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均勻的雨聲就像是響在枕頭邊的一位老朋友的講話聲,有了這低低的講話聲,很長一陣他不再感到自家房間的冷落,這聲音甚至還讓他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淅淅瀝瀝的雨聲一直不停地響著。后來,洪小榮就像聽久了老朋友的話容易分心一樣,耳朵旁不再有雨聲了。耳朵旁不再有聲音,眼睛里卻有了圖像。這圖像在他看到的黑暗里慢慢攤開,慢慢亮起來。
這圖案就是他自家。他看到他腳步很慢地走向一個地方,這是個讓他既感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讓他的腳步變得很不爽。他看到他走得慢吞吞的,急了,怎么走了這么長時間,還沒有走到那個讓他感到既熟又生的地方呢?這時候,雨聲,也就是老朋友的講話聲,變成了催促:快去吧,去吧。
洪小榮終于用臂撐子在床上把上半身撐起來,順手拉動燈繩。一下子到來的燈光讓洪小榮的眼睛花了一下,他蹬掉身上的被頭,兩條腿從床口上蕩下來。然后,他捩轉(zhuǎn)頭,又開始聽窗外雨點打在樹葉子上的聲音,這聲音仍是老朋友的講話聲,在催促:快去吧,去吧。
他用左手把自家的上身徹底撐離床鋪。
用力猛了點,左手掌根處有點痛。這是一只沒了手指頭,只留著掌根的手。洪小榮從小就聽他娘講,在他兩歲那年,他爺把他放進“米囤”后就跑開了,“米囤”旁邊的長桌上放著一盞正燒著的煤油燈,洪小榮的左手抓到了那盞煤油燈,煤油燈倒下,他的袖口燒了起來。就這樣,洪小榮左手的五根手指被燒壞了,他被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只能截下那五根已經(jīng)完全燒爛了的手指頭。
他走下床前的踏腳板,向房間門口走去,走得真像剛才躺在床上時看到的那個樣子,慢吞吞、怕兮兮的。穿過客堂時,他聽到了雨點打在客堂木門上的聲音,這聲音和雨點打在樹葉上的聲音一樣,是好朋友的講話聲,這好朋友在給他鼓勁,叫他不要怕,快點往前走。可是,他卻在東房間的門口前完全立定了。
西房間里的燈光從半開著的房門口漏到了客堂里,所以,雖然沒有開燈,可客堂里的地皮也能看清爽,他竟然還看清爽了客堂后窗下藤椅里蹲著的灰毛雄貓,它正翹著兩撮長胡須,隨時準(zhǔn)備著從藤椅上跳下來,撲向獵物。發(fā)現(xiàn)了自家主人,它就在喉嚨口“喵嗚”一聲,算是打招呼。就是這一聲招呼,讓洪小榮突然有點鼻頭酸。很長一段時間來,在自家家里,只有這只雄貓招呼他,對他表示親熱。而在同一爿屋頂下,一個活人卻一直裝作看不見他。此刻,他要走向的,就是那個把他當(dāng)作死人的人。他真想轉(zhuǎn)身,重新回到自家住的西房間。
可是,屋外那位好朋友的鼓勁聲仍舊在響著,要他重新抬起腳來,向那個人走去。他慢慢地伸出右手,碰上了東房間的木門。他用了點力,感覺到冰涼的木門有點在動了。他曉得這木門的門閂已經(jīng)壞了,也一直沒人來修,平時在夜間,這門的背后應(yīng)該是頂著一把凳子的。他的右手加大了力,真感覺到了來自木門背后的頂力。這種“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頂力在他右手的進一步用力下很快消失了。
東房間里雖然拉著窗簾,可不算很暗。朦朧中,洪小榮覺得靠北墻那張木床上像是沒有睡著什么人,只是蜷著一條沒有被折疊好的被頭。他有點急促的喘息平復(fù)下來。慢慢向木床移步時,不曉得為啥,他突然在心里希望木床上真沒有睡什么人,他走向的只是一張空床。
可是,木床上那條單薄的印花被里確實躺著個人,一個瘦小的女人——白小妹,他過世了的兒子高偉的娘。
