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琴
(汕頭大學文學院,廣東汕頭515063)
提 要 “蒜你狠”系列流行語的典型構式是“豆你玩”類和“糖高宗”類,均通過對三字格習語的諧音借代而生成。本文從它們的構式類型以及能產(chǎn)性機制、構式義、來自社會的動因三個方面進行了分析,重點探討了它們因諧音框架的提取導致的低能產(chǎn)性,而構式義的分析則著眼于一個三字格習語對一種商品價格失控及失控造成的社會現(xiàn)實、民眾感受的描述。在社會動因方面,強調了這些流行語與普通民眾當下生存處境的緊密聯(lián)系,以及人們的語言游戲心態(tài)在流行語形成過程中所起的作用。
流行語可以是任何一種語言項目(辛儀燁2010),它們之所以成為語言中的流行元素,主要是一定的語言項目與社會流行心態(tài)契合,并在語義或結構上留下流行的印記。對當前的流行語來說,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現(xiàn)象是流行語形式的多樣性變化,例如它往往不再局限于單個語言項目,而是以一組彼此語義相關、形式一致的語言項目來共同接受一種流行心態(tài)的投射。本文要討論的“蒜你狠”、“豆你玩”、“唐高宗”、“蘋什么”之類就是這樣一種系列化的流行語。稍加觀察,便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具有這樣一些特點:
在形式上,它們都是在一個三字格習語(至少是一個使用頻度或穩(wěn)定程度都較高的組合單位,包括專名)基礎上進行框填的操作而形成的,根據(jù)這三字格習語有沒有對第二字必須為“你”的要求,又可以將這個系列分成分別以“豆你玩”、“糖高宗”為代表的兩類。
在語義上,這個系列穩(wěn)定地與一種人們最為關注的社會現(xiàn)象——物價上漲聯(lián)系在一起,更確切地說,系列中的每一個語言項目,都對應著一種直接影響人們?nèi)粘I畹纳唐?,流行語形成的直接動因,就是為了反映出這種商品的價格在離譜的上漲之后,普通民眾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
這種流行語在形式和意義上的特點,使得它成了一個既開放又封閉的系列——開放指的是這個系列會隨著漲價商品的不斷出現(xiàn)而衍生出新的成員,只要不合理漲價的現(xiàn)象存在,這個系列數(shù)量上的增長就不會停止;封閉則意味著這個系列中的流行語不會像別的流行語一樣發(fā)生語義的泛化而指向更多類別的對象,它們總是穩(wěn)定地局限于某一類商品的漲價現(xiàn)象。沒有新的物價飆升現(xiàn)象出現(xiàn),這個系列的增長就會停滯。這種既開放又封閉的特性,使得這一類流行語能夠隨時回應社會的物價波動,直接反映出在這種波動面前人們普遍的心理感受和情感態(tài)度。
為了稱呼的方便,我們將這類流行語總稱為“蒜你狠”類系列流行語,或稱漲價類系列流行語。無論從語言學出發(fā)還是就社會學而言,這類流行語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本文借用構式的研究方法,先從形式上分析這類流行語的形成機制,然后通過分析它們的構式義來揭示它們與社會現(xiàn)實的緊密聯(lián)系。
我們已經(jīng)指出,根據(jù)構式中是否一定要出現(xiàn)“你”字作為框架成分,可以將“蒜你狠”系列流行語分為兩種基本的次類。兩類構式中的A都為原詞,A′為替代詞,A′與A為音同或音近關系,A′作為語用焦點,往往置于第一音節(jié)(也不排除置于B或C位)。新構式主要通過對原詞的諧音以借代或語義雙關來生成。語義雙關中,A′和A同形,并具有轉喻關系。
1)“豆你玩”類構式:“A′(A)+你+C”
這種構式最具典型價值,所以我們將其中流行廣泛的案例“蒜你狠”用來命名整個大類。這一系列的流行語主要利用諧音以A′替代A生成,如:
