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變英

((山西大學 文學院，太原 003006)

沈從文對左翼文學的批評

尹變英

((山西大學 文學院，太原 003006)

沈從文曾經(jīng)對左翼文學展開過直接和間接的批評。他的批評并非否定左翼文學本身，而是質(zhì)疑其過度的政治化傾向，質(zhì)疑其文學性和藝術(shù)性的缺失，質(zhì)疑其幼稚性，希望左翼文學能取得真正的文學成就。

沈從文;左翼文學;政治化;諷刺

作為一直把底層人民作為自己的書寫對象的沈從文，原本是最應該進入左翼文學的陣營的。吳福輝的《中國左翼文學、京海派文學及其在當下的意義》一文也著重分析左翼文學和京海派文學之間的相互滲透性和相同性。［1］從沈從文的1957年小說選集的序言和1959年所寫的《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來看，他的文學是很容易和左翼文學銜接起來的。在小說選集序言里，沈從文談到文學應當變成“有力的武器”、“新工具”來推動社會。在《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中，強調(diào)舊社會的黑暗，和文學應當起到“動搖舊社會，建立新制度”的作用。［2］若果把沈從文的這些言論僅僅看成是他跟隨形勢的說法是不全面的。對于社會陰暗面的批判和對于底層人民生活困苦的描寫一直是他寫作的核心。他對左翼文學的批判不是從根本上否定，而是希望其能成為一種真正的文學，有優(yōu)秀的作品為支撐。在沈從文的批評視野中，左翼文學是一個比較突出的對象。站在文學的視角，沈從文不接受左翼文學的觀念。是他非常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由此形成的思想和文學觀念讓他與左翼文學之間始終保持著批判的距離。

沈從文對待左翼文學的態(tài)度是非常復雜的。他曾替左翼文學申辯過:“容納左翼作家有價值的作品，以及很公正的批評這類作品。同情他們，替他們說一點公道話?！保?］還表述過和左翼相近的看法:“他忘了社會對他的壓迫，卻看到比自己更被不公平待遇的群眾;他不用筆寫自己的苦悶，他的同情的心卻向著被經(jīng)濟變動時代蹂躪著的無產(chǎn)者?！保?］對左翼文學他也曾經(jīng)說過非文學性的攻擊語言。對于左翼文學的批評主要體現(xiàn)在對左翼整體傾向的批判，對左翼作家如郭沫若、魯迅、蔣光慈等的批評，以及和左翼文學的論爭當中。

關(guān)于什么是“左翼文學”?吳福輝認為“左翼文學是當時中國政治社會的產(chǎn)物。黨派鬧爭，不同的政治理想、政治目標，構(gòu)成了不同的文學。左翼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文學?！薄白笠砦膶W是明確地反對當時政府的。是反對主流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保?］可見左翼文學確實是文學與政治聯(lián)姻的產(chǎn)物，其本質(zhì)是反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而并不是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曹清華認為“左翼文學”有兩方面的所指，“20世紀30年代文學領(lǐng)城的‘左翼’有兩方面的所指:其一，左聯(lián)組織在當時黨的極‘左’路線的領(lǐng)導下，其功能主要不在推動創(chuàng)作，而是通過各種方式維護和規(guī)訓作家和知識分子的‘左翼’身份。因此，在左聯(lián)組織框架內(nèi)，‘左翼’連接的是一個鏤空的身份標志，其所謂‘左翼文學’不指向?qū)嶋H的文學內(nèi)容。其二，不少加入左聯(lián)的作家以個人的名義發(fā)表作品、創(chuàng)辦刊物和編輯叢書，在上海形成了一個不受左聯(lián)組織掌控的文化出版空間。通過這一空間，他們向公眾勾勒、展現(xiàn)其‘左翼’的身份想象與訴求，一個為世人所矚目的‘左翼文壇’才得以走上歷史舞臺?！保?］這一說法把左翼文學的內(nèi)涵標示得更加清晰。我們由此可以看到，沈從文針對左翼文學的批評并沒有清晰地將二者分開來對待，但他主要針對的是前者。

