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千茜

（蘭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漢英語言對比中探尋漢語真句

楊千茜

（蘭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70）

在印歐語研究模型下，描寫的漢語句子并不能在整個漢語語法體系中發(fā)揮其實際作用[1]。這種模型下句子并不是真正的漢語句子，也不等價于英語的sentence。本文對英語句子概念形成過程進行對比、分析，以英語、漢語自身特征為切入點，探尋漢語真句——音義互文句。

馬氏文通；sentence；漢語句子

自《馬氏文通》問世以來，漢語語法的研究常常陷入一種“困圈”。如翻譯“村東頭種了百來棵棗樹”、“山那邊跑來兩匹馬”，因為找不到對應(yīng)英文sentence的主語（subject），勉強將“村東頭”、“山那邊”冠之“主位”[2]。這種替代“主語”的做法，未能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原因何在？我們不妨對英漢句子概念形成過程進行對比、探究。

1 英語sentence概念形成過程

首先，追溯到Plato時代。Plato在他的《克拉底魯篇》和《智者篇》里，認為sentence有兩個必要的組成部分：onoma（noun）和rhema（verb）。前者表示發(fā)出動作者或所談?wù)摰氖挛?，后者表示動作，兩者缺一不可。不過在當時，這種表述還只是停留在詞類名稱層次上，并未作為sentence成分對待。

繼承和發(fā)展Plato說法的是Aristotle[3]。他是第一個正式使用subject的人。最早可見《范疇篇》（Categories）。當時Aristotle用它表示兩層意思：第一層表示陳述的對象。所謂陳述對象就是回答范疇方面的問題。第二層表示實體。即實體跟其他的范疇是對立的。實體可以獨立存在，不依賴于其他范疇，而其他范疇則依賴于實體，離開了實體，就沒有它們的存在。這兩層意思是互為聯(lián)系的。Aristotle將subject納入邏輯研究中，使sentence有了抽象的規(guī)定性，這是因為思維跟語言密切聯(lián)系。Aristotle邏輯研究對后世的語法研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David Grystal在《語言學(xué)與語音學(xué)詞典》中指出，sentence是最大的結(jié)構(gòu)單位，一種語言的語法借此組織成形，即在這個基礎(chǔ)上可以構(gòu)建更大的語法單位，如discouse或text[4]。

Jesperson則進一步在《語法哲學(xué)》（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中得出結(jié)論：sentence是一個完整的和獨立的人類“話段”——其完整性和獨立性是由其獨立成句的形式或其獨立成句的能力體現(xiàn)出來的。這里的“能力體現(xiàn)出來”就是由形式加內(nèi)容構(gòu)顯出的一個動態(tài)的抽象的想法，尤其應(yīng)關(guān)注的是人類的“話段”概念表現(xiàn)出的自主性或完整獨立性[5]。

20世紀50年代，sentence深受Chomsky語言學(xué)影響。Chomsky的《句法結(jié)構(gòu)》（Syntactic structure）中提出，A sentence is not just a string of words in a linear sequence but is structure into phrases，all ofwhich connect together tomake up the whole[6].可見sentence在Chomsky語法體系中是一個動態(tài)的、抽象的，可以自我發(fā)展，可以轉(zhuǎn)化生成的獨立單位概念。

怎么認識subject在句中所處的空間位置？Chomsky的普遍生成理論認為，英語是形態(tài)語言，巧合的是當subject在句中生成，位移時，大多數(shù)情況正好位移到首詞位上，占據(jù)specifier位置。當然也有其他因素，如在由深層向表層轉(zhuǎn)化時，沒有移到這個位置。

如Happy is theman who is our teacher of English.subject應(yīng)視為theman。

這個例子只是用來證明句子的“動態(tài)性”?？傊⒄Zsentence是動態(tài)的、抽象的，能獨立構(gòu)成一個語言單位。

2 漢語句子概念形成過程

“句子”是現(xiàn)代漢語的叫法，古漢語大致稱“句讀”。據(jù)《說文解字》（許慎）和《說文解字注》（段玉裁），“句”的本義是“彎曲”，“句”是“勾”“鉤”的本字。“章句”的“句”是派生義，表示此處可停留，可打勾?！白x”，讀作“逗”，一般認為，是點在句子中間，表示此處需要語氣停頓，即使語意未完?！段男牡颀垺分赋觯骸爸醚杂形?，位言曰句，句者，局也，局言者聯(lián)字以分疆。”馬建忠深受西語影響，但對古語“句讀”的理解有偏頗，他在《馬氏文通》中指出：“因西文已有之規(guī)矩，于經(jīng)籍中求其所同所不同者，曲證繁引以確知華文義例之所在?！币虼?，他將“句”理解為：“凡字相配而辭意已全者，曰句?！薄熬湔?，所以達心中之意。而意有兩端焉：一則所意之事物也，夫事物不能虛意也；一則事物之情或動或靜也?！倍胺惨匝运鶠檎Z之事物者，曰起詞”?！胺惨匝云鹪~所有之動靜者，曰語詞?！彼运詈蟀讯x修改成了：“起詞、語詞”兩者備而辭意已全者曰句?！盵1]