蒜你狠(算你狠。注:括號內(nèi)為原型,下同) 豆你玩(逗你玩) 姜你軍(將你軍)藥你命(要你命) 鴿你肉(割你肉) 蔥你來(沖你來) 油你玩(由你玩) 醋你死(處你死) 花你錢(“花”屬同形異義:這里取“花生”之意)
所提取的構式為:A′(A)+你+C,A位被諧音成分A′替代。少數(shù)的A′與A關系為同音同形多義,如“花你錢”中的“花費”與“花生”兩義都疊置在“花”上。
2)“糖高宗”類構式:“A′(A)BC”
這一類流行語中又有兩種次類:
A.諧音借代:
向錢蔥(向前沖) 蘋什么(憑什么) 糖高宗(唐高宗) 煤超瘋(梅超風) 鹽王爺(閻王爺) 粥扒皮(周扒皮) 油激戰(zhàn)(游擊戰(zhàn)) 薯道難(蜀道難) 蝦起哄(瞎起哄)汽得慌(氣得慌) 瓜瓜叫(呱呱叫) 鴨扁你(壓扁你) 米魂湯(迷魂湯) 茶不到(查不到) 蝦一跳(嚇一跳) 稅大叫(睡大覺)①鈦厲害(太厲害) 腐不起(扶不起) 不蛋定(不淡定)②
B.詞義雙關(下列各例中括號內(nèi)的①與②語義關系是轉喻關系):
辣翻天(辣:①辛辣;②辣椒)、豬堅強(豬:①豬;②豬肉)、豬飛天(豬:①豬八戒;②豬肉)、桃太郎(桃:①名字;②桃子)
不論是哪一類,都以流行較廣的三字格習語為原型基礎是“漲價類”流行語生成的基本規(guī)約,也是這些流行語易于接受與認同的原因。當三字格習語原型無法滿足漲價風潮對語言表征的訴求時,四字格的成語以及語錄式的習語也會被選為漲價系列流行語諧音借代的原型。如:
成語:銅心協(xié)力(同心協(xié)力) 鋁創(chuàng)新高(屢創(chuàng)新高) 金金有味(津津有味) 鋅鋅向榮(欣欣向榮) 鋰直氣壯(理直氣壯) 錫已為常(習已為常) 鎢所不能(無所不能) 鉬空一切(目空一切) 碳為觀止(嘆為觀止) 鉀戲真做(假戲真做) 煤完沒了(沒完沒了) 棉為其難(勉為其難) 房不勝防(防不勝防)
語錄:市場他爸叫鋰鋼(市場他爸叫李剛)
從流行語流行的現(xiàn)實考察,成語和語錄式的諧音借代在“蒜你狠”類系列流行語中多為偶用現(xiàn)象,并沒有得到社會較高的認同,三字格習語諧音借代是“漲價類”流行語的典型,非中心的邊緣相似構式雖得到輻射,但缺乏使用頻度的基礎。本文將重點放在以三字格習語為原型基礎的類型上。
構式是形式與意義的配對,但配對規(guī)約并不是普遍規(guī)約,而是一種特殊規(guī)約。因此,形式、意義和功能三者中任一點上的不可預測性是形成構式的典型標準(嚴辰松2006:7)。當然,也不排除某些可以預測的語言結構由于高頻使用而得到固化(劉玉梅2010:205)。構式語法將各種語言單位根據(jù)其是否可替代分化為實體構式和圖式構式。語素、詞、復合詞及全固定的習語,由于其組成成分的不可替代,屬實體構式;半開放或全部開放的固定結構、句型及詞類范疇等形式屬圖式構式。
當下的流行語越來越多地通過語言的能產(chǎn)性得到數(shù)量上的增生,而能產(chǎn)就意味著構式必須成為一個既具有空位又具有骨架的框架,使用者通過往空位上充填語言成分而形成新的單位,同時又通過保存著骨架成分而與原構式保持聯(lián)系。
2.1 能產(chǎn)性與語義框架的提取
“蒜你狠”系列流行語的原型構式都屬習語構式——即不可從其形式知道其專門語義和語用目的句法形式。通常認為習語只能整體投入使用,但是認知語言學的研究認為習語在句法上仍然具有一定的能產(chǎn)性(弗里德里?!馗袢馉柕?009:284-285)。具體地說,即使是實體性的習語,它的構式義也“并不總是編碼在全部的構成成分上,很多情況下它只決定于部分成分的使用,只要這些成分保留著,構式義也就能維系著”。因而可以推斷,“習語也能通過保留這些與構式義直接相關的成分而舍棄其他成分,形成一個可替換的框架而獲得能產(chǎn)性?!保▌⒋鬄?010)在通常的情況下習語的能產(chǎn)性都是如此實現(xiàn)的:框架形成就意味著出現(xiàn)了空位,使用者便可以往其中充填進不同的詞語成分而造成同一結構的新單位。如果將作為原型的習語構式稱為母體的話,這些新單位就是次生體(辛儀燁2010),而在此過程中原先的實體構式也就轉化為一定程度上的圖式構式。如對習語“都是月亮惹的禍”進行框架的提取,就可以形成圖式構式“都是[]惹的禍”,從而導致——
