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惠蓮,現(xiàn)就讀于云南師范大學(xué),曾獲多項征文大獎。
天色是純粹的黑暗。
我獨自坐在床頭發(fā)著呆,耳朵里塞著的耳塞,一遍遍重復(fù)著同一首簡單的歌曲。
我看了看手機,凌晨兩點十七分。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漸漸習(xí)慣了越來越晚的睡去。父母在隔壁安然入睡,并不知我總是深夜借著手機的光線摸爬起來,暗自惆悵。
明天是周一,這已經(jīng)是我無眠的第幾個周一了呢?我不知道。
又一次忘記了自己是何時安靜睡去,耳朵里的耳機已經(jīng)蠢蠢欲落,音樂聲早已停止。
已經(jīng)七點了,快起床吧。
我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勉強睜開略微腫脹的雙眼,半瞇著眼睛看了看站在門口看著我的父親,卻翻了個身,又一次沉沉睡去。
父親輕輕嘆了一口氣,走開了。片刻之后,廚房里傳來了忙碌的聲音。不一會兒,香氣飄來,誘惑著被窩里昏昏沉沉的我。
快起來洗漱,然后吃完早點去學(xué)校吧,不然又要遲到了。
遲到就遲到,高三了,學(xué)校不管。
我語氣淡漠的說著。雖然嘴里滿不在乎,但我還是狠狠地蹬掉覆蓋在身上的被子,從床上跳起來,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雙眼有些疼痛,我猜,大概里面早已布滿了血絲。
習(xí)以為常。
昨晚又是幾點睡的?
席間,父親有些無奈地看著黑眼圈日益嚴(yán)重的我,語氣中的擔(dān)憂顯而易見。我將面包匆匆塞進嘴里,符合著溫和的牛奶,迅速吞咽。
一點吧。
我敷衍似的口齒不清。
以后還是睡早些吧,別把身體給熬壞了……
父親一如既往的說著這些陳詞濫調(diào),語氣無奈只是因為我從來都聽不進去他的建議或者忠告。
我知道,父親一直都很擔(dān)心我。我抬起頭來,看著父親,我多想告訴他,我知道。其實我也并不想讓他們?yōu)槲覔?dān)心,只是每次話到嘴邊,都會變成習(xí)慣性的吞咽。從什么時候開始,都不愿意再和他們多說話了呢?
七點半,準(zhǔn)時出門。
我和父親一同匆匆忙忙地往樓下跑去,由于接近冬天,天色亮得越來越晚,樓下還是一片黑夜的黯淡,昏黃的路燈微弱的光芒,照不見前路的荒涼。
父親啟動了車,車子開始微弱的顫抖著,發(fā)出淡淡轟鳴聲,我熟練的開了門,靜靜坐在父親旁邊??諝庵袛U散著緘默的氣息。
我們之間,僅隔著一道墻的厚度,但是看不見的墻壁,卻足夠阻隔我們之間的所有言語。我們總是這樣,長長的路途,相對無言。
車子在校門口停下,還是老地方,有熟悉的風(fēng)景。從小到大,在我的印象中,父親都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或者說是,墨守成規(guī)。認(rèn)定了的事,鮮少改變,不喜歡新鮮事物也不喜歡挑戰(zhàn)自我。即便是在哪里停車這樣的小事,他也是順應(yīng)自己的習(xí)慣,不到迫不得已就不會做任何改變。
我打開車門,熟練的跳下車,機械的道了聲再見,便轉(zhuǎn)身。正欲離開,父親熟悉的話語順著清晨的第一縷和煦微風(fēng)飄進耳朵,他說:“好好上課?!?br/> 哦。一成不變的對話。我沒有回頭,習(xí)慣性的扯了扯書包帶,大步流星的向校門口走去。
我知道,接下來父親還要趕一大段路程去上班,我不想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費他過多的時間。至少曾經(jīng)的我是這么想的,只是現(xiàn)在就連自己也開始迷茫,到底是因為害怕耽誤他的時間才沉默了,還是因為無話可說而彼此不語。
許多事情,總是說不清也道不明。