洪小榮的呼吸在他的身子靠近木床時重新變得急促起來。在翻開白小妹身上的被頭時,他都聽到自家“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了。
他還沒有在木床上躺下,白小妹的上身就直起來。白小妹顯然已經(jīng)明白了怎么回事,所以,她仍舊和平時一樣,像個啞巴似的不吭一聲,卻用雙手猛推洪小榮。洪小榮的雙膝已經(jīng)跪在床板上,被白小妹一推,上身就開始朝后仰。好在他的右手迅速撐住了床口,整個身子才沒有翻下床去。
被推了一下,洪小榮就像被激怒了的斗牛,馬上用右手扳住白小妹的肩頭,死勁往下用力。瘦小的白小妹重新在床上倒下,白小妹倒下后,洪小榮卻像是忘了來這里的目的,竟然跪在床板上不動了,沒有了進一步的動作。當(dāng)白小妹想再一次直起上身時,他才好像醒過來,也朝床上倒去,還讓自家的左手臂老藤一樣繞牢白小妹細小的肩頭,把她狠狠地帶回到了床鋪上。他還順手拉一下那條薄薄的被頭,蓋住兩人的身體。
現(xiàn)在,白小妹的嘴鼻處在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呼吸聲了。她一邊粗重地呼吸一邊用雙手繼續(xù)推洪小榮。她推不動洪小榮的身體,就開始用腳饅頭頂。洪小榮的左胳膊彎起來,繞在白小妹腰上的右手臂也用力,可是,叫洪小榮想不到的是,他抱白小妹的努力加重了白小妹頂在他肚皮上的腳饅頭的力量,他的肚皮痛起來。
一縮回自家的右手臂,洪小榮的半個身子很快被白小妹推到了床沿的外面。他的腳掌撐在了冰涼的踏腳板上。
這時候,窗外的雨仍舊在落著,雨打在東墻格子窗上的聲音仍舊像老朋友的講話聲,可這時聽著這位老朋友的講話聲,洪小榮的鼻頭不由得酸起來。他感到自家一下子全身無力了。
他滾落到了地上,竟然在地上爬了幾下后才立起來。然后,他拱著背走出了東房間。
二
鋪在屋場上的青磚仍濕漉漉的,磚縫里鉆出的草尖上還頂著一顆兩顆的水珠,這些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橘紅色的光澤。
屋場一角的一叢荊條上,一只和早晨的陽光一起到來的小鳥在發(fā)著叫聲。洪小榮認為那有著一對花翅膀的小鳥是在向他問早。
他用友好的眼光看了一歇這只小鳥,又看看偏屋緊閉著的木門,走動起來,走到偏屋后的菜園里。菜園里那些塔菜由于受了一夜的雨淋,都耷下了濕漉漉的牛耳朵一樣的葉片。洪小榮沿著偏屋墻腳根的一條稍微干硬一點的泥地往前走幾步,就到了窗框下。
窗框上沒有玻璃,就糊著一大張紙,這紙剛糊上去時是白紙,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黑紙??粗@張黑紙,洪小榮打消了用舌尖去舔濕這紙的念頭,跨進菜園一步,摘下一片塔菜葉,輕輕地擦一下窗紙,然后,他用小指的指甲尖在那被擦濕了的一小方紙上挑一下,挑出一個比大拇指指甲蓋大一點的小孔。他讓自家的眼睛貼上這個小孔。
他看到他哥哥洪泉已經(jīng)下床了,正低頭在一張方桌上寫著啥。偏屋沒有開門,正面墻上的窗扇也沒有打開,房內(nèi)顯得有點暗??珊樾s還是看清楚了房內(nèi)的床上是空的,一條藍棉被已經(jīng)被方方正正地疊在床的當(dāng)中。
他的那個學(xué)生難道昨天夜里就冒雨走了?洪小榮的眼睛從窗框上移開,轉(zhuǎn)向菜園,菜園里全是陽光的金線,菠菜、塔菜、卷心菜的綠葉上也閃著金顏色的光。
洪泉的學(xué)生是女的,這個女學(xué)生也有可能是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走了的。洪小榮感到這女學(xué)生一早走了的可能性很大。否則,阿嫂怎么會講洪泉變心了呢?