(1)都是月亮惹的禍——都是[]惹的禍
公路:都是公路惹的禍
潛規(guī)則:都是潛規(guī)則惹的禍
天使:都是天使惹的禍
愛情:都是愛情惹的禍顯然所生成的都是同一結構的次生體,只要有必要,相同結構的次生體還會無限制地生成下去。
這類框架可以稱為語義框架——因為在空位上充填的語言成分語義上都必須滿足原構式的構式義的語義要求,如在例(1)中無論充填進的是“公路”還是“潛規(guī)則”、“愛情”,語義上都必須能成為“禍”的根源,在這點上它們是同一語義類別,如此才滿足整個構式對空位的要求,否則充填就無法進行。稍加概括,就會發(fā)現(xiàn)在語義框架中生成的流行語一定具有如下特征:
Ⅰ往空位上充填的語言成分必須滿足原型構式中對該空位的結構要求,以保證原先的構式義繼續(xù)存在。
Ⅱ經(jīng)過充填而形成的次生體無論有多少,都會因為保留了作為母體的原型構式的框架成分,在結構上一定與母體一致,語義上則都是規(guī)則的。
Ⅲ只要充填成分保持語義上的相類關系,充填就可以無限制地進行下去。
2.2 能產(chǎn)性與諧音框架的提取
我們發(fā)現(xiàn),“蒜你狠”類流行語的框架提取與例(1)的框架提取并不相同。在框架提取的過程中原構式的構成成分就其整體的構式義而言,其實并沒有哪一個被舍棄,因為它們都對整體的構式義做出了貢獻,舍棄其中任何一個原先的構式義就不復存在。以“算你狠”為例,即使“蒜你狠”形成了,“算你狠”的意義依然完整保留著,我們才能理解“蒜你狠”的意思其實是在無可奈何地說(下例方括號中的斜線表示斜線左右的成分在構式中是并存的)——
(2)[蒜/算你狠] 蒜(的價格),算你狠!
同樣,“豆你玩”、“姜你軍”也是——
(3)a[豆/逗你玩] 豆(的價格),(在)逗你玩!
b[姜/將你軍] 姜(的價格),將(了)你(一)軍!
如果說例(1)中的充填成分“公路”、“潛規(guī)則”等是在進入到原型構式的結構中才獲得解釋的,那么在例(2)、(3)中充填成分“蒜”、“豆”、“姜”卻是在原型構式的結構之外得到該構式整體構式義的解釋的。顯然離開了完整的原型的實體構式“逗你玩”、“將你軍”,單憑“豆”與“你玩”、“姜”與“你軍”的組合,是一個既不合語義又不合語法的詞語堆砌,什么意義也不會產(chǎn)生。只是靠了諧音關系讓人聯(lián)想到了完整的原型實體構式,并且理解者主動地在充填成分“蒜”、“豆”、“姜”等與聯(lián)想到的原型構式的構式義之間尋求某種意義關系,新的次生體構式才是可以理解的、有意義的。
還應該注意到,這種意義關系的組建并沒有語言上的規(guī)則可以遵循,需要理解者在發(fā)現(xiàn)充填成分與原型構式在現(xiàn)實中實際關系的基礎上主動地去建構,甚至還有許多關系是只能意會而難以準確地描述的。例如可以將“向錢蔥”的意義組建為“蔥(的價格)在(以飛快的速度)向賺錢的目標沖去”,可以將“蘋什么”理解為“蘋果(的價格)憑什么(漲得這么快)”,卻難以用準確的語言描述出“瓜瓜叫”、“薯道難”的意義,盡管我們的心中似乎已經(jīng)非常明白。又如“你”,在“蒜你狠”中指的是漲價對象“蒜”,而在“豆你玩”中指的卻是購買“豆”的消費者,對此我們無法找到一個規(guī)則對它加以限制。
深究這里的原因,正在于“蒜你狠”系列中的作為次生體的流行語,它的充填項并不像“都是月亮惹的禍”系列那樣都能受到構式結構上的壓制,如例(1)中“公路”、“潛規(guī)則”等進入的“都是[ ]惹的禍”結構中的空位,受到整個構式對這一空位的制約,所形成的次生體的意義因而都是規(guī)則的、系列化的。而在“[ ]你玩”中,進入空位的如果是和“逗”一類的動詞,如“追”、“惹”等,甚至一些可能動詞化的形容詞、名詞,同樣也能生成和“逗你玩”結構意義一致的、規(guī)則的次生體??墒钱斶M入空位的是“豆”的時候,顯然這個空位對它而言不是一個結構位置,即使強制性地進入了,也不可能從這個位置得到整個原型構式對它的結構壓制。
