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1992年生,14歲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發(fā)表詩歌百余首。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文學期刊,著有合集《90后詩人7家》。曾獲得臺灣第五屆X19詩獎首獎、首屆中華文學復興獎和第十二屆新概念作文大賽入圍獎。
1
1961年的一天,我的爺爺踉蹌在漫天飛雪之中。那天的風雪像一只只強壯的手臂從反方向推著我爺爺。我爺爺在雪地里一步一個坑地走著,風做的鏟子鏟起一塊塊雪球打在我爺爺?shù)哪樕?。使我爺爺保持重心的是他懷里的一棵大白菜。我爺爺緊緊地抱著它,像抱著一顆金元寶。事實上,那年的白菜比金元寶還要熠熠生輝。我相信在當時那種情形下,我爺爺要是撿到一顆不能下嘴吃的金元寶,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扔掉的。跟他在一起趕路的工廠里的同事們有的拿黃瓜,有的拿白蘿卜。他們一邊走一邊聞這蔬菜散發(fā)出來的清香,這香氣誘惑出了他們的口水。當他們快到家的時候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些偷來的蔬菜已經被他們吃的差不多了。而我的爺爺是個意志堅定的老黨員,盡管一路上他反復與自己的腸胃作斗爭,但他最終經受住了考驗,把一棵完整無缺的大白菜拿到了我奶奶和我祖奶奶面前。那年我奶奶剛剛生下我爸,我祖奶奶重病纏身。那鍋白菜燉的湯幾乎是救命的。所以在此之后,我爺爺對白菜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當他聞到白菜的味道時,眼前就會飄上一場1961年的大雪。
2
當講述完那年的那顆大白菜的事跡,我爺爺已經熱淚盈眶,而我奶奶則早已流下傷心的淚水。她說:“我什么苦沒吃過?不就是賣掉房子搬回老家住嗎?我什么苦沒吃過?”我媽和我爸坐在二老的對面,不吭一聲。他們的屁股深陷在沙發(fā)里,臉色鐵青。作為一個聽話的好孩子,我從很小開始就學會了看大人的臉色行事。我知道事情不好,想溜回臥室,但已經太遲了。我聽到身后我媽的怒吼。當我恐懼地轉過身來時,我看到她已經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怒視著我,就像一塊快要迸裂的玻璃。
我知道做出氣筒是免不了的了。
“誰讓你出來偷聽的?!不好好做功課以后誰來養(yǎng)你?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以后你吃什么?你以為家里還能養(yǎng)你嗎?你聽著,現(xiàn)在咱們家窮了,別以為這和你沒關系,從今以后你就是一個窮孩子了!”我媽說完這番指桑罵槐的話就哭了起來。爺爺咬了咬他的假牙,對我媽說:“你別跟孩子說這些?!蔽铱戳丝次野帧K琅f端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仿佛動一下就會覺得很累。這讓我想起了非洲的一種河馬,蒼蠅落在它們身上它們都懶的用尾巴轟一下。有人說河馬像哲學家。當然我爸并不是哲學家,他現(xiàn)在只是暫時進入了一種未知的冥想中。
我回到臥室。我知道大人們什么事都瞞著我,因為我是個小孩,怕給我留下心理陰影長大去報復社會什么的。但其實我什么都知道,他們越想隱瞞的事往往越會露出馬腳。我知道我爸的公司破產了,準確地說是被人騙了。那個騙我爸的叔叔曾來過我家。我記得他給我?guī)Я艘淮蟀?,臨走的時候還親切地摸了摸我的頭,叫我好好學習。我聽話地回答他說我會天天向上的。我還知道為了還債,我們必須把自己家的房子賣掉,而且還得賣掉爺爺奶奶家的房子。我們一家人就要搬到鄉(xiāng)下的老家的老房子去住了。
我從沒有去過老家,只是經常聽他們說起,說起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戚。所以老家一直對我徒有虛名。