沈從文對于左翼的批評集中在其政治化的傾向和特征上。在《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白話文問題——過去當前和未來檢視》、《文運的重建》、《紀念五四》、《小說作者和讀者》等文中，沈從文把文運的墮落指向文學和政治的結(jié)緣，并指出是在“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革命文學的興起?！?929年后，在朝在野的雙方著手經(jīng)營新文學，使文學成為政治的一翼，‘屬于左翼則明顯只要用來作工具，點綴政治場面’?！保?］《窄而霉齋閑話》也是反對將文學當作“用具”，認為普羅作家就是將文學當作“用具”，當“玩具”，他們的作品是“虛偽的堅實”，是“呼喊”，而這就是左翼作家的法寶。［7］他的這一批評也包括民族主義作家在內(nèi)。雖然沈從文的批評也包括國民黨領(lǐng)導的“三民主義文藝”和“民族主義文藝運動”，但因其并沒有在文壇真正立足，他還是把矛頭主要指向了左翼文學。他提到了文學的“工具化”，工具、用具、玩具所指都是失去了文學性的文學發(fā)展導向。沈從文并不反對文學上的功利主義，但他的功利主義的本質(zhì)還是非功利性的?！拔页醪环磳θ死眠@文學目標去達到某一目的，只請他記著不要把藝術(shù)的真因為功利觀念就忘掉到腦后。政治的目的是救濟社會制度的腐化與崩潰，文學卻是一個民族的心靈活動，以及代表一個民族心靈真理的尋找?！保?］所以，文學政治化的危害不在于其功利主義目的，而在于取消了文學的特殊性。左翼文學確實主張文學的工具化。郭沫若的《留聲機器的回音》就主張文學是宣傳，是“留聲機器”［9］。但左翼批評家自身也在對過度工具化進行反思。瞿秋白在《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中說:“錢杏邨的錯誤并不在于他提出文藝的政治化，而在于他實際上取消了文藝，放棄了文藝的特殊工具?！保?0］在關(guān)于“差不多”問題的論爭中，茅盾也曾說過對于左翼文學自身的問題，左翼批評家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并一直在想各種辦法進行矯正了。［11］

沈從文更加反對藝術(shù)附屬于政治的局面。他對于任何限制作家自由創(chuàng)作的力量和趨勢都過分敏感。從他寫于1928年的《雜談六》、1929年的《十年以后》等針對左翼文學的批評文章可以看出，沈從文對于還不成氣候的左翼文學最終對文壇的統(tǒng)制作用有極強的敏感性。我們前面已經(jīng)談過，《十年以后》批評的是一種勢力獨霸文壇的局面，使得不是同道的人永遠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雜談六》也是在強調(diào)一種主張獨霸的文學發(fā)展狹窄化的趨勢?！霸谌巳藶橐环N新舊思想沖突中，有那感著政治的嗜好普遍形勢時代，談藝術(shù)也得附屬于政治下面，(這藝術(shù)假若我們又認為不是應當受什么小小拘束的東西，)這結(jié)果，縱有好東西，也不過是也似乎的宣傳品罷了，那里能說?然而大家在此時卻如此的大喊，要合社會，要合時代思想，還要什么什么。不合則不算。于是刀呀槍呀愛呀打成一片，算是時髦東西，作這個的不論他作得是怎樣壞，也認為偉大。也沒有所謂深一點的意思在東西里面，只是血或什么的字樣倒并不少;正因為這個就算是藝術(shù)與人生聯(lián)成一片了。還有些，則只是口號，也以為是自己在左邊走，而其他不喊的則全是壞東西了。把文學觀念看作這樣驚人的淺薄，是正有著不少的人的。這類人見解高等一點兒的，也免不了以為不寫苦惱慘酷便不算好文章。文章真是這樣狹?若果是這樣的狹，我想上千年來中外無數(shù)的作者大致全是為這范圍逼死的?！彼J為，文學若附屬于政治，就會成為沒有文學品質(zhì)的宣傳品。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只容許一種聲音的存在，不同路的都是壞的。這樣文學的發(fā)展空間就太過狹窄，而作家則會被這種狹窄的規(guī)范逼死。沈從文的言論是頗為激烈的，這是他和京派其他批評家的不同。左翼文學的這些品質(zhì)為新中國的成立和建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但對于文學的自由和多樣化發(fā)展確實是多有鉗制的。他提出，文學和政治至少應當是一種平列關(guān)系，“文學的結(jié)果，若是真在走到真與美的一條路上去的，則我們也應相信文學的思想至少應當把它放在與政治行為上平列。強說歸納到最平常的社會行為里去，作一種工具，這文學很難使人有那偉大信心。這也絕不會偉大的?！保?］他還是在極力維護文學的獨立性和作家創(chuàng)作的自由。《政治與文學》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更為清楚。他批判了文壇是政壇的縮影，只見有集團獨霸的企圖?！拔膶W作家歸入宣傳部作職員，這是現(xiàn)代政治的悲劇。文學上的自由和民主，絕不是去掉那邊限制讓我再來統(tǒng)治。民主在任何一時的解釋都包含一個自由競爭的原則，用成就和讀者對面，和歷史對面的原則。文學涉于創(chuàng)作，沒有什么人在作品以外能控制他人的權(quán)利?！保?2］他認為政治侵略了文學，剝奪了文學的自由，并提倡以作品來展開自由競爭，而不是靠主張上的宣傳和爭取。

