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要好好地認識你。在一個充滿陽光味道的午后,撫摸彼此的掌心。我要告訴你,那些時光,我都無法舍棄。
南方的雨水
我過分地喜歡雨,就像喜歡著一個略微憂郁的自己。三四月的春天,雨水便來了。校園里的丁香、百合都換上鮮艷的色彩,一樹一樹,在微風細雨里甜甜得能黏住許多人。
我只身打著小傘沿路走過,發(fā)覺身邊的男孩女孩們都像雨里的花,擁有著不被潮濕所掩蓋的清香。他們安靜地走過,三三兩兩在傘下悄悄耳語,笑聲輕軟如絮。十七八歲的年齡,有著透明的秘密,像未靠近島嶼的白帆,在風中高高揚起,接近蔚藍和明亮。我欽羨這樣美麗的時光。
讓我想到你吧,透明的湖,一直都在給我寫信的男孩。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稱呼你。你總是忘記和我說起你的名字,只是讓我叫你,透明的湖。
南方的春天里,花開得很多,很絢爛。我經(jīng)常在想,你會不會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些花中小小的一朵。那些瓷白、粉淡、嫩黃,和我們年齡一樣新鮮的花,它們會行走,會說話,會生長,也會生病,也會模仿我們的表情對天空笑過,對雨水哭過,我們希冀它們有一天會長成大樹,開滿這世間新的繁花。這些柔軟的小太陽貼在我們的目光里,仿佛年輕的不落潮的心事。
飛鳥停駐在黝黑枝頭,整理著云朵般的羽毛。畫板上有少年們沒有擦拭干凈的顏料,泡在水中又慢慢暈開了。就是這種感覺吧,淡然溫和,像一面出自光陰的玻璃。透明的湖,時光濯洗出的光滑質(zhì)感和你那么相像。
南方的雨季里,我們把走過的路都走一遍,風吹來從前。這是我們最放縱的時年,埋藏在十七歲的樹葉里面。爬滿苔草的墻垣冒出許多細小的水珠,來自縫隙里的細枝末節(jié)頃刻間變得異常清晰。湖,我一直記得你寫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在這個時節(jié)收到的。素色的信紙,畫著一張笑臉,沒有很多句子,規(guī)則的折痕上只打著一行字:我是透明的湖,在你長大之前,我會一直給你寫信。
雨夜里,屋檐落下許多水聲,是來自時間撥響的琴弦??諝饫飶浡鴿皲蹁醯那逑悖诼o邊際的暗夜里撫摸著鼻翼。耳畔依舊會聽到小蟲窸窸窣窣的鳴叫,從一片葉尖滑落,嘀嗒,又跳到另外一片葉上。在這濕潤的世界里,我突然想聽綺貞的《魚》。綺貞的聲音像懸在空氣中純澈的光線,遲遲不肯在喧囂中降落。這也注定聽她的歌要在一個安靜的夜里,配合著柔軟的光線,或者一點點憂傷的表情。歌聲里,綺貞依舊是小小的女孩,她獨自走在某條安靜的小路上,身旁有野花、流水和一些孩子,他們微笑說話,做著不愿長大的夢,習慣寧靜,也習慣孤獨。我因此常常誤解了她的年齡。綺貞已經(jīng)三十歲了,有著女人成熟的臉頰、秀美的長發(fā)以及時間教予她的經(jīng)歷,但我是那么固執(zhí)地認為她只有十三。時光如車,碾過許多青澀和朦朧的旅途。多雨的時節(jié)里,在迅速漫延的積水中,我們的雨鞋踩過了十六、十七、十八,如果有天踩到了二十,也會有人把自己當做十二嗎?
