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商昌寶

1949年元旦，香港的《華商報》刊發(fā)了茅盾在香港寫的最后一篇文章《迎接新年，迎接新中國！》。此刻，懷著美好政治藍圖的茅盾，正攜夫人孔德沚與李濟深、章乃器、鄧初民、朱蘊山、洪深、彭澤民、孫啟孟等一行二十余人，聚在香港駛往大連的蘇聯(lián)貨輪——“阿爾丹”上。這是第三批受邀北上參加新政治協(xié)商會議籌備工作的隊伍。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沈鈞儒、蔡廷鍇、譚平山、章伯鈞等第一批文化名士在1948年9月北上大連；郭沫若、馬敘倫、翦伯贊、陳尤其、許廣平母子等第二批文化名士在11月初沈陽解放后離開香港。之后啟程的是第四批文化名人，則有包括柳亞子、宋云彬、馬寅初、曹禺、趙超構(gòu)、葉圣陶、鄭振鐸、王蕓生、徐鑄成等25人。

陸陸續(xù)續(xù)還有多批聲名、地位和影響稍遜一些的文化人相繼北上，當然其受重視的程度已顯然不如從前。這一點蕭乾等人有切身的體會，他在晚年的回憶錄中描述說：到北京后，已經(jīng)從住宿待遇方面感到其中的等級差別，比如郭沫若、茅盾、葉圣陶、曹禺等高一級的人士住北京飯店、六國飯店等，次一等的住翠明莊等，自己與另一些人則住檔次一般的亞洲飯店，同住的人曾為此大發(fā)牢騷。再從1949年后北上文化名士們被委任的職務上來看，各人被安排北上的批次也一定程度上預示著各自未來在新政權中的位置了。

當然，對于受邀北上的文化名士們來說，未來實際職位的高低與自己被重視、重用的程度和結(jié)果是之后的事，而在大局未定之時，則可以盡情享受著那份并不遙遠的期待與目下的緊張、刺激和友好氛圍。所以，與茅盾一樣，這些作為飽經(jīng)戰(zhàn)亂、流離于香港等地的政府異見分子們，北上的一路滿是歡聲笑語和振奮人心。郭沫若有詩云：“輪頭北過長江口，頓見風平浪亦平。諒是海洋同解放，魚龍安穩(wěn)頌光明。”葉圣陶也有詩云：“南運經(jīng)時又北游，最欣同氣與同舟。翻身民眾開新史，立國規(guī)模俟共謀?！比绻麤]有親身經(jīng)歷，恐怕后來的人難以想象當年這諸多文化名士對于時事政治的這種心理預期和藍圖設計。事實上，如果大略回顧一下共和國的革命歷程便可知，反抗強權和專制與追求民主、自由，始終是“五四一代”、“一二·九一代”知識人的夢想，他們幾十年來就是一直這樣堅信并執(zhí)著著，甚至不惜為這個理想而身陷囹圄、獻出生命。而且，更讓他們確信的是，以《新華日報》、《解放日報》等為代表的異見媒介，在1940年代就曾莊嚴地作出各種令人期待的承諾。

在這一場爭民主、爭自由的翻身解放運動中，作為左翼文化名人與革命文學的重要作家，茅盾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在題名為《要真民主才能解決問題》的文章中，茅盾直言道：“尤其是最近幾年，我們受盡了欺騙，如果將來其他文獻統(tǒng)統(tǒng)失傳，只剩下堂皇的官報，則無話可說；如其不然，那末，我們的后代一定會不懂，為什么我們這樣容易受欺騙？……政府所頒布的法令，其是否為人民著想，姑置不論，最使人憤慨的是連這樣的法，政府也并未遵守。政府天天要人民守法，而政府自己卻天天違法?！痹凇稄摹白杂伞闭f起》一文中，他對以民主、自由做招牌卻施行野蠻暴力的執(zhí)政當局抗議道：“你盡管高喊你的自由和民主，但請不要私帶鐵尺和石子。”在《學習民主作風》一文，茅盾針對“民主不適合中國論”有理有據(jù)地批駁說：“中國的確缺少民主的傳統(tǒng)。中國不缺少的，確是‘官’主的傳統(tǒng)。但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中國老百姓就不配生活在民主政治之下。也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必須到了老百姓的程度被認為已經(jīng)夠了的一天，然后可以實行民主。學游泳必須在水里，學騎術必須在馬背，同樣，培養(yǎng)老百姓運用民主政治的能力就必須政治先民主?！泵┒苓€在文中指出：“中國的實行民主的最大障礙，決不是老百姓的‘程度不夠’，而是享有特權者太多?！睂嵤虑笫堑卣f，茅盾的這些話，雖然不是什么空谷足音，也算不得高深理論，都是些簡簡單單的事實與常識，但對于一直以來處于中世紀的蒙昧國度來說，的確是抓住了中國極權專制的要害。別林斯基曾說過，很多時候人類是為了常識而付出血的代價，縱觀二十世紀的中國，可以說是無時不刻都在驗證著這個樸素的道理。朱學勤痛徹地總結(jié)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有悲劇，卻沒有悲劇意識的時代?！瘎〔荒苻D(zhuǎn)化為悲劇意識，再多的悲劇也不能凈化民族的靈魂。這才是真正悲劇的悲哀!”

