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被日本人占領(lǐng)的北京。
一位老人搬進外國人聚集的使館區(qū)。只見此人身著長袍,花白長髯,頭戴一頂無檐圓帽,上面鑲嵌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操著一口標(biāo)準的京腔,老練地招呼著仆役,儼然一個滿清遺老??僧?dāng)他轉(zhuǎn)過臉來時,卻讓周圍的人吃驚不小。此人并非中國人,而是一位白皮膚藍眼睛的英國老頭。旁邊仆役說起這老頭的身份,更讓人驚訝,據(jù)說他是大清帝國最后一位統(tǒng)治者慈禧太后的情人——埃蒙德?巴恪思。此時的巴恪思 ,從1898年來中國,已經(jīng)在北京居住了41年。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這位垂暮的老人,把中國當(dāng)成了他最后的歸宿。如果不是他晚年所寫的回憶錄,這個晚清赫赫有名的外國人也許就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2012年伊始,巴恪思的一本回憶錄《太后與我》在中國出版,里面自曝他“慈禧情人”的身份,似真似假,驚世駭俗。
私生活像個謎 1873年,巴恪思出生于英國約克郡,祖上曾是顯赫的奎克家族,他自己是英國從男爵(地位在男爵之下,騎士之上)。用今人的眼光看,巴恪思從小到大接受的都是精英教育:他相繼就讀于寄宿制私立名校圣喬治中學(xué)、溫徹斯特藝術(shù)學(xué)院,后來還上了一陣子牛津大學(xué)。根據(jù)他的記述,他的同窗中不乏名垂青史的人物,如曾任英國首相的溫斯頓?丘吉爾。不過他對這些同窗名人卻并無好評。比如他描寫丘吉爾:“在學(xué)校時,我們經(jīng)常被體罰,猶記得溫斯頓?丘吉爾會大呼小叫,不等打在身上便已經(jīng)膽怯逃開?!?br/> 巴恪思與崇尚自由、作風(fēng)大膽的英國劇作家奧斯卡?王爾德素來交好。1895年,王爾德獲罪入獄,巴恪思百般營救卻未能如愿??赡苁窃诒甲吆粲醯哪菐啄昀?,他對本國同胞產(chǎn)生了怨恨,于是來到中國。他結(jié)交晚清的王侯貴胄,過了一段縱情聲色的生活。
巴恪思雖放蕩不羈,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語言天才。1898年他來北京時,已經(jīng)會法語、拉丁語、俄語、希臘語和日語。不到一年,他又熟練掌握了中文,成為《泰晤士報》以及英國外交部的翻譯?!短┪钍繄蟆返奶嘏捎浾吣锷鴮戇^他:“在北京城,沒有人能像他一樣翻譯中文如此得心應(yīng)手。”巴恪思的才學(xué)很快引起了清政府的注意。1903年,他被特聘為京師大學(xué)堂(北京大學(xué)前身)法律和文學(xué)教授。一年后,他成為英國外務(wù)處專員,又學(xué)了一口流利的蒙古語和滿語。
從兩個例子中可以看出巴恪思對中文及中國文化的精通。一是某日慈禧太后賞賜巴恪思財物,他回旨道:“奉恩自上無地見容,恭蒙親溫之詞感愧奚似。仰承蔭蔽,賤軀尚佳,當(dāng)效馳驅(qū),答報慈恩于萬一也。遠臣九叩?!边@樣端正古樸的文字,絕非普通中國人所能寫就。再如他在自己的書中形容慈禧年輕時被封為懿妃,特許回鄉(xiāng)省親,將此情形比作“讓人不禁想起《紅樓夢》里的著名章節(jié):元妃省親的場景。”可見他不僅熟讀中國經(jīng)典,且信手拈來,恰如其分,令人驚嘆。
與巴恪思同時代的人形容他:性格古怪,又彬彬有禮。他十分健談,但同時又是個隱士; 他的服飾及生活習(xí)慣都完全中式;他我行我素,總是盡量避免與西方人接觸,到訪某地之前總遣仆人先行,確保并無外國人在,甚至坐人力車時倘若從外國人身邊經(jīng)過,也會掩起面孔。但除了這些怪異行為,幾乎所有見過他的人都認為他好客又風(fēng)趣。
“二戰(zhàn)”爆發(fā)后,巴恪思迫于戰(zhàn)亂,住進使館區(qū)。1944年去世,享年71歲。
巴恪思終身未婚。他的經(jīng)濟狀況也是個謎。他仿佛從慈禧太后那里得到過不少賞賜,但他生性豪爽,一擲千金。他年輕時顯然是個貴公子,臨終時卻像一個乞丐。這位贈送了牛津大學(xué)圖書館大約3萬本圖書和手稿的學(xué)者,離開人世時,只留下少得可憐的私人物品:幾件舊衣服、一只舊旅行鐘表和少量書籍,在他的一只紅色皮箱里,裝著他繼任從男爵職位的記錄文件。
