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她相識,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
一個學(xué)期上到一半,她才姍姍來遲。聽說她剛從內(nèi)地轉(zhuǎn)學(xué)來此,安置在宿舍里的黑色行李箱上還貼著有機場安檢的白色紙條,床鋪上的床墊床單被子枕頭都是新的,床上用品的透明包裝傻傻地立在角落里恍若不知所措——她的生活用品已在宿舍的相應(yīng)位置安了家,但她的本尊卻不知所蹤。我的心里有了難言的異樣感。
我問宿舍里的人她的去向,說她出去吃飯了。我看著她床上的繡著金邊的圍巾和粉藍(lán)色的襯衣,揣測著她應(yīng)是一個稚氣未褪的女生。我開始根據(jù)這個線索幻想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是否漂亮聰敏,是否從善如流。我承認(rèn)我對她很好奇,我更好奇在往后的生活中她會是一個怎樣的組成部分。
若干小時后,她從容現(xiàn)身。果真是個面帶稚氣的女生,眼神很純凈卻不淺顯,柔柔的頭發(fā)像是三四歲的小女孩的發(fā)質(zhì),一般發(fā)質(zhì)發(fā)色,中分,兩邊有夾子固定,秀發(fā)很直,過肩一寸,發(fā)尾很自然的彎起。我看著她順直的長發(fā)問她是否拉直過,她訝異地挑眉,柔柔地笑著說沒有,眼中的笑意如澄澈的湖水稍濺起的漣漪。
我突然想起以前家里的寵物狗,給它新玩具的時候它總要嗅玩具嗅很久很久,用濕嗒嗒的鼻子貼近玩具去嗅,深深地嗅一口氣,仿佛在確認(rèn)什么,確認(rèn)無誤后就會叼著玩具屁顛屁顛地回自己的小窩,開始與玩具游戲。
我像它一樣,用小心思來接近她,確認(rèn)與她同類后,開始屁顛屁顛地和她一起生活,把她叼回小窩,敞開一切。與她分享。
與你相知,也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
你的名字很特別也很普通,你姓李,把“李”字拆開便是你的名,平凡中卻有大而化之的味道。你說你是家中的長女,往下有一雙弟妹。你給我看全家福,卻見一家五張臉有著一般面孔。
你說你在深圳沒有家,周末放假都是坐汽車到惠州親戚家,去一趟就兩個小時。宿舍里的同學(xué)聽后都不約而同地沉默,然后又不謀而合地很義氣地提議可以輪流在舍友家中留宿。你笑而不語。你深知其實我們也無能為力。
你習(xí)慣于拿著一部電子英漢字典,一坐就半晌除了眼珠子會動,其他身體部位都如同被點了穴般呆若木雞。我很好奇你到底在看什么,你又神秘地笑了,悄悄地告訴我你其實在用電子詞典的上網(wǎng)功能看小說,我會心地說,噢原來你在培養(yǎng)想象力。你我相視一眼后哈哈大笑。日后我看見你捧著電子詞典時我就笑話你“又在培養(yǎng)想象力”,你總會撲哧一笑,用眼神嗔怪我,但舍友們在很久一段時間里不知道這句真正的含義,我們也很默契地把它護(hù)成一個秘密。
有一次,看見你手里拿著大小不一的三瓶洗發(fā)水從沖涼房里趿拉著拖鞋悠悠走出。我頓時大驚,沒頭沒腦地問你洗一次澡要洗多少次頭發(fā),你愣了半晌遂即捧腹大笑,狂笑間停停頓頓地告訴我其中兩瓶是沐浴露和護(hù)發(fā)素。接著你又從沖涼房中端出三只盆子,一盆扣著一盆,我百思不得其解,何故沖一次澡要勞動盆子大軍?我問你是否沖涼時可以無聊得把盆子疊成羅漢。你又大笑,笑聲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一個盆用來洗衣,一個盆用來洗臉,一個盆用來洗腳。你真是一個可愛的人,勤儉之余還是講究。
你一個學(xué)期總要請幾回假回老家,問你原因,你說過家中老人病危,也說過你的妹妹要做心臟手術(shù),我看著你,發(fā)現(xiàn)你的眼神流露出平常沒有的堅毅,卻也發(fā)現(xiàn)你的嘴邊那抹柔柔的微笑從未消失過。我記得我問過你妹妹的名字,你說她叫“李姊愛”。我再問你是“孩子的‘子’”?你搖了搖頭,還是那柔柔的笑容,輕聲說,“是姊妹的‘姊’”。我肯定地說:這名字肯定是你取的。你笑而不答。