他對左翼文學的批評還體現(xiàn)在他認為左翼文學本身的發(fā)展非常不成熟。他認為左翼文學沒有成熟的作品。他說過“普羅文學”只是“一個沒有作品的政治意識名詞”。［13］左翼文學的政治化傾向也會毀了作品的質(zhì)量，“文學作品成了政治點綴物，由表現(xiàn)真理而轉(zhuǎn)成解釋政策，宣傳政策”［14］。只有宣傳和解釋作用的作品是無風格可言的，“作品在文體上無風格無性格可言，這也就是大家口頭上喜說‘時代’意義。文學在這種時代下，與政治大同小異，就是多數(shù)庸俗分子的抬頭和成功”。［15］可見沈從文的批評指向多為左聯(lián)領(lǐng)導下的左翼文學運動，但他對于左翼文學的真正成就也明顯是忽略的。他從左翼文學的主要構(gòu)成者之一，創(chuàng)造社成員的缺陷來批評左翼文學的實質(zhì)?！八麄?nèi)鄙倮碇牵挥美碇?，才能從一點偉大自信中，為我們中國文學史走了一條新路，而現(xiàn)在，所謂普羅文學，也仍然得感謝這團體的轉(zhuǎn)販，給一點年青人向前所需要的糧食。在作品上，也因缺少理智，在所損失的正面，是從一二自命普羅作家的作品看來，給了敵對或異己一方面一個絕好揶揄的機緣，從另一面看，是這些人不適于作那偉大運動，缺少比向前更需要認真的一點平凡頑固的力?！保?6］他認為創(chuàng)造社成員缺少理智，缺少做事情的認真和堅持。由他們發(fā)展而來的普羅文學不可能取得像樣的成就。他說創(chuàng)作社作家是“由上海創(chuàng)造社作大本營，掛了尼采式的英雄主義，或波特萊爾的放蕩頹廢自棄的喊叫，成了到第二次就接受了最左傾的思想的勞動文學的作者集團，且取了進步的姿態(tài)，作高速度的躍進。但基礎，這些人皆是筑于一個華麗與夸張的局面下，文體的與情緒的，皆仍然不缺少那‘英雄的向上’與‘名士的放縱’相糾結(jié)，所以對于‘左傾’這意義，我們從各作者加以檢察，似乎就難于隨便首肯了?！保?7］認為創(chuàng)造社作家接受的是尼采和波特萊爾的影響，和左翼文學難以實現(xiàn)真正的銜接。且創(chuàng)作社作家都是一些持英雄氣和名士氣的人，華麗夸張，不適合踏實做事。批評左翼文學從源頭上來說就是非常脆弱的。沈從文還認為左翼文學并沒有真正的現(xiàn)實基礎，不是自己發(fā)展起來的，而是“轉(zhuǎn)販”而來的，是簡單的模仿。他認為1927年以后，中國的革命文學是受翻譯文學，特別是從日文轉(zhuǎn)譯的翻譯文學的影響。也就是說左翼文學是“轉(zhuǎn)販”來的。只是一些簡單的模仿，“讀高爾基，或辛克萊，或其他作品，又看看雜志上文壇消息，從那些上面認識一切，使革命的意識從一個傳奇上培養(yǎng)，在一個傳奇上生存，作者所謂覺悟了，便是模仿那粗暴，模仿那憤怒，模仿那表示粗暴與憤怒的言語與動作。使一個全身是農(nóng)民的血的佃戶或軍人，以夸張的聲色，在作品中出現(xiàn)，這便是革命文學作品所做的事。又在另一方面，用一種無賴的聲色，攻擊到另一群人，這成就，便是文學家得意的戰(zhàn)績，非常的功勛。作者中如蔣光慈，批評者中如魯迅，是那么為人發(fā)生興味的?！保?8］左翼文學的發(fā)展是對高爾基等作家的簡單模仿，革命意識本身都是值得懷疑的，而所寫的農(nóng)民和軍人也都非常不符合現(xiàn)實。而且，革命文學的陣營自己還不能夠團結(jié)，認為他們的論爭和聯(lián)合是一種“朝秦暮楚”、“東食西宿”的現(xiàn)象。［19］《禁書問題》談到左翼文學的興起和發(fā)展缺乏本民族的基礎，是轉(zhuǎn)販來的，所以在理論上也是很缺乏的。左翼作家自身過著“缺少自由缺少衣食朝不保夕”的生活，他們沒有余暇來作真正的文學理論的研究?！罢驗楸闶亲笠硪策€缺少一種具有我們這個民族豐富的歷史知識的文學理論者，能作出較有系統(tǒng)的理論與說明，致從事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即欲以唯物論的觀念為依據(jù)，在接受此觀念之際，因理論者的解釋識見的不一，致作者對于作品的安排，便依然常有無所適從之概。三數(shù)年來的掙扎努力，予反對者以多少借口，予同情者以多少失望，同時又予作家之群以多少的犧牲!”他認為移植來的文學觀念必須經(jīng)過修正才能用得其所。而左翼作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難免令人失望。“多數(shù)人對于左翼文學的明日，感到在希望中光明的缺少。即或從國際方面他們還有可以相互呼應處，在租界上最小范圍內(nèi)他們還依然能夠存在，對中國前途的利害，不至于如鴉片煙公然的流行，與其他種種現(xiàn)象的可怕，也是極顯然的事情了。”［20］沈從文完全不認為左翼文學是一支非常有力、有希望的新生力量。他的批評固然都有道理，但缺乏對一種新生力量的寬容，也沒有看到左翼文學的真諦所在。

