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死得很沉重,有人死得很輕。
1918年舊歷十月初十,是梁濟60歲生日。6天前,梁濟帶著筆墨紙硯,到積水潭臨湖閣小住。家人準備打掃房間,為他祝壽。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梁濟喜歡那里的幽靜,最近兩年,也常去獨處三五日。但是,這一次卻不同。梁濟把這間臨湖小閣當做人生的最后驛站,不管有多少感傷與留戀,他都得在這里,獨自一人,與這個世界告別。十月初六,家里來車接他回去,他拒絕了。整個夜晚,小閣燭光不滅。啟明星再次出現(xiàn)在東方天際,梁濟推開閣門,走入清冷的晨風,在湖邊站定片刻,投入水中。
在臨湖閣,梁濟度過了生命的最后3天,而為這3天,他準備了7年。7年前,辛亥革命爆發(fā),清室遜位。遜位詔書頒布不出一月,北京兵變,燒了東華門,大掠于市。是為民國元年不祥的開端。正月里,梁濟隨同鄉(xiāng)去粵西老館團拜,在神明祖宗面前,他暗中許愿:“必將死義救末俗?!?br/> 心愿種種,而今俱不可得矣。作別人生,理智上決斷容易,情感上割舍難。梁濟用7年的時間體驗死亡,斷斷續(xù)續(xù)地寫作《別竹辭花記》。世間難得有如此真誠質(zhì)樸的死亡日記。生命要結(jié)束了,首先是有許多遺憾,而且,是永遠的遺憾。梁濟祖籍桂林,生長于北京,一直想回鄉(xiāng)祭掃,卻始終未能成行,過去可待來日,如今已經(jīng)沒有來日可待了。梁濟平素愛南方,經(jīng)常向往能像歷代文人雅士那樣游西湖,登孤山??墒?,年復(fù)一年,人事倥傯,直到1912年正月,友人來訪,相約開春同游西湖,梁濟口頭答應(yīng),內(nèi)心一片悲涼:必死之志已定,今生今世,永無可能了。辛苦一生的篤實之人,也有質(zhì)樸浪漫的憧憬,令人感動。聽說貴州學署來鶴樓風景絕佳,鳥鳴山色,樹影花光。還有,著名的三峽,乘舟出蜀入鄂,何等風光!可惜,這一切都已不可得。
梁濟在《別竹辭花記》中平靜地述說自己平生的遺憾。來日不可期,往昔不可復(fù),生命的起點與終點經(jīng)常在深情幻想中趨向重合。童年光景在記憶中回放,惋惜與懊悔都充滿溫情。少年家境貧寒,生性魯鈍,不好學,又無遠大志向,長大以后世事艱難,有要讀的書未讀,要做的事未做,如今自設(shè)死期,只能終生抱憾了。活過就是遺憾。生在世間,看世間事,常不辨大小、輕重、緩急,終日無事忙碌;只有出乎世外,了斷生死,世間事大小是非,才一目了然。人間智慧,最高的是生命智慧,而這種智慧,不入死亡境界,是難以獲得的。
待死之人,站在死的立場上,為失去的未來時光傷感;站在生的立場上,則為逝去的往昔時光惋惜。人生最后7年,梁濟停留在生死交界處,對生命的體驗分外細致多情。梁濟性情敦厚勤勉,為臣忠、為民愛、為子孝、為父慈,凡事一絲不茍,盡心盡力;又生逢亂世,遍地荊棘,時時憂慮,事事艱辛,回想起來,無限傷感與惋惜。生活原本是可以成為藝術(shù)的,梁濟從小讀詩,想象各種詩境,卻唯獨鐘情那種幽渺凄清的,大概與個人的際遇心境相符。移居纓子胡同后,梁濟在后院種了幾株竹,本想體驗古人詩境,寒窗聽雨。死亡讓人在許多微不足道處,產(chǎn)生出無限傷感。思想單純、意志堅定的人,也有多情纏繞的一面,向往看山觀雪、玩月賞花的浪漫。無奈連年忙病窮愁,連這點心愿都難了。當然,還有更多的未了心愿,比如說,編印先君先母的遺詩,攜妻小出游,看春花爛漫,秋山寂寥……
死亡并不可怕,只是有些傷感。那么多留戀與遺憾,為什么不能放棄呢?古時仕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志向高遠。但以往的日子里,世道清明、皇恩浩蕩的時候并不多,圣賢寂寞,志士怨嗟,那些事跡在詩文里,情趣輕松,若在當時親身經(jīng)歷,想必也是愁苦萬端的。好在人生窮達之間,入世出世,總可以做得游刃有余?!胺彩恐N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這是人生智慧,逍遙中有油滑。梁濟沒有大學問,但基本道理還是清楚的,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想到通脫,進退自如,天地自然開闊了。但他做不到,他不是那種可進可退的人。“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币苍S從清帝遜位詔諭天下的那天,天崩地陷,他在這個世界上就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
