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問父親,奶奶叫什么名字?父親說,叫“黃鄭氏”。我很奇怪怎么會有人叫這種名字,懂事后才知道,其實奶奶沒有名字,族譜上只用夫家和娘家姓氏的組合來定義這個辛辛苦苦操勞一輩子的女子。
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一樣,奶奶不識字,未成年就裹腳,十多歲便嫁人。她的丈夫比她小4歲,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男子,80歲時還被夸為“美髯公”。這樣的男人自然不甘于沉寂在一個百十來戶的小村子里,趁著還年輕,就跑出去闖了,只留下奶奶和4個兒子相依為命。
那時候父親剛出生,前面的3個哥哥也都還沒成人,一家人5張嘴沒有飯吃,天天挨餓。奶奶家門前有個碾子,每天都有人排著長隊碾糧食,回去和面做飯。奶奶就等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拿一把小刷子,掃點碾縫里的小細渣回去煮粥。打水也是。她個小挑不動,就每天天不亮爬起來,摸黑去水井,鑿開厚冰層,花一兩個小時一路走走歇歇才提回一桶水。奶奶做這些都是背著人的,她要強,不愿意被同情,也不愿意被幫助。
有段時間,她實在是熬不下去了,抱著小兒子回娘家,想要點吃的,結(jié)果怎么也沒說出口?;貋淼臅r候已是晚上,目之所及沒有一個人,楊樹林沙沙作響,很遠處有狼嚎的聲音。懷中的孩子餓得臉色煞白,呼吸聲越來越弱,隨時都要沒氣兒的樣子。奶奶狠下心,將孩子扔進了干涸的小水溝。我不知道那一晚,奶奶經(jīng)歷了怎樣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和生離死別,只知道她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趕在狼來之前把孩子抱了回去 ——“就算真要餓死,也得死在自己家里。”
也許是覺得虧欠了這個兒子,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父親提出要上學(xué),遭到全家人的反對,3個哥哥都不理他,只有奶奶默默地卷上一包煎餅,拿出自己僅有的一點積蓄,把父親送出了村。
奶奶的記性特別好,幾十年前的事,她能清楚記得時間地點。父親當(dāng)了小官后,每次回村總有人到家里探望。對待這些人,奶奶向來黑著臉不理,有時還不讓進家門。唯獨父親養(yǎng)的那條狗,見誰咬誰,奶奶每次都護著它,不許別人碰一個指頭。她記得家里落魄、男人不在的時候,村里人是如何嘲笑她。她也記得每次小兒子從學(xué)校回來時,那條狗都像會預(yù)測一樣提前知道,跑到村口去等著。誰好誰壞,她的心里自有一筆賬。
對于自己的丈夫,這個女人也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軟話。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爺爺突然從外邊回來了。他拿著一紙協(xié)議書,請來了村干部,說要跟奶奶離婚。村干部知道奶奶不識字,說只要按個手印就行。當(dāng)時,奶奶正在做飯,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又扭頭看了看屋里幾個等著吃飯的孩子,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腫脹的、滿是裂縫的手,一直沒有說話。雙方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奶奶終于抬起頭來,說:“你等我做完這頓飯,把手洗干凈了,你說按幾個我就按幾個。”也許是被奶奶的眼神嚇住了,也許是出于愧疚,飯做完之后,爺爺沒有再提離婚的事,也沒有再離開家。
75歲那年,奶奶從二伯家的臺階上摔下來,跌斷了腿,此后一直躺在床上。她餓了,爺爺給她做飯吃;疼了,爺爺給她按摩;冷了熱了都得人伺候,時不時還鬧脾氣不吃藥。有時候爺爺喜歡在村前的空地上打打撲克,剛起興卻又得回去照顧奶奶,他因此心里覺得很委屈。一年的大年三十,當(dāng)著4個兒子和8個孫輩的面,爺爺像個小孩子一樣對奶奶哭哭啼啼:“我知道我以前欠了你的,我現(xiàn)在是在還債!”奶奶仗著自己耳朵聾,全當(dāng)沒聽見,翻了個身,睡了。
過了龍年的春節(jié),奶奶就95歲了。她這一輩子,從來沒有低過頭,也從來沒有求過人,再苦再累都熬過來了。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在心靈上委屈過自己。我想這也是一種福氣吧。
編輯:王晶晶 美編:陳思璐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