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是中國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說的是,大人物不干大事,找個不顯眼的地方貓著。隱士者,“不仕之士”也。
“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fā)也,時命大謬也?!边@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隱士,莊子,為隱士下的定義。意思是說,隱士,雖然人不在官場,卻仍然關(guān)心國家大事,仍可通過“言出,知發(fā)”,讓社會知道自己的存在和價值。社會既知其滿腹經(jīng)綸的學(xué)識,又知其淡泊寧靜的美德,當然會給以尊敬和傳揚。所以,做隱士,雖過不了官癮,享不了利祿,卻並不耽誤出名。
隱士能出名,還不僅是因為有人敬仰他,更重要的是因為沒人恨他。隱士們一般沒有混過官場,沒留下因混跡官場所必然留下的“得罪人”的經(jīng)歷、以及由此一經(jīng)歷所必然留下的罵名。
在官場這個是非窩里,你可以保證不做壞人,但無法保證不做惡人,不招仇人。你可能做到全身而退,但絕然做不到全名而退,因為,你無法不得罪人。從這個意義上說,隱士是聰明人。也正因為是聰明人,其道德身份也便多了一分可疑之處。除了“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一面,是否還有怕得罪人而明哲保身的一面?
隱士可讚,卻也不可贊得過份。畢竟,一個社會不可能大家都去做隱士。
如今的中國人,很厭惡“整人”這個字眼,似乎整人總是與官場上的爭權(quán)奪利相聯(lián)繫。其實,如果沒有政治上的大是大非,純粹由人際關(guān)係衍生出的“整人”並不多。當今中國的“和諧官場”就是證明。
政府的天職就是整人。不整人,要皇帝干什么,要政府干什么,要軍隊干什么,要衙役干什么?
你想要一個“服務(wù)型”的政府?很好。政府是應(yīng)當服務(wù)社會,然而政府服務(wù)社會有其獨特的角色:除暴以安良,懲惡以揚善。政府是靠暴力來服務(wù)社會的。除此之外,其它純粹的服務(wù)職能,和藹可親問寒問暖做好人的事,大抵都是可以由非政府組織(NGO)、慈善組織、民間自助組織等來承當?shù)?。凡是不需要暴力的服?wù),都不需要政府去做。古今中外的任何一個政府都是 “戰(zhàn)斗隊”。當我們看到一個政府喪失了戰(zhàn)斗隊的功能時,便知道,它行將就木。無政府主義者陷入的最大誤區(qū),是他們忽視了社會是由“暴”與“良”或“善”與“惡”兩類人組成的。
“暴良矛盾”或“善惡矛盾”,民間有,官場也有,所以,需要有個皇帝,來協(xié)調(diào)這些矛盾。而官場上誰善誰惡,誰暴誰良,並不是那么容易鑒定,故而,在官場上混而最終能落個“有口皆碑”的名聲者,亙古未有。大賢如張居正者,身后也難逃褒貶。老子在國家圖書管理員的任上隱居一生,最后騎一頭青牛飄然出函谷關(guān)而去,這樣一段美麗的故事,再配上他那本書,便留芳千古了。試想,假如老子不是做了一輩子隱士,而是在周天子那里做個相國、大夫之類,帶著一身是非而終老,這樣一來,恐怕單憑他留下的那五千字,難有如此美名??鬃右簧偟卣f來也算個隱士了,但他做過官,罵過柳下跖,殺過少正卯,得罪過人,便因此而留下了他那永遠抹不去的“政治污點”。兩千五百年來總有人拿這些事罵他。比起歷史上那些響當當?shù)募冸[士,孔子還是不夠聰明。
在中國,“得罪人”一詞的文化涵義深不可測,它的學(xué)術(shù)深度尚遠未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開發(fā)。一個政治人物身后的名聲,與他在世時得罪人的多少絕對相關(guān)。堯、舜、禹、湯留下了清白無瑕的美名,那是因為他們在世時的仇人無隻言詞組留下,而后人只能以《尚書》的一面之詞作為評價依據(jù)了。此后,隨著傳世歷史文獻的兩面之詞越來越多,就再也沒有哪個人能象他們幾位幸運了。后世最幸運的,大概當屬孫文先生了。此位在中國歷史上一個特殊的混水時代里趟了大半輩子混水,但他基本上一直是以一個革命者、反抗者的角色出現(xiàn)的。等到他稍有點權(quán)力,多多少少可以算是個當權(quán)者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得罪人,就死掉了。所以,在中國近代史上,他的名聲最好,全中國到處都是“中山路”、“中山公園”、“中山醫(yī)院”“中山大學(xué)”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紀念物,誰都比不了。但這不是因為他最偉大,而是因為他最純潔——沒人罵他。
