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有個朋友,讓我寫一寫明代的朱燮元。我說他有什么好寫,不過是在蘇州民變中,人請發(fā)兵鎮(zhèn)壓,他說了一句“兵,所以御外寇者也”,不肯派兵而已,他別的事跡,后來帶兵打仗之類,我又不清楚。朋友說,那你便寫寫蘇州民變。我搖筆寫道:孫隆到江南刮地皮,日常吃用之物,無不有稅,萬歷二十九年六月初六這天,有個賣瓜的老頭兒,剛進了城,就被收走幾只瓜,充做稅費,賣掉瓜,買了四升米,又被收走一升,老頭兒便哭,稅官便打他——寫到這里,擲筆道,你這個人,心眼很壞,怎么叫我寫這個。朋友又說,那便寫第二次蘇州民變,如周順昌,難道不值得寫么?
我說,周順昌事,牽涉過廣,倉促不易立論。他最感人的事,是在獄中受刑前后,但若寫這一節(jié),又勾起樁老心事,寫不成篇。我偶爾讀點舊史,常覺有什么事情闕如,細想來,無數(shù)英雄好漢,不舍得留下名字,致令歷史與人情隔閡。便說這周順昌,還有同他一起的楊漣、魏大中諸人,在獄中受種種酷刑,你我之輩,連描寫的勇氣都沒有,那下手之人,豪勇大逾常人,但名字不傳,心事不傳,多么可惜。
將自己委身于人,一大好處,是道德上不用自決,十分省心,比如一個孩子在吃一塊肉,我若劈面搶來,未免不好意思,若有上司一聲令下,奪了就走,心安理得。但我想不通的是,自古以來,無數(shù)事件中,留下姓名的,都是許顯純那樣的發(fā)令之人,這些出手之輩,壯舉有時比發(fā)令人的還要可歌可泣,且亦問心無愧,為什么不肯努力留下名字呢?
不妨想象,一位好漢回到家中,內(nèi)掌柜的接物遞水,又問可有什么新事,此人或道:“去東市買了一塊狗肉,老婆子,拿到?jīng)隹焯幨蘸?;又張老五要搬家,少不得送些物事,在家里翻翻,有什么用不上的,明天給送去。對了,差點忘記,你可知道有個叫嵇康的家伙?老子今天砍了他的頭?!毕眿D道:“啊呀,這可是大事,你快講講,一會兒見街坊,我好說與他們聽?!焙脻h道:“法場四邊,上千人圍著看——那嵇康一向傲慢得很,聽說他寫的詩文,好多人爭著讀,有什么了不起,老子雖不認字,一刀下去,也沒見他脖子比別人粗些?!毕眿D道:“如此英雄勾當(dāng),將來兒子長大,可得告訴他?!焙脻h道:“豈止兒子,要讓咱們后人,一代代傳下去,都知道祖宗當(dāng)年多么了得——最好花點錢,請個寫字先生,做篇文章,也好流傳,將來刻在咱的墓碑上,多么風(fēng)光!”
再來想象,另一位好漢活到七八十歲,聽子孫說起揚州三屠之事,道:“過來,都過來,你們說的那事,爺爺卻是親歷——豈止親歷,爺爺親手砍死了十好幾人,里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貴有賤,任他什么人,見到爺爺,無不鬼哭狼嚎。有個女人跑得倒快,硬是讓爺爺追到了井里,跑得慢的,一刀兩段,多么痛快!”子孫中或有人道:“這個似乎略微有傷陰騭,咱們自己知道就行了?!彼先思掖笈溃骸胺牌?!長官下的令,與我有什么干系?陰騭陽騭,自有旁人承當(dāng),爺爺才不要管。爺爺一輩子最得意的事,若由著你們這些糊涂心思,豈不要埋沒起來?這是咱家的榮耀,務(wù)必記牢,代代相傳,讓幾百年后的人都知道,老張家出過這么一個英雄好漢。”
我覺得這樣的想象,合情合理,可似乎沒有在實際中發(fā)生。不免奇怪,無數(shù)好漢,為什么不將自己的事跡,細細說給子孫,令其代代相傳?不但史書里沒有,家譜里沒有,清初有一出戲叫《清忠譜》,正是記周順昌事,里邊那個“惱得咱家心性發(fā),拿到京中活打殺”解差,沒有名字;“閃開閃開,讓咱走路,將皮鞭亂打下”的二校,沒有名字;“準備著銅拶子,鐵夾棍,閻王閂,紅繡鞋,披麻火烙,銅包木棍”的小監(jiān),沒有名字;最后那“將囊套頭,推生仆地,挽繩背曳”的一丑一凈兩位好漢,也沒名字——作者李玉,未免太輕視這些角色,給人家起個名字,能費多少事?
歷史上所有事件中,都有這些人的身影,作用絲毫不比大人物小。我們姑且認為,他們事跡之不傳,是因無人做傳吧。那好,如今教育普及,網(wǎng)絡(luò)發(fā)達,人人皆可為作者,唯盼自今以后,無數(shù)為王前驅(qū)的好漢,把自己的事跡說將開來,令四鄰皆知,天下皆知,庶可免于不得不做無名英雄!
(摘自財新網(wǎng)·讀書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