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讀到的由清華大學何兆武先生口述的《上學記》,以自己的親身經歷鮮活地再現(xiàn)了西南聯(lián)大的生活。書里,可以感受到一個學者的扎實和坦誠,一個大學(西南聯(lián)大)的自由和學術以及一群先賢的真實和生活。這本看似散亂的訪談書,其實一直圍繞的是兩個主題,就是“自由”和“幸福”,讀來讓人心馳神往。
那樣幸福的學習生活:沒有任何組織紀律,沒有點名,沒有排隊唱歌,不用呼口號,早起晚睡沒人管,不上課沒有管,完全自由的轉系,自由的討論,喜歡聽的課就聽,不喜歡的就不聽,當面提出質疑無所謂,甚至罵罵不喜歡的老師也無所謂,“自由”才是學術之靈魂,
那些如雷貫耳的大師:胡適,錢鐘書,陳寅恪,錢穆,朱自清,聞一多,沈從文,吳宓,梅貽琦,華羅庚,馮友蘭,金岳霖,葉企孫,周培源,吳大猷,陳省身,吳晗……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觀點自由地講課,可以一堂課幾千年,也可以一年講不完一個時代,一個話題……
那些指點江山的同學:楊振寧,殷海光,汪曾祺,黃昆,王浩,張守廉……什么性格,什么觀點,什么傾向都有,可以毫無顧慮地激烈辯論。
書里還提到,建國前的圖書館,不論大小,都是可以自由進去翻看,非常方便。后來,他一個搞研究的老先生,還不能允許到里面翻看,而且,借閱臺灣出的書還要寫個申請讓黨委批。所以何先生感慨:圖書館不是藏珍樓,若唯恐被人摸壞了,就失掉了它最初的意義了。
西南聯(lián)大的七年讀書生活是書中重點。何先生說,那七年是他一生中最愜意、最值得懷念的好時光。我們沒福氣,不能恭逢其盛,但看看何先生的回憶,亦足夠幸福。愚以為,這些學界的“八卦”方顯一個人的真性情。
沈從文先生沒有任何學歷,照樣被聘為教授。錢鐘書、劉文典這些有名士派頭的先生就有些看不起沈先生。劉文典在課堂上公開說:“沈從文居然也評教授了……要講教授,陳寅恪可以值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只能值一分錢……”
劉文典和孫中山一起搞過革命,資格老,又有些舊文人放浪形骸的習氣,一身破長衫上油跡斑斑,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一副邋遢的樣子。蔣介石請他見面,看他其貌不揚,問:“你就是劉文典嗎?”他回了一句:“你就是蔣介石嗎?”
黃昆和楊振寧聊天。問楊,愛因斯坦最近又發(fā)了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振寧把手一擺,很不屑的樣子:“毫無originality(創(chuàng)造),是老糊涂了吧?”
汪曾祺和何先生同宿舍,十八九歲的年齡,頭發(fā)留得很長,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扣子只扣兩個,趿拉著一雙布鞋不提后跟,經常說笑話,還抽煙,很頹廢的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
總覽何先生此書,對過去抱著深厚的感情,對師友也充滿了無限懷念。即使對后來大家對其人格頗有看法的馮友蘭,也是抱著溫情的理解。唯有對吳晗,卻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不欣賞:
“吳晗那時候是二房東……二房東在舊社會是一個很不好聽的名詞,被認為是從中剝削,吃差價。吳晗經常趕人搬家,說是有親戚要來住……在舊時代,二房東要漲房租的時候總是這樣趕你走……大凡在危急在情況下,很能看出一個人的修養(yǎng)?!懊焚O琦校長那時候五十好幾了,可是極有紳士風度……跑警報的時候,周圍人群亂哄哄,他還是不失儀容,安步當車慢慢地走,同時輸導學生。可是吳晗不這樣,有一次拉警報,我看見他連滾帶爬地在山坡上跑,一副驚惶失措的樣子,面色都變了”。
何先生用一生的經歷來講述了“幸福”——“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的”。
老先生的回憶宛若春風拂面,自在愜意又質樸無華,過往歲月在無聲中沉寂至永恒,很多做人處事的樸素道理尤其值得今天的年輕人借鑒學習。如這本書的記錄者文靖所言“在他的故事里,我在尋找自己的答案,尋找我的精神家園”。唯有對時間、真理、愛懷有無限虔敬之心的人,方可以如此灑脫地“把名字寫在水上”。
注:詩人濟慈的墓志銘:Hereliesthe man whosenamewaswrit onwater.(這里躺著一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