沈從文還批評左翼文學技巧的缺乏或者偏頗?！捌鋵嵳俏膶W從商業(yè)轉(zhuǎn)入政治，‘藝術(shù)’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縮成一個零?！保?1］在客觀上是缺乏理解和運用文字的能力，主觀上是忘記了藝術(shù)。偏頗是左翼文學往往使用諷刺與詼諧的手法形成了非常不良的“趣味主義”，使文學陷入了泥潭。這些觀點集中體現(xiàn)在關(guān)于“差不多”問題的論爭和對于郭沫若、魯迅等左翼作家的批評上。沈從文發(fā)起了關(guān)于“差不多”問題的論爭，就是在批評左翼文學“記著時代，忘了藝術(shù)”，只追求題材的趨時性而不去琢磨作品的藝術(shù)性。他稱這種作品為“新式八股”。認為寫出這種作品的作者，是“扮兇惡的屠戶，演詼諧的丑角”，他們沒有思想，只是在進行脊髓反應的人。沈從文所使用言辭之激烈比左翼批評家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們往往只看到左翼對沈從文的極端批評，而忽略沈從文對左翼的批評同樣極端?！皢尉托≌f看，取材不外農(nóng)村貧困，小官僚嘲諷，青年戀愛的小悲劇。作者一種油滑而不落實的情趣，簡單異常的人生觀，全部明明朗朗反映在作品里。故事老是固定一套，且顯出一種特色，便是一貫流注在作家觀念中那一種可怕的愚昧。對人事拙于體會，對文字缺少理解。雖在那里寫作，對于一個文學作品如何寫來方能在讀者間發(fā)生效果，竟似乎毫不注意，毫不明白。所有工作即或號稱是在那里頌揚光明的理想，詛咒丑惡的現(xiàn)實，悲慘的事，便是不知道那個作品本身，就是一種具體的丑惡的現(xiàn)實。作家缺少一個清明合用的腦子，又缺少一枝能夠自由運用的筆，結(jié)果自然是作品一堆，意義毫無，鍋中煮粥，同歸糜爛罷了?！保?2］沈從文把左翼作家對時代和社會的深切關(guān)懷看作一種時髦，嘲諷就是油滑，認為他們簡單到了愚蠢的地步，而他們的作品本身就是一種丑惡。沒有腦子，沒有運用文字的能力，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就毫無意義。他認為階級性的引入就是個性的缺失，激烈地想去影響和改造現(xiàn)實就是一種愚蠢。對于不同主張和不同風格的作品，沈從文顯然是缺少包容性的。他只贊賞京派作家，認為他們是文壇唯一的希望。對于沈從文的這種觀點，茅盾做出了合理的回應。他說沈從文“抹煞了新文藝發(fā)展之過程，幸災樂禍似的一口咬住了新文藝發(fā)展一步時所不可避免的暫時的幼稚病，作為大多數(shù)應社會要求而寫作的作家們的彌天大罪”，認為沈從文批評的出發(fā)點就欠厚道。他認為沈從文“厚誣了作家們之力求服務于人群社會的用心”，對作家們的寫作動機的揣測更欠厚道。左翼批評家們自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并在想各種辦法進行改進。沈從文的批評顯得“充滿了盲目的夸大。盲目，因為他不知道他所‘發(fā)見’的東西早已成為討論的對象;夸大，因為在他看來，國內(nèi)的文藝界竟是黑漆一團，只有他一雙炯炯的巨眼在那里關(guān)心著?！保?1］認為沈從文的批評不是一種合理善意望其改進的正常批評。沈從文重視文學的技巧固然重要，以此為唯一的陣地就太過偏狹了。

