后排的中間,帥哥臉不變色心不跳,朝老頭一瞪眼,道:“人家不走了可以不可以?這兒有你什么事?管那么多干嘛?”
車子重新加速,離開鎮(zhèn)子,駛?cè)肓藵庵氐囊股\噹麅?nèi)很安靜,很多人都睡著了。發(fā)生在車站的事讓周圍這幾個年輕人的心情都陷入了低潮,可能他們也在為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擔(dān)憂,不知道這個突發(fā)變故將意味著什么。可他們誰都沒法改變什么,這種無能為力也令他們黯然神傷。而車越往前開,轉(zhuǎn)機(jī)的可能就越來越低。帥哥猜到同伴們在想什么,他覺得應(yīng)該讓氣氛輕松一些,不能一直這么凝重下去,于是他對大眼睛說:“你不是最擅長說段子的?給我們大家來一個?!?br/> “都講完了?!贝笱劬ν诤鹾醯拇巴?。
“你小子就愛搭丑架子!”帥哥掄拳捶了大眼睛一下?!安蛔屇阒v的時候講個不停,讓你講又裝蒜了?!?br/> “真的沒有了,要不我找找有沒有存貨吧?!贝笱劬μ统鍪謾C(jī)來找,終于找到一個段子,照本宣科講了一遍。結(jié)果只有帥哥一個人笑了起來,另外那幾個沒什么反應(yīng),那兩個女生中的一個輕輕地罵了一句:“真下流!”
周津和紫辛間也是一陣的靜默。
紫辛問周津:“喂,后悔了吧?”
周津道:“后悔不后悔,那得問后面那小子?!?br/> 紫辛說:“可我問的是你的想法?”
周津有些不明白,說:“我的想法?”
紫辛掏出手機(jī),把白天拍的那些照片又回放了一遍,突然問:“中午在橋上你就看見過那個女孩子?”
“我只是覺得有點(diǎn)兒像,也許不一定?!?br/> “所以,當(dāng)時你就一見鐘情了?”
“開什么玩笑!”
“那又為什么念念不忘?”
“我哪兒有念念不忘了?”周津道,“只不過是覺得這女孩子氣質(zhì)上有些特別,有那么點(diǎn)兒一種不同??墒悄兀@種特別和與眾不同又很難講清楚是什么。”
紫辛聽了只是笑。
“你笑什么?”周津問。
“既然那么特別,也許你應(yīng)該馬上回去,把她找回來?!弊闲琳f。
“我可沒說要去找她,”周津說,“再說,就算把她找回來,又能怎樣?”
“可是,一個女孩子就那么莫名其妙地被扔在一個小車站?!?br/> “她可以坐下一班車?!敝芙蜉p聲道。
“那倒也是?!弊闲恋?,“也許我們也應(yīng)該坐下一班車的?!?br/> 半小時后,這輛車迎面遇到了相向而行的另一輛巴士,兩輛車停了下來,司機(jī)們窗對窗說了會兒話。當(dāng)兩輛車重新加速,駛往各自的方向時,周津和紫辛已經(jīng)換到了另一輛巴士上。關(guān)于回頭去找人,先前兩人不過是說說而已,而且連回去找人的想法本身也是紫辛先說出來的。誰曾想會來了這么一輛車子的呢?眼看車快要啟動了,周津問紫辛:“要不我們回去看看?”紫辛未加思索,就說:“走吧?!眱扇讼萝嚂r扔下一句“忘記東西了”,便匆匆地跳上了對面那輛。半小時后,他們又回到了剛才的那個車站。但是此刻,車站已經(jīng)沒有人,小賣部也正在打烊,里面的人告訴他們,最后一班車已經(jīng)走了,要找車,只能坐出租。他們在周圍找了一遍,當(dāng)然沒見到女生的蹤影。方才在他們返回途中,并沒遇見任何車子,最大的可能,女生是往鎮(zhèn)子里去了。
幾分鐘后,兩人已經(jīng)到了鎮(zhèn)子里。小鎮(zhèn)很普通,是那種遍布于全國各地,最為庸常的小城鎮(zhèn)。只是一點(diǎn)兒都不冷清,反而異乎尋常的熱鬧,人氣很旺,店鋪鱗次櫛比,居多是大大小小的飯店,還有音像店、游戲機(jī)房、卡拉OK房、美容美發(fā)店、足浴店、小超市和茶坊。幾乎每家生意都不錯,飯店內(nèi)高朋滿座,游戲機(jī)房里人頭攢動,美發(fā)店和足浴店門口的人絡(luò)繹不絕。街道上則是那些東奔西走,仍然在尋找方向的人。似乎全鎮(zhèn)的人已傾巢出動,都在街上享受著豐富多彩的夜生活。
周津和紫辛沿著街道往前搜索。在這么熱鬧的環(huán)境中找人顯然不容易,小城鎮(zhèn)再努力打扮再追求時髦,遮不住身上的土氣,就像他們倆在人群當(dāng)中顯得十分顯眼一樣,如果那個女生出現(xiàn)在街上的人群中,應(yīng)該也不難認(rèn)出。可是他們轉(zhuǎn)了一大圈,沒看見女生的人影。
隨后碰到的問題是找不到廁所。小鎮(zhèn)熱鬧,吃喝玩樂樣樣齊全,唯獨(dú)找?guī)灰?。問了幾處地方,要么是干脆沒有,要么是說一定要進(jìn)去消費(fèi),一家便利店主給他們指了公共廁所的方向,他們一路找過去,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再問人。
最后是在一家熟食店的后面找到了廁所,里面的衛(wèi)生狀況奇差,他們幾乎從頭到尾得憋住氣不能呼吸。周津解決完趕快跑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等紫辛,好一會兒,紫辛也沒出來。這時男廁出來一個人跟周津打招呼。此人是中年男子,從打扮看顯然不是當(dāng)?shù)氐?,一身運(yùn)動裝,背小尺寸的學(xué)生雙肩包,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腦袋上頂了一圈殘留的頭發(fā),中間光溜溜的,典型的“荷包蛋”。荷包蛋開口就稱周津?yàn)椤袄相l(xiāng)”,看見他們兩人在便利店買瓶裝水,當(dāng)時他正好在那兒買香煙。荷包蛋掏出煙,遞過來一支。周津擺手謝絕后,荷包蛋自己也不抽,將煙放進(jìn)口袋,卻并沒有要走的意思,碰見老鄉(xiāng),他似乎很想聊上幾句,但是周津的緘默,讓他一下子沒法開頭。讓周津反感的,正是荷包蛋臉上裝出來的神秘兮兮的表情。
荷包蛋問:“是第一次來這兒的吧?”