阿嫂這么講,也是洪泉告訴他的。那天,也就是洪泉回老家后的當(dāng)天,他就對洪小榮講,這次鬧大了,孩子娘鬧到了學(xué)校里。學(xué)校里按上面的要求在召開座談會,一個名叫“話發(fā)展、講變化”的職工座談會,正輪到洪泉發(fā)言,他高談闊論起別人已經(jīng)講過的一些話,不想自家老婆破門而入,手戳著他,搶過他的話:要講這幾年變化最大的是啥,我看是這個人的心!參加座談的人先是呆一下,然后“哄”地笑起來。笑聲小了后,一起座談的校長面孔上露出像模像樣的表情,開口道,是啊,這么多年來,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那么大變化,可不能不講的是,好多同志的心也變了,甚至變得更快了。接著,校長宣布座談結(jié)束,但要求洪泉留一留。校長把洪泉留下來,可洪泉的老婆卻不留他了。第二天,洪泉就走不進家門了,他就干脆搬到了學(xué)校。可教師宿舍他也沒有住長,因為三個月后,他就在這所工作了數(shù)十年的水產(chǎn)中專學(xué)校里退休了。于是,只帶著一箱衣物,他就回了老家。他回老家后,看著腳下那只破箱子,對他弟弟洪小榮說,操那,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來取得的成果,一下子給剝奪光了。
其實,洪泉的那個女學(xué)生年紀(jì)也已經(jīng)不小,是洪泉十幾年前的學(xué)生。昨天,那個女學(xué)生竟然跑到這里來找洪泉了。看著這位年紀(jì)也快四十歲了的女學(xué)生,洪小榮覺得一個心里藏著男人的女人是漂亮的,即使她面孔上全是雀子斑,這些雀子斑也會像星星一樣,閃著好看的光。昨天夜里,就是因為這些星星不停地在洪小榮的眼前閃,后來又由于雨水這位老朋友的催,他才摸到白小妹的房間里去的?,F(xiàn)在他想起來了,昨天夜里他為啥覺得東房間不暗,即使拉著窗簾,是因為有星星在他面前閃啊。當(dāng)然,這些星星的光后來在他面前滅了,他也終于曉得,這些星星是只會在洪泉面前閃出光來的啊。
洪小榮在窗框下轉(zhuǎn)了個身。沒有看到那女學(xué)生,他的心里竟然有了掃興的味道。他挺想把窗紙上被他挑破的那個小洞重新給粘上或者縫上。
洪小榮又一次來到他家的屋場上。荊條上的小鳥不見了。太陽又升高了好多,陽光卻變淡了好多,場地上青磚泛出的濕漉漉的橘紅色光澤變成了橙色。一條醬紅色的蚯蚓在磚縫里爬出,一伸一縮地爬幾下后,又鉆進了磚縫。洪小榮的目光從蚯蚓消失了的地方抬起,落在正跨出正屋門檻的白小妹面孔上。
白小妹頭發(fā)蓬松,端著個面盆朝屋場東面靠墻的自來水龍頭走去。她瘦小,可皮膚卻比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白,看上去樸素、干凈。她朝自來水龍頭走去時,目光沒有落到洪小榮身上。要是在往常,洪小榮也會別過面孔去,從她身邊走過??山裉欤樾s卻立定了,目光有些定地看著白小妹的面孔,他想看看昨天夜里的事有沒有在白小妹的面孔上留下啥印子。
沒有。白小妹的面孔仍舊和以前一樣,在他面前沒有露出啥特別的表情,空得像一張白紙。
這是一張讓洪小榮覺得陌生的紙,可他昨天夜里竟然懷著火一樣的激情,摸黑走向這張紙。
他轉(zhuǎn)身,離開屋場。
三
洪小榮沿著屋場前的那條村路朝東走,也就幾分鐘的路,村委會主任喬成中的屋里到了。