對以魯迅為代表的作家，沈從文則批評他們運用的諷刺手法。沈從文認為“諷刺與詼諧，使許多作品用小丑神氣存在?！保?3］沈從文唯一推重的是京派文學和京派作家。認為只有京派文學才是文學的正宗，離開了這條道路的文學都將走上邪路，陷入泥潭?！熬拥娜松膶W結(jié)束在海派的浪漫文學興起以后，人生文學的不能壯實耐久，一面是創(chuàng)造社的興起，也一面是由于人生文學提倡者同時即是‘趣味主義’講究者。趣味主義的擁護，幾乎成為文學見解的正宗，看看名人雜感集數(shù)量之多，以及稍前幾個作家詼諧諷刺作品的流行，即可明白。諷刺與詼諧，在原則上說來，當初原不悖于人生文學，但這趣味使人生文學不能端重，失去嚴肅，瑣碎小巧，轉(zhuǎn)入泥里，從此這名詞也漸慚為人忘掉了。”［7］沈從文還在《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中集中批評了這種手法及其所造成的影響，追索了新文學出現(xiàn)以來諷刺與詼諧趣味的源流。“胡適之為《儒林外史》重新估價，魯迅、周作人、西瀅等雜感，西林的戲，張資平的小說，以及另外一些人莫泊桑契訶夫作品的翻譯，這些人的成績，都使我們十分感謝，卻又使我們在感謝中有所抗議。這些作品毫無可疑處，是對于此后一般作品方面有極大的暗示。由于《新青年》陳獨秀等那類雜感，讀者們學會了對制度用辱罵和諷刺作反抗的行為，由于《創(chuàng)造》成仿吾那種批評，讀者們學會了輕視趣味不同的文學的習慣，由于《語絲》派所保持的態(tài)度而寫成的雜感和小品散文，養(yǎng)成了一種趣味，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用這態(tài)度有所寫作，照例可以避去強調(diào)的沖突，而能得到自得其樂的滿足。用這態(tài)度有所寫作，可以使人發(fā)笑，使人承認，使人同意。但同時另外指示到創(chuàng)作方面，‘暗示’或‘影響’到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便成為不良的結(jié)果。我們看看年輕人的作品中，每一個作者的作品，總不缺少用一種諧趣的調(diào)子、不莊重的調(diào)子寫成的故事。每一個作者的作品，皆有一種近于把故事中人物嘲諷的權(quán)利，這權(quán)利的濫用，不知節(jié)制，無所顧忌，因此使作品深深受了影響，許多創(chuàng)作皆不成為創(chuàng)作，完全失去其正當?shù)囊饬x，這失敗處是應歸之于先一時作俑者的。文學由‘人生嚴肅’轉(zhuǎn)到‘人生游戲’，于中年人情調(diào)雖合，所謂含淚微笑的作品，乃出之于不足語此的年輕作者，故結(jié)果留下一種極可非難的習氣。”“雖當時大小雜感家以《奔流》為殘壘，有所保護，然而‘白相的文學態(tài)度’隨即也就因大勢所趨而消滅了?！睆哪瓷Ｆ踉X夫翻譯作品的影響，到《新青年》、《創(chuàng)造》、《語絲》及左翼刊物《奔流》，從胡適、陳獨秀到魯迅，從來源、陣地到主要人員都進行了梳理和批評。這些刊物或人員的作品的諷刺性是造成了整個文壇諷刺風氣的主因。他認為這種不好的影響已經(jīng)滲入各種風格的作品中去了，“十年來中國的文學，在創(chuàng)作一方面，由于詼諧趣味的培養(yǎng)，所受的不良影響，是非常不好的把諷刺的氣息注入各樣作品內(nèi)，這是文學革命稍后一點普遍的現(xiàn)象?！鄙驈奈闹鲝垺百N近”現(xiàn)實，但拒絕影響現(xiàn)實和改造現(xiàn)實。他不同意文學直接的工具作用，也就不主張文學直接向生活表態(tài)，而且是批判的態(tài)度。根本態(tài)度的區(qū)別讓他對諷刺這種干預現(xiàn)實的藝術(shù)手法持非常否定的態(tài)度。和他一直堅持的“文學者的態(tài)度”的態(tài)度相聯(lián)系，他認為這種批判的態(tài)度和他主張的踏實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是相違背的。