周津說:“第一次。”
荷包蛋意味深長地笑了,說:“我常常來,差不多兩星期來一次?!敝芙蛑缹Ψ绞堑跷缚?,故意不接茬,說:“我們只是路過。這是第一次,應(yīng)該也是最后一次?!?br/> “好地方啊,我兩星期來一次?!焙砂耙辉購?qiáng)調(diào)“這里我很熟”,見周津老是往廁所那邊看,他告訴他,女廁那邊只有一個位置,常常要排隊(duì),若是前面的人進(jìn)行得慢,后面就得排長隊(duì)。
“你大概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币娭芙蛉詻]任何反應(yīng),荷包蛋又補(bǔ)了一句:“不過,你帶了女朋友一起來,就沒什么意思了。”
周津已猜到了大概,索性就一語道破:“莫非這兒是紅燈區(qū)?”
“我早看出來你是內(nèi)行?!焙砂邦D時大喜的樣子,冷不防抓住周津的肩膀捏了一把。然后他把小鎮(zhèn)的近代史講了一遍,這里地處兩省接壤處,歷史上曾經(jīng)幾次被重劃到對方去。雖然周邊都是富庶的魚米之鄉(xiāng),但這個被踢來踢去的地方經(jīng)濟(jì)始終發(fā)展不起來,總算還有交通方便這一優(yōu)勢,從早到晚人來人往,便漸漸興起了發(fā)廊和桑拿房。起先不過是半遮半掩地打擦邊球,但后來名氣越來越大,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紅燈區(qū)。在荷包蛋看來,此地的優(yōu)勢就是山高皇帝遠(yuǎn),沒人管,從來沒什么嚴(yán)打之類的假正經(jīng),更不會有警察什么的來敲詐勒索。安全有了保障,慕名來的人就多了。人多了,有了競爭,帶來的是良性循環(huán),價格也下來了。
“價廉物美!”荷包蛋的口氣像是在做廣告,他明知道周津不是單獨(dú)一人,津津樂道就是想引得他心里癢癢的。
這時候,紫辛終于出來了。她抱怨著廁所的情況,排長隊(duì)也就算了,居然總有人插隊(duì),因?yàn)椴尻?duì)還引起吵架。周津并沒有向荷包蛋介紹她,而只是匆匆道了聲別。他們轉(zhuǎn)身走開時,荷包蛋在后面說了句:“后會有期?!敝芙驔]有回答,特別沒跟紫辛提剛才從荷包蛋那兒聽到的一切。兩人重新返回小鎮(zhèn)熱鬧的氣氛中。此刻在周津的眼里,因?yàn)閯偛拍俏焕相l(xiāng)的介紹,小鎮(zhèn)完全蒙上了另一種色彩,連遠(yuǎn)近的燈光也顯得迷亂和淫蕩。
兩人都不知道接著該怎樣。按理,此刻他們?nèi)匀辉谶h(yuǎn)去的那輛車?yán)铩D怯质侨绾蔚那樾文??那個小帥哥仍然還沒感覺到一絲悔意嗎?仍然維持那副洋洋得意無所謂的樣子嗎?他對自己的這種形象顯然是上了癮,就算冷靜下來明白事情做過了頭,他也只好扛下去,認(rèn)錯和反悔從來不是他的選項(xiàng)?即便那是一個令他心動的女孩,即便這意味著從此將失去她,他也不愿放棄自我陶醉的優(yōu)越感。
兩人停在一個十字路口,紫辛說:“也許她根本沒來這兒?!?br/> “那她去了哪兒?”周津說,“難道就這樣消失了?”
“誰知道呢?!弊闲琳f,“再說,我們都不知道她是誰。”
沒錯,這是一個對于他們來說一無所知的女孩子。彼此只是碰巧處在同一個空間,古鎮(zhèn)的石橋上下以及后來在旅游巴士中,僅此而已。這個姑娘只是一個影子,并不比幻覺有更多的意義。如果她消失了,也是沒什么所謂的。反過來,對于那個女生來說,他們倆或許連影子都不是,她可能都沒朝他們看過一眼。方才在車上,他們把幻想放在這個女生和那個帥哥身上,由這兩個人來扮演他們未曾經(jīng)歷的相遇??墒菦]想到,原本設(shè)想的漫長一生的故事,才開頭就演砸了,而且根本沒有回旋余地。不要說過程跌宕起伏最后皆大歡喜的情節(jié)劇,現(xiàn)在面前演出的只能是一出獨(dú)幕的鬧劇,沒有最基本的故事和情節(jié),也談不上任何意義。
“你是說,我們這就回去?”周津試探道。
“你的意思呢?”紫辛未置可否。
“我只是覺得,那女孩子孤零零的,挺不安全的?!?br/> “我倒是覺得這里挺太平的?!?br/> “也許只是表面上的太平吧,到現(xiàn)在我連個警察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敝芙蛘f。
“看不見警察,更說明這里太安全了!”
“不能這么說。你沒有女兒,所以沒這種體會?!?br/> “得了。你女兒沒這么大吧?”紫辛聽周津這么說,就笑了?!拔沂窃趽?dān)心,萬一真找到了那個姑娘怎么辦?我豈不是有些多余?你和我兩個人,帶著一個女孩子回去,好像兩個家長一樣,那是不是也太滑稽了?”她見周津仍然不說話,便湊近他。 “假如只有你一個人,不是更好?”
說話間,紫辛走開幾步遠(yuǎn),站到街的對面。她移開目光,扮作茫然的樣子,慢慢地在路上晃悠著。然后,她忽然看見了周津,腳步便停下了。這是假想中的周津與女生邂逅的情景:孤男寡女,彼此曾有過驚鴻一瞥,留下印象,然后不約而同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在夜的深處不期而遇。多好的故事情節(jié)?有鋪排,具懸念,眼看重逢無望,忽然卻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故事發(fā)展至此,情境、心情相得益彰,接下來無疑是水到渠成。難道這不是他心中暗暗的期待?
“多么好的一場艷遇?!弊闲磷吡嘶貋?。
“得了,那只是個孩子?!敝芙蛞白撸闲羺s仍站著,眼睛端詳著街對面自己剛剛站過的地方,說:“她可是足夠成熟了,無論是心理和生理,來一場艷遇一點(diǎn)兒沒問題?!?br/> 周津回過頭來,說:“別忘了,在車上可是你先說我們可以坐下一班車的?!?br/> “我只是替你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而已?!?br/> “你要這么說的話,那我們走吧。”
“走?”紫辛說,“放棄艷遇?你可是想好了?”
“要說艷遇,”周津道,“我們現(xiàn)在不是在艷遇嗎?”
紫辛停下來,似乎是在回味周津說的這個詞,然后她搖了搖頭。這已經(jīng)沒可能了。她倒是愿意來一場艷遇,可是他們zrWpxtyel8IF9RI9iD1DKA==似乎從來就是認(rèn)識的,彼此間不可能有那種陌生感,帶著猜測、試探,并且充滿危險。他們間的一切都是可知的,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也許他們可以試著退回去,退回到某處,一個想像中的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一段充滿了不確定的旅程?