喬成中坐在他家客堂里的一張方桌前吃茶,右手把著那只布滿茶垢的羅漢壺,眼睛卻往門檻外的屋場望,像是在邊吃茶邊等著啥人。這幾天,確實有一批又一批的村上人來尋他,是為村里那荒廢了很長時間的二十畝池塘的事。那池塘原是一塊集體用地,村里幾年前把它挖成了幾個大塘,養(yǎng)魚,后來又承包給個人。承包人沒有技術(shù),又沒有營銷的能力,再加上偷塘人常來光顧,這幾個大塘一直產(chǎn)出不了效益,就荒廢了?;膹U了幾年,看著這幾個積著渾水的池塘,很多村里人耐不住了,要求村里把池塘給填了,或者再承包出去,好壞能掙些鈔票給大家分。村委會主任喬成中就說,村里財力吃緊,填那池塘所花的土方鈔票要每家攤,啥人肯?而要承包出去,怕也一時尋不到哪個冤大頭。村里人就結(jié)了幫到喬成中家去,說村干部敢到那家“騷雞公”飯店里賒賬吃飯,就不敢到土方老板那里賒賬?喬成中就要那個提出賒賬的村民去賒,說,你只要賒到,這賬肯定由我喬成中來還。提出賒賬的村民就吃癟了??珊芸煊钟写迕裾f,要我們?nèi)ベd賬,那你把村主任的位子也讓出來!這下輪到喬成中吃癟了。鬧到最后,有些村里人好像也忘了來找喬成中的真正目的,只覺得與喬成中鬧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一件表明自家還不是軟殼蛋的事。而某些暫時還沒有去鬧的村民怕被人看成軟殼蛋,也紛紛去找喬成中,要求填了池塘,或者把池塘再承包出去。
那些池塘其實就在洪小榮屋后不遠處。因為荒廢不用,塘里的水就成了死水,刮風(fēng)的日子里,常常有一股爛污泥的腐酸氣飄到洪小榮家里來。洪小榮更有理由要求把池塘填埋掉,可是在尋喬成中吵鬧這事上,洪小榮還是落在了別人的后面。
洪小榮跨進喬成中家的門口時,喬成中面孔上的神色像是由一份等待變成了輕微的失望。今天早上來吵鬧的人怎么就是一個單槍匹馬的洪小榮呢?這輕微的失望所包含的就是這一層意思。
喬成中也沒有要洪小榮坐。洪小榮就站在方桌旁邊。
“早飯吃了?”洪小榮問。
喬成中點點頭,端起桌上的羅漢壺,小孩子吃奶一樣吸起了壺上的雞巴嘴,同時,喉嚨口發(fā)出了一串“咕嚕咕?!钡穆曇?。這聲音是吃水的聲音,在洪小榮聽來更像是對他的回答。
洪小榮有點不曉得哪能辦了。喬成中家的客堂里鋪著大理石的地面。低頭看著腳下灰底色里布滿著黑色芝麻點的大理石,洪小榮想起了邱老果說過的一句話:這大理石光滑得夏天可以困人,喬成中操那竟把它們踏在腳下。
“你來,總不見得只是為了放剛剛那一聲屁吧?”見洪小榮再也不響了,喬成中終于把面孔正對著他,開口。
“我也是為那池塘的事。我要對你講,把池塘填了,要么承包出去?!?br/> 洪小榮講話時,眼睛盯著方桌上的羅漢壺,像是在對著那壺講。他講罷,就開始等著聽喬成中的回話,他認為喬成中的回話肯定是不客氣的??墒?,出乎他的意料,喬成中竟是口氣溫和地要他坐。
“你先坐下來,小榮。”
這讓洪小榮在心里暗暗備著的第二句話講不出口了。不過,不講出來,洪小榮也不覺得有啥不好。他在方桌邊坐下,感到自家的心里有一種完成了某個任務(wù)后的輕松。昨天下午,邱老果對他講,村上只要下面生著兩只蛋的人都去找喬成中吵過了,你下面大概沒有蛋?現(xiàn)在,邱老果再敢對他這么講,洪小榮就要對他不客氣了。
“吃茶嗎?”喬成中問。
“用不著,用不著?!?br/> “洪泉回來幾天了?”