午后,陽光變得越來越稀薄,太陽最終沒能撐到落山,便被勢不可擋的烏云,層層遮蓋。突如其來的雷聲,覆蓋了原本就微弱的下課鈴聲,于是上課的老師受寵若驚,抓緊機會的進行拖堂運動。
直到天空完全變得黑暗,直到教室里最后的一絲微弱光線都被黑暗生生吞噬,講臺上的老師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粉筆,好不情愿的宣布我們可以解放了。
頃刻,所有人像瘋了一般從座位上跳起來,往外沖。
人們說,這就是高三,所有的行為,都不能用常人的思維來思考。我自顧自地收拾好書包,掏出父親一早放進書包的雨傘,悠然自得的往學(xué)校大門走去。
半路上,大雨傾盆而至,來勢洶洶。
雖然早已料想會遇到一場瓢潑的大雨,但是這一刻,人們還是露出了狼狽逃竄的神情,從我身旁匆匆跑過,濺起一地雨水飛揚。
等我走到父親的車子旁邊時,已然能清晰的感覺到褲管和鞋都濕透了。我打開車門,收了傘,縮進副駕駛座,匆忙的關(guān)起車門。父親接過我手中水流不止的傘放到車后,將飯遞到我手中,道:“冷了吧,今天做了你愛吃的蔥花雞蛋湯,喝下去,暖暖身子?!?br/> 我笑而不語,接過他手里的飯盒,打開,蒸汽瞬間覆蓋了我的眼,水汽占滿了整個空間,揮之不去。一口湯,溫暖了整個人。
此時距離高考已經(jīng)沒有幾天了。我方才想起,整個高三的日子里,父親都是這樣每天下午為我送飯,風(fēng)雨無阻,毫無怨言。我靜靜的吃著飯,父親一如既往的坐在我身旁,微笑的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著,偶爾會說一句,吃慢一點,小心噎到。
只是這些細微的小細節(jié),在整個高三敏感而脆弱的日子里,卻總是讓我有熱淚盈眶的沖動。
我別過頭,背對著父親,手背輕拭去眼角的濕氣,用細微到不會被察覺的小動作。
“這雨下一陣,氣溫就下降很多,晚上會很冷,要不要給你送件外衣過來?”
“不用,太麻煩了,還要出來取”。
“不用嗎,那萬一冷了……”
“沒事,只是一會兒的路程,再說我也不怕冷”。
我輕描淡寫的說著,對身邊的人報以淡淡的微笑,眼神的堅定,相信他會明白。這么多年,我們之間早已鍛煉出了絕對的默契,就算沒有語言,也能無所顧忌的溝通。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大雨下了很久,久到三個小時以后,我們晚自習(xí)都結(jié)束了,它卻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勢頭反而越發(fā)猛烈,打的人們落荒而逃。
越是這種時候,校門口反而越發(fā)人山人海,許多父母,都是為自己的孩子而來。我坐在教室里,不慌不忙的整理著書包,將該帶回家的書統(tǒng)統(tǒng)裝包,結(jié)果不一會兒的功夫,書包便脹了起來。
有些沉。只不過早已習(xí)慣了這樣的重量,心里所承受的重量,遠遠超過于此。于是背起書包,緩緩?fù)庾摺?br/> 等到校門口的時候,人群早已散盡,只有寥寥幾輛車還固執(zhí)地停在原地,不肯離去。
“怎么那么慢,人都走光了”。父親語氣溫和地問。
“做了一會兒作業(yè)才出來的。”我的回答,千篇一律。
“不過也好,現(xiàn)在走就不會遇到塞車了?!备赣H笑了起來,眼角的魚尾紋,不自覺的疊成許多層,仿佛招搖過市者,以洋洋得意的姿態(tài)。我多想伸出手,將它們一一撫平,但每次手到半空,都會不自覺的收回。
我知道,這些都是見證我成長的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跡,又怎么可能被我撫平。
跳過陷入沉思的漫長時刻,此時我們已抵達目的地。我背著書包跳下車,也不撐傘,學(xué)著父親平時的模樣,低著頭向單元門跑去,父親跟在身后,笨重的腳步濺起覆蓋在地面的水,在這樣安靜的夜里,聲音清脆而嘹亮。
“你怎么不撐傘?”