街邊音像店傳來歌曲聲,兩家店像是在打?qū)φ?,聲音響得震天。路這邊播的是粵語歌,對面則是東北方言的饒舌歌曲。迎面走來一對打扮妖冶的女子,吊帶衫、短裙、小挎包和高跟鞋,走路的姿態(tài)也十分招搖。不知為什么她們從遠(yuǎn)處就盯著周津和紫辛看,相互擦肩而過時,還側(cè)過身來上下打量,好像他們倆是街道上最不尋常的一對似的。街上的人,尤其是年輕的打扮時髦的,這時候都在朝一個方向而去。周津和紫辛不由地也跟著朝那個方向走,很快看見了前方霓虹燈閃爍,招牌顯示是一家夜總會,從建筑的外觀看規(guī)模還不小,應(yīng)該是由以前的劇場或影院改建的。
夜總會的大門掛著厚重的布幔,推開了走進(jìn)去,人就被裹了進(jìn)去。周圍一片漆黑,完全沒了方向,只好摸索著朝前闖。突然有人在前面幫忙拉開了門簾,他們已經(jīng)站在了里面。大約是劇場改建的,夜總會里面很寬敞。原來的座椅自然是拆了,中間辟作舞池,兩邊擺了一張張圓桌。在旋轉(zhuǎn)的彩燈下,舞池里都是隨著音樂晃動的人影,圓桌旁坐了不少客人,也有人在四周來回走動。場子的兩邊,是附設(shè)的包房,一間挨著一間,用茶色玻璃隔開。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設(shè)施,稱這樣的地方為夜總會似乎是個笑話。不過,早期的夜總會不就是這番模樣嗎?這么一想,好像時光倒轉(zhuǎn),回到十多年乃至二十年前,倒是平添了懷舊的色彩。配合懷舊感覺的,正在播放的伴奏音樂,也是當(dāng)年每個舞廳都必備的ABBA樂隊(duì)。周津和紫辛從一張張圓桌旁經(jīng)過,桌子上都點(diǎn)了蠟燭,將坐著的客人的臉照得光亮和陰影交錯,表情都有些滑稽。他們走進(jìn)了舞池,站到了正隨著ABBA的音樂扭動身體的舞客們中間。
頗為意外的是,紫辛踏進(jìn)舞池,仿佛如魚得水。周津這才想起紫辛說過她小時候曾經(jīng)學(xué)過舞蹈,這也是為什么她的身體總顯得與眾不同。但只有此時,當(dāng)她隨著音樂扭動身體時,那種韻味才真正體現(xiàn)出來。如果說舞池里所有的人包括周津只是借著音樂胡亂地扭動身體的話,紫辛卻可以不斷地自由發(fā)揮,做出最合適的動作,與ABBA的音樂配合得天衣無縫。紫辛曼妙的舞姿頓時在舞池中顯得十分突出,引來了關(guān)注的目光。近旁的人也頗為識相地稍微閃開,以給她更多動作的空間。但紫辛根本沒注意周圍的一切,因?yàn)樗蜒劬ξ㈤],進(jìn)入了自我陶醉的狀態(tài)。隔著幾步遠(yuǎn)的距離,周津欣賞著紫辛的舞姿。但漸漸地,他卻覺得自己慢慢湮沒在黑暗中,即便是咫尺之遙的紫辛,也變得可望而不可即。紫辛似乎已成了一個陌生人,無名無姓,無緣無故,好像是從音樂的旋律中生成出來的影子。正因?yàn)槟吧屗睦镉|發(fā)起強(qiáng)烈的沖動。誘人的陌生所勾起的欲望,是想上前破除這一陌生的沖動,否則這一陌生的存在會稍縱即逝,無可挽回地消失,了無蹤跡。
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周津移動到紫辛身邊,在她的耳邊輕聲道:“當(dāng)心別找不到了?!?br/> 紫辛睜開眼睛,好像從夢里突然醒來。“你說什么?聽不見?!?br/> 周津說:“你老是閉著眼睛,自己在哪兒都不知道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等一下就找不到你了?!?br/> 紫辛環(huán)顧周圍,那些舞客們都沉浸在舞蹈中,她說:“找不到你也得找。我問你,要是我不見了,你會想辦法找我嗎?”
“那當(dāng)然?!?br/> “你會怎么找?”
“反正一定要把你找到。”
“找到之后呢?然后來一場艷遇?”
“沒錯?!?br/> 對重逢后艷遇的共同想像讓他們相視一笑。
“這可是你保證的?”紫辛說。
周津剛做了個表示是無可置疑的表情,卻見紫辛加快頻率,身子突然向人群中閃去。轉(zhuǎn)動的五彩燈光中是她的回首一笑。但轉(zhuǎn)眼間人已經(jīng)不見了,周津停下來,向四周張望,然后朝紫辛消失的方向走去,他穿過舞蹈著的人群,卻無法找見她。這時候一曲終了,只有天花板的變色彩燈在空轉(zhuǎn),舞客們散去,紛紛落座。周津發(fā)現(xiàn)舞池中僅僅剩下自己一個。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紫辛,她已經(jīng)找到了舞池邊的一張桌子,獨(dú)自坐在那兒,臉上是頗為得意的微笑。周津剛要過去,又收住腳步,轉(zhuǎn)而朝另一邊走去。角落里有些空的小圓桌,旁邊配了些高腳椅。這大概是專門的吸煙區(qū),但顯然是形同虛設(shè),因?yàn)槲鼰煹娜酥車教幎际?。周津在其中一張桌子旁坐下后,將椅子轉(zhuǎn)了方向,對著紫辛那邊,但紫辛的目光早已移開。
舞廳的燈光起了變化,五顏六色的閃爍變?yōu)閱我坏睦淅涞臒晒狻S谑?,所有白色的物體立刻都反射出藍(lán)盈盈的光來,而任何別的顏色都很黯淡。一眼望去,只有白顏色是顯眼的,其他的幾乎都處于隱形的狀態(tài),一個穿了西服套裝的,僅有一對衣領(lǐng)子閃爍;也有人唯獨(dú)腳上的襪子特別引人注目。這時候,場子里忽然有很多醒目的白色在躥動,仿佛來了一群飛舞的蝴蝶。那是一個個穿了白色短裙的姑娘,短裙緊裹臀部,僅遮蓋到大腿根,身上穿的則是低胸的吊帶衫。
一只白蝴蝶已經(jīng)翩然飄落在周津身后,他回過頭,一個姑娘倚在桌子邊,目光直截了當(dāng)看過來,像是勾引,又更像是乞求??稍趺纯此歼€是個孩子,雖然涂脂抹粉刻意打扮,低胸的領(lǐng)口下擠出條乳溝來,但瘦小的骨架仍像沒完全發(fā)育好。見周津沒什么表示,姑娘血紅的嘴唇蠕動了一下,說:“大哥,給我買杯酒吧”。
“為什么我要給你買酒?”
“為什么?大哥你在開玩笑吧?!?br/> 周津說:“我哪兒開玩笑了?”
