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詩中達成敘述和象征的完美統(tǒng)一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般說來,敘述指涉的主要是經(jīng)驗層面,它能帶來切身的親和感,但處理不好會陷入泥實;象征指涉的是超驗層面,它可以大大拓展運思內(nèi)涵,但使用不當將導(dǎo)致虛玄。由于詩的感性特征,通常二者的統(tǒng)一不可訴諸邏輯的強制性,比較理想的狀態(tài)是在某一特定語境中直覺式地一次呈現(xiàn),使某一意象或情景同時兼具二者的功能。重讀《未走之路》讓我再次感到,弗羅斯特在這方面真是堪稱一絕。不僅是這首詩,他的另一些名篇,如《補墻》和《雪夜林邊小立》,也都具有這種鮮明特質(zhì)。在這些詩中,對具有原型意味的意象和瞬間場景的捕捉提供了最基本的感受契機,并通過敘述被擴展為一個味之無窮的象征空間。
前兩句中“路”的原型意味不必說了,關(guān)鍵這是兩條分岔的路。它們立刻喚起了一種“臨岐彷徨”的感受,從而突現(xiàn)出選擇的必要性?!奥贰庇梢粋€敘述語境中的普通意象被直接提升為此一人生境遇的象征;而由于語境本身所敘述的乃是人們熟悉的日常經(jīng)驗,作為一種象征,它又極其自然,絲毫不著思辨的痕跡?!敖瘘S的樹林”在這里不單單是一個場景構(gòu)成因素,點明特定的季節(jié),它還是一個隱喻,其所指可以是輝煌,也可以是衰敗。這就和語境所傳達的選擇主題構(gòu)成了呼應(yīng)。就色調(diào)而言,它是明朗的,但也隱隱地透露出神秘的意味,如同《雪夜林邊小立》一詩中的“樹林”一樣:
這樹林真可愛,黑暗,幽深。
那首詩在某種程度上也涉及到“選擇”主題。埃利蒂斯曾以一只在陽光下舞蹈的蜥蜴為例,說明真正的神秘并非隱身于黑暗深處,而在運行在光明之中。我們不妨套用一句:真正的選擇不是在黑暗中運籌帷幄,而是在光天化日下做出決斷。
當然詩人并沒有著意強調(diào)這種嚴重性。他以平靜而豁達的口吻表明了“我”的遺憾:“可惜我不能兩條都走”。弗羅斯特不是那種動輒就把情感推向極端的詩人,他追求一種“以情趣開拓,以智慧結(jié)束”的美學(xué)境界。顯然,如果有可能,詩中的“我”是很想把兩條路都探索一下的,但選擇的唯一性決定了這不過是一種虛妄。他只能表示遺憾。
接下來的三句把這種遺憾的心情表現(xiàn)得更加充分?!拔摇痹诘缆贩植硖帯皝辛⒕镁谩?,他在躊躕。不唯如此,他還對其中的一條路——盡管第二節(jié)表明,這其實正是他未走的那條——投以了特別的關(guān)注。從手法上說,這是詩人故意宕開的一筆,以設(shè)置某種情感障礙,造成迂回之勢;但細想之下,詩人所真正著意的,恐怕還在于情感和理智的沖突?!肮者M灌木叢的盡頭”一語明白無誤地暗示了一種未知的誘惑,而基于理智的選擇的唯一性不但不能取消這種誘惑,反而使之更為彰著。在這個意義上,詩中的遺憾之情與其說來自不得不做出選擇,不如說來自不得不放棄誘惑。未知就是誘惑。
仿佛是為了安慰自己,“我”在第二節(jié)中為他的選擇進行了辯護?!巴瑯雍侠怼币徽Z表明,第一節(jié)的遺憾之情仍在發(fā)揮作用。此語原文作“as just as fair”,“fair”除了意指“公平的、合理的”外,還意指“美麗的、女性的”等,可證之以上“誘惑”之說不虛。說“同樣合理”,等于是說無可無不可,但這并不足以平衡遺憾,所以接下來又說“說不定是更好的主意”。這句的語氣表明,“我”的自我辯護相當勉強,甚至可以說軟弱。以下三句是進一步的佐證:他先舉出之所以“說不定是更好的主意”在于“它荒草萋萋,期待印上足跡”,隨后筆鋒一轉(zhuǎn),又指出“行人罕至的程度/二者幾乎相差不離”,事實上是取消了前面舉出的理由。
我們會問第二節(jié)中何以會出現(xiàn)這類勉強、軟弱、近乎混亂的表達?這個問題很微妙,似乎很就事論事式地說清楚。詩的標題是《未走之路》,而本文語境所顯示的主旨是選擇;或許綜合一下這兩方面的考慮可以清理出一條求解的線索。就前一方面來說,那條沒有走的路顯然在詩人的情感中占有更重的分量,以致他在本文敘述中始終被那種不能忘懷的遺憾從內(nèi)部支配(在三、四節(jié)中這種傾向仍很明顯);就后一方面來說,選擇不僅是必須的、唯一的,而且一經(jīng)作出就不可逆折,至于對錯與否,好壞與否,較真說其實是無法證明的。這里不但有情智(可能和必須)的沖突,而且有時間(當下和未來、永遠消逝的過去和不斷面臨的現(xiàn)在)的沖突。