我突然有些戀戀不舍起來,我對自己的這間房間已經有了感情。我再一次躺在了床上,今天的床仿佛知道將來的命運,變得十分柔軟、舒適。我下了床,拉開燈。燈十分配合地亮了。我關上它,它就聽話地關上。我一時間不知道要干什么,就走到大門前,從門上的貓眼往外望了望。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用踮起腳就可以夠到門上的貓眼了。記得在不久之前我還夠不到呢。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成長。每晚我?guī)缀醵伎梢月犚娢业墓趋涝诓话卜值匚⑽⒆黜憽?br/> 我對這間屬于我自己的小小的臥室此時充滿了感情。我曾把玩具扔的滿地都是,還在墻上畫過各種各樣的怪物,到了晚上自己嚇自己玩。在這間房子里我挨過父母的揍,無數(shù)次地怨恨他們。也曾在這間房子里對天祈禱,讓我的父母長命百歲,永遠留在我的身邊。
而現(xiàn)在,我不知道該干什么好。我又重新坐回到書桌前,聽著客廳里大人們的談話。談話的內容聽得不是很清楚。但我的名字被他們重復了很多次。人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是很敏感。
我聽到我媽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從此阿克就是一個窮孩子了!”當然,她的哭泣幾乎就沒有停止過。
我不知道我應該干什么。就只繼續(xù)琢磨本子上的數(shù)學題。本子攤開在桌子上,上面的數(shù)學題像是一團亂麻,等著我把自己套住。我毫無思路。
突然,一滴水滴到了本子上,接著又是一滴。本子很快濕了一大片。我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那上面濕乎乎的,原來是我流出的眼淚。我很奇怪我為什么會流淚,可能是客廳里悲壯的氣氛把我感染了。我連忙把臉上的淚痕擦掉,我知道被大人看見了只會雪上加霜。
外面仍然是大人們含糊不清地討論,我努力地聽了一會,仍然聽不清楚。我知道他們是成心壓低聲音的。我只能聽到我媽在嘆息后總愛捎上的一句話:
“唉,從此以后我們家阿克就是個窮孩子了?!?br/>
3
我們經常聚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其實說是小樹林,但除了雜草還是雜草,還有一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木板七橫八豎地躺在草叢里。有些木板上面釘著狡猾的釘子,如果你一不注意就會刺破你的腳掌。所以許多家長堅決不讓自己的孩子去小樹林里玩。于是,我們幾個好哥們就有了一個聚會的場所,無人打擾。
今天是星期二,中午時分我們幾個從刻板的教室里逃出來,聚在這里。剛剛上學的時候,我們都可憐巴巴地等待著周五的降臨。后來我們就厭倦了,干脆約定每天中午都逃出來,在這里玩。于是到小樹林里玩成了我們每天堅持上學的動力。老師開始的時候對我們十分嚴厲,經常打電話約見我的父母。但他們顯然對生意更感興趣。幾乎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我的父母都在外地,由于學校無法報銷飛機票,所以家長會我的家長的椅子總是空著的,這讓我很有優(yōu)越感。在老師眼里我成了沒人管的孩子,他們雖然是人民教師,但也是有底線的。他們也就慢慢地不管我了,任我自生自滅。
以上是我的情況,我已交代清楚。而其他人的情況我都不了解,總之他們都各自有脫身的方法。
現(xiàn)在,我們一幫人都聚齊了。我們就坐在雜草里。小五則很斯文地拿了一張報紙墊在屁股底下。他換了一條新褲子。我們大部分人一般都是拍拍屁股就走。
我們大眼對小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或該玩什么。那時學校附近的網吧已粗具規(guī)模,但主要是高年級學生的天下。我們那時年紀太小,網吧老板總是死活不讓我們進,說是上面有政策。其實我們知道那老家伙錢已經掙得足足的了,不想為我們冒風險罷了。
能夠加入到我們這個圈子里的,都是有那么兩下子的家伙。比如坐在我左邊的阿金,他是我們中第一個敢離家出走的人,他最想干的事是周游世界。那時我們對很多事都沒有什么概念,或者說,和你現(xiàn)在的概念不一樣。
坐在我對面的旗子,則是個不好惹的家伙。他長的高高大大,曾多次和高年級的人干過架,最后的結果往往是雖敗猶榮。
而我呢?