小姑娘忽然收住了笑容,又一次上下打量周津,估計(jì)有些吃不準(zhǔn)面前這人的意圖,不像那些目的明確的,也不像純粹來跳舞的。她抬眼朝兩旁望了望,附近的幾張桌子上,同伴們顯然運(yùn)氣要好一些,有幾個已經(jīng)跟客人搭上,還有一對摟在一起正朝黑暗中走去。白衣姑娘用眼角又瞟了周津一眼,她在考慮是否該撤了。
但周津卻喊住了她:“你別走啊?!?br/> 小姑娘轉(zhuǎn)回身來,周津掏錢她:“給我來三杯?!?br/> 白衣姑娘接過錢,周津說的數(shù)字讓她有些迷惑,可她無意去弄明白,轉(zhuǎn)身朝酒水臺走去,周津的目光返回到紫辛這邊,沒想到紫辛這里也有情況。一個年輕男人站在紫辛的面前,紫辛則抬頭聽這人說話。男人的背幾乎要擋住紫辛,但周津還是能看到她臉上有些不安以及對不安的掩飾,這讓她顯得有些羞澀和曖昧。果然,那個男人覺得有機(jī)可乘,順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了紫辛身旁?,F(xiàn)在可以看到這個男人的模樣了,他比預(yù)想的要年輕,打扮時髦,可是略顯花哨。他彬彬有禮,很殷勤,也很耐心,不停地對紫辛說著,偶爾也稍稍停頓片刻,取而代之以含情脈脈的凝視。紫辛很多時候低著頭,又不是朝旁邊張望,顯得太手足無措了。
去買飲料的白衣姑娘始終沒回來。周津離開座位,到酒水臺附近找了一圈,根本沒見到那姑娘的影子。他返回來,發(fā)現(xiàn)紫辛那邊只有她一個人了。他馬上走過去,在坐下前故意問了一句:“這個位子有人嗎?”
“我不知道?!?br/> “不知道那就是沒人了?!敝芙虻?,“剛才那位先生走了?”
“也許吧?!弊闲量粗芙?,忽然間已恢復(fù)了鎮(zhèn)靜和自信,“沒準(zhǔn)他會回來。”
“管他呢!誰讓他走開的?”周津已經(jīng)坐下,“不過,剛才那小伙子看上去不錯啊?!币娮闲恋芍约海φf:“別不高興,我沒別的什么意思,只是稍稍有些好奇,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們聊什么了?”
“你覺得我們會聊什么呢?”
見服務(wù)生正好經(jīng)過,周津叫了兩杯飲料。
“他怎么沒請你喝點(diǎn)兒什么?”
“請了,我說我什么都不想喝。”
“他這是被拒絕了,真可惜?!敝芙驀@了口氣。
“可惜?”紫辛道,“誰可惜了?”
“你們啊,都挺可惜的。一場邂逅相遇,最后卻不了了之。”周津說,“你們沒談?wù)剝r錢嗎?”
“你什么意思?”紫辛當(dāng)即問。
“你別急啊!”周津說,“不是他問你價,那么,既然是他來找你的,他自己該報個價。不是嗎?”
紫辛不再像剛才那樣盯著周津看,她側(cè)過臉去,輕聲道:“別把事情想得那么赤裸裸。他只是看見我一個人,想陪我坐坐。”
“天哪,你真相信那家伙只是想陪你坐坐?”周津笑道。
“當(dāng)然不是?!弊闲粱卮稹D莻€男人一再邀請她共舞,先前她在舞池里舞蹈時,他一眼看見她就迷上了,她的舞姿和身體叫他沖動,不能自持。所以他最最迫切的,就是希望能和她一起跳一支曲子。
“他說跳舞的時候,要緊緊地抱著我?!弊闲恋匮a(bǔ)充道。
“可是他后來為什么走了?”周津問。
“因?yàn)槲腋f這不可能?!?br/> 周津望著紫辛,這樣的角度,這個看人的方向,跟幾分鐘前那個望著紫辛垂涎欲滴的男人是完全一樣的。紫辛回憶完剛才的事,臉頰泛起了紅暈。興奮的紅暈,這是方才被她克制和掩飾的興奮,因?yàn)榛仡櫠恢匦聠酒?。周津明白紫辛的沖動完全不是因?yàn)樽约憾?,也不是針對剛才那個人。她這是為自己莫名的欲望而興奮。
此時,一個輪次的舞曲結(jié)束了。接著是一個幕間時段,人們要么坐在光線黯淡的座椅間歇息,要么在外圍走動去上廁所或買飲料。一支英語歌曲起來,歌者的嗓音很特別,采用了黑人音樂的風(fēng)格,含混的吐字方式讓整首歌成為繚繞回轉(zhuǎn)的呢喃,其中反復(fù)唱的一句倒是很清楚:“Red red wine; Red red wine; It’s up to you!”譯過來應(yīng)該是:“紅紅的酒,紅紅的酒,一切悉聽尊便。”“悉聽尊便”有些過于文縐縐和客套,或可換成“那就隨你吧”,但那又多了無所謂的態(tài)度,有些消極。如果沒記錯的話,雷鬼風(fēng)格的演唱并不是這首歌的原唱,最初的版本是頗為抒情的溫和的男中音。如此重新演繹,失去了原先的柔情和娓娓動聽,不過倒也別具風(fēng)味。
周津要了一瓶紅酒,這也許是受了歌詞的啟發(fā)。很快,紅酒和杯子就送來了。杯子不對,雖然也是喝葡萄酒的,但應(yīng)該是配白葡萄酒的。沒法計(jì)較了,也許這兒根本沒有配紅葡萄酒的杯子。周津?qū)⒓t酒倒了兩個半杯,貼著桌面將其中一杯推到紫辛的面前。
紫辛低首看著面前微微晃動的紅酒,說:“怎么想到喝酒了?可有什么說法?”
“為了我們的認(rèn)識?!?br/> 紫辛作出不解的表情,問:“我們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
“就在剛才啊。”
紫辛作出恍然的表情?!班?,是這樣的。”見周津舉著酒杯等著,她也拿起來,說:“其實(shí)我不能喝酒的。一喝我就會暈,稀里糊涂的。”
“那才好?!?br/> 紫辛縮回剛舉起的杯子,說:“你安的什么心?想渾水摸魚?”
“我倒是希望這里空氣里都是水,”周津說,“你看,這個地方整個的是一個泳池,我們所有的人現(xiàn)在都泡在水里。我們在水當(dāng)中游來游去,我找你,你找我。然后就碰到了?!彼俅窝堊闲?,道:“喝了這杯,我們?nèi)ヌ??;蛘哒漳阏f的,你渾水摸魚?!?br/>
“去你的?!弊闲列Φ?,“恐怕站都站不住了,還跳什么舞?!?br/> 周津說:“站不住才好,我可以抱著你?!币娮闲撩蜃煨χ?,一時無言,他低聲道:“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想抱著你了?!弊闲撂ь^舉起杯子準(zhǔn)備跟周津碰杯,同時卻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并說:“以前我還真不知道你還會這樣色迷迷的,特別是對不認(rèn)識的人?!闭f完,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顯然矛盾,既然不認(rèn)識,何來以前?