馬建忠談到的“不能虛意”就是把漢語句子主語理解成為具體的、靜止的。所以“起詞”、”語詞”就是要對應(yīng)于英語sentence的subject和predicate。顯然，這個“起詞”被機械定位于“凡字相配”的詞序?qū)用妫瑳]有真正理解或意識到英語sentence中各成分語義生成的動態(tài)性，也就無法理解sentence的抽象性本質(zhì)，以致生硬地套用了英語sentence表層結(jié)構(gòu)的詞序，因此，造成后來在此框架下漢語研究陷入“困圈”的情況。

3 《馬氏文通》后階段

漢語研究與其說接受了西方語言研究模式，不如說是接受了馬氏框架模式。在馬氏模式下，中國的語言研究者開始談?wù)撛~類、句子成分等。他們對句子定義也都跟馬建忠觀點差不多。

王力對句子定義：“句子”是“包含一個大首品（主語）和一個大次品（謂語）”。呂叔湘認為：“我們說的話，書報上印的文章，句子的數(shù)目是無限的，可是句子的格式是有限的。語法就是討論句子的各種格式。句子的格式里頭，最要緊的就是詞的次序?！盵7]

1948 年，《馬氏文通》發(fā)行50周年之際，華東師范大學(xué)趙元任在美國出版了《Mandarin Primer》，指出大部分漢語句子是整句（full sentence），是subject+predicate[8]。

但是，當他們進一步研究漢語語法時，陷入如：“我是兩毛錢”、“這個地方可以浮水”語法分析的“困圈”，因為“主語”不表示所指示的實體行動或性質(zhì)。為解釋漢語這一現(xiàn)象，中國語言研究者進行了一番探索努力。王力認為：“主語并非中國語法所需求，故凡主語顯然可知的時候，以不用為常?！盵9]趙元任主張：“動詞可以做主語。”[8]呂叔湘提出了區(qū)分“靜態(tài)單位”跟“動態(tài)單位”的主張，他把語素、詞、短語等歸作“靜態(tài)單位”，句子加上語調(diào)歸入“動態(tài)單位”，“不同的語調(diào)表示不同的意義”[7]。雖然從結(jié)構(gòu)上說，句子大多具有主語和謂語兩部分，可是這不是絕對的標準。即使只有一個短語或一個詞，只要用某種語調(diào)說出來，就是句子。在書面語中，句子終了的語調(diào)用句號、問號、感嘆號來代表，有時也用分號。Chomsky在《Universal Grammar》中，將漢語句子歸入“pro-drop”一類，即大多數(shù)情況下漢語subject“丟掉”了。

以上有關(guān)漢語句子的分析主張和理論，表面上雖能自圓其說，但沒有對其進行深層次分析，難以令人信服，面對西化的或白話文的漢語句子，這也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中國語言研究者的出發(fā)點還停留在實際意義運用的層面上，沒有對“馬氏框架”句子本身進行理論的反思。如果我們反問：長達數(shù)千年的古代漢語怎么理解分析？倘若現(xiàn)行漢語語法不能解決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結(jié)構(gòu)的實際問題，那么這個語法的普遍性令人質(zhì)疑。

4 探尋帶有普遍意義的漢語句子

從前面的分析中，我們發(fā)現(xiàn)漢語句子似乎很像utterance（話段），《朗文語言教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辭典》對句子是這樣定義的：What is said by any one person before or after another person begins to speak[10].趙元任在《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中提到：A segmentof speech bounded at both ends by pauses.他提出：“在漢語里，主語和謂語間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施事與動作關(guān)系，不如說是話題—說明的關(guān)系……因此在漢語里用含義更為廣泛的話題說明也許要合適得多?！盵8]

值得肯定的是，趙元任是第一個用“抬升”句子法研究漢語語法的[11]，其本質(zhì)上是將漢語句子理解成為抽象性的語言單位，改變以往漢語研究只注重表層結(jié)構(gòu)，忽視邏輯形式，注重實用，忽視抽象的做法。但當分析如“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悠悠歲月，滄海桑田”這樣的句子時[12]，這種unterance（話題）分析法似乎力量不夠，層次不足，是否再將分析句子的思路“提升”到“篇章”（discourse），有待討論。

呂叔湘也曾多次講過漢語的流水句，句子之間的界限不清楚，可斷可連[7]。這顯然跟修辭研究密切關(guān)聯(lián)，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加之，中國人歷來重視“篇章組織法”，如曹丕《典論》中談文章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王充《論衡》、劉勰《文心雕龍》都在談謀篇布局，遣詞造句，以至于秦漢以來的“散駢”文演化為明清的“八股”文，逐漸形成“文而優(yōu)則士”。那些“理還亂”的流水句都吸納在“篇章”骨架中，似乎“篇章”更適合作為帶有普遍意義的漢語句子。