其實，不用費勁翻檢舊報刊，也不必苦心閱讀那些文章內(nèi)容，僅僅從那些鮮活的標題中，即可看出其中的思想主張與政治理想，而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讀書人也都會因此而心領神會、無限敬仰。就從這一輿論宣傳便可窺見，1940年代末以毛澤東為首的延安邊區(qū)作為在野力量，已經(jīng)優(yōu)勝于蔣介石主政下的國民政府。也正是在這樣的輿論和宣傳攻勢下，一方面，美國政府對南京國民政府的支持力度大大減低，甚至已近失望的谷底。與此同時，延安和毛澤東卻被美國等國際社會寄予了無限同情和希望——民主和自由的希望所在；另一方面，以民盟、民進、民革等為代表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在這些令人歡欣鼓舞、精神振作的文字的感召下，紛紛加入所謂“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他們雖然手中沒有機槍大炮，但作為一只不可忽視的生力軍，在民心向背的決戰(zhàn)中，振臂高呼，奔走相告，并伙同那些熱血青年，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示威游行和民主浪潮，不但嚴重摧毀了國民政府的公信力，還加速促成國民政府內(nèi)部精英集團（包括軍隊）的瓦解與策反。最終，在這股合力之下，中國大陸實現(xiàn)了解放。

面對解放軍摧枯拉朽、秋風掃落葉般的進攻態(tài)勢，已經(jīng)順利抵達東北的茅盾，內(nèi)心無比激動，喜悅之情溢于言表。1949年1月27日沈陽的歡迎會上，他以“為了實現(xiàn)真正的民主和平”為基調(diào)，慷慨激昂地作了《打到海南島》的講話。1949年9月的新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的發(fā)言中，他同樣激情四溢地說道：“全世界的眼睛今天都望著中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展開了中國歷史全新的一頁。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長期的統(tǒng)治從此結(jié)束，獨立、民主、和平、統(tǒng)一的新民主主義的，實行人民民主專政的新中國，像初升的太陽照耀著亞洲。照耀著世界！”臨末，一貫性格溫婉、內(nèi)斂、淡定的茅盾，竟然也情不自禁地以詩人郭沫若為師高呼起口號，那些感觸與口號，雖然今天聽起來太過煽情，但如果還原歷史現(xiàn)場，不能不承認，它的的確確應和了那個時代的洪流，雖然這個想象的人間天堂未來究竟會怎樣，不僅茅盾，包括其他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都不曾認真設想過，他們惟一的政治藍圖就是所謂的民主聯(lián)合政府。

最初，歷史也沒有讓他們失望，不久則每況愈下。中國民間有句俗語：種下的是龍種，收獲的是跳蚤。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在一系列政治運動中，茅盾度過了知命、花甲等明哲保身的年月，也在“靠邊站”中迎來了古稀之年驚心動魄的生活。人們關注1966年，是將這一年作為“文革”正式爆發(fā)的紀念年。在這樣的宏大歷史時刻，曾任文化部長、時任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的茅盾迎來了自己七十生辰，卻是冷冷清清、無人問津，除了家人的陪伴，沒有友朋的生日祝福，沒有熱鬧的歡聲笑語，更沒有1945年重慶五十壽辰時的隆重排場。

遙想當年生日現(xiàn)場，那可真是盛況空前：重慶文化界的名士幾乎悉數(shù)到場，邵力子、沈鈞儒、柳亞子、馬寅初、章伯鈞、鄧初民、張道藩、趙丹、徐韜、王若飛，以及蘇聯(lián)大使館一等秘書費德林、美國新聞處的竇愛士和一些外國記者都前來道賀。同時，成都和昆明的文藝界也舉行了盛大的慶?；顒?。6月24日《新華副刊》用整版刊登了“祝壽”的詩詞和文章。25日、30日《新華副刊》陸續(xù)刊登出若干祝賀文章。重慶其他報紙的副刊以及成都、昆明、貴陽的報紙副刊，也都在24、25兩日登出朋友們的賀文。這樣隆重而熱烈的歡慶場面，又有哪一個人會忘懷呢？只是此一時彼一時。清靜、孤單在古稀老人那里，原本就屬平常。況且，熱鬧只能是一時，過后反覺得更寂寥。

國家大事，作為下崗老干部，茅盾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氣去操心。那些小事，聽來只覺好笑，于己無關，任由他去。除了嚴肅認真地接待外調(diào)人員和不斷撰寫外調(diào)材料外，目下惟一重要的就是相安無事、安度晚年。然而即使是這樣一個樸素的低標準的愿望，也終于沒能如愿，卻是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