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由諧音造成的。能產(chǎn)性需要提取一個帶空位的框架,而“蒜你狠”類流行語的空位不是原型構式內(nèi)在的結構關系造成的,而是外加的諧音關系造成的。受到自身音義關系的限制,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諧音聯(lián)想造成的語言成分未必能適應原型構式的結構關系,也就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安身其中的結構位置。可以對諧音關系造成的能產(chǎn)性框架做這樣一個描述:習語構式中的某一成分允準與之有諧音關系的其他語言成分對之替代,從而造成該習語構式中的一個空位。而諧音就意味著雙向的聯(lián)想,因而這一空位即使被新的成分占據(jù),依然保持著對原來成分的聯(lián)想,從而造成新的充填成分與整個原型構式之間意義上的關聯(lián)。問題的另一面是,諧音成分的音義聯(lián)系是任意的,絕大多數(shù)的情況下有諧音關系的兩個語言成分未必會有相同的語法功能及語義性質,新的充填成分也就未必能接受原型構式的結構關系。這樣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新的充填成分(如“豆”)可以與原型構式的整體(如“逗你玩”)保持一定的語義關聯(lián),但這種關聯(lián)是外在的,無法從結構得到說明,只能決定于使用者在一定使用環(huán)境中的解釋需要。
如果將這樣形成的能產(chǎn)性框架稱之為諧音框架的話,諧音框架的特征在于——
Ⅰ諧音關系造成的語言成分未必能滿足作為母體的原型構式對空位的結構要求,使得充填成分無法進入原型構式的結構,它們之間的關系是外在的。
Ⅱ這樣形成的次生體語義上必定是不規(guī)則的,無法用原型構式的結構來說明,只能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的需要來解釋。
Ⅲ受制于諧音關系的任意性,諧音成分對原型構式的滿足具有很大的偶然性,使得諧音框架的能產(chǎn)性極低,通常情形下只是一次性的。
盡管有些學者正試圖用結構壓制來解釋諧音框架的能產(chǎn)現(xiàn)象(王寅2011:378),我們認為這種解釋力是極弱的,只有當諧音成分碰巧與原型構式中的相應成分功能一致或可能一致時結構壓制才能起作用。而在大多數(shù)情形下,既然諧音成分根本無法進入原型構式的結構,原型結構的構式義是從外部與諧音成分發(fā)生語義關系的,壓制也就無從說起了。
我們在上一節(jié)已經(jīng)對構式做了實體構式與圖式構式的區(qū)別。從表面上看,“豆你玩”類的所有成員在語言形式上都必須有一個“你”,似乎有一“[ ]你[ ]”的框架在等著使用者往其中充填語言成分,所以是圖式構式;而“糖高宗”類則沒有這樣的限制,使用者需要直接尋找一個三字格的習語自己提取框架進行充填,所以是實體構式。后者沒有問題,前者則不然。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雖然我們可以用“A+你+C”來描寫“豆你玩”系列流行語的原型構式,但是這類流行語的制造者能夠自由地對著一個“[ ]你[ ]”的框架進行操作嗎?如果能的話,這個系列的次生體流行語將會無窮無盡地大量繁殖出來,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一個有限度的序列。事實上人們的語言操作受到一個嚴格的條件限制,就是只能對一個具有“[ ]你[ ]”框架的習語,而不是直接對“[ ]你[ ]”這個框架進行操作。也就是說,“[ ]你[ ]”框架不過是流行語的制造者尋找原型時的一個標準。一旦找到,“豆你玩”系列流行語還是和“糖高宗”系列的流行語一樣,都是直接對著一個具體的三字格習語進行操作的結果,所以他們都是習語構式。