相反的極端例子是“四人幫”,這幾位把得罪人的史例推向了頂峰。你把一個地主的地搶來分給了十個農(nóng)民,那么,你在得罪這個地主的同時那十個農(nóng)民卻感謝j50IR7o4q8k181riNRjs6fN9fcFe0rEday6LeBiK7FY=你,這無論從經(jīng)濟學(xué)上還是政治學(xué)上都講得通。可是,你把一個人弄到臺上批斗,挨斗的固然恨你自不待說,臺下“響應(yīng)黨的號召、積極投身運動”,跟著舉手喊口號的,也並無快感,至少耽誤了他們買菜做飯的時間。等到歷史翻盤的時候,這些從舉手喊口號中毫利未獲的人,卻又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頂“不明真相受蒙蔽”的帽子。這叫一個窩囊!這窩囊氣當然得撒到“四人幫”頭上。所以,四位倒臺后國人皆曰可殺??蓺⒐倘豢蓺ⅲ幸稽c需要明確:這是一種“仇殺”。他得罪了我,所以我要殺他。當然,仇殺未必就一定不是“義殺”;仇殺與義殺未必矛盾。只是,要鑒定是不是“義殺”,我們這些尚在世的“仇人”似乎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法律上的“迴避制度”大概就是來源於這個道理。
“嫉惡如仇”,被中國人看作是一項很大的美德。一個人若能做到嫉惡如仇,他自身的道德純度似乎就不證自明了。然而,細想來,做到疾惡如仇有時也不難。古人罵秦檜,是因為他害了岳飛,而害了岳飛就是害了國家,害了國家,與自己的利益也有關(guān)係,所以,罵秦檜還算不上是純粹的疾惡如仇。然而此番藥家鑫撞人又殺人,國人激憤,硬逼著政府殺了這個惡棍。網(wǎng)上那些憤青與張妙非親非故,這就是地道的嫉惡如仇了。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不相信這句話。群眾跟著壞人罵好人的事,歷史上很多。戊戌六君子往菜市口走的路上,沿途跟著往囚車上扔屎的,可並不都是滿州貴族。但要說絕大多數(shù)人有嫉惡如仇心,這說法是成立的。只要“嫉惡”的時候不會為自己惹來“仇”,嫉惡如仇並不難,從某種意義上,它其實可以看作是與“惻忍”“羞惡”並列的人類天性。
那如此說來,“嫉惡如仇”怎么會成為一種高尚的美德而被用來作為贊譽人的佳話呢?想來想去,我有個猜測:這個道德觀很可能是從官場上流出來的。一個官場人每天周圍有那么多仇敵要應(yīng)對,還能有精神頭兒去“嫉惡”,確實難能可貴。要知道,你嫉一個惡,就會為自己制造一個仇。而中國人報仇,在“嫉惡如仇”觀念的啟發(fā)下,其方式又很是獨特。假如少正卯有個兒子,他要罵孔子而為父報仇,則他絕不會就事論事地去分辨他爹如何冤枉、孔子殺他爹殺得如何不對;他會避開他爹的事不談,直捅孔子的軟肋,在“子見南子”搞破鞋的事上下刀子。如果再多個心眼兒,他還可以造出一套社會科學(xué)理論,據(jù)而批判孔子禍國殃民、阻礙了歷史進步等等,從而發(fā)動全民來幫著其報仇。以“嫉惡”的面目復(fù)仇,是中國文化的一大特色。
可見,在中國,得罪人是件很可怕的事,即使你是個一生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圣人,只要你得罪了人,就難保你身后的名聲不被你的仇人加工成流氓惡棍。如此,在這樣的文化土壤上,敢於因“嫉惡”而結(jié)仇,便當然是一種值得給以高度評價的美德了。
在中國歷史上我們確實看到過這樣的人,一生只嫉惡,不記仇,當他混身滿佈著仇人的彈孔而倒下時,回首一看,他自己並沒有一個私敵。一個民族一萬年中出一個這樣的英雄,就足以讓這個民族因之再驕傲上一萬年了!畢竟,一個社會永遠需要政府,永遠需要政治,永遠需要整人,因而永遠需要那些敢於激流勇進、敢於得罪人、敢於為天下蒼生計而勇趟混水的人。較之那些“隱君子”,這種人更值得尊敬!