透明的湖在信紙上說,你永遠十二,真的。
現(xiàn)在五月了,春天的裙角被漸漸剪短,那些猶如白色飛鳥的花朵已銜著歌聲飛走。透明的湖,雨水過境后,你也蓄滿了自己的十二,或者二十嗎?那么燦爛的春花謝盡,我埋頭在鐵窗下的深井里,看不到了,是不是一種遺憾?但我相信光線明亮的五月也是優(yōu)美的,我們的身體里都會有輕盈的云朵飄揚,在鈷藍色的天空中飄成好看的蝴蝶、棉花、白帆、大象,或者僅僅只是一張簡簡單單的笑臉。那些笑臉會沖rgbL54VrmVa4fSIXn0wa1Q==破牢固的欄桿、黑板、鋁合金、書本和一沓一沓的練習而找到我們,辨認出心愛的主人。
匍匐在紙上的句子經(jīng)常咬到我,它們排列整齊,像風中懸掛的鈴鐺悅耳地響著。那些圍在墻角、柵欄邊生長的藤條,纏繞青色的記憶,輕輕吻向我的指尖。在這五月,雨水漸少的南方,我的指甲盛滿薄翼和蟬鳴,透明如昔。
透明的湖,這個五月,我想為你念首詩:
如果雨之后仍是雨
如果憂傷之后仍是憂傷
請讓我從容面對這別離之后的別離
到遠方去尋找一個不可能再出現(xiàn)的你……
孤獨的氣味
幼時起,我便對孤獨有著恐懼,它像洶涌的海水淹沒過我的城池和燈火。
我很怕夜的降臨,像接受黑暗中所有眼睛的窺視。一個人靜靜站在窗口,仿佛蝙蝠都從遙遠的黑森林間一躍而來,從我的眼眶鉆入內(nèi)心,它們盡情地舞蹈,盡情地啃咬,蜇傷了我的機體與思維。那座心靈的島嶼也在這樣濃郁的黑色里消失蹤影。
郭珊說,你可以在他人的目光面前,任意偽裝孤獨的呈現(xiàn)方式,卻無法在孤獨的注視中,偽裝成他人。
孤獨里有我們的真實嗎?我在塌陷的沙發(fā)和時間中面對空蕩蕩的房子始終檢索不到一個答案。自己是在害怕真實,還是在害怕強裝下的堅強脾性被撕裂面具的一刻所呈現(xiàn)的焦灼恐慌?
習慣孤獨吧,并把它當做你的朋友。不必焦躁與恐慌,所有的洪流都有它的去向。你靜待時間,一些沉默和疼痛自然會消解。
手心上流動的句子,是來自透明的湖。他站在遙遠的某處,洞察世事般地與我言說。
風穿過我的雙耳,紙上飄出的聲音像金屬一樣堅定而磁性地響著:你閉上眼睛,聞一聞空氣。你會知道孤獨的味道,它并不可怕,只是脆弱得需要借助你的身體輕輕依靠。
黑暗里,似乎有一條小路通向我。那些凝結的水露晶瑩地閃爍,風中悄悄掉落在蝸牛的殼上。月光下的梔子樹有這個季節(jié)開得幸福的白花輕輕擠著,靠著,像不老而芬芳的時光。祖母坐在門前,剝花生殼,用自己蒼老而素潔的雙手一點點剝出酥脆的果仁。她叫我伸手,一大把細碎的果仁宛若月光一般傾瀉在我的掌心。祖母望著遠天銀河笑著,說父親和我一般大的時候也總靠在她的腿邊,數(shù)著星星,聽她講很老很老的故事。
時間是件玄妙的物件,仿佛穿透了人的一生。在梔子花由夢里到夢外徹底謝落的時候,女人的一出戲終于降下帷幕,像一種自然執(zhí)行的秩序。我的孤獨是在祖母離開的那天到來的,然后它在內(nèi)心不斷滋生,蔓延,纏繞與占領。
透明的湖,你或許不知道,七歲之后,我很少再說話了。
我承認自己曾經(jīng)患過自閉癥,而且病得不輕。終日坐在屋子里,不與人說話,就如你所見過的那些關在櫥窗里不能動彈的玩偶一樣。它們擺著可愛而柔軟的姿勢,卻在心里藏著無人可以讀出的寂寞與憂傷。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很難習慣人聲如潮的鬧市、街衢、廣場或者小劇院,覺得熱鬧真的只屬于那些狂歡的人,與己無關。身處他們浩大的隊伍中,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滿滿的空虛、無奈、寂寞和張皇。毛孔會不自覺冒出汗粒,手心會無端地痛癢與顫抖,我把它們定義為孤獨的癥狀。
在細如蚊聲的低語中,夜晚漫長地圍坐在我們身旁。我們寬敞的內(nèi)心不該被孤獨所占領。我們要用新的月光照亮橫亙在自己與希望之間的石頭和荒草。
記住,我就在你身邊。
透明的湖,讀著你用淡藍色鋼筆水抖落下的句子,我的眼眶盈滿的都是水晶,它們透過流火七月、流金九月,抵達這個世界遲遲不肯棲落的心上。那些隱喻或者象征,太像我們想要的一生。
我讀過《蒙馬特遺書》,里面寫著,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于世界的傷害,于是我們就要長期生靈魂的病。
孤獨便算是靈魂的病癥,我在胸口里一直圈養(yǎng)著它。
湖,我們掐指也無法算出的未來里,你也要陪我生病嗎?