所以，他一定要批評這種手法。具體到魯迅，他說《阿Q正傳》是“用一種不莊重的諧趣，用一種稍離開藝術(shù)范圍不節(jié)制的刻畫”寫成的，“在藝術(shù)上是一個壞作品”，是“低級的諧趣”，是“小丑風度學小丑故事的筆法”。他對于魯迅批評國民性的思想是隔膜的，不贊同的，相應的藝術(shù)手法也一律反對。他認為這種手法的使用是作家自身的態(tài)度決定的?！棒斞傅谋?，是看清楚了一切，辱罵一切，嘲笑一切，卻同時仍然為一切所困窘，陷到無從自拔的沉悶里去了的?！笔囚斞赶麡O的人生態(tài)度決定了他的諷刺手法。他認為魯迅是在“辱罵”，“嘲笑”，而忽略了其“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深切內(nèi)涵。他說魯迅這類諷刺詼諧的作品只能給人以“趣味”，不能給人以“感動”，魯迅就是以其“趣味”成功的，而這種“趣味”影響到讀者和其他作家都開了非常不好的風氣，有很多作家都受到其影響?！霸S欽文、馮文炳、王魯彥、蹇先艾、黎錦明、胡也頻。各人文字風格均有所不同，然而貫以當時的趣味，卻使每個作者皆自然而然寫了許多創(chuàng)作，同魯迅的諷刺作品取同一路線。紳士階級的滑稽，年青男女的淺浮，農(nóng)村的愚暗，新舊時代接替的糾紛，凡屬作家凝眸著手，總不外乎上述各點?！边@些都是受魯迅影響，以各自的故鄉(xiāng)為描寫對象，展開國民性批判的鄉(xiāng)土派作家。批判的視角和對文化和現(xiàn)實的不滿和深刻認識決定了他們的諷刺手法。“馮文炳，黎錦明，王魯彥，許欽文等人作品，可以放在一起來談的是各個作家的‘諷刺氣分’。這氣分，因各人筆致風格而有小異，卻并不完全失去其一致處。這種風氣的形成，應上溯及前面所述及‘詼諧趣味’的養(yǎng)成，始能明白其因緣。毫無可疑，各個作者在諷刺方面全是失敗了的?！睂τ谒麄円恢滦缘貙χS刺手法的青睞，沈從文表示了批評和否定，認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一種不良的風氣，并且都失敗了。他說許欽文“能用仿佛速寫的筆，擦擦的自然而便捷的畫出那些市民階層和鄉(xiāng)村人物的輪廓，寫出那些年青人在戀愛里的糾紛，與當時看雜感而感到喜悅的讀者讀書的耐心與趣味極相稱。黎錦明承魯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寫，尖刻的譏諷，夸張的刻畫，文字的駁雜中卻有一種豪放氣派?！闭J為這些作家諷刺手法的運用是投讀者所好，助長不良風氣。他最終論及了他所認為的諷刺幽默手法的本質(zhì)，“說一句俏皮一點的話，作一個小丑的姿勢，在文體方面，有意雜糅文言與口語使之混和，把作品同‘詼諧’接近，許多創(chuàng)作，因此一來連趣味也沒有了。在把文學為有意識向社會作正面的抗議的情形里，所有的幼稚病，轉(zhuǎn)到把文學為向惡勢力作旁敲側(cè)擊的行為，抓他一把，捏他一下，仿佛雖聰明智慧了許多，然而創(chuàng)作給人也只是一點趣味，毫無其他可企望的了?！保?4］他把異常復雜的諷刺藝術(shù)歸結(jié)為“俏皮話”、“小丑的姿態(tài)”，文體上是文言和口語的雜糅。把諷刺藝術(shù)批判和針砭現(xiàn)實的功能稱作“抓他一把，捏他一下”的旁敲側(cè)擊，不能觸動更不能解決根本問題，連正面的抗議都不能算。他還認為諷刺藝術(shù)偏離甚至破壞了所謂文學的嚴肅和健康，在對待社會和文學的根本態(tài)度上是錯誤的。魯迅曾說過:“樞紐是在這里:他所諷刺的是社會，社會不變，這諷刺就跟著存在。”［25］魯迅還曾經(jīng)說過，如小品文一樣的諷刺文學的意義就在于“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血路的東西”［26］。在黑暗的時代，排斥諷刺的藝術(shù)，沈從文還是幻想著愛和美可以拯救世界，與左翼文學選擇了完全不同的文學方向。