“三天?!?br/> “他是出去后又回來了的橫涇村的天才。我早就應(yīng)該去望他了,可一直沒有空,今朝下晝我去望望他?!?br/> 洪小榮咽一口唾沫,沒開口。
“假如村里人都像你哥那樣聰明,就不會跟我吵了?!?br/> 喬成中的右手端起羅漢壺,嘴唇再一次銜住雞巴嘴,吸水時,壺內(nèi)發(fā)出了空蕩的空氣回流聲。壺里沒水了。
洪小榮的眼睛朝墻腳跟的一只熱水瓶望一眼,就立起來。他彎著腰給喬成中倒水,揭了蓋的壺口很小,一部分水灑出來,濺到喬成中的手上。喬成中甩起手來,嘴角也扯到一邊。
洪小榮放下熱水瓶,慌亂地拿下墻上鉤釘上的一條毛巾,揩起了喬成中右手上的水跡。喬成中的手也是長時間做過田里生活的手,可近年來這手已經(jīng)很少做田里生活了,粗糙的皮膚上竟有了一層油脂色的淡紅。
雖然手被燙痛了,可喬成中面孔上也沒有露出要怪洪小榮的意思,相反,當(dāng)洪小榮把毛巾掛回墻上后,他對洪小榮說話的口氣更溫和了,還把自家那只被水燙過了的手放到了洪小榮的右手上。
“村里許多人真認為填了那池塘后就能生出金子。你看看村里哪塊地里生出過金子?”喬成中說。
“有一塊?!焙樾s眨著眼睛說。
喬成中呆一下,隨即醒過來,笑了,“只有被區(qū)工業(yè)園區(qū)征了的那三十畝地里才生出了金子啊?!?br/> “所以講,最好還是讓園區(qū)把這池塘征了去?!?br/> “還是你聰明啊,小榮!園區(qū)真要征這池塘,我們自家填的話,不是白白浪費了鈔票?再講村里現(xiàn)在也沒鈔票。”
洪小榮點點頭。
“可村上許多人沒有像你這樣點頭啊,還成群結(jié)幫地來吵?!?br/> “像邱老果這樣的人還故意搗蛋,叫人來找你?!?br/> “不能把這樣的人當(dāng)樁事。有時,叫得最響的人,往往也是變得最快的人?!?br/> 然后,喬成中俯過上身來,像是怕別人聽見一樣小聲告訴洪小榮,已經(jīng)有好幾個村里人單獨來尋過他了,認為他暫時不理會池塘的事是對的。這些村里人其實也成群結(jié)幫地來吵鬧過,可吵鬧的人群一走,他們就分散著悄悄來尋喬成中了。
“有啥辦法呢?”喬成中說,“完全對的事卻只能悄悄地做?!?br/> 洪小榮一直放在方桌上的右手動了動,垂落到了桌面下。
四
因為洪小榮的左手上沒有手指頭,區(qū)殘疾人聯(lián)合會給他發(fā)過一張殘疾證,憑著這證他進了一個叫“陽光之家”的地方上班?!瓣柟庵摇边@名字是區(qū)殘聯(lián)取的,讓洪小榮所在的橫涇村以及旁邊的龐涇村共十五名身有殘疾的男人集中在一道上班?;顑憾加蓞^(qū)殘聯(lián)出面去接,都是一些包賺不賠、做起來很輕松的活,比如貼商標(biāo)啊等等。本來,“陽光之家”里還有女員工,可這些身有殘疾的女員工經(jīng)常為了一點芝麻大的事而吵鬧,弄得區(qū)殘聯(lián)的人很煩,干脆就讓她們回了家。女員工們一回家,就輪到男員工相互之間吵了。好像他們以前的火氣都給女員工們吸收了去,現(xiàn)在那些女員工走了,他們的火氣就只能另尋出路了。
這一天上晝,洪小榮到的時候,其他人都已經(jīng)來上班了。負責(zé)考勤的邱老果是個跛腳,身子一歪一歪地走到洪小榮的工作臺邊說:“你又遲到了,只能扣你兩個點?!?br/> “陽光之家”里的員工每天完成規(guī)定的工作量就給記十個點,遲到和早退則各按兩個點扣。
“扣吧?!?br/> 見洪小榮態(tài)度那么好,邱老果有點不甘心,又開口說:“你怎么還有心思來上班?洪泉和你老婆白小妹單男獨女的……”邱老果俯過身來,面孔上露出了一副關(guān)心的神情,音量低下來,“你回家吧,我今天不給你扣點了。你回轉(zhuǎn)去給他們來個突然襲擊,講不定他們現(xiàn)在……啥人不曉得他們有過事體?”