不僅如此,還應該看到并不存在一個統(tǒng)一的“[ ]你[ ]”的框架。雖然都有一個“你”字,但是“算你狠”、“割你肉”、“沖你來”、“由你玩”之間的結構關系都不相同,很難說它們是從同一個框架派生出來的。
那么如何解釋“豆你玩”和“糖高宗”這兩個系列之間的差別呢?既然它們都是對一個習語進行框架提取、諧音替換的操作而形成的,那么就完全可以設想在操作之前它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步驟,那就是按照一定的標準對可能進入這兩個系列的習語進行篩選。問題就在于,“唐高宗”系列的篩選標準寬泛一些,只要滿足(a)形式上是一個三字格,(b)能與漲價對象的名詞表現(xiàn)發(fā)生諧音關系這兩個條件就可以進入操作;而“蒜你狠”系列的篩選標準則嚴格一些,除了上面兩個標準之外,還需要滿足(c)具有“[ ]你[ ]”的框架。完全是因為(c)的存在,兩個系列的差異才顯示出來。而一旦篩選完成,以下的操作程序對兩個系列來說就完全一致了。所以它們都是實體構式而非圖式構式。
流行語如果被視為一種構式,那么它被一定社會文化臨時賦予的、不可從構成成分和構成規(guī)則推導出來的構式義就是它得以走向流行的動力所在。分析流行語,不能不分析它的構式義。
我們嘗試將“蒜你狠”系列流行語共同的構式義概括為:
在一個三字格習語的語義對一種商品失控的漲價方式,或是漲價給普通民眾造成的嚴重影響的描述和解說中,反映出他們面對被商品價格強勢主宰的現(xiàn)實時不平而無奈的感受。
這種構式義貫穿于“蒜你狠”系列的全部流行語,但是在“豆你玩”和“糖高宗”兩個次類中,由于它們的構造方式不同,構式義的呈現(xiàn)方式也就有所差異。
“豆你玩”系列流行語的原型習語構式,在構造上都有一個“你”,它的出現(xiàn),決定了構式中必然會出現(xiàn)的語法關系,從而進一步?jīng)Q定了構式義的呈現(xiàn)方式。
“A′(A)+你+C”的構式原型是“A+你+C”,諧音成分A′與原型之間通常存在話題與陳述的關系,即:A′,A+你+C。話題A′,通過諧音替代A而產(chǎn)生新構式“A′+你+C”,構式中的“你”成分是構式的標記。分析上述構式義如何落實在一個具體的次生體構式上時,關鍵就在于所激活的原型構式中動詞的指向與“你”的關系。讓我們以“蒜你狠”、“鴿你肉”和“豆你玩”為例來分析其中三種不同的小類。
1)“蒜你狠”小類
激活的原型構式“算你狠”中的動詞“算”,通過指向“你”而指向新充填的話題A’也即“蒜”:
“蒜你狠”→“蒜,算你狠”:“你”指向“蒜”,表示“蒜”價格上漲的強勢?!八狻焙汀八恪蓖ㄟ^諧音借代,使話題“蒜”進入到“算你狠”構式中,衍生出“蒜你狠”新構式和新的構式義——我們只要將“蒜”去替換上述構式義中的“商品”,就可得出“蒜你狠”這一構式的構式義?!坝湍阃妗钡慕Y構雖與“蒜你狠”不盡相同,但是在“你”指向話題A’上卻是相同的,應該理解為“油,由你玩”,也就是油的價格,隨你怎么玩弄花招瘋漲吧,我們只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無可奈何之意溢于言表。
隨著“蒜你狠”高頻使用,“[ ]你狠”上表示漲價義的構式義可能固化下來,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語法化,那么可以框填的成分就不再受限于A’與A諧音關系的制約,表物價上漲的任何話題均可進入此構式的空位“[ ]你狠”。如:[豬]你狠(豬肉價格上漲強勁)、[幣]你狠(錢幣收集市場價格上揚)。只要物價上漲不被控制,漲價物均可能被框填,如:[蟹]你狠、[酒]你狠、[面]你狠等。
2)“鴿你肉”小類