在慈禧太后的鳳床上目睹政變 巴恪思職業(yè)生涯中的輝煌時期是在1910年,他與《泰晤士報》的記者濮蘭德合作,出版了《太后統(tǒng)治下的中國》,此書風(fēng)靡世界,一時被傳為曠世之作。他們合著的另一本書《北京宮廷回憶錄》,在學(xué)術(shù)界同樣廣為稱頌。
晚年,巴恪思在病床上又寫出了兩本注定引發(fā)全世界轟動的回憶錄:《往日已逝》和《太后與我》。其中,《往日已逝》記錄了他在英國和歐洲的年輕時代,《太后與我》則集中于晚清時期寓居中國的生活。
據(jù)巴恪思在書中說,1900年夏末,他從頤和園搶救了大量文件,使之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時免于損毀。因此得到慈禧太后的賞賜,賜尚書職銜,一品頂戴,世襲二等爵,兩眼花翎,一套春秋朝服,一件貂皮袍配黃馬夾,特許朝中騎馬,另有一面特制金牌,上書“皇太后特恩”。據(jù)說憑此牌,只要慈禧太后的鸞駕在,巴恪思即可隨時進入紫禁城和頤和園。1902年,慈禧太后回北京后,這位“洋爵爺”便開始了與她長達6年的親密關(guān)系,直到慈禧太后離世。
然而巴恪思與慈禧太后的關(guān)系,卻遠非書商宣傳中所說,僅僅是“秘密情人”。實際上,巴恪思是太后的國際公法顧問,后來被加封為忠毅侯,她向他咨詢世界各國的歷史和當(dāng)政者的政策,甚至征詢他對清朝內(nèi)部官員的看法。不過巴恪思在中國官場混跡已久,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每次都是避重就輕。他總是說:“作為一個外國鬼子,實在無力判斷,詳細情形非外人所能知,因此之故,不敢奏于老佛爺之前?!?br/> 在書中,巴恪思甚至說自己曾在慈禧太后的鳳床上,目睹她平息了一場意圖謀權(quán)篡位的小型宮廷政變。事件的真實性當(dāng)然有待探尋,但這也說明,此書并非是純粹的情色記錄,更有風(fēng)云詭譎的歷史情節(jié)。
證偽和證實一樣困難 《太后與我》的手稿在巴恪思過世后,輾轉(zhuǎn)流傳于牛津大學(xué)圖書館。1976年,英國歷史學(xué)家特雷弗看到手稿后,出版了《隱藏的一生:埃蒙德?巴恪思爵士之謎》(之后再版,改為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北京隱士》),描述了一個相當(dāng)陰暗的巴恪思形象。該書指責(zé)巴恪思有計劃、有步驟地偽造證據(jù),欺世盜名。甚至說《往日已逝》及《太后與我》是完全偽造、傷風(fēng)敗俗的淫穢之作。
自此定論形成,巴恪思以及他對中國所做的一切記錄被扔進故紙堆。他成了歷史上的一段色情笑話。人們記起他時,談的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幻想狂、大騙子。
但其實關(guān)于特雷弗,有兩件事需要強調(diào):一是他自己作為歷史學(xué)家的聲譽到后來也因為把贗品《希特勒日記》錯認成真品而遭到質(zhì)疑;二是他對于研究資料中明顯證明巴恪思記錄正確的事實置若罔聞,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一個認識巴恪思的中國人或英國人取證過。
事實上,對巴恪思的書,要證偽,就如同要證實一樣,都極其困難。
巴恪思所描述的情史,很可能是自己的想入非非;所描述的重大史實,例如慈禧太后和光緒的死,也有道聽途說的成分,但他筆下對宮廷貴胄、市井生活的描寫,卻細致入微,很難讓人懷疑。他的作品的確聳人聽聞,他想挑戰(zhàn)讀者的接受力,尤其在性方面,他的態(tài)度自始至終都很堅決——這是他想講的故事,要講就講個痛快。
參與過慈禧開棺檢驗的清史專家、清東陵文物管理處原副主任于善浦稱:“慈禧太后的情人有榮祿、安德海、李蓮英和京劇名角等,這在《清宮軼聞》、《清朝野史大觀》中都記載過?!短笈c我》把這些人與慈禧太后的私情寫得出神入化。它是一本可讀的小說,可作為晚清社會、晚清歷史研究的旁證資料?!?
正如巴恪思的好友王爾德所說:“矛盾的展現(xiàn)方式,就是真相的展現(xiàn)方式。”《太后與我》也好,巴恪思本人也好,都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是真是假,是正是邪,只有將之完整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才能有個見仁見智的評價。
編輯:王晶晶 美編:陳思璐 編審:張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