冷靜思考一下，“篇章”畢竟強調(diào)了句子的宏觀特征，帶有很強的功能主義，偏重的是意義研究；作為語言單位，顯然過大。但“抬升”句子研究方法的本質(zhì)是將句子抽象化，這個思路不應(yīng)舍棄。

循常例，人們認為英語重“形合”，漢語重“意合”。這種說法，辯證思考一下，是很矛盾的。形式與內(nèi)容在一個“完美的”事物里是統(tǒng)一的。沒有什么“重”的形式搭配“輕”的內(nèi)容，也不會有“少”的內(nèi)容搭配“多”的形式之說。語言是“意”與“形”的有機統(tǒng)一，如果這個“平衡”打破了，這個事物也就不會存在[13]。但事實不是這樣的。不過這種漢、英對比的提法，反過來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分析語言的思路：既然兩種語言“形”“意”都應(yīng)是“完備的”，那么就漢語來講，它的“形”是什么？在哪里？是不是還存在什么語法范疇而我們沒有認識到？

5 探討最典型的漢語句式——駢文偶句

如《文心雕龍》中《麗辭》篇：“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載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盵14]這是對流水偶句的說明，其本身也是流水偶句。我們注意到在sound誦出音韻的同時，既可以得“意”，又可以在聲韻與句式變化中見“形”；最具特點的是“意”“形”互照，在聲韻中“溢出”subject和predicate。錢鐘書在《管錐篇》中也提出“語出關(guān)聯(lián)”“文蘊兩義”“固詞章所優(yōu)為”“義理亦有之”。

其實，這并不奇怪。英語是所謂的形態(tài)語言，是通過詞形變化將語義投射出來的。而漢語不是形態(tài)語言，投射語義的辦法也得借助于他“物”，也就是說需要某一種特殊的“形態(tài)”變化擔任這個角色。因為投射語義是所有語言的共性。漢語單音而有聲調(diào)的特點，決定它“向內(nèi)通過字形字音來表現(xiàn)字義，向外通過相對位置來映襯字義。并列式結(jié)構(gòu)的詞可以通過相互對待來確定其整個詞的意義，比它更大的單位也可以通過與對應(yīng)成分的關(guān)照來確定其意義”[15]。所以承載這種特殊“變體形態(tài)”投射意義的任務(wù)就落到“并列竹節(jié)語式”與“聲韻”相互變化上。如歐陽修的《醉翁亭記》：

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

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

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

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

句雖長短不一，卻有序；在字、詞、聲韻搭配中，“文義”遙對，溢“意”于“心”，我們不妨將這種以“音”帶義，以“并”勾形的句式稱為“音韻互文句”。

這種“音韻互文句”符合英文sentence的定義：抽象性、動態(tài)性，既可表達一個完整意思，又具有結(jié)構(gòu)自主性或獨立性。推演到現(xiàn)代漢語中，所謂無“主語”句子，并非無“主語”，只是互文中“化入”“音”中，曲折反射出subject。只要讀者有“聲”，“意”立溢而出。所以漢語的“音韻律”就是一個重要的語法范疇。這是以前我們研究漢語時，沒有將其納入語法體系的原因。

計算機的運用學(xué)也證明了這一點。漢語輸入計算程序后，它所占的內(nèi)儲比英語要少得多，簡單得多，這是由于漢語的“形態(tài)”造成的。但如果沒有機前的人對漢語“音”的識讀，許多“意”也就會“have gone！”或“drop！”。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探尋帶有普遍性的漢語句子，從中可以得出簡單的結(jié)論：必須擺脫《馬氏文通》機械套用英語sentence的做法，立足于漢語自身的特點來研究漢語，這樣才能走出漢語研究的“困圈”，真正認識漢語句子。當然這不是否定語言的共性，而是在“共性寓于特殊性”的哲學(xué)思想指導(dǎo)下，最大限度地接近、豐富這一“共性”。

[1]馬建忠.馬氏文通[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3.

[2]呂叔湘.馬氏文通讀本[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6.

[3]Jowett B.TheDialoguesof Plato[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71.

[4]Crystal D A.Dictionary of Linguistics and Phonetics[M].Osford：Basil Blackwell，1985.

[5]Jespersen O.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M].London:George Allen& Uniwin，1924.

[6]Chomsky.Syntactic Structure[M].England：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7.

[7]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

[8]ChaoYuen Ren.Mandarin Primer[M].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8.

[9]王力.中國語法理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4.

[10]理查茲.朗文語言教學(xué)及應(yīng)用語言學(xué)辭典[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2.

[11]Chao Yuen Ren.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nia Press，1968.

[12]曹逢甫.主題在漢語中的功能研究[M].謝天蔚，譯.北京：語文出版社，1995.

[13]丁聲樹.現(xiàn)代漢語語法講話[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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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潘文國.漢英語對比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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