激活的原型構式“割你肉”中的動詞“割”,直接指向的是C也即“肉”,但是通過尋求肉的領屬者而最終指向了消費者“你”。
不僅“鴿你肉”,“藥你命”、“姜你軍”、“花你錢”等都是如此:“你”作為消費者,既然“你”的“肉”(隱喻個人的資產(chǎn))、“你”的“命”與“錢”都隨著物價的“失控”上漲而被剝奪,強勢下的“被主宰”感受已經(jīng)不言而喻。
3)“豆你玩”小類
激活的原型構式“豆你玩”中的動詞“逗”直接指向作為消費者的“你”,而作為連動式后一個動詞的“玩”指向的也是“你”。構式義中的“被主宰”的語義特征強烈地顯現(xiàn)出來。“蔥你來”中的“來”并沒有“玩”那樣的直接作用于受事的意義,但是“來”也有趨向性,將“你”作為指向目標的意味同樣非常強烈。
總的來說,在這類構式中“你”可以是主動的,這時它指的一定是某商品的物價;可以是被動的,這時它指的一定是不得不“受主宰”的消費者。我們發(fā)現(xiàn)“你”在構式中的“受主宰”語義,明顯具有強勢的標記功能,在實際的語料觀察中也證實,三字格習語中含有被動指向義“你”的構式更易于被諧音替代,如上例中的“鴿你肉”類和“豆你玩”類流行語。由于被動“你”的標記強勢,只要保持構式義的不變,“你”可以發(fā)生位置的變化。如:
(4)鴨扁你 辣死你 玉弄你 麥弄你
由于“你”處于句末,這些流行語中消費者被主宰、愚弄的感覺更加突出。
“糖高宗”系列流行語在構式上并不強求統(tǒng)一的構造,因而語義上的訴求點眾多。我們嘗試將它們歸結為漲價方式上的[強勢]、[失控],心理感受中的[被主宰]、[鳴不平]的語義特征,當然整體上還是被一種[無奈]的感受籠罩著。由于構式中缺少“你”這個元素,構式義中不再發(fā)生指向關系的變化,它們的結構方式所體現(xiàn)出來的語言策略大致是這樣的:一方面所激活的原型構式的構式義因為構式實際所指對象特殊性而得到強化,一方面充填成分則在突顯構式義的生成原由,力圖在二者之間造成一種等同關系。例如原型構式的實際所指是“閻王爺”,它兇神惡煞的形象無疑強化了以上我們所概括的構式義,而充填成分“鹽”則在指明這閻王爺其實就是“鹽”。當然以上所概括的四個語義特征在不同的小類中表現(xiàn)還是有所差異的:
① [強勢]義:煤超瘋(梅超風)、糖高宗(唐高宗)、鹽王爺(閻王爺)、菜振華(蔡振華)、粥扒皮(周扒皮)、向錢蔥(向前沖)
② [失控]義:蝦起哄(瞎起哄)、汽得慌(氣得慌)、稅大叫(睡大覺)、瓜瓜叫(呱呱叫)、米魂湯(迷魂湯)、茶不到(查不到)
③ [被主宰]義:油不得(由不得)、腐不起(扶不起,腐:腐乳)
④ [鳴不平]義:蘋什么(憑什么)、不蛋定(不淡定)
后兩類剛出現(xiàn)時,并沒有發(fā)生漲價的實際情狀,而是較為單純地反映了消費者面對現(xiàn)實的消極情緒感受。
“基于使用的語言模型”(usage-based model of language,UBM)(Langacker1987)是認知語言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其語言觀認為:如果人具有先天語言能力,這種能力也是語言結構進化和固化的結果,而這一過程離不開人類的經(jīng)驗和一般認知能力(Langacker1987:13,劉玉梅2010:203),語言是人們對現(xiàn)實進行互動體驗和認知加工的結果(王寅2006)。認知語言學遵循的是“現(xiàn)實-認知-語言”三者互動的語言心智觀。
然而對于流行語的考察來說,更為側重的可能應該是社會現(xiàn)實的這樣兩個方面:一定社會現(xiàn)實中最為公眾關注的焦點問題,以及普通民眾操控語言的審美驅動和趣味所在。正如辛儀燁(2010)所指出,一種語言項目之所以會成為流行語,或者是因為“一定歷史階段中的社會環(huán)境賦予了這些語言項目以特定的意義成分”,例如“宣泄了該階段公眾久受壓抑的社會情緒、表達了他們的當下處境以及面對這些處境時的群體感受”,“共鳴了他們深層的心理需求、喚醒了他們潛在的精神期盼、明確了他們對一種生活方式的向往和追求”等等,或者是因為這些語言項目恰是當下社會語言審美趣味的集中體現(xiàn),是人們在現(xiàn)代社會的壓力下,在一種“娛樂、游戲的心態(tài)”中把玩語言的結果,甚至是在“求新求異、彰顯個性”的目標追求下大眾語言智慧的釋放。
