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梅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100048)
認識恩師胡壯麟教授是在1985夏天。那年我們學校的領導通知我去丹東師范學院參加在那里舉辦的“暑期高校骨干外語教師培訓班”,年輕好動的我樂而前往。到了培訓班興奮地發(fā)現(xiàn),主講人是我只在書上見過且仰慕已久的北京大學的教授們,其中有胡壯麟教授、陶潔教授、許淵沖教授、羅經(jīng)國教授、王式仁教授等。聽他們的講座真是如沐春風。胡壯麟教授的講座尤令我著迷。
在遼寧大學讀本科時沒有英語語言學類的課程,對英語語言的認識基本上還停留在語法分析層面。胡教授在講座中對語言展開多層面的論述,解開了我許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困惑,讓我領略了語言內在的魅力,激發(fā)了我對英語語言學濃厚的興趣。聽完胡教授的講座,我和山西工業(yè)大學的一位小閆老師興奮地聊起來。她突發(fā)奇想地說:“我倆考北大語言學專業(yè)研究生吧?我們去找胡教授咨詢一下?!蹦翘熘形?她真的拉著我敲開了胡教授賓館房間的門。胡教授的熱情接待讓我緊張的神經(jīng)放松了許多。小閆老師說了我們的愿望,胡教授給我們詳細地介紹了北大考研的情況和需做的準備。末了,小閆老師大膽地問:“您能不能給我們寄點資料?”我覺得對這么有名望、這么忙的教授來說,這樣的請求太過分了。但是既然小閆老師遞上了自己的郵寄地址,我也就留下了我的地址,但沒指望能得到回復。我當時想,臺下聽講座的有上百名的年輕教師,都讓胡教授郵寄資料那還了得!
培訓班結束后我們學校就開學了。一天,我剛下課,系里的同事告訴我說,有一個北京寄來的包裹,她替我簽收了。我急急地打開包裹,里面是一些油印的復習資料,其中一本是胡壯麟教授的《英語語言學講義》。我捧著這些資料,非常感動。遠在北京的胡教授寄來的不僅是復習資料,更多的是鼓勵與期盼。從那天起,我心存感念地認真復習起來,閱讀每一份資料,反復琢磨每一個概念和觀點。這些資料不僅對我考研有極大的幫助,也給我未來學術發(fā)展確定了方向。
我有幸考上了北大,更有幸做了胡壯麟教授的研究生。在北大讀研的三年是與導師接觸最多的時候。那時,胡老師是英語系主任(當時還沒有外語學院),行政事務非常多,但他從沒有放松教學和研究生培養(yǎng)。他親自給我們開了許多語言學基礎課與前沿課程,如系統(tǒng)功能語法、英語語體學、文藝文體學、應用語言學等。此外,他還以當時其他院校少有的魄力和視野組織優(yōu)勢教學資源為研究生開課。他請來了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劉潤清教授講語用學,請北京語言大學的方立教授講轉換生成語法,請久負盛名的李賦寧教授講英語語言史,請外教來講語義學。讓我難忘的是,當有學生反映說外教上課只讓學生read aloud,胡老師便找外教了解情況。外教的理由是他身體不好。胡老師就請他去休息,自己來給學生上語義學。那一學期胡老師開了五門課。胡老師對我們要求很嚴,課堂討論、演示、論文不斷,我們的作業(yè)本上都留下了他的紅筆批改,有立場和觀點方面的,甚至還有語言表達上的。研究生階段的學習讓我深刻地懂得,站在大學的講壇上,教師不僅要授人以“魚”,更要授人以“漁”,因為知識是學不完的,唯有方法可以幫助一個人獲得更多的知識。
跟這些教授上課的日子是快樂的。有一個有趣的花絮。劉潤清教授是個非常隨和的人,有一次課間他問我們幾個研究生他講課中有沒有口頭禪,我們幾個相視而笑說,好像是“you see”。他又問“胡壯麟教授講課時有什么口頭禪嗎?”我們幾個交換了一下意見,說偶爾會用“well”轉換話題。他還問,“那方立教授呢?”我們一致回答,是“Could you possibly...”。經(jīng)劉潤清教授這么一提,我們對語言習慣開始敏感起來。有一次在方立教授的課上,他問我們有什么問題沒有,一個同學站起來說:“Could you possibly explain...?”教室里一片笑聲。