幾年前,洪泉一家曾把白小妹接到他們城里的家中,說白小妹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幫他們家做掉點家務(wù)。雖然沒有講明是讓她做阿姨,可誰都心里清爽這是讓白小妹去當(dāng)阿姨了——這里的人都把保姆叫成阿姨。洪泉老婆還講,一樣請人還不如請自家親戚,況且家里的活也不多,把白小妹請來差不多就是把她接到城里來住了。洪小榮也覺得這事蠻好??墒遣畈欢喟肽旰?,不曉得哪能搞的,村里開始有人傳,白小妹這阿姨當(dāng)?shù)贸龈窳?,一些本該只能由洪泉老婆做的事體她也做了,洪泉的老婆就和她打架了??蓚鳉w傳,村里大部分人還是同情白小妹,他們都曉得洪家老代里的事。洪家老代里窮,就到外村給打頭兒子洪泉抱了個童養(yǎng)媳婦轉(zhuǎn)來。這童養(yǎng)媳婦就是白小妹。本來,還因為洪家窮,洪家兄弟倆都不打算把書讀下去的,可啥人也想不到洪泉是一塊讀書的好料作,村校的校長死活不讓洪泉停學(xué)。洪泉爺就咬緊牙到處借著鈔票讓洪泉往上讀。后來,聰明的洪泉真考上了“文革”前最后一屆農(nóng)學(xué)院的水產(chǎn)系。這樣,白小妹與他的事也算泡湯了。好在白小妹比洪泉年小好多,與洪小榮倒也般配,洪泉的爺娘最后就讓白小妹與洪小榮圓了房。白小妹當(dāng)然也接受了這種變化,可村里還是有人替白小妹抱不平,難道就不能讓她跟著洪泉到城里去嗎?難道白小妹就不能過城里人的生活嗎?
見洪小榮仍不響,邱老果耐不住了,嗓門突然大起來,“操那啞子啦,開口啊!”
邱老果認為洪小榮開口是對他應(yīng)盡的義務(wù),可洪小榮就是不想盡這個義務(wù),邱老果就覺得自家應(yīng)該把昨天上晝看到的一樁事向別人講一講。他說:“大家聽著,我昨天上晝開小差回家,路過洪小榮家時,明明看到白小妹做賊似的溜進了洪泉住的偏屋里,手里還端著一碗什么?!?br/> “你已經(jīng)說過兩遍了,煩不煩?。俊庇腥藢η窭瞎f。
正是這個人的話,好像突然撬開了洪小榮的嘴巴。
“讓他再講一遍。”洪小榮說。
邱老果見洪小榮終于開口,面孔上就露出興奮的神情,像是手揚著紅布的斗牛士終于看到公牛急躁起來。
“好,我再講一遍。我再講一遍怎么啦?”他說。
“你再講一遍,洪小榮就要對你不客氣了?!边吷嫌腥苏f。
“對不對,小榮?”那人又轉(zhuǎn)過面孔來,問洪小榮。
洪小榮點點頭。
“哪能不客氣呢?”邱老果的面孔上已經(jīng)都是好斗的神態(tài)了。
“當(dāng)然是跟你打一架了?!比耘f是邊上的那個人在說,他又向洪小榮轉(zhuǎn)過面孔來,“是不是,小榮?”
洪小榮又點點頭。
“我路過洪小榮家,看到白小妹手里端著一碗什么,賊骨頭一樣鉆進了洪泉的房間?!鼻窭瞎v話時,口水也濺出來。然后,他講他放輕、放慢了腳步,走到高家偏屋的窗子底下。窗子正好開著。他大膽地把半張面孔掛在了窗上。他看到洪泉坐在一張桌子前,白小妹把冒著熱氣的大碗放到桌子上。邱老果認為白小妹放下碗后就要轉(zhuǎn)身走開了,他想快點離開窗子,可就在這時候,他看到白小妹把自家的手臂伸出來……洪泉好像感覺到了窗子這邊有人在望,身子扭動了一下,把面孔朝窗子這邊轉(zhuǎn)過來。邱老果連忙矮下身子。
“伸出手臂做啥?”有人著急地問。
“我也沒看清。不過女人朝男人伸出手臂能做啥?想也想得出?!?br/> “老果,你的噱頭我不相信,你是個牛皮棺材?!庇钟腥嗽谂赃呎f。
“對對,這赤佬就怕天下不亂,經(jīng)常瞎講。”
“別講了別講了,小榮既然講好要對老果不客氣的,那就開始吧。”
“開始吧!要不到屋外,小榮?”