就這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似真似假的話,一瓶紅酒很快喝掉了大半。
舞曲重新響起時,他們隨著舞客們一起步入舞池。舞池的燈光被調(diào)得愈加暗了,連近旁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音樂節(jié)奏很慢,或者根本沒什么節(jié)奏,只是一團(tuán)彌漫著的若有若無忽明忽暗令人沉醉的氣氛。舞蹈中的人們自然而然地?fù)碓谝黄?,跳起了慢二。這時候,空中忽然吹來了颼颼的涼風(fēng),空調(diào)變得異常的冷,從頭頂?shù)侥_底都回旋著冷氣,讓人霎那間不由自主地縮緊了一下,舞池里的人好像也抱得更緊,如同在相互取暖。周津摟著紫辛,她側(cè)靠在他的胸前,他看不到她的臉。她真的不能喝酒,不是說著玩,這點(diǎn)酒已讓她變得又輕又軟,飄飄悠悠。舞池里擠滿了人,似乎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時段,不需要舞技,也不用聽節(jié)奏,只需相擁一起。他們緩慢地舞著,多數(shù)時候是站在原地,身體的重心在兩腳間交替移動??罩惺幯挠牡乃{(lán)色,那是因?yàn)樘嗟娜嗽诔闊?,通風(fēng)又不暢,外加太多的人,渾濁的空氣持久無法散去。可是沒有人意識到有任何不妥,他們都不知不覺地陷入到夢一樣的幻覺中,浸泡在渾渾噩噩的忘卻里,感受到的是一種無所謂何時何地的輕松。
周津貼近紫辛的耳畔道:“要不我們今天不走了?”
紫辛像是沒聽清,問:“不走了?”
周津說:“我們在這兒住下。”
她明白了周津的意思,立刻又恢復(fù)了方才的那種似真似假,應(yīng)道:“我們只是跳了一支曲子的舞。你不覺得太快了嗎?”
“是有些快?!敝芙蛘f,“可是你不覺得這個曲子有點(diǎn)兒長嗎?”
“長得好像不會結(jié)束,我們好像跳了很久了,不是嗎?”
“那我們就一直跳下去?!?br/> 這個舞曲的確很長,是通常幾支曲子合起來的長度。但它終于還是結(jié)束了,這時舞池一端劇場原來的舞臺前的幕布徐徐拉開。燈光亮起,節(jié)目表演將開始。周津已回到桌子旁坐下,紫辛則去了衛(wèi)生間。在民樂聲中,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出場,朝觀眾深深鞠躬示意,然后向空中展開雙臂,手掌一翻,一羽白色的鴿子撲騰著飛了起來。周津?qū)⑹O碌募t酒均勻地倒在兩個杯子里,他舉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讓酒液轉(zhuǎn)動起來,然后喝了一口。先前沒仔細(xì)品嘗,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酒澀得很,味道偏厚,不是什么好酒。喝彩聲從舞臺的方向傳來,變戲法的中年人掀開大樟木箱上的紅布,變出了一個半裸大活人,金發(fā)碧眼、魔鬼身材的俄羅斯女郎向全場送去媚笑和飛吻。
紫辛從衛(wèi)生間回來,她坐下來,目光異樣,方才那種半醉半夢的神情似乎全沒了。“你猜我碰到誰了?”
“想必是你的那個崇拜者?”
“料你會這么猜的?!?br/> “難道不是?總不見得會在這么個地方遇到別的什么熟人嗎?”周津?qū)⒁巫映闲聊沁吪擦伺?,又問:“他有沒有跟你說些肉麻的,并且讓你心里怦怦跳的話了?”
紫辛說:“那當(dāng)然。說了一大堆甜言蜜語。他還說,要帶我走。他讓我跟他一起走?!?br/> “信誓旦旦,”周津笑道,夠浪漫的!”
“是?。∥以趺船F(xiàn)在還坐在這兒呢?”
周津笑得更厲害了,并說:“得了,都是你編的吧。你什么人也沒碰到?!?br/> 但紫辛斂住笑,說:“不過,我真碰到一個人了。”
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她沿著過道走回來,經(jīng)過那排包房,無意中往其中一間瞥了一眼,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正是他們要找的,并讓他們此刻逗留在這個小鎮(zhèn)上的女生。
周津想,這就是那種在冥冥的深處操縱一切的力量,你若想抓住它,那必然撲空,但你要忘記它時,卻會一頭撞上??墒?,紫辛也許只是說著玩,她仍沉溺在玩笑逗趣里呢。再說,他也差不多把那個女生淡忘了。既然不可能再被找到,他覺得他可以不再去想她了。
紫辛看出周津的將信將疑,說:“不開玩笑。你朝左面看,從那根柱子旁的那個包房往前數(shù)。第三個房間,就是那兒。不信你可以過去看看?!?br/> 他們一起往包房的方向走去,在紫辛說的柱子旁停下,從這兒可以看見第三個包房里的情況了。隔了玻璃,包房里是一群男男女女,散坐在一張長長的拐角沙發(fā)上,中間的大茶幾上是酒水和水果,墻角一臺大彩電放著卡拉OK的畫面。這些人和巴士上的顯然不是同一批,應(yīng)該是這邊當(dāng)?shù)氐娜耍驗(yàn)樗麄兇┲虬绾屯饷娼值郎系暮芟嗨?。那個女生在其中就顯得很突出了,明顯的跟周圍人不一樣。
紫辛說:“一定是她,我記得她裙子上的圖案?!?br/> 裙子的圖案周津毫無印象,但周津也可以肯定,這正是要找的女生。隨后,他們在包房的對面找到了另一張空桌子。這里更暗,側(cè)面是一排柱子,從這個角落幾乎看不見舞臺,連聲音也被擋掉多半。對周津和紫辛來說,他們觀看的舞臺完全是另一個。只見包房里的人正興致盎然地玩樂著。其中一個姑娘用叉子叉起果品里的水果,遞給旁邊坐的男人,男人卻不接,要姑娘送到嘴邊喂。再接著,叉子也不用了,他們索性把東西咬在齒間,在嘴和嘴之間傳送。旁邊的另一對則摟在一起,臉貼著臉手握著話筒對著電視屏幕唱歌。再過去一點(diǎn)點(diǎn),便是那女生了,她側(cè)坐在沙發(fā)上,正和另一個男人在茶幾上玩骰子游戲。每玩一輪,其中一個得舉杯喝上一大口。女生玩得很投入,一旦贏了,她會雀躍歡呼。但多數(shù)的結(jié)果都是她一再舉起酒杯。這男人還不依不饒,見女生耍小聰明,每次只喝一點(diǎn)點(diǎn),他都要她再喝。在沙發(fā)的拐角處,蜷縮了幾個人,似乎是一個男的左擁右抱兩個女的,有兩雙不同顏色的高跟鞋不時地往上踢著。
“奇怪,她怎么認(rèn)識這伙人的?”紫辛道。
周津聳了聳肩。女生看來已經(jīng)喝得夠多了,顯得越來越興奮,擲骰子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她不再坐在沙發(fā)上,而是盤腿坐在茶幾前,下巴抵著桌面,全神貫注地盯著轉(zhuǎn)動的骰子。
周津轉(zhuǎn)過臉來問紫辛:“你剛才說什么了?”