你喜歡晚上在宿舍里用手機放歌,但是你,特別的喜歡聽老歌。宿舍里的大多數(shù)都喜歡時下最新的流行曲,而你手機里有不少的歌,都是我媽媽經(jīng)常在家中放的。我說這話可不是要笑話你呀,我喜歡聽老歌,喜歡那些有時代感的節(jié)奏和曲風(fēng),喜歡那些已被傳誦已久的歌詞,喜歡那些大氣鏗鏘的聲線和唱腔。不知道那些歌的名字不要緊,一聽曲調(diào)就能立刻附和地唱起來,就像你一樣——一見,如故。
你外號很多,宿舍里的人叫你“褲子”,你班里的同學(xué)喜歡叫你“脖子”,都是一些不知所以的怪誕名字。你每次回老家都會帶老家產(chǎn)的辣脖子來,還很慷慨地在宿舍范圍內(nèi)送給左鄰右舍,弄得路人皆知我們宿舍里有個女生的鴨子很美味。舍友告訴我,你玩游戲輸了,跳了一段nobody的熱舞,你跳得很sexy,我只得獨自悵恨那晚我請假沒待在宿舍,央求你再跳一次,你十分堅決地?fù)u頭。舍友為你慶祝生日,張羅著買生日蛋糕,神神秘秘地不讓你知道,怎料聰敏如你,已從別處獲悉,你許愿時我們幾近無理地要你把愿望說出,你說,希望宿舍里每個人都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我想說,我會借你吉言的。
與她相別,還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
我原來以為那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下午,在那個場景中唯一稍顯突兀的只是她的那個黑色行李箱。忽然間想起前兩天嚷嚷著要把一些東西郵寄到老家,只與她打了個照面便匆匆離去??墒俏彝浟耍彩窃谝粋€普通的晚上拖著那個黑色行李箱來的,輕輕地來,輕輕地走。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當(dāng)我看到她收拾得干凈的床鋪,但其余盆子水桶校服這些雜物還待在原位時,我心里還不曾疑惑,她若是要走她會告訴我的,我這樣告訴自己。
只是我忘了,聰敏如她,已懂得把離去的消息告訴最后看見的一個舍友,告訴最后看見的那一個,我不禁感嘆,她懂得的真多。如此簡便的方法,也許是從經(jīng)驗中吸取的,也許已練習(xí)過很多次了。她這般飄零已把她訓(xùn)練得這般獨立,她根本沒有像我們需要她一樣需要我們。但我們不想這樣的不辭而別,她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她走的那天晚上,宿舍里的舍友與她電話煲粥,宿舍七個人哭倒了四個,她要我們把她留在宿舍里的東西讓我們幫她用掉。我罵罵咧咧地說,“你在處理遺物嗎?你在交代身后事嗎?你在贈臨終遺言嗎?”我知道我很過分,言辭太激烈,但是她知道我心情嗎?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然后有花店的電話來,然后送來一大束花。然后我們一起默默地把花插好。然后我們呆呆地看著那花兒,好久。
她不知道,“褲子”這個外號其實源于我的口誤。最近看雜志,扉頁上有一行字“天是誰的,我借來欣賞卻看見你的輪廓”我想起她;目錄上有一行字“我亦飄零久”,我想起了她,這些,她都不知道。早上起床刷牙,看見少了一個刷牙杯,我掩面,眼淚就這樣流出來;聽歌聽到“以為會習(xí)慣,有你在才是習(xí)慣,你曾住在我心上,現(xiàn)在空了一個地方”,眼淚也就這樣流出來,這些,她也不知道。舍友天天都到學(xué)校保安亭看有沒有她寄來的明信片,她訂的花放在宿舍里花粉把舍友的白色校服弄得屎黃屎黃的,宿管來查房天天詢問她是不是還沒來,這些,她都不知道。
我在寫誰,她會知道嗎?
我在流淚,她會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