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葆
山東五蓮人。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曾任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副院長,少將軍銜,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主席。中篇小說《高山下的花環(huán)》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山中,那十九座墳塋》獲全國第三屆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長篇報告文學(xué)《大王魂》《沂蒙九章》(與王光明合著)《飄逝的絕唱》《綠色天書》等散文集出版。《大河遺夢》獲全國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
一
人類的記憶常是文化的記憶,人類的歷史也靠文化的鏈環(huán)得以銜接和賡續(xù)。
由拓跋鮮卑氏開創(chuàng)的北魏王朝,離我們已十分遙遠了,整個鮮卑族在我們這個多民族的國度里,也早已失卻了席位。然而,這個隱遁于歷史深處的民族,似乎又距我們很近很近。今天,當人們在淮水以北的大半個中國旅行,徜徉于錦山秀水間的時候,會常常與北魏王朝不期而遇。它那斑斕多彩的歷史衣袂,常常會飄忽在人們的眼前。
北魏時在其遼闊的疆域內(nèi),曾有著三萬余處梵宮佛寺;石窟、石刻、碑銘,更是不可數(shù)計。歷經(jīng)戰(zhàn)亂、兵燹和風(fēng)剝雨蝕,而僥幸逃脫歲月磨難的北朝古跡雖多有損毀,但今人仍可借這些文化遺存,“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br/> 拓跋鮮卑入主中原后,胡風(fēng)漢制,崇佛尚道尊孔。信仰是精神的勞動,信仰是人類認識自己智慧的結(jié)晶。當這智慧的勞動轉(zhuǎn)化為有形有色有彩有聲的輝煌藝術(shù)品時,便成了一個民族心靈之樹上結(jié)出的文化圣果。
在生我養(yǎng)我的齊魯,于南北朝時,曾是拓跋王朝的轄域。北朝文化的流風(fēng)遺韻,越一千五百余載,代代相沿,迄今仍在山東大地上裊裊不絕。
文化名城青州市駝山下的龍興寺,因規(guī)模宏大,氣勢非凡而向有“九州佛國”之譽。1996年,在駝山開掘出的四百八十余尊北魏佛教造像,被列為中國該年度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首。傍依云門山的玲瓏山,因有了北魏書法宗師鄭道昭的摩崖石刻,而益發(fā)玲瓏剔透。我每到青州訪古,總感到鮮卑人播種斯文、耕耘風(fēng)雅遺留下的文化濃香,仍彌散于林泉之下,繚繞于白云之巔。
位于膠東半島的萊州市和平度市,山河壯麗,阡陌如繡。萊州的文峰山、大基山,平度的天柱山,也因有了鄭道昭的碑刻及多處摩崖石刻,而名重域內(nèi)海外。鄭公之書法,被奉為“隸楷之極”,在中國書法史上,向有南王(羲之)北鄭之譽。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文物部門飭令對文峰山下的鄭碑嚴加保護。此碑早已被玻璃密封罩蓋,上系銅鎖數(shù)把,鑰匙由數(shù)個部門分掌。即使當今國內(nèi)頂尖級的書畫大家,欲以自己的巨幅精品換此碑拓片一張,也已萬萬不能了。國內(nèi)外游客欲一睹此碑芳容,只能憑欄凝睇。