研究生畢業(yè)后再次見到胡老師是1994年在韓國首都漢城(今稱“首爾”)。胡老師應邀到韓國參加學術會議,我當時在那邊工作。那次胡老師問我:“來北大讀博士吧?如果工作忙,可以讀在職的。”我當時想,從漢城到北京太不方便了,反正工作對學歷沒要求,就回答說:“過幾年吧?!爆F(xiàn)在想起,非常后悔當時沒有聽胡老師的建議,因為后來我補上博士這一課時,歷經(jīng)艱辛無數(shù)。畢竟,年紀又大了一些,事情又復雜了一些。由于工作的需要,我博士讀的是比較文學方向。畢業(yè)論文答辯時,我的導師王寧教授請胡老師來作答辯委員會主席。胡老師做總結性發(fā)言時的一番話讓我動容。他說:“冰梅過去跟我學的是英語語言學,現(xiàn)在我就像嫁女兒一樣把她嫁到了比較文學。她經(jīng)過幾年的學習,完成了從一個學科到另一個學科的轉換是很不容易的……”聽老師此言,我已揮淚潸然。這位在我眼里一向非常認真、嚴肅、甚至嚴厲的老師,此刻卻好像用他的慈愛為我舉辦一場婚禮。答辯后在場的比較文學界的幾個答辯委員對我說,胡教授真好!的確,二十多年來胡老師一直就是這樣像父親般地提攜著我,呵護著我。
2002年我調到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系工作。從外語學院轉到文學院,從英語語言學研究轉向比較文學研究,我試圖找到一個接合點。我到胡老師那里與他探討如何在新的環(huán)境下尋找學術發(fā)展的路徑。胡老師把我?guī)У剿臅芮?把對我可能有用的書都找了出來,還有許多復印資料,說,拿去看吧!2005年我編著的《英語詞匯學習教程》交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我拿著厚厚的書稿,請胡老師作序。胡老師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并讓我一周后來取。一周后我到胡老師家時,師母說:“胡老師早給你寫好了。他視力不好,就白天拿到陽臺上去看。”抬頭看看胡老師厚厚的眼鏡片后面的眼神,我無言。感激,感恩,感慨,多種情緒絞在心中:胡老師為師,仰之彌高!胡老師從教幾十年,門下除了一大批弟子,還有各種求學者。他對于所有求他的人,都盡其所能。師母說:“你們胡老師是一個從不對人說No的人?!边@一點,我非常認同,因為我就是這Yes的受益者。
胡老師為學精益求精,為師盡心盡責,德高望重卻平易近人,常常嚴肅中不乏幽默。初調到北京時去看胡老師,我說請老師和師母吃飯,結果卻是胡老師請的客。他幽默地說,我的錢花不完!還有一次,師妹約胡老師夫婦和我一起去聽蟬軒吃飯,快結束時胡老師說去衛(wèi)生間,我們沒多想。等餐后師妹叫服務員過來結賬,胡老師微微一笑,“我結過了?!蔽液蛶熋么笮?“借口去洗手間埋單的老頭兒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胡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善良厚德、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人。
如今,胡老師的弟子中有很多人都站在高校的講壇上,培養(yǎng)著新一代的研究生。我們努力用胡老師為學為師的標準要求自己,但現(xiàn)實正如師妹所說:胡老師是我們無法超越的高峰!的確如此,胡老師的學術魅力和人格魅力是建立在豐富的學識與個人修養(yǎng)之上的。對于我輩來說,真是路漫漫其修遠,上下求索需不懈。
一個人的自然生命是有限的,他的學術生命更是有限的。胡老師把他的學術生命延續(xù)到了所有后學身上。桃李無言,下自成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書架上已擺滿各種裝訂漂亮的書,但那本發(fā)黃的油印講義我一直珍藏著。它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它是我學術道路的基石,是我做人為師的航標燈。我們每個人的成長都離不開老師,每個人都是許許多多的老師培養(yǎng)出來的,但每逢教師節(jié)這天,第一位出現(xiàn)在我頭腦中的一定是胡老師。祝胡老師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