“我說,他們也許也像我們一樣,也是剛才碰巧遇到,然后認(rèn)識的?”
“也許吧?!彼ь^望天花板上看去,黑暗中,交叉重疊的管道后面,是一只舊吊扇,顯然早被廢棄不用了,可是看著它的時候,卻覺得好像會突然開始旋轉(zhuǎn)。
紫辛聽出周津的情緒,便說:“你是不是有點(diǎn)兒擔(dān)心?”
周津說:“要出問題?!?br/> 這時候包房里果然有情況:女生又輸了,面前的男人替她斟滿酒,女生站起身,舉起杯子要喝罰酒,人一晃幾乎要倒下,酒卻全潑了出來。房間里一陣的慌亂,有人忙找了布來擦桌子和身上。但女生的酒杯轉(zhuǎn)眼又斟滿了,幾個人圍著她,鼓勵她繼續(xù)喝,他們都等著看更大的熱鬧呢。女生也不含糊,仰身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將空杯子高舉向空中。
周津說:“看她的樣子,完全瘋了。”
“那怎么辦?”紫辛道,“應(yīng)該想辦法讓她趕快離開那兒?!?br/> 周津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删退阄覀冏屗鰜?,她會出來嗎?她都不認(rèn)識我們?!?br/> 說話間,女生將酒杯往后一扔,身體短暫地凝固,隨即便要倒下來。旁邊的男人趕緊伸手去扶,順勢將她摟住。結(jié)果便是女生坐在了男人的膝上,裙子將兩個人的下身都蓋住了。周津?qū)⒛抗廪D(zhuǎn)向別處,他倒是希望這是穿了一條同樣圖案裙子的另一個姑娘。但很意外的是,他目光掃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拿走錢再沒出現(xiàn)的白衣姑娘正蹦蹦跳跳從過道走過來。周津沒加思索,趕緊起身,擋住了她的去路。白衣姑娘一愣,馬上認(rèn)出了周津。周津沒多聽白衣姑娘的解釋,他拉下臉來要帶她去找保安或領(lǐng)班經(jīng)理。那姑娘連連求饒,掏出錢來要如數(shù)退還。
周津說:“錢就算了,你幫我做件事吧?!?br/> 白衣姑娘聽完周津的吩咐,往對面的包房走過去。她敲門進(jìn)去,跟里面那幾個男人說了幾句。那些人齊刷刷地往外面看,男人膝上的女生也抬起了頭,她循著白衣姑娘指點(diǎn),看見了周津,臉上沒有什么反應(yīng)。最后,白衣姑娘出了包房,到周津跟前,說:“跟她說了?!敝芙騿枺骸八趺凑f?”白衣姑娘:“人家說不認(rèn)識你?!币娭芙驔]說什么,白衣姑娘便問了一句:“沒什么事了吧,大哥?”然后趁機(jī)往旁邊一閃,沒了人影。那邊,包房里被短暫打斷的歡鬧繼續(xù)進(jìn)行,他們干脆把簾子拉了起來,外面再也看不見里面在做什么了。
有那么幾分鐘,兩人誰也沒說話?!白甙??”周津突然起身。
“我們這就走了?”
“回去吧?!?br/> “你不管這事了?”紫辛問。
周津哼了一聲,道:“這事沒法管。再說,這也算不上我們的事。走吧,眼不見為凈?!?br/> 兩人朝門外走去,匆忙間方向走反了,到了衛(wèi)生間那頭。發(fā)覺不對兩人剛要往回走,卻撞見衛(wèi)生間的門口有個姑娘,正趴在丟煙蒂的金屬筒上嘔吐,明顯是喝多了。見周津和紫辛經(jīng)過,醉酒的姑娘喊住他們,求他們幫忙給杯水喝。等周津走出去買了瓶水回來,姑娘接過去一仰脖子喝光,然后笑了笑算是謝過,起身走了出去,一晃就不見了。
周津?qū)⒛抗鈴臐M是穢物的金屬筒上移開,紫辛說:“你說里面那個女孩子再喝下去,會不會也這樣子?”
“那是肯定的。”
紫辛抬腕看了看表上的時間,說:“你的意思我們還是走嗎?”
周津顯然改變了注意,他什么也沒說,低頭往外走去。紫辛趕緊跟上。到了包房門口,周津敲門,里面毫無反應(yīng)。隔著玻璃和簾子是嬉笑聲和唱歌聲。周津又使勁敲了幾下,門開了,其中一個男的站在那兒。周津一本正經(jīng)地提出要求,讓他們叫坐在最中間的女生出來。那種最后通牒的腔調(diào)把門里那個男的搞糊涂了,等緩過神來并且認(rèn)出他就是剛才差遣白衣姑娘進(jìn)去的男人,那人才重新硬起來,當(dāng)即破口大罵,一邊關(guān)門一邊把周津往外面推。周津則頂住門,喊道:“你注意了,別動手?!眱扇送仆妻?,身體纏在了一起。那人罵道:“媽的你是不是喝多,沒事找事,居然來搶我們的女人,你哪兒來的?”
周津說:“你別管我哪兒來的,只要你放她出來就算了。”
那男人說:“憑什么放她?你是誰呀?”
周津道:“我是她叔叔?!?br/> 那男人頓時樂了?!笆迨??來了個叔叔!”他朝包房內(nèi)喊道,“你們看,來了個叔叔。你是他叔叔,我還是這個小姑娘的舅舅呢!”
房間里的人哄笑起來,他們已經(jīng)全都站了起來,朝門口圍過來。
男人走回沙發(fā)那里,問那女生:“這是你叔叔嗎?”