于是,所有人來到屋外。在一棵白果樹下,邱老果和洪小榮面對面立定。
“你是壞手,我饒你一點吧,讓你先動手?!鼻窭瞎f,他好像忘了自家是壞腳。
洪小榮的喉頭動了動,像是也想先發(fā)表一點啥聲明,終于又沒有開口。
“你聾啦?你先動手吧!”邱老果面孔上顯露出不耐煩的輕蔑表情。
邱老果的聲音剛落,所有人就聽到了一記清脆的響聲,是耳光的響聲。
洪小榮用右手打在自家面孔上的耳光改變了事件的走向。白果樹下的人都有些發(fā)蒙,也都不再起哄洪小榮,要他對邱老果不客氣了。
五
洪小榮下午真往家跑了。本來,假使他心里真想聽邱老果的話,回家去搞個“突然襲擊”,也不會當(dāng)著“陽光之家”里的人的面,在當(dāng)天就這么做的。可是當(dāng)天下午,需要加工的產(chǎn)品突然斷檔,本來講好昨天就該由廠家送來的,可直到今天還沒有送來。邱老果有那個廠家的電話,打過去,講負責(zé)送貨的那個人病了,要明朝才能來。又給鎮(zhèn)殘聯(lián)的人打電話,鎮(zhèn)殘聯(lián)的人講,那就早點下班吧。
洪小榮回家時,走得比平???。他在他家偏屋門口碰到正在走出來的村委會主任喬成中時,呼吸有點重,喬成中就開玩笑:“好像屋里要發(fā)生啥了,看你急的!”
洪小榮覺得喬成中心里也有著一個和邱老果一樣的想法。不同的是,喬成中沒有把這個想法展開來,他只是點到為止,點到后,他就調(diào)了話題。
“我與洪泉講好啦,那些池塘承包給洪泉?!?br/> 原來,洪泉前幾天在桌子上寫寫弄弄,就是在算計著承包池塘的事。
“明朝就與洪泉簽合同?!眴坛芍杏终f,“看來,池塘只有叫知識分子來弄,水里才能撈起金條子。”
洪泉讀的是水產(chǎn)養(yǎng)殖,后來教的也是水產(chǎn)養(yǎng)殖。紙上談兵了幾十年,這下終于可以真刀實槍地干了??墒?,他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哪來的鈔票付池塘承包費和進魚苗呢?
洪小榮動了一下嘴唇皮,像是想朝喬成中抖落心中的疑問,可還沒等他講出話,喬成中已經(jīng)跨出步子,朝村路上走了。他就進了偏屋。
洪泉坐在桌子邊吃香煙。洪小榮覺得他的面孔上一掃前幾天的灰暗,有著一層光澤。
“我要大干一場了?。 焙槿钢慌缘囊恢粭l凳,“你坐?!?br/> 看著洪泉面孔上躊躇滿志的神情,洪小榮把心中的疑問講了出來。
洪泉把手中的香煙屁股摜地下,還用腳踏了踏。
“這本來也是我這幾天來感到煩難的地方?!焙槿f,“你曉得,我來的時候只帶著一箱衣裳。”
他繼續(xù)講,這一次,他算跌了個大跟頭,這年頭,別人都發(fā)了,有的人甚至大發(fā)特發(fā)了,而他卻反而欠債了?;叵腚x婚的過程,他發(fā)覺是他自家在某個環(huán)節(jié)上沒有弄好,所以造成了現(xiàn)在欠債的局面。老婆發(fā)現(xiàn)他與女學(xué)生有著講不清爽的關(guān)系后,立刻向他提出散伙的要求。他很爽氣地答應(yīng)了老婆的離婚要求?,F(xiàn)在想起來,就是這爽氣造成了他欠債的局面。見他這么爽氣,老婆卻不爽氣了,不愿意離了??伤嫦腚x,他想離,就從被動變成了主動,就不能要房子了,非但不能要房子,老婆還要他拿出六萬鈔票來償還他們家裝修新房時欠的債務(wù)。他講房子也不歸我了,怎么還要我負擔(dān)債務(wù)?老婆講當(dāng)然該你負了,要不就不離,賴在一起過。他這才發(fā)覺自家在一個骨節(jié)眼上犯了錯,他應(yīng)該懂得欲擒故縱,懂得迂回曲折,明明想離卻要裝作不愿意,然后看準(zhǔn)時機在離婚這事上給老婆以致命一擊。