我們要勇敢地手牽手,相愛地抱在一起,相互訴說,相互撫慰,然后把孤獨慢慢治愈,把孤獨慢慢忘記。
如果那些夢都是真的
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我開始頻繁地做夢。夢境里世事總是那么相似,像一座找不到出口的迷宮。
許多小鹿在里面迷路,它們身上有紅褐色的斑點,頭頂有未長好的鹿角,像細小枝丫間垂?jié)M的蒼茫與張皇。我慢慢走近,鹿群們?nèi)寂荛_,每只鹿都向著一個方向奔跑,是一種恐慌之下的秩序。我站在原地,嘴角覆蓋著厚厚的失落,像一個永遠停靠的冬天。
透明的湖也跟我聊起他做的夢,那些夢明媚如花,宛如裝幀起來的油畫,有陽光曬出的溪流和晨光。湖說他在夢中時常會經(jīng)過一座森林,那里的樹木繁茂,發(fā)出滴油的綠光。一條小路上鋪滿了瓷白的沙粒,像傾瀉的月光直通盡頭的一間咖啡館。那家咖啡館是棕木做的,雙腳踩在地板上會發(fā)出很好聽的聲響,如同鋼琴。架子上擺滿了CD、海報、書籍、帆布娃娃。服務員是一個男孩,圓圓的眼睛,腦袋上戴著紅色的小禮帽,身后有一條小尾巴,像團小小的火焰。他不說話,只是微笑,然后向湖端來醇香的咖啡。湖說他自己就這樣一直坐在館中,安靜地聽音樂不停地旋轉(zhuǎn),偶爾會從架子上隨便抽出一本小書,用很慢的速度去翻閱。不時他也會跟小服務員長時間笑著,直到陽光從他睫毛上醒來。
這樣的夢境好熟悉,我似乎在安房直子的《風與樹的歌》里見過。里面除了有森林、狐貍商店,還有小孩子的長靴、美麗的橘?;ㄌ?、青色的紫蘇,里面的狐貍喜歡用藍色的墨水染小朋友的手指。湖,我愛狐貍,愛你夢里出現(xiàn)的狐貍,愛安房直子的狐貍,也愛一只手持玫瑰的狐貍,它孤獨地站在《小王子》里等待愛的來臨。那些手中的玫瑰肯定在風中結滿了露水,然后沉重地低頭,耷拉著花瓣。我把目光挪到窗外,一小束金色的陽光落在窗上,穿透塵埃后,仍然仿佛初生般純凈。愛未來,還需等。
透明的湖,其實我也做過美好的夢,那是在高三到來之前。我夢見自己騰空而起,在天上和大鳥一起飛行。它們有白色而濃密的羽毛,嘴里叼著大顆的綠寶石,去了北風后面的國家。我夢見一頭藍鯨和自己相遇,我們在海邊彼此相望,水汽撲在臉頰上,像涂了一層雪白的鹽霜,它們輕輕鉆入毛孔,如同出不來的往事。那頭藍鯨竟然會說話。它問我,在找什么?我說,在找另外一個自己,他身上有著并不憂郁的藍。
后來,我也在夢中遇到了好多好多的人。夢到爸爸媽媽陪我看了一回《哆來A夢》,夢到學習委員沒有在我上課睡覺的時候記自己的名字,夢到便利店里摳門的阿姨在我買完練習本的時候送了自己一大包的熱狗,夢到班主任在黑板的高考倒計時上寫了大大的一個零,夢到自己站在一座最接近藍天的山坡上擁抱鴿子落下的羽毛,它們輕柔地貼在我的身上,似乎一瞬間我也能飛起來。可是再后來,自己就被六月的雨水吵醒了。豆粒大的響聲砸在瓦礫上,接連不斷。
我明白,有些夢說出來就只能是夢。有些夢不說出來也只是夢而已。
透明的湖,你的夢安靜得讓我妒忌。我也好想養(yǎng)一只你夢中那樣的狐貍,它會為我煮咖啡,對我微笑,陪我在山間看細水長流。
如果那些夢都是真的,如果我們都能裝點彼此的夢,這樣,多好。
我來自曾經(jīng)的你
寧靜的秋天傍晚,飄來的光線和遠處的教堂呈現(xiàn)出相同的金色。未凋敝的葉片上滾落出輕盈的露水,掉進我們的時光里。那些擺在窗臺的仙人球、蘭草和蘆薈有植物平穩(wěn)的呼吸,像一首韻腳舒服的詩。
此時,我喜歡翻開各種旅游圖冊,雙眼盡情地在光滑的書頁間游弋,山山水水,風聲雨聲,千年風貌的古建筑一涌而來,在手心輕輕抖動,幾乎快掙開了平面的束縛。