女生望著周津,然后搖了搖頭,說:“我不認(rèn)識他?!?br/> 周津說:“行了,你喝得太多了,看看你醉成什么樣子了,現(xiàn)在快跟叔叔回去吧?!?br/> 女生說:“叔叔?我哪兒來的你這么個叔叔。”
房間里又是一陣笑,旁邊那幾個男的一起過來把周津推出了門外。周津明白他們?nèi)硕?,自己顯然不是對手,便跑到門廳那兒找保安求援。兩個保安原本站在哪兒抽煙聊天,聽周津大致說了一下情況,當(dāng)即表示沒法管。本來就是娛樂場所,喝酒唱歌跳舞,男女間有點(diǎn)親昵行為全屬正常。周津解釋說那姑娘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是被那些男人灌了酒,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往下肯定是要出事了。保安哪兒理會他說的這些?這種為了女孩子而起的爭風(fēng)吃醋每天都有,反倒是覺得周津喝得有點(diǎn)過了,是在沒事找事。兩個保安一邊敷衍著,一邊把周津和紫辛往外推。這便引起了紫辛的反感,說:“喂,你別動手動腳!”周津甩開保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順勢猛推了一把。保安趔趄著倒退幾步,頓時有些下不來臺,大聲嚷道:“你想鬧事是不是?你敢鬧事我叫警察了?!敝芙蛐α?,說:“警察?我看見你披了這身皮,還以為你就是警察呢!行啊,快去啊,把真的警察叫來?!?br/> 沒等保安再作反應(yīng),周津已經(jīng)返身走去。他一把推開包房的門,幾步就走到那女生身邊,二話沒說抓住她的手臂,拽了便往外走。那些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跳起來將周津圍住。周津把女生護(hù)在身后,欲倒退出門。那幾個人豈肯罷休,一起撲上來,掄拳要打。周津躲過往自己頭部砸來的拳頭,身上卻挨了好幾下。情急之中,他抓起沙發(fā)邊上的一把椅子,當(dāng)作武器揮舞起來。這個動作一下子將對方震住,都退回了幾步,但他們很快緩過神來,也操起旁邊可以找到的椅子或衣帽架來,再度圍上來。周津知道打下去肯定要吃虧,便把手中的椅子往前一拋,椅子飛過去,撞到了中間的玻璃吊燈,嘩地一聲巨響,光線一下子暗了,玻璃碎片飛濺,房間內(nèi)驚叫一片。周津拽起身旁目瞪口呆的女生,退出了包房。但要徹底逃離這個是非之地是不可能了,門外面不僅圍滿了過來看熱鬧的人群,警察也在保安的帶領(lǐng)下趕過來。
這些人很快全被帶到了警署。兩個值班的警察,原本可能正享受著清閑,突然被報警電話叫了去,又帶回來一群男男女女,晚上有活兒干了,兩人當(dāng)然不樂意。他們?nèi)×怂械娜说纳矸葑C件,又收繳掉手機(jī),然后打開了一間安裝了鐵柵欄的禁閉室,命令這些人全都對墻蹲下先醒醒酒。周津見此情形,趕緊把自己的證件掏出來給警察看。警察仔細(xì)查看了證件,雖然有些不情愿,總算還是答應(yīng)另外找一間房間。周津連忙又說:“那個女孩子也是和我一起的?!本煺f:“那里面好幾個女的,誰知道是哪個?”周津說:“穿長裙子的。”好在那邊只有一個穿長裙的,女生被叫了出來。穿過走廊時,周津看見紫辛在門外面等,才稍稍放心。
周津和女生被帶到另一間禁閉室,警察讓他們待在房間的兩頭,但告誡不得相互交談。兩人面對面站著,女生滿臉疑惑,她打量著對面號稱是叔叔的這個人,想不出其中的緣由。作為叔叔的周津向女生回以微笑,并作出輕松無慮樣子。眼前這一切不正符合他的期望嗎,正午驚鴻一瞥的姑娘,現(xiàn)在同居一室了。經(jīng)過了剛才那場小小的糾紛,女生略顯疲憊和凌亂,再加上先前喝的那些酒讓她還有些迷迷糊糊,但她的那種無辜和單純,那令人一見傾心的美麗依然如舊。
稍后,周津被喚到辦公室。兩個警察一個問一個做筆錄,無非是走程序,千篇一律。
“外面的女的是你的女朋友吧?”警察問的顯然是紫辛。“那就怪了!里面那只‘雞’又是怎么回事?”
“這是個誤會。她不過是個孩子,絕對不是什么‘雞’”。
“既然不是‘雞’?怎么會跟你說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
周津知道跟警察再堅(jiān)持說自己是女生的叔叔是不行了,隨后兩邊一對證,立刻就穿幫。于是便說自己和女朋友還有這個女生坐同一輛巴士,經(jīng)過此地,可是在車站逗留時,卻被不負(fù)責(zé)任的司機(jī)甩下。他們原本想在鎮(zhèn)上找點(diǎn)兒吃的東西填肚子,可后來和女生走散。等再找到她,卻見她讓一群陌生人纏上,而且顯然被灌醉了。
警察盯著周津看了一會兒,像是在檢驗(yàn)他的陳述是否實(shí)話,然后慢條斯理地問:“那你這是路見不平了?”
當(dāng)然,連周津自己也知道,他的一面之詞明顯很牽強(qiáng),經(jīng)不起追問,糾纏下去,漏洞一定越來越多。但是要警察馬上放人,顯然也很難。只有趕快找人幫忙了,于是周津懇求警察讓他打一個電話。兩個警察低聲商議了一番同意了,把手機(jī)暫時還給了他。周津在腦海里迅速檢索了一下,然后打電話找到了一位向來神通廣大的朋友,讓他趕快找有關(guān)部門的人想辦法。他把這邊警署的電話號碼留給那對方,半夜里他居然被困在外地的某個小鎮(zhèn),還跟人打架,朋友很是詫異。
“一言難盡,回去再解釋好不好?”周津說,“拜托先把我弄出去?!?br/> 打完電話,他又被送回禁閉室。警察也隨著一起過來,他走到女生面前,看了看,嘀咕道:“要說像呢,還真是不像,可是誰能保證呢?”女生不知道警察在說什么,她抬頭問:“可以讓我走了嗎?”警察冷笑,反問道:“你說呢?”女生頓時一臉迷惘,轉(zhuǎn)而朝周津看了看。警察又問女生:“你跟隔壁房間那些人認(rèn)識不認(rèn)識?”女生搖了搖頭。警察隨即又問:“那你跟這位先生認(rèn)識不認(rèn)識?”女生仍搖頭,周津連忙說:“我們不過是同時坐在一輛車上。”警察揮手制止周津插話,又問女生:“到底是認(rèn)識還是不認(rèn)識?”
女生朝周津這邊看了一眼,含糊地咕噥了一聲:“算是吧?!?br/> “算是?”警察皺起眉頭,說,“這算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了這里,就要學(xué)會老老實(shí)實(shí)?!迸娋煅勐秲垂猓行┡铝?,趕緊說:“我們坐了同一輛車。”警察鎖上鐵門,回辦公室去了。
這會兒,女生似乎已經(jīng)清醒了許多,她的目光再度落在周津身上,用試探的口吻問:“我認(rèn)識你嗎?”
周津說:“你說呢?”
女生道:“不認(rèn)識?!?br/> 周津笑道:“那等一下警察再來,你如實(shí)告訴他們?!?br/> 女生打了個哈欠,她肯定是累了,但房間里什么都沒有,她便只好倚在墻上。奇怪的是,她并沒有顯出擔(dān)心和焦慮,即便半夜里被關(guān)在這么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類似監(jiān)獄的地方,她似乎也很無所謂,完全是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周津走到門口朝鐵欄外張望,除了深深的走廊,什么也看不到。他回過頭來,問:“那你跟那些人認(rèn)識不認(rèn)識?”
女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她晃動小腿,裙子便擺動起來。她饒有興趣地重復(fù)了一會兒,最后才抬起頭,說:“你是說卡拉OK那些人嗎?我是在街上碰到他們的,他們請我一起吃飯,吃完飯又說一起去唱歌。”
“所以你就跟他們一起去了?”周津問。
“那時候我正好餓了?!?br/> “你常常這樣嗎?”