在南北朝時,中國的五岳,除南岳衡山外,均為北朝領(lǐng)地。西岳華山始建于北魏的崔嵬宏偉、飛檐點金的西岳廟,至今仍是華山第一大佛寺。騰譽世界的中岳嵩山少林寺,也是拓跋鮮卑的原創(chuàng)。懸于刀削般懸崖上的北岳恒山懸空寺,以建筑的“奇、險、巧”著稱于世,北魏人將力學(xué)、美學(xué)、宗教,精妙地融為一體;在其“三教殿”中,鮮卑人讓釋迦牟尼、老子、孔子并排端坐,讓儒釋道三教的祖師同居一室。面對此寺,今人不得不驚嘆北魏人天才的構(gòu)想,超拔的設(shè)計。
五岳之尊的泰山,是一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物院”。鮮卑族統(tǒng)治時的北朝,在這架文化之山上,也留下了極為厚重的一筆。北魏法師僧意,在此創(chuàng)建的玉泉寺,至今仍晨鐘暮鼓,香火氤氳。泰山的道家圣地岱岳觀,也為北魏所建,道家音樂也是北魏所創(chuàng)。至今仍有眾多游客來岱岳觀求簽問卜,圓夢起課,禳災(zāi)驅(qū)魔。
郭沫若曾說,泰山是中國歷代書法的展覽館。泰山上的碑銘、石刻多達六千余處,其中以僅存九個半字的《李斯碑》、經(jīng)石峪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之石刻,最為著名。經(jīng)石峪石刻,鐫于斗母宮東北一公里處的花崗巖溪床上?,F(xiàn)存一〇六七字,南北長五十六米,東北寬三十六米,每字之大,在半米上下,蔚為壯觀。凡書畫當觀韻。抑或是為讓石刻起到“溪中生花”之妙,原創(chuàng)人將經(jīng)文刻于清澈可鑒、悠悠流淌的溪床之上,讓山色與石色共麗,書韻與水韻齊流。這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的奇思妙構(gòu),竟出自北朝無名氏之手。漢語有“榜書”一詞,原指寫在宮闕門額上的大字,后泛指招牌一類的大型字。千百年來,作為書法大字的鼻祖,經(jīng)石峪的石刻被代代文人騷客心慕手追,贊譽之詞,不絕如縷。近代國學(xué)大師康有為初識經(jīng)石峪時,驚嘆不已,稱其為“榜書第一,書法津梁”……
近些年來,我?guī)缀醣橛[了北中國的名勝古跡。細檢北魏的文化遺存,應(yīng)該說,那遍布北中國的佛教造像,才是鮮卑族獻給中華民族和整個人類的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號。大同云岡石窟、洛陽龍門石窟、敦煌千佛洞、天水積米崖、鞏縣石窟寺、響堂山石窟、永靖炳靈寺石窟等等,均為鮮卑族石窟造像的經(jīng)典之作,而大同云岡石窟,則是北魏佛像藝術(shù)皇冠上的璀璨寶石。
今年盛夏,呼倫貝爾市文聯(lián)的友人,約我去領(lǐng)略大草原、大森林的旖旎風(fēng)光。期間,我和十余位文友一道,探訪了一個神秘的山洞——嘎仙洞。一步入這古老的山洞,我茅塞頓開,豁然貫通:一個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美的文化符號的鮮卑族的生命之源,竟從這里流出。
今日,我要記述的一切,不僅與興安嶺大森林有關(guān),更與呼倫貝爾大草原有關(guān)……
二
從走進呼倫貝爾這片令人心馳神往的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仿佛是在大自然賦予的幻與真、夢與醒的感覺中度過的。它閃現(xiàn)在我眼前和縈繞在我腦際的,首先是一個“大”字。
靜臥神州北陲的呼倫貝爾,是個地級市,面積為二十六萬三千平方公里,幅員之大,是魯、蘇兩省的總和,人口卻僅有二百七十余萬。境內(nèi)有八萬平方公里的天然牧場,十二萬平方公里的天然森林,三千多條河流,五百多個湖泊。那世界三大草原之一,被譽為“北國碧玉”的呼倫貝爾大草原,給予我們的是大遼闊,大安閑;那被稱為“中國歷史幽靜后院”的興安嶺大森林,給予我們的是大神秘,大幽深;那斗折蛇行的條條河流,給予我們的是大蜿蜒,大滋潤;那浸潤著馬背民族精神的呼倫湖,給予我們的是大澄澈,大寧靜;而那暉河及根河濕地,給予萬千生靈的則又是大接納,大包容……