對普通民眾來說,最為直接、最為敏感的當下處境就是物價。民以食為天,物價上漲最大的沖擊波,首當其中的就是與“食”相關的商品:柴米油鹽醬醋茶?,F(xiàn)以這些商品是否已成為框填成分出現(xiàn)在“漲價類”流行語中為對象,考察“社會動力”對“漲價”類流行語生成的推動程度及其語言的表征效果。以下為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實例,尚未出現(xiàn)的則用?表示∶
“柴”類→氣(天然氣、煤氣)、煤、油:氣得慌、煤超瘋、油激戰(zhàn)
“米”類→米、粥、麥、雜糧、面?:米魂湯、粥扒皮、麥弄你、薯道難
“油”類→油:油不得、油你玩、油你漲、油他去
“鹽”類→鹽:鹽王爺、鹽羅王、鹽如玉(顏如玉,主要取字面上的“鹽與玉一樣”,喻指“貴”)
“醬”類→醬:醬你軍(是“姜你軍”的構式仿擬)
“醋”類→醋:醋你局(出你局,也是“姜你軍”的構式仿擬)、醋你死、醋斯基(雖然以專有詞為原型,但新構式的含義并不明確)
“茶”類→茶:茶不到(查不到)、就茶你(就差你)
可見,在“漲價類”流行語中,關乎民生基本生活用品物價的持續(xù)上漲,已大比例地在語言中得到表征。如果能再進一步從這些流行語的發(fā)生時間、流行時間進行考察,就能更清晰地顯現(xiàn)出當下社會生活中物價波動上漲的全息圖景。而語用上,諧音框填成分的名詞性及第一音節(jié)位選擇要求顯然具有語言使用的優(yōu)先權,而原習語構式形義與“漲價類”流行語典型構式形義越接近,表征效果越顯著。
更重要的是,由于在流行語形成的過程中對原型構式構式義的有意識選擇,使得這些構式義在解釋框填成分所指向商品的漲價現(xiàn)實的同時,宣泄了民眾接受物價失控、強勢主宰的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這些正是“蒜你狠”系列走向流行的主要動因。
并非只有作家詩人、專家學者才有操控語言以實現(xiàn)一定美學感受的沖動。任何一個語言使用者都有可能在窮年累月的使用過程中不斷體驗到語言成分在組合互動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的美學意味,都有可能萌生在自己操控語言的過程中體驗語言美感,并將這種美感傳遞給他人的欲望。認識這一問題的前提就在于,只要是一種語言的熟練使用者,就可能會擁有關于這種語言的創(chuàng)造智慧,只不過需要一定的使用環(huán)境將它誘發(fā)出來而已。大量的俗語、俚語以至許多讓人擊節(jié)贊嘆的新詞語從民間產(chǎn)生就是一個證明,而流行語的流行,尤其是當網(wǎng)絡為每一個使用者都準備了一個平等交往的平臺之后,更為激活人們的語言智慧并讓它充分釋放出來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機遇。
可以說“蒜你狠”系列流行語正是這種機遇觸發(fā)的結果。一方面,不僅是物價失控帶來的失望,而且是被強勢主宰后的壓抑、無奈感受需要宣泄出來,另一方面這種宣泄并不是一種簡單的發(fā)泄,而是經(jīng)過了理性態(tài)度的調節(jié),試圖將這種無奈而沉重的情緒感受轉化為一種貌似輕松的語言游戲。