“常常什么?”女生問。
“跟陌生人一起吃飯,唱歌,或者別的什么?!敝芙蛘f。
女生扮了一個不太明顯的鬼臉,這好像不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大約半小時后,兩人被重新帶回到辦公室。警察說可以放他們走,不過包房里砸碎的吊燈得周津賠。周津起先不愿意,說就算要賠也是雙方各半。可是見警察面露難色,他也就答應(yīng)了。他們離開警署,可是一直走到門外,周津也沒看見紫辛。他打開手機(jī)正要撥紫辛的號碼,兩個警察當(dāng)中的一個追了出來,手里拿了條絲巾,正是白天在古鎮(zhèn)周津買了送給紫辛的,她忘記在門口的椅子上了。周津謝過警察,繼續(xù)打紫辛的電話,聽到的卻是忙音。他走到街上,朝四周張望,仍沒看見紫辛的人影。這時手機(jī)的短信鈴響了,打開一看,果然是紫辛發(fā)來的,短信顯示:“我先回去了?!敝芙蜈s緊再撥號碼,這回得到的,卻是對方已關(guān)機(jī)的提示。
女生站在幾步開外,見周津站在那兒不動,便說:“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兒?”
“回家唄!都這么晚了。”
“既然回家,那就一起走吧?!?br/> 女生想了想,說:“行??!隨你吧?!?br/> 他們一起往車站走去。這時候早就沒長途車運(yùn)營了,不過車站前倒是有幾輛出租車等著。周津上前詢問,幾個司機(jī)聽說要跑長途,都很不情愿。巧的是又來了輛出租,剛拉了客人長途過來,本來是要放空程回去,聽說有人要回去,當(dāng)然樂意。周津拉開后車門,不料女生已開了前面的車門,說:“我坐前面,后面你可以寬敞些。”
司機(jī)翻下牌,車子上了路。周津牽掛的仍是紫辛那邊,不理解她為何等也等了,臨到頭一個人卻先走了。他接二連三地打紫辛的手機(jī),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對方已關(guān)機(jī)。抬頭朝車窗前面望去,車子正疾速往前去,車燈照著路面,也在兩側(cè)的行道樹上掃過。偶爾會看見很遠(yuǎn)的前方有別的車子,車尾紅色的示寬燈在黑暗中顫動。幾次他們坐的車都超過了前面,但沒一輛是出租車。紫辛坐的車肯定也在這條路上往前行駛著,她也許早走了十分鐘或一刻鐘,彼此拉開了十幾公里,這不是一個很遠(yuǎn)的距離,但卻沒可能追上。
很長時間里,車子里都沒人吱聲。前座的女生的臉始終面向著側(cè)面的車窗,像是睡著了,其實(shí)她卻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窗外。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而且天空布滿了厚厚的云,連星光也沒一點(diǎn)。司機(jī)好像也覺得氣氛有些怪異,好幾次眼光偷偷地掃了掃女生,又從后視鏡里打量周津。
“來點(diǎn)兒音樂吧!”女生突然回過頭來說。
司機(jī)連忙答應(yīng),伸手?jǐn)Q開收音機(jī),可是一下子找不到臺,只有雜亂的電波聲。司機(jī)嘀咕著,低頭去看屏幕。他這一分心,差點(diǎn)兒釀成大禍。前方駛來一輛卡車,車頭燈暗得幾乎像沒有。司機(jī)忽然抬頭看見一個黑影迎面而來,趕緊猛打方向盤。車子向右側(cè)劇烈地閃去,兩車擦身而過,背后傳來卡車的喇叭尖叫,那是在抗議,也肯定在罵娘。周津緊抱著前面的椅背,這才后悔上車時沒綁安全帶。若真的撞了,或者車翻了,很可能被甩出去。在這么個不知道是哪兒的鄉(xiāng)郊野外死于非命,他的尸首跟一個出租司機(jī)、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躺在一起,這算什么呢?
車在路邊停了下來,司機(jī)也有些后怕,連連說:“危險危險,太危險了?!?br/> 周津綁上安全帶,說:“聽什么音樂啊,這邊信號不行?!?br/> 司機(jī):“是是是,的確不應(yīng)該的?!?br/> 倒是那女生顯得很平靜,等車重新上路時,她還輕輕地哼起了歌來。
周津聽了一會兒,沒話找話,問她唱的人是不是王菲。女生笑了,說:“這哪兒是王菲呀!”然后說了另外一個周津從來沒聽說過的名字。
快進(jìn)城的時候,短信鈴又響了。周津翻開手機(jī)看,上面顯示一行字:“艷遇進(jìn)展如何?”他趕快回了句:“你現(xiàn)在哪里?”然后他眼睛盯著屏幕回復(fù)。五分鐘后,另一行字跳出來:“已到家,關(guān)機(jī)。祝愉快!”
紫辛真的相信這邊的艷遇正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嗎?不可否認(rèn),那個在白天曾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女生就在咫尺之外,連呼吸聲都清晰。出租車狹小的車廂,充滿了汽油、香煙各種污濁的味道,也可以聞到殘余的酒的氣味,但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那一股幽幽的體香,讓人不禁心馳神往。此情此景若發(fā)展下去,怎樣才是更符合想像的呢?也許她就坐在自己的身邊。不,不是坐著,而是依偎在自己的臂彎中,他們相互簇?fù)碇?,也許臉還貼著臉,吐納著對方的呼吸。他還會伸出手,摩挲她的面孔,手指在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上滑過,他的手掠過她的脖頸,探入她的衣衫內(nèi)。青春的肌體,光滑、流暢,沒有任何多余,同時它又是柔軟、濕潤的,飽含汁水。周津知道自己這是在意淫了,可笑的意淫;但沒有什么可以感到羞愧的,因?yàn)檫@不過是在想像自己的想像,并非真正的直接的意愿。而且他很清楚的是,對與所謂艷遇發(fā)展至最后的高潮,自己并沒有任何沖動和欲望。
車子已經(jīng)在城里面了。女生忽然要司機(jī)停下,說:“我這邊下吧?!比缓蠡仡^看著周津,那意思是要和他道別了。
周津看了看車窗外,問:“你的家到了嗎?”
“難道你還要送我回家?”
“沒問題啊,反正已經(jīng)這么晚了?!?br/> “不必了,我另外叫輛車吧。”
“那也行,隨你吧?!敝芙蚩匆娕氖衷绱钤诹塑囬T把手上。
女生推開了門,然后門被重重地撞上。她走了幾步,站到路燈下,朝馬路上張望了幾下,顯然沒發(fā)現(xiàn)有過往的出租車。于是她轉(zhuǎn)過身,貼著人行道沿向前走去。女生的步子很快,淺色的背影在夜色中十分醒目。地上的樹葉和紙屑突然揚(yáng)起,一陣夜風(fēng)吹來,風(fēng)很大,也吹起了女生的裙子,裙子展開,上面的圖案在飛舞。出租車內(nèi),周津和司機(jī)默默地看著前方這只夜色中撲翼振翅的蝴蝶,仿佛共享著心醉神迷的感覺。
忽然,司機(jī)回轉(zhuǎn)頭來,問周津:“你說她裙子下面有沒有穿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