既然在骨節(jié)眼上犯了錯,他只得背著六萬元債務(wù)回老家。
“可是就在我兩眼一抹黑的時候,老天還是給我指了條出路。”洪泉說。
洪泉告訴洪小榮,他有個學(xué)生是香花橋鎮(zhèn)漁業(yè)站的技術(shù)員,是這個鎮(zhèn)最大的羅非魚養(yǎng)殖基地的主任。喏,就是那天到我們家的,她會把羅非魚苗賒過來養(yǎng)。“你曉得嗎?池塘的承包費也由她先墊著。”洪泉把嘴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別人聽見似的。
“那我心定了,我不怕你虧了。你肯定會虧的?!?br/> “你這是啥意思?”
“那你摜到那個爛池塘里的是別人的鈔票了。”
“你以為我會失???”
洪小榮咽一口唾沫,一時沒有回答,腦中竟回想起上次的那個獨眼養(yǎng)魚人。他在這里沒有把魚養(yǎng)好,不能怪他只有一只眼睛,相反,正因為他只有一只眼睛,他的眼光才更加集中,發(fā)現(xiàn)并捉牢了好多偷魚人。他狠狠打了偷魚人,不久后,其中的一個塘里就不曉得被啥人投了農(nóng)藥,那個塘里的魚都死了。這樣,他再碰上偷魚人,哪能再敢打他,而是客氣地讓偷魚人提著幾條魚離開。你客氣,他們當(dāng)然三天兩頭要來了。如果你氣不過,再一次打人家,或者報案,那過不多久,塘里的魚又會被藥死。
洪泉就又開口:“怎么會失敗呢?一個人婚姻上敗了,怎么可以在別的方面再敗呢?”
“再講,”他又說,“難道我?guī)资晁a(chǎn)養(yǎng)殖方面的書白教了?”
洪泉要洪小榮等著,等他賺了鈔票后把這里的房子翻造好,造它個四樓四底。
“你就等著搬新房子吧?!焙槿婇L一樣把手一揮。
洪小榮咽一口唾沫,說:“你還是不要承包吧?”
“怎么?你不想住樓房?你就想讓老洪家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
洪小榮想講,他也是想住樓房的,可你以前有鈔票的時候,怎么沒有覺得老洪家在村里抬不起頭?你現(xiàn)在沒有鈔票了,就覺得家里應(yīng)該造房了?可他沒有把這些話講出口。他講出口的,還是另外一些話:“你養(yǎng)魚,你就住塘上吧?!?br/> “這也是我這幾天在想的一件事。你去看塘,我給你每月一千五百元的鈔票?!?br/> 洪小榮一點也想不到洪泉會講出這樣的話。然后,洪泉又講,你在那個“陽光之家”里每月拿五百元是不是?可我給你三倍的工鈿!我們親兄弟明算賬。一樣要找個看塘人,我們就肥水不外流。
“可你哪來的鈔票付我工鈿?”
“我的學(xué)生。我最大的本鈿是我的學(xué)生?!?br/> 原來,洪泉的那個女學(xué)生還聯(lián)系了自家的幾個同學(xué),當(dāng)然也都是洪泉以前的學(xué)生,讓他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其中有位男學(xué)生已經(jīng)是政府部門的一個官,手頭正好有著一筆水產(chǎn)科技養(yǎng)殖方面的扶持資金。他很爽氣地答應(yīng)那位女學(xué)生,講只要洪老師真的養(yǎng)羅非魚,他就劃一筆鈔票過來。
這下,洪小榮在心里徹底打消了勸洪泉的念頭。原來往那池塘里摜的鈔票不全是女學(xué)生的,還有政府的啊。
洪小榮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