做隱士,雖然瀟灑,卻也並不容易。盜亦有道,隱更有道?!靶‰[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是中國“隱士道”的高度概括。隱於野,住在鄉(xiāng)間,象諸葛亮出山之前那樣,只要家里有房子有地,不愁吃穿,此道最易。隱於市,住在城市里,只要碰上牛二這樣的人躲得遠一點,只要別象西門慶那樣到處拈花惹草,如果能象宋江那樣,交一幫江湖朋友大小事有個照應(yīng),更好。如此,隱於市也不是難不可及。最難的是這“隱於朝”。
朝堂之上,文東武西、龍爭虎斗之地,如何隱得?一個隱士一旦做了官,就意味著他“出山”了,這本身就意味著他隱士生活的結(jié)束呀。難道還有“官隱士”不成?然也。不然,“大隱隱於朝”一句是怎么來的?不但做官可以做隱士,做皇帝也可以做隱士。明朝萬歷皇帝,在宮中一隱就是三十年,不理朝政,是中國歷史上的超級隱士。他死后謚號“神宗”,大概就是喻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功夫。明朝雖死於崇禎,但其滅亡的真正基礎(chǔ)卻是由這位萬歷皇帝給牢牢夯實的。把中國隱士道的小、中、大三隱,再加上一句,“超隱隱於宮”,就全面了。
隱於朝也罷,陷於宮也罷,千難萬難,學(xué)問其實就是兩句話:一是推卸責任,二是不得罪人。把這兩句話再精簡一下,變成一個字:混。官場上的隱道就是混道。如果說,小隱和中隱之士,基本都是好人、善人、甚至偉人,那么,隱於朝隱於宮的大隱超隱之士,則好人不多,壞人不少。這結(jié)論無須用歸納推理的方法到歷史上去一個個地查驗,一個簡單的演繹推理就可以證明:做小隱中隱之士,是要自己掙飯吃的;而拿著納稅人的錢,跑到朝堂上混日子,能有幾個好東西嗎?神宗信奉道教,躲在宮里修煉了一輩子,但明顯地,他不是真信。若真信,他至少應(yīng)當相信因果報應(yīng)。像這樣置億萬蒼生的命運於不顧,佔著茅坑不拉屎的怠政皇帝,不但成仙夢定然破滅,死后恐怕還要下十八層地獄。
做皇帝,有個好處:什么事都歸他管,什么事也都不歸他管。國家的大事小情,各有分管的部門。水來土掩,兵來將擋;來了事,讓各部門去對付。對付得過去更好,對付不過去,得罪了人,惹出了事,誰經(jīng)手的誰頂著。朝臣們當然不是傻瓜,“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宮隱率朝隱,君隱臣更隱,國家也就在這“上下交征隱”中完了蛋了。
“時勢造英雄”這句話,除了“國家亂,有忠臣”一層,應(yīng)當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努爾哈赤這個英雄,與其說是由其時女真族內(nèi)部的時事造的,勿寧說是由大明帝國的時事造的。成就努爾哈赤者,朱翊鈞也。萬歷朝“斷頭政治”的大好形勢,為女真族的迅速統(tǒng)一和強大,提供了巨大的誘惑和動力,也為努爾哈赤成為一代梟雄提供了難得的機遇。而今天的日本人、韓國人、越南人、菲律賓人、馬來西亞人、印度人,……,一點也不比當年的女真人傻,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感覺”,眼下正是做英雄的好時機。
日本有武士道,中國有隱士道。前者,是亮劍之道、舍命之道、一根筋之道;后者,是韜晦之道、保身之道、鬼機靈之道。如此千年鑄就的文化差異,豈是一世一代之力所能扳得過來?只可惜了四七一生轉(zhuǎn)輪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