透明的湖,你說,云,你最想去的是烏鎮(zhèn)吧。
我在你看不見的角落里點點頭。湖,你怎么會知道,怎么會和我這么默契,仿佛是來自同一顆心。
我是愛烏鎮(zhèn)的,感覺它是江南潑下的最濃墨的一筆,在煙雨中久久地舒展,穿透千年的古典。鎮(zhèn)上遍布著白墻黑瓦、古街石橋,人們臨河而居,閑適而詩意地活在一輩子都停不了雨水的屋檐下。那些藍印花布、烏篷船、巷坊、客棧和紙糊的紅燈籠在夜色里更加靜謐,似乎隔斷了紅塵的車馬。我對這樣的小鎮(zhèn)從迷戀到貪念,再由貪念到上癮。
來過便不曾離開,印象中那個端莊清麗仿若出水芙蓉般的女子站在橋頭說出的這句話,更使我執(zhí)意要在某天探訪一次烏鎮(zhèn)。我熱切地要把內(nèi)心最純粹的自己卸在那里。
透明的湖,你也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是嗎?
湖,總覺得有你相伴的時光,陽光能夠在我們的肩上舞蹈,河流能夠悄悄蜿蜒到我們想去的遠方。那些心上遙遠的時空寬敞地居住了彼此的模樣,那些紙上紅色的小方格里有唱歌的夜鶯、熊貓和松鼠。
透明的湖,還記得我曾和你言說的那個叫愛的東西嗎?
你說,云,你的愛只是暗戀,是一個人試圖隱藏孤單的獨角戲。
你會在微博上看到一句“I never image that I can see my stupid smile through the mirror someday(我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對著鏡子可以笑得這么傻)?!倍鵁釡I盈眶,會在聽見短信提示音時把自己的動作加速得像一個馬達,會在一個晚上對著手機鍵盤把手指按出凹陷的紅腫。會在一個人還沒說話前主動開口。
你還會每天在相同的路口等她,還會去學校禮堂看有她的每場主持演出,還會去自習室的時候特意坐到她的身旁,還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把她愛吃的零食、愛看的漫畫、愛聽的CD塞進她的背包,還會對她笑,說她漂亮,問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而她每次也只是輕輕地對你說,謝謝。像個陌生人一樣。
透明的湖,為什么你都知道這些?你是不是曾經(jīng)見過我,和我說過話,然后我們微笑,相互錯肩走掉?
透明的湖,每次翻開你寄來的信件,那些明亮的句子在充滿花香的風里幽藍地陶醉著,有小小的光澤濕潤了我的睫毛。但是一直以來,我只是在家門前墨綠色的信箱里收到你的來信,卻從沒向你回過一封。你在信上從沒有寫過郵編、地址,信封上也從沒有貼過郵票蓋過郵戳。仿佛你是來自一個隱形的時空。
透明的湖,你究竟是誰,來自哪里?
陽光在紙上留下痕跡,偶爾從高處滑下的水滴蒸發(fā)之后只會留下光彩,枝節(jié)上有上個時節(jié)的聲音在空空地回蕩,冬天要來了。湖,我不知道你站在哪兒,但我知道你在。
云,我確實在。你看過的風景我都看過,你經(jīng)歷的故事我都經(jīng)歷過。成長的長路上,我們是前赴后繼的兩個影子。
湖,你居然在叫我。你不知道此刻我拿著你的信有多么興奮。春天要等很久才會到來,但我心上瓷白的小花都開了,它們干凈溫和的清香像你建在紙上的花園。這樣的時光太好,真的,我都舍不得走開。
云,我來自曾經(jīng)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