跑到單元樓下,磅礴的大雨在眼前被截斷,我盯著細密的雨滴,淡淡道:“只是一小段路而已,懶得撐傘了?!?br/> 這樣懶惰的性格,似乎都是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每次下雨的時候,父親總是把傘留給我,自己留下一句“太麻煩”或者“我懶撐傘了,你自己打吧”,就毫不猶豫的走進雨里。這么多年的相處,沒想到自己耳濡目染也學(xué)會了這些習(xí)慣。
回到家的時候,燈光依然明亮。母親已經(jīng)睡下,她始終是不習(xí)慣晚睡的。
父親將我的書包放在椅子上,兀自進屋去換衣服,他說:“洗完澡就早點睡吧,不要總是熬夜。”
“知道了?!币蝗缂韧幕卮?,如同應(yīng)付一般。
等到我從浴室出來,便看到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樂此不疲的看著電視。我知道,他是打算等我睡了以后,才去睡,這已然成了他的習(xí)慣。我對他笑了笑,徑直走到房間,打開書包,在許許多多本書中尋覓,該從哪里開始。書包里的書本,密密麻麻,明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每天還是執(zhí)著的將它們背回,似乎只是為了圖個心理安慰。
坐下來的瞬間,我分明感覺到,外面嘈雜的電視聲音,逐漸變小了。
夜夜如此。
“快睡吧,都一點了?!?br/> 我奮筆疾書,父親的聲音突然闖入我的雙耳,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放下筆,回頭淡然地說:“你先去睡吧?!?br/> “你也快睡,不然明天又起不來了?!?br/> “知道啦,那還不是要等我做完這些該死的習(xí)題?!拔覍⒄Z調(diào)提高,露出了明顯惱火的情緒,便不再理會他,轉(zhuǎn)過頭繼續(xù)往下寫。他沉默了一會,躡手躡腳走到我的身旁,靜靜的看了一會兒。
“做完這些就睡吧,太晚了?!?br/> “知道啦,你快去睡啦?!辈荒蜔┑目跉猓B我自己都討厭的語氣,可是即使自己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就在父親離開的一瞬間,我甚至想要大聲哭出來,想要大聲罵出來,想要把作業(yè)撕碎。但終究,我還是什么也沒做,只是埋著頭,奮筆疾書。
即便如此,思緒也早已不在習(xí)題上。
我是厭惡自己的,厭惡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動不動就對他們發(fā)脾氣,說話不過三句就會出現(xiàn)不耐煩的感覺,甚至,對他們過分的關(guān)心表現(xiàn)出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從前的自己,是從來不會這樣放縱自己的。
大概是上了高三,他們甚至比我自己還要放縱我的脾氣,即使我對著他們發(fā)脾氣,他們也只是默不作聲,仿佛角色互換,世界顛倒般滑稽。
凌晨兩點二十三分。
我的臺燈依然亮著,只是光線被我一點一點的調(diào)的黯淡下來。面前的書本很厚,厚的仿佛永遠沒有完結(jié)的時候。我緊緊握在手里的筆,水汽氤氳,也許由于過于焦慮,緊握成拳的左手,指甲深陷入肉里,疼痛的感覺讓我麻木。
隔壁的房間有了動靜。我還來不及伸手去關(guān)燈,父親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他頂著朦朧的睡眼,站在門口看著我,“趕緊睡覺去”。
不容違背的口氣。
“哦”。我淡淡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要放下筆的跡象。
見我這般,他走進來,奪過我手里的筆,熄了燈,把我轟到床上,說:“趕緊睡?!闭f完關(guān)上房門,兀自轉(zhuǎn)身離開了。
躺在床上,月光從窗戶瀉下,正好灑在我的身上,給黑暗增添了淡淡的光輝,如履輕紗。
如同突然的爆發(fā),那些積壓在心頭已久的情緒。閉上眼的瞬間,淚水順著眼角洶涌而下,延綿不絕。
就算再痛苦,也是人生必經(jīng)的歷練,那些痛苦,終將化作未來的甘甜。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持續(xù)縈繞,這是什么時候?qū)ξ艺f的話,我已然忘記,但是那音律,仿佛此刻就在耳邊,真真切切。我想止了淚,于是用手背不停的擦拭著眼角,然而越來越多的水分宣告了我的失敗。于是干脆扯過被子,將頭深深埋了進去。
父親說,想哭就哭吧,憋著會難受吧。
父親學(xué)歷不高,或者說,在家里是學(xué)歷最低的,然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總是能讓我記憶猶新。不是因為它們多么富含哲理,而是它們通俗易懂之際,也發(fā)人深省,那些及時的慰藉,深入人心。
我雙手捂住嘴,無聲的大哭起來,內(nèi)心里,仿佛有什么,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泄,有種越來越輕的感覺,像是回到了最初的自己。
閉上眼,父親的音容笑貌便印在腦海里,或許是對他的愧疚,這么多日里,不論他做什么,我總是心安理得地去接受,不曾心懷感激。然而即便是一點點的小事,我總會遷怒于他,態(tài)度極差。
父親不說什么。這樣反而日漸加深了我的罪惡感。
父親總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這樣卻越發(fā)讓我無法釋懷。
只是,終究是什么補救措施也做不出來,感覺自己那么無能,難怪無論怎么努力,成績都差強人意。
我一直是這么定義自己的。
可父親卻總是微笑著對我說,你是多么的棒,我們以你為榮。
此刻想起這句話,想起父親說這句話時,笑得那么溫和,就覺得心里那么溫暖,仿佛有力量注入了體內(nèi),至少能夠坦然地去面對未來不再迷茫。盡管眼淚還是無可抑制的往外流著。
后記:有人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于是她要用今生的所有時間,來償還前世欠下的債。
總想寫些什么給父親,于是我希望能用這封遲到的小情書,來彌補一點我所犯下的過錯。微不足道卻一片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