這天一大早,我和文友們從呼倫貝爾市驅(qū)車東行,去鄂倫春自治旗訪古。車剛離開市區(qū),頃刻間便駛進了碧草連天的大草原。隔窗眺望,但見草色濃濃淡淡,起起伏伏,宛如偌大的綠色絨毯,無休止地向天邊伸展。時有羊群似團團白云飄落在綠毯之上,偶見馬群在蔥綠的草地上踱著紳士般悠閑的步子。這脫掉塵埃之氣,清逸靈透的意境,已超出了畫圖的色彩,而化生出人間天堂的意味。途中,我們數(shù)度懇請司機停車,以爽耳目。每每見到的是紅、白、黃、藍、紫的各種野花,在草叢里掩映著,在陽光里閃亮著,在微風(fēng)里綻放著,在蜂蝶輕輕地親吻下羞暈著。香草在我們的膝邊,熏風(fēng)在我們的臉上,微笑在我們的周圍。沒有拘束,沒有猜忌,沒有譏刻,沒有督飭,這里留給我們的是放松心靈中的永難抹去的綠的記憶。
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行程,大興安嶺的萬頃蒼翠,涌入了我們的眼簾。大興安嶺北起黑龍江漠河縣,南至內(nèi)蒙古赤峰市,南北長一千四百公里,東西寬三百公里,其百分之八十多的林區(qū)面積在呼倫貝爾境內(nèi)。大興安嶺與亞馬遜雨林,并稱為地球上的兩大肺葉。一撲進大興安嶺那闊茫茫、氣滔滔的懷抱,我頓生千嶺結(jié)一綠,世外疑無天的喟嘆。大興安嶺林區(qū)里,有大小河流七千一百余條,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纏水繞,水山相親。
“天地之大德,曰生”。正是地母以她的寬厚和仁慈托起了高高的興安嶺,并以她乳汁飽滿的胸脯,孕育著這里的“生”,滋哺著這里的“長”,展示著這里的“茂”,高擎著這里的“美”!
車子在林區(qū)的土路上跳蕩著。我們在澹澹河溪疊疊嶺,藍藍湖色青青山的林海里穿行著……日暮時分,我們才住進了大興安嶺東麓的一家林區(qū)賓館。
呼倫貝爾的大草原和大森林,共同譜寫了一卷卷游牧民族的充滿激情和戲劇性的敘事詩。開國后尤其是近幾十年來的考古發(fā)現(xiàn),進一步證明了大興安嶺森林,是人類早期的棲息地之一,是東胡、鮮卑、室韋、契丹、女真、蒙古等眾多馬背民族的生命源頭。
“鮮卑”作為一個民族稱謂,意為生活在森林里的百姓。在蒙語中,“鮮卑”和“室韋”也為森林之意?!磅r卑”一名,最早見于周初?!秶Z·晉語八》中,有周成王在今寶雞市的岐山會盟天下諸侯時,不屑和南面之荊蠻、北方之鮮卑為盟的只言片語的記載。成稿于公元554年的《魏書》,是二十四史中第一部記述馬背民族創(chuàng)建的封建王朝的正史。《魏書·序記》載:“國有大鮮卑山,因以為號,其后,世為君長,統(tǒng)幽都之北,廣漠大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yè),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北魏第三代皇帝拓跋燾掌國時的真君四年(公元443年),拓跋鮮卑祖先的老鄰居——烏洛侯國,遣使朝貢時稟奏:烏洛侯國西北,拓跋先祖的舊墟石室,保存完好,“室有神靈,民多祈請”……拓跋燾聞奏,即派中書侍郎李敞,率隊從代京平城(今大同市)出發(fā),北行四千里,來到烏洛侯國使者所言之“石室”,以馬、牛、羊為犧牲,告祭天地,并將“祝文”刻于石室之壁。此舉在《魏書》的紀、傳、志中均有記載?!段簳凡粌H謄錄了石刻 “祝文” 的全文,且將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的空間大小,也筆錄得頗為翔實。然而,大鮮卑山位于北疆何域,石室又藏在哪座山嶺?