這種轉化是需要一定語言智慧的。與一般的流行語可以自由選擇語言單位進行組合不同,“蒜你狠”系列中的每一成員,形成過程中都會遇到兩道“可遇而不可求”的環(huán)節(jié)的制約。首先需要恰巧有一個現(xiàn)成的三字格習語的意義可以用來解說、描述某種商品的漲價帶給人們的實際影響,其次這個三字格的習語中必須要有一個構成成分,又是恰巧要與漲價商品的名稱有諧音關系。習語不能臨時構造,諧音關系更是取決于一種語言早已形成的、約定俗成的音義關系,缺少對這兩種偶然因素中任何一種的必然性把握,兩道環(huán)節(jié)中任何一道的要求未能滿足,流行語就無法滿足人們特定的美學追求。例如“算你狠”可以描述任何一種商品漲價后人們的無奈,但是只有在“蒜”與“算”有著諧音關系的情況下,人們才會從中感受到那種巧妙、精致和戲謔的效果。上一節(jié)中我們舉出的“豬你狠”、“酒你狠”沒有滿足諧音的要求,效果就完全不能與“蒜你狠”同日而語。而“醋你局”所依托的“出你局”并非一個現(xiàn)成的習語,缺少習語包裝著的集體記憶和歷史記憶,“醋你局”作為一個系列中的一個成員就顯得非常牽強。
可想而知,每隨著一種商品價格的失控,對“蒜你狠”類流行語樂此不疲的人們就會展開一項集體的語言游戲,搜索大腦中的習語庫,發(fā)現(xiàn)可能存在的諧音關系。既然是集體的語言游戲,就一定會有不同的結果產(chǎn)生。而網(wǎng)絡提供的傳播平臺,將這些結果遭受淘汰或是被大眾選擇而獲得進一步傳播的機會變?yōu)橐粋€非常迅速的過程。無論是創(chuàng)造者還是接受者,都在這種語言游戲的結局中,既獲得了語言創(chuàng)造的快感,又借助這樣一個曲折的語言形式將自己復雜的感受和沉重的壓力宣泄出來。研究流行語,不能不考慮人們的語言游戲心態(tài)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在當下流行語風起云涌的大局勢中,“蒜你狠”類流行語是一種很有特點的類型。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一類社會現(xiàn)象能如此系統(tǒng)而契合地投射到一種流行語的系列上,語言和社會現(xiàn)實能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且這種投射和結合造成的并不是一種靜態(tài)的結果,伴隨著社會現(xiàn)實的不斷演進,流行語的系列也在同步發(fā)展,顯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的格局。
研究這一類型的流行語,既有社會學的價值,又有語言學的價值,而能夠將這兩種學科目標完美結合起來的,我們認為是構式的研究方法。進行構式研究,不可回避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概括構式的構式義。我們發(fā)現(xiàn),進行一般的語法構式的研究,它們的構式義在語法功能和認知場景中就能解決,而將流行語作為一個構式來進行考察,它的構式義就只有在構式與社會流行心態(tài)的關聯(lián)中才能得到描述。可以說描述一個流行構式的構式義,就是在描述它與社會的聯(lián)系,就是在描述這個流行構式如何會走向流行的原因。從構式義出發(fā),一個研究方向是構式義何以在構式的結構中得到實現(xiàn),一個方向則是構式義是如何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這就需要去研究人們對當下生存處境的復雜感受,有哪些深層的心理需求需要得到表達和共鳴。而流行語的形成不同于一般的語言成品,制約著它的不僅有社會現(xiàn)實因素,人們的語言智慧和語言游戲心理也在其中起著重大的作用。從“蒜你狠”流行語系列就可以典型地看到,沉重而壓抑的社會心理感受是如何通過一種連續(xù)不斷、看似輕松的語言游戲,在一個小小的三字格中體現(xiàn)出來的。
注 釋
①“睡大覺”慣用語原語義并沒有“失控”含義,此為雙重諧音疊置,第一層為“睡大覺”→稅大覺,“睡”、“稅”諧音替代;第二層為大叫→大覺,“覺”、“叫”諧音。
②此組例子中,“憑什么”等都相對固定,而“不淡定”明顯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