梁濟死得很沉重,這種沉重來自道德的自覺。人生求得清閑安逸不難,“只將社會弊端,國家蔽政,人民困苦,世教凌夷,一切不管”;求得榮華富貴,也未必不能,辛亥革命爆發(fā)時,梁濟在民政部任職,官四品,革命后就原職,本也可有富貴利祿,他卻因為一次加薪辭了職。他認死理,國家鼎革之初,百廢待舉,公務(wù)人員應(yīng)有勤瘁之心,不應(yīng)先飽私囊,自圖安享。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辭職。從辭職到辭世,6年之間,梁濟反復(fù)思量,一是殉清是否有意義,歷史上24朝覆亡,都有殉道者,唯獨清室覆亡,舉世漠然,未見一個有心人;二是即使有意義,是否該他承擔此意義,那些食先朝俸祿的顯爵望族,他們更應(yīng)義不容辭;三是縱然他有殉清之志,天下人是否可以理解,如果不理解,死得糊涂,那么他以死諷世的愿望也就落空了。梁濟內(nèi)心篤定,一旦起了死誓,不管多少依戀,都必須決絕。在《別竹辭花記》里,他深情訴說自己的心事,有疑慮,但從未動搖。
梁濟決意要掌握自己的生死。世俗人生,總是因為貪戀生,才使個體在生死面前無從選擇;只有掌握了死,才能掌握生,獲得生死的自由。此刻,他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死。他也曾不斷地問自己,為什么一再拖延死期,是懦弱還是猶豫?或許只是沒有準備好。自殺是件認真甚至神圣的事,任何輕率與倉促,都會破壞它的意義。他等待了7年,希望對現(xiàn)實悲苦的生命有個交代,希望世人能夠理解他淳厚的心愿,以自己的死,教人更好地生。衰敗的世道里,做個誠篤的儒者,除了一死,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
世界邈遠無邊,蒼茫無形。一面是死生大義,一面是兒女情懷,孰輕孰重,價值上不可混淆,意志上不能動搖。寂靜的暮秋長夜里,梁濟一遍遍回味,死亡讓人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充滿深情。他是個戀舊的人,父親故去留下的衣服,都是母親縫制的,他不忍丟棄,最后幾年里,他一一揀出來穿,別人看到好奇,猜不透他內(nèi)心對親人、對舊時舊事舊物舊情的無限眷戀。梁濟認真寫他的“死亡日記”,字里行間,有不動聲色的悲涼與凄美。沒有時間了,積水潭畔最后3個夜晚,友人彭翼仲注意到臨湖小閣的燈光徹夜未熄。那是死亡照徹人生的燭光。
梁濟死得沉重,一是他賦予死亡如此沉重的道德含義,犧牲個人性命拯救世道人心;二是他將死表現(xiàn)成生命的藝術(shù),生動細膩又意味深遠。
現(xiàn)世時光,60年一個循環(huán)。60壽辰臨近,原來生死也是一個循環(huán)。心事無限,萬難說完,梁濟已經(jīng)不肯給自己更多的時間?,F(xiàn)實的一生無疑是失敗了,死亡是最后的機會,能夠?qū)⑺麖臒o法挽回的失敗與難以克服的沮喪中拯救出來。人生一切都將消失殆盡,唯有個人留下的那種唯一的生存方式及其所寄托的價值理想,在死亡中得到證明后,才可以留存。死亡讓人關(guān)懷人生,只有在死亡面前,人生才真正是屬于自我的。梁濟從未思考過活還是不活的問題,因為那已經(jīng)不是問題了?;钸€是不活的問題,都是人躺在搖籃中的遐想,如果站在墳?zāi)估镎嬲袼勒咭粯铀伎迹瑔栴}就成了為何死并如何死。1918年舊歷十月初七,《辭竹別花記》倉促收筆,然后,殘風曉月,梁濟平靜地走出門去,凄涼、安詳……精心準備好的死亡,此刻已成為藝術(shù)。
?。ㄕ浴蹲x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