千百年來,卻一直是史學(xué)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歷史的經(jīng)經(jīng)緯緯里,總是沉潛著若干神秘;有時候,歷史最精彩的箋頁,往往匿藏得很深很深。自北宋以降,修史者對《魏書》中的“舊墟石室(亦稱石廟)”的記載,憑主觀臆斷,多有修改。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時,避開“石室”之謂,屢稱“舊墟”為“石廟”。宋人王欽若等輩所編的《冊府元龜》一書中,數(shù)黑論黃,竟將《魏書》中“石室南距代京可四千余里”,改為“石室南距岱宗可四千余里”。這將“大同”變?yōu)椤疤┥健钡拇鄹模m兩字之易,卻謬以千里。后來,有人把大鮮卑山推定為燕山;有人則認為大鮮卑山不過是神話傳說之山,難定其真實位置,可謂以訛傳訛,三紙無驢……
惟堅忍者方能遂其志。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考古學(xué)家米文平,便癡迷于對拓跋鮮卑的“石室”及“祝文”石刻的尋找。他曾費時年余,查訪了呼倫貝爾域內(nèi)的諸多山洞,均因與《魏書》記載之“石室”不符而告返。1979年盛夏,米文平偶聞鄂倫春自治旗境內(nèi)有一嘎仙洞,便抱一線希望,前來探究。見洞之規(guī)模,與《魏書》記述鑿枘相應(yīng),遂喜出望外。然而,考古畢竟是將結(jié)論建立在實據(jù)上的學(xué)問。米文平三探嘎仙洞,仍未覓見“祝文”之蹤影。有“石室”而不見“祝文”,無疑是勞而無功,苗而不秀。1980年7月29日,他率同行四進嘎仙洞,終在石壁的苔垢下發(fā)現(xiàn)一凹痕,經(jīng)洗苔除垢后,北魏“祝文”驚現(xiàn)于世。如同虎符的一半與另一半得到了對接,一個千古歷史謎題,終于破解!
繼而,米文平又帶人對洞內(nèi)的泥土進行挖掘,先是見到了一千五百余年前,北魏人刻石時所遺下的花崗巖碎片;再行開掘,除發(fā)現(xiàn)了獐、狍、、鹿、野豬、黑熊的眾多獸骨外,還發(fā)現(xiàn)了大批舊、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又印證了《魏書》所記的拓跋氏在大鮮卑山積“六十七世”之言,絕非無妄之說。
嘎仙洞石刻祝文的“顯身”,石破天驚,它向世人宣示,嘎仙洞就是鮮卑人先祖的“舊墟石室”,大鮮卑山就是大興安嶺!
我這次來大興安嶺的首要目的,就是去探訪嘎仙洞。我和文友們從鄂倫春自治旗政府所在地阿里鎮(zhèn)出發(fā),乘車沿嘎仙河邊狹窄的柏油路,向西北方向而行,只見河兩岸高林巨樹,遮天蔽日,懸葛垂藤,繞巖掛石。不到半個小時,車子便在濃密的樹蔭下停了下來。舉目仰望,但見一巍然高聳、陡似斧削的懸崖,矗立于浩茫的原始森林之中。懸崖的石壁上,赫赫然有一宛若三角形的巨大洞口,這便是我心儀已久的嘎仙洞了。沿人工鋪鑿的石階登攀而上,進得洞中,我神情為之一振。這天然山洞,深達一百余米,寬近三十米,高有二十余米;穹頂高曠,渾然天成,石壁平直,細滑如切。看上去,古意蒼蒼,威嚴肅穆。
北魏石刻鐫于洞內(nèi)西側(cè)的石壁上,刻辭十九行,全文二〇一字。這頌揚拓跋先祖功德,祈禱皇天之神護佑鮮卑子孫福祿永延的祝文,字大如拳,古樸剛勁。字里行間,折射出一種玄奧、雍容的宮廷氣象。
我緊靠著護欄,久久凝視著欄內(nèi)石壁上的祝文。嘎仙洞祝文的“驚艷”于世,除印證史實外,最關(guān)鍵的是,大鮮卑山地理方位的確定,不僅校正了北國歷史地理上的幾處謬誤,厘清了歷史地理上的一些疑團;而且還為后人研究游牧民族的地緣、天緣、人緣和風(fēng)神脈息,提供了一個向四周輻射的基準點。從這多重意義上講,嘎仙洞的祝文,作為馬背民族的第一份石刻原始檔案,和璧隋珠不足方其珍,鳳毛麟角無以喻其貴!