［1］ 吳福輝.中國左翼文學、京海派文學及其在當下的意義［J］.海南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1，(1).

［2］ 沈從文.我怎么就寫起小說來［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3］ 沈從文.上海作家［A］.沈從文全集(17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 沈從文.看了司徒喬的畫［A］.沈從文全集(14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5］ 曹清華.何為左翼，如何傳統(tǒng)——“左翼文學”的所指［J］.學術(shù)月刊，2008，(1).

［6］ 沈從文.文學與青年情感教育［A］.沈從文全集(17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7］ 沈從文.窄而霉齋閑話.沈從文全集(17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8］ 沈從文.雜談六［A］.沈從文全集(14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9］ 郭沫若.留聲機器的回音［J］.文化批判，1928，第3號.

［10］ 瞿秋白.文藝的自由和文學家的不自由［A］.瞿秋白文集(第3卷)［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11］ 茅盾.關(guān)于“差不多”［J］.中流，1937，第2卷第8期.

［12］ 沈從文.政治與文學［A］.沈從文全集(14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3］ 沈從文.文運的重建［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4］ 沈從文.新的文學運動與新的文學觀［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5］ 沈從文.小說作者與讀者［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6］ 沈從文.論郭沫若［A］.沈從文全集(16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7］ 沈從文.郁達夫張資平及其影響［A］.沈從文全集(16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8］ 沈從文.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小感想［A］.沈從文全集(17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19］ 沈從文.文學運動的重造［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0］ 沈從文.禁書問題［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1］ 沈從文.短篇小說［A］.沈從文全集(12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2］ 沈從文.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A］.沈從文全集(17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3］ 沈從文.高植小說集序［A］.沈從文全集(16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4］ 沈從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A］.沈從文全集(16卷)［C］.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25］ 魯迅.從諷刺到幽默［A］.魯迅全集(5卷)［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26］ 魯迅.小品文的危機［A］.魯迅全集(4卷)［C］.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Shen Congwen’Criticism on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Yin Bianying
(College of Arts，Shanxi University，Taiyuan003006，China)

Shen Congwen had criticized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directly or indirectly.He didn’t deny the Left－wing Literature.He criticized their political inclination，absence on literariness and aesthetics，and infantility.He hoped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could achieve real literature success.

Shen Congwen;the Left－wing literature;political inclination;satire

I206.6

A

1673—0429(2012)04—0054—06

2012－05－16

尹變英(1975－)，女，山西大學文學院，博士、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