我在他們中間是一個不起眼的家伙。我能為加入這個圈子而感到由衷的榮幸。我唯一的特長可能就是會講故事,會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經常幫他們寫檢查或者情書。我會使用很多嚴肅的句子,比如“上述事件我已交代清楚,請各位老師再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樣的句子讓他們自愧不如。
中午的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照著,天氣已經變涼了,所以這樣的照耀很舒服。我注意到不遠處有一群黑壓壓的螞蟻在圍攻一只蟲子。那只蟲子掙扎了幾下最后放棄了抵抗。螞蟻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它們彼此用觸角交談著,想把這個捷報傳遞到更遠方。
我想我應該首先打破沉默。于是我張了張嘴。
我發(fā)現(xiàn)他們果然注意到我,把眼光都一齊投到了我身上。但他們顯然以為我就要講故事了,他們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只好說: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要講故事。而是要講講最近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br/> “阿克你真逗啊”。小五一邊用小木棍挖著沙土一邊說,“你自己的事不也是故事嗎?”
我恍然大悟。是的,我自己的事講給他們不也是故事嗎?唯一不同的是我的這件事正在發(fā)生,我還看不到它的結果。我佩服小五的明察秋毫。
我看了看阿金。他似乎有些不同意小五的說法。他不知何時把他的外套脫了下來,搭在肩膀上。“阿克是我們的兄弟,他的事怎么能和故事一個樣呢?”他盯著我的眼睛說。
小五沒有說話,繼續(xù)挖他的土。
總之,我說起我爸的破產和我要搬到鄉(xiāng)下的事情,和我以前講故事的感覺并沒有什么兩樣。我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絕沒有我媽那種聲淚俱下的效果。
“我媽說以后我就是個窮孩子了?!蔽乙赃@句話作為故事的結束。本來我還想解釋一下,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不知從何解釋,便住了嘴。
他們沉默片刻。這個故事讓他們沒有料想到。
“那以后你打算怎么辦呢?”阿金首先問道。
“我也不清楚”。我如實回答,“但我要搬到鄉(xiāng)下住了”。
“到了鄉(xiāng)下你還會看我們來嗎?會想我們嗎?”旗子說。說完他可能覺得這話有點矯情,便自己笑了起來。
“當然”。
我站起來,由于坐的時間太久了,我可以聽見關節(jié)噼啪作響的聲音。我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成了窮孩子你會怎么樣呢?”小五說。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作為窮孩子的我和之前的我會有什么區(qū)別。我感覺我的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但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看不見摸不著的。
這時一陣風吹來,我心里的東西仍然紋絲未動。
阿金突然說:“那阿克你是不是要變成乞丐,沿街乞討啊?”他的聲音已經進入變聲期,嗓子粗獷而刺耳。他的話引起了他們一片笑聲。說實話,當時我有些惱怒。我眺望著遠處的云彩,陽光照得我有些睜不開眼。我有點后悔告訴他們這個。我走了自然會有新的人加入他們的圈子,而我的故事只會被當作笑料被他們提起。鬼才相信我會去想這幫家伙。
現(xiàn)在,我依舊可以感受到那時強烈的光線。我早已原諒了他們的取笑,我明白孩子們是不能忍受當時那種有些壓抑的氛圍的。而那種氛圍正是我?guī)Ыo他們的。
等他們笑完,我說:“我的事你們就別告訴別人了?!蔽抑肋@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們都點了點頭。
我第一個朝教室走去。
下午又聽了幾節(jié)課。老師在講臺上眉飛色舞,粉筆屑落到肩上。一小截粉筆頭滾落到我腳邊,我用腳把它碾碎,看著它變成了粉末狀的一堆尸體。我靠在木制椅背上,等待著放學。
鈴響了。老師戀戀不舍地放下粉筆。同學們紛紛涌出教室。我磨磨蹭蹭地最后一個才走。班長看著我說:“你磨蹭什么呢?你最后一個走,那你就負責關燈。”
我點了點頭。收拾好書包,我把燈一排一排地關掉,最后還細心地帶上了教室的門。
4
走在街上,陽光依舊很和煦。明明都快要入冬了,可一點也沒有冬天的跡象。我低頭走在人群中。我是一個誰也不會注意到的毛頭小子。我每天放學都重復著相同的路線:從學校走大概200米到達車站,坐車大約20分鐘,下車走500米,過一條馬路,就到我家了。這條路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下來。
現(xiàn)在,我正站在馬路對面。正是下班高峰期,車輛川流不息。對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人與車的競爭在所難免。我靜靜等待著車流出現(xiàn)的空隙。