嘎仙洞是鮮卑民族最古老、最真實的歷史證人。它曾見證過一個堅忍的民族,是怎樣面對兇獸的覬覦,蛇蟲的叮咬,不畏雷霆的炸響,不懼雪暴的肆虐,一代又一代頑強生存的。它也見證了一個無畏的民族,是怎樣以強烈的求生存意識,在部落首領(lǐng)推寅的率領(lǐng)下,讓那似馬非馬、似牛非牛的森林“神獸”—— 馴鹿,馱著獸皮,馱著樺皮制作的生活器皿,馱著老人,馱著稚童,馱著渡河用的樺木舟,西遷,西遷,南行,南行,奔向呼倫湖畔,奔向大草原……
三
人是自然的產(chǎn)物。一個民族的文化,也常是地理與環(huán)境的文化。這正如寬廣時可響遏行云,綿長時如旋雪回風(fēng),婉轉(zhuǎn)時可余音不絕的蒙古民歌長調(diào)一樣,它只能生發(fā)于呼倫貝爾這樣的大草原上。
近二十余年來,我曾四次走進大興安嶺;在造訪我中蒙、中俄邊防部隊時,也曾三度穿越呼倫貝爾草原。我沒有浪漫詩人的靈感,也不具備菩薩的慧眼,但在領(lǐng)略了呼倫貝爾四季之美景后,也不由一次次感嘆上蒼造物之詭譎萬象。
沒有百鳥之鳴唱,珍禽之爭翔,就不是呼倫貝爾。
呼倫貝爾那星羅棋布的湖泊與濕地,是天鵝、灰鶴、銀鷗、鴻雁、丹頂鶴、蓑羽鶴、白琵鷺等諸多候鳥北徙南遷的重要驛站。仲春時節(jié),我曾在暉河濕地和烏蘭諾爾湖,觀賞過萬鳥云集的盛景。那一群群周身潔白的天鵝,舒展著翅羽,在幽藍的湖上,時而高翔,時而低回,時而在碧波中一起一伏,像一艘艘游弋的小白船;那頭頂著丹霞般耀眼紅球的丹頂鶴們,則收斂起雪白的蓑毛,舉著赤色的長喙,像飽學(xué)之士一樣,在湖邊踱著優(yōu)雅的步子,而靛藍的湖泊,仿佛是上蒼為它們精心設(shè)計的鏡匣;那頸項或白或黑,腦后翹著小辮樣羽翎的蓑羽鶴,站立時只覺得它那流線型的身軀黑白分明,飛翔時卻能望見它的軀體竟是紅、黃、藍、白、黑五彩紛呈……這些天地間美的精靈,它們的每一根骨骼,每一節(jié)肢體,每一條筋脈,每一片羽毛,無一不貫穿著宇宙間的豐沛活力,是呼倫貝爾肥美的水草與邈遠的天空,給它們提供了自由生存的機會,也賦予了它們遠行萬里的定力、耐力及明察天候的神異。
沒有繁花似錦,也不是呼倫貝爾。
北國杜鵑是呼倫貝爾的市花。暮春時節(jié),在大興安嶺最長最深的神指峽里,那胭紅、金紅、橘紅、猩紅、緋紅的杜鵑花,于這峽谷兩岸的河邊巖旁,壁縫石隙,林中樹下,一齊綻蕾怒放。微風(fēng)徐來,像陳釀一樣馥郁的香味,飄灑在空氣中,曾令我深深陶醉。這樣的場景,在呼倫貝爾的每座山嶺的蒼松白樺間,會隨處可見。北國杜鵑,擎出的是一則則古老而馨香的故事。呼倫貝爾從春到秋,花事不斷。翠雀、瞿麥、柳蘭、紫菀、毛菊、芍藥、山丹、刺玫、苞鳶尾、山丁子、金芙蓉、梅花草、野罌粟、天藍苜?!瓲幏几偲G,應(yīng)時開放。這些身著各款“時裝”、千嬌百媚的“小娘子”們,受了碧水清溪的潤澤,受了晶亮甘露的涵濡,受了明麗陽光的溫慰,她們即使不能放聲曼歌,也要在輕柔的風(fēng)中欣欣搖舞,也要把襟底懷中的清香盡情吐瀉。她們仿佛要把馬背民族那幾百闕的情詞哀曲,融會于胸中。