詩人試圖基于選擇的可能性及其產(chǎn)生的遺憾而為選擇本身辯護,基于選擇的不可逆性而證明某一選擇可能更好,便勢不可免地要陷入悖謬,導(dǎo)致勉強、軟弱和混亂。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勉強、軟弱、混亂的自我辯護絕不是這首詩的敗筆,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詩人故意制造的一種效果。因為緣此而暴露出來的矛盾沖突正是詩人所要揭示的矛盾沖突;因為只在這此一矛盾沖突的基礎(chǔ)上,已走之路和未走之路的情感內(nèi)涵及象征意義才能得到充分呈現(xiàn)。同時我們不要忘記,無論是已走的路還是未走的路,其“行人罕至的程度/二者幾乎相差不離”——這才是選擇的關(guān)鍵。
正是基于這一高度,第三節(jié)重新回到兩條分岔的路這一場景中來。它們“同樣躺著/覆滿未著履痕的腐葉”。注意一下第二句,此中隱涵著某種至深的情懷。詩人所言說的場景發(fā)生在秋天;“腐葉”的意象來自第一節(jié)的“金黃的樹林”;但“腐”原文作black(黑),相對于樹林的yellow(黃)有重大區(qū)別。它不僅側(cè)重傳達了秋林之頹敗蕭瑟的一面,而且以其經(jīng)年的朽壞(同季的落葉尚不致“腐”),加重了兩條林間小路“行人罕至”“未著履痕”的程度。然而,難道它們沒有曾經(jīng)是鮮翠欲滴的春葉嗎?同理,兩條路盡管眼下“未著履痕”,可若不是有眾多前人行走,它們會形成路嗎?這里,詩人巧妙而令人難以察覺地把植物的循環(huán)和人類生活的變遷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使詩中“我”的選擇更富于普遍的哲理性。無論他踏上哪一條路,在當下都是第一人;然而,在他的腳印之下曾經(jīng)有過那么多的腳印,這都是些什么人的腳印,后來又怎么會被落葉層層覆蓋呢?他所留下的腳印是新一輪的開始,還是舊一輪的結(jié)束呢?
我們盡可以做類似的聯(lián)想(包括想到評論家所謂“交替性詩人”的評價),但詩人卻牢牢抓住他的語境不放。隨著一聲恍然大悟般的“哦”,他的思致也在空中劃了一個圓(按照泰戈爾的說法,無論是就符號就發(fā)音而言,元音O都和圓,和解悟有關(guān))。這個圓通過一對互補的悖謬陳述得以呈現(xiàn),它再現(xiàn)了前面談到的情智和時間的沖突:“把第一條留給來日”是一種情感表達,“但明白:路和路是怎樣條條相連/我想我永遠不會回還”則是理智在應(yīng)答。反之,意識到“路與路是怎樣條條相連,我想我永遠不會回還”的過去感,又以“留待來日”的未來感(盡管是虛幻的,但情感表達無視這種虛幻)為前提。這一節(jié)的末兩句使我們想到了《雪夜林邊小立》的末兩句:
安歇前還要走漫長的路程
但和后者所傳達的義無反顧的意志不同,這里的“永遠不會回還”不是要逕趨向前,而是被一種巨大的缺憾感扭轉(zhuǎn)向后,導(dǎo)入一場“伴著嘆息”的回憶。
第四節(jié)讀來令人感慨萬千。在一個假設(shè)的時間和地點,“我”將再一次向我們“說起這次經(jīng)歷”。在這虛擬的回憶中場景依舊,選擇依舊,但“一切”都已被“導(dǎo)向全然不同的結(jié)局”。最后一句系延續(xù)第三節(jié)“路和路是怎樣條條相連”而來,它使本節(jié)中“詩人站在哪里說話”這一問題變得更加突出,并最終揭示出兩條分岔的路這一象征意象所蘊含的存在真諦。這“真諦”并不指向任何結(jié)論,倒不如說它經(jīng)由將詩中情智和時間的沖突深化為自由意志和命運的沖突,啟示我們重新審視我們的生存,尤其是選擇所內(nèi)含的荒謬性。而這正是詩性智慧的結(jié)穴之處。
未走的路
[美]羅伯特?弗羅斯特
兩條路分岔在一座金黃的樹林
可惜我不能兩條都走
是一個旅人,我佇立久久
極目一條路,直到
它拐進灌木叢的盡頭;
然而我走了另一條,同樣合理,
而且說不定是更好的主意,
因為它荒草萋萋,期待印上足跡;
雖說行人罕至的程度
二者幾乎相差不離,
那天清晨,兩條路同樣躺著
覆滿未著履痕的腐葉。
哦,我把第一條留待來日!
但明白:路和路是怎樣條條相連,
我想我永遠不會回還。
我將伴著嘆息說起這次經(jīng)歷
在某地,在很久很久之后:
兩條路分岔在一座樹林,而我——
我選擇了人蹤罕至的那條
它把一切導(dǎo)向全然不同的結(jié)局。
唐曉渡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