今天的車似乎格外地多。我試探性地伸出腳,但一輛逆行的摩托車從我面前呼嘯而過,把我驚出一身冷汗。一陣風吹過,衣服冰涼地貼在我后背上,讓我很不舒服。在我眼前,這條每天都要經過的馬路似乎變成了一條奔騰的江水。沒有任何空隙留給我。04f05547be4db3a09304408b7a81c1ef
我估摸著已經過去將近10分鐘了??晌疫€被困在馬路這端。最后,終于有一大幫酒氣熏天的家伙幫我開辟了一條道路。我急忙跟在他們后面。我回頭望了望,感覺還有些心有余悸。
當我來到家門前,我掏出鑰匙,門卻半天也捅不開。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子:鎖已經換了,這間房子已經不再是我的家了,它已經屬于別人。我在門上靠了一會,大腦一片空白,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直到最后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拿錯了鑰匙。我打開門時我可以聽到我的心臟還在砰砰跳動。仿佛這個家是失而復得。
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每年到這個時候天就黑得一天賽著一天早。我摸索著打開客廳的燈,發(fā)現(xiàn)我媽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嚇了一跳。她穿著一身黑色毛線衣。讓人覺得像是一塊礁石。我站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
“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晚?”我媽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她的語氣像是一塊石頭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平靜?,F(xiàn)在,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審問者,而我則是她的嫌疑人。我討厭這樣的氣氛。我有很多次都思考為什么每次一交手我總是處于下風,最后我得出結論:因為那個人是我媽。我只能皺著眉頭表示抗議。
“我……”我一時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你是不是又跟什么阿金他們混在一起了?”她突然站了起來,用手指著我。這是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舉動。我只能把眉頭皺得更緊,并且努力地控制住內心的恐懼。
“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是些壞孩子?雖然咱們家窮了,但也要有志氣!你以后不允許再跟他們在一起了!”
我的恐懼感竟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落落的不適感。我感到全身的力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我說:“媽,我累了,我想上床休息了?!闭f著便轉身往臥室里走。
我可以聽見我媽穿著拖鞋在地板上跑來的聲音。她從后面抱住了我。她貼著我的臉,說:“我的兒子,你千萬不要學壞啊。咱家窮了,你爸不可能再翻身了。但你千萬別學壞呀,否則我還有什么盼頭?”她的淚水滑落到我臉上,很燙。我只感覺到一陣冷氣像條蟲子爬過我的全身。
我躺在床上。
家庭會議正在客廳舉行。已經很晚了,我看了看床頭的鐘表: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鐘。他們以為我睡了,但對我還是不放心。我媽細心地關上了房門。他們以為這樣我就聽不到他們的話了。
我躺在床上。窗外是月光與燈光,照進屋子里,照在床單上。這座城市似乎永遠都不會熄滅所有的燈光。它就像以前我聽說過的一種怪物,它有上百只眼睛,人們不知什么時候它才會閉上所有的眼睛。后來我知道那只怪物叫阿耳戈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
我可以聽見激烈的爭吵聲,內容涉及搬遷的事宜以及爸媽離婚后財產的分配。當然,還有我的歸屬問題。我爸媽都不愿意放棄我的撫養(yǎng)權。他們自然有著他們自己的衡量與打算,我需要做的就是安靜地躺在這里,一句話也不要講。像個商品那樣忠誠。
好吧,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句話也不會說的。
用我少年的頭腦也能想明白,像現(xiàn)在這樣的爭吵是不會有結果的。我可以想象到,我媽會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摔門而走。我爸會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根煙,用曾經商人的大腦思考如何使自己在這場糾紛中處于不敗之地。我媽也不會閑著,她可能連夜就會去找律師,尋求法律途徑,她會對律師說她一刻也等不了了。我的奶奶會在一旁抹眼淚,而我的爺爺將會再一次想起1961年的那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