沒有百草之吐翡鋪翠,還不是呼倫貝爾。
“海拉爾”在蒙語中意為“野韭菜”。 海拉爾現(xiàn)為呼倫貝爾市府所在地。它轄區(qū)內(nèi)的草原,凡最翠綠之地,必然生有莖肥葉厚的野韭菜。它們比肩爭頭,攢攢擠擠,密密連連。我對羊肉并無偏愛,但每次來北國草原,總感到這里的羊肉吃來不膻不膩,其香郁郁,其味馥馥,一羊上桌百味淡,我常是盡情饕餮,大快朵頤。當?shù)匚挠迅嬖V我,這是因羊常食野韭所致。在這草原上,野韭雖為尋常之草,但它們卻以愛美、愛色、愛香的群體烈情,成為百草中的主宰。每屆盛夏,那雪白、月白、露白的野韭花結(jié)成的花海,成噴涌之勢,鋪展到無涯的天邊。進得野韭叢中,你便會覺得,野韭以黛綠作為永遠一致的符號,以銀白作為永遠統(tǒng)一的頭飾,去集體展示生命原力的內(nèi)動,以實現(xiàn)群體生命的徹底痛快。
沒有冰雕玉砌的大潔白,仍不是呼倫貝爾。
嚴冬時節(jié),那一場場大雪,是呼倫貝爾向世界發(fā)出的圣潔的敦請和邀約。我曾在大雪過后,目睹過這里森林與草原的雪景。但見山若玉雕,石似晶鑄,粉塑千樺,銀裹萬松;它們與大草原一望無垠的雪野連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了童話般的銀色大天堂。雪的母性般的寧靜與端莊,柔軟與純凈,磊落與厚重,使我領(lǐng)悟到“精神澡雪”的意蘊。雪國的大潔白,以詩意般的沉默,賜予人們詩意般的思索。希冀、渴望、追戀、向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質(zhì)。奇寒酷冷,并沒有降落萬物生命的帆篷,而是更加強勁了它們的筋骨。在我眼里,那舞雪舉翠的獐子樹,那掛銀盔、披銀甲的興安松,則像蓄勢待發(fā)的士兵,在靜靜等待生命沖鋒的號示……
我從介紹呼倫貝爾的有關(guān)資料上得知,在距今二至三萬年前,呼倫湖畔即有古人類活動。呼倫貝爾的草原與森林里,至今仍有三千多種野生植物和四百多種野生動物。我們完全可以說,呼倫貝爾幾乎包容了大自然的所有色彩,也收藏了人類歷史與生命進程的所有符號。
今天,走進呼倫貝爾的人們,多以審美的目光,來觀賞這里的山川風(fēng)物與民族風(fēng)情。而兩千多年前,拓跋鮮卑從密林深處的嘎仙洞遷徙到這大草原,則完全是為了求得民族的生存與壯大。
人類的先祖,在一個地方留下的物體或痕跡,常會成為今人解讀這一方民族文化品格和精神氣質(zhì)的向?qū)?。從呼倫貝爾草原上發(fā)掘出的大批的墓葬和文物可以印證,拓跋鮮卑大約是在公元前五十年至五年,遷來這大草原的。他們大約在這里生活了七代。在那近二百年的時光里,拓跋鮮卑漸次完成了從狩獵民族到游牧民族的轉(zhuǎn)換。
因鮮卑沒有本民族的文字,在入主中原前,拓跋氏歷史上所發(fā)生的重要事件,全靠代代嚴謹?shù)目趥餍氖?。他們當時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生活境況,史少記載。但我們?nèi)钥烧{(diào)動豐富的想象力,去再現(xiàn)他們的部分生存場景。
逐水草而牧、大量繁殖的馬、牛、羊,其肉其皮其毛其乳,可使鮮卑氏衣食有著。那飽食百草的壯牛和??幸熬碌姆恃?,被宰殺、炙烤后,會讓鮮卑人吃得兩腮鼓鼓,口角生香;那鮮美的牛乳、羊奶和濃稠的奶酪,能讓拓跋孩童胖嘟嘟的臉龐吹彈可破,也能使鮮卑漢子臉泛紅光;那湖泊河流中捕捉不盡的活魚跳蝦,強化著一個民族的體魄與智慧;那與中原通商換得的美酒及自釀的馬奶酒和野果酒,勃發(fā)著一個民族的剽悍與豪氣;那大澤中天鵝與丹頂鶴的仙子般的倩影,歲歲會給他們帶來美的驚喜;白云下百鳥的合鳴,是上蒼送給他們的天外音響;草原上的百花,可讓拓跋少女任意編織戴在頭上的花環(huán);大雪后的大原野,則又是鮮卑少年強身習(xí)武的大教場……
從有“森林之舟”美譽的馴鹿的脊背,到跨上蒙古馬的雕花馬鞍,是拓跋鮮卑走向歷史大舞臺的最關(guān)鍵的跨越。
在世界文明史上,人類對馬的征服,是一次最高貴的征服。歷史跨上馬背,是人類文明的第一次大跨越,馬也成了冷兵器時代速度的象征。
蒙古馬是大自然的杰作。英雄史詩《江格爾》中曾這樣深情地贊美它:“如同離弦的箭一樣快,像火花似的閃耀,氣勢磅礴……把那公牛和大象嚇得心驚膽戰(zhàn)。人們一看那漫天的紅塵,就知道是阿蘭扎爾神駒來臨?!泵晒篷R體格雖小,但頭大頸短,體魄強健,胸寬鬃長,皮厚毛粗,耐寒,耐勞,耐熱,站著便能入睡。它雖有著揚蹄能擊碎狐狼腦殼的兇悍,但對主人卻俯首帖耳,忠心耿耿。成吉思汗曾把戰(zhàn)馬訓(xùn)練得“千馬為群,寂無嘶鳴,下馬不用系控,亦不走逸”。呼倫貝爾經(jīng)過改良的蒙古馬——三河馬,至今仍是中國唯一可與歐美馬爭雄的國產(chǎn)馬。上世紀三十年代,三河馬曾在上海國際賽馬大會上,以最快的速度,力挫群雄,拔得頭籌。
歷史上,中原漢民族與周邊民族的爭戰(zhàn),基本是荷鋤民族與馬背民族的戰(zhàn)爭。在秦漢時,將北方各大游牧部落統(tǒng)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