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友珍
(宿遷市廣播電視大學(xué),江蘇宿遷 223800)
身本緇徒 好為綺語
——論北宋詩僧惠洪其人其詞
陶友珍
(宿遷市廣播電視大學(xué),江蘇宿遷 223800)
宋代詩僧惠洪一生歷經(jīng)坎坷,充滿了傳奇色彩,他身為緇徒,卻放浪不羈,不守佛門戒律。奔走于張商英、郭天信等權(quán)貴門下。他雖才思敏捷,著述豐富,但又好為綺語。他的詞雖不多,但仍是了解其思想的重要材料。他的詞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寫的是僧侶生活的清苦孤寂,另一類寫的是對紅塵俗世的向往和眷戀。它們矛盾而和諧地統(tǒng)一在惠洪的作品中,昭示了一個潛心佛法又不忘紅塵的靈魂。
惠洪;緇徒;綺語
北宋僧人惠洪是個耐人尋味的人物,他是個僧人,卻出入“淫房酒肆”,甚至納妾同居?!凹纫壑居诜比A,又溺情于綺語,于釋門戒律實未精嚴”[1](卷154)。據(jù)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一記載,王安石之女(蔡卞妻)在讀到惠洪的詩作《寒巖上元懷京師》中的“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一聯(lián)時,評之曰:“此浪子和尚也?!?/p>
如果惠洪僅僅是個不守清規(guī)戒律的佛門叛徒,那他也不會引起后人的太多注意了。而實際上,他才高八斗,著作等身。遺留下來的著作有《林間錄》二卷,《臨濟宗旨》一卷,《僧寶傳》三十卷,《高僧傳》十二卷,《志證傳》十卷,《志林》十卷,《冷齋夜話》十卷,《天廚禁臠》一卷,《石門文字禪》三十卷等。其中,《石門文字禪》為詩文集,《天廚禁臠》為專論詩格的著作,《冷齋夜話》為筆記小說,其他的為佛教典籍。
后人對惠洪的詩文評價較高,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謂其文俊偉,不類浮屠氏語。許《詩話》稱其著作似文章巨工,仲殊、參廖輩皆不能及。四庫館臣說“:要其詩,邊幅雖狹而清新有致,出入蘇黃之間。”[1](卷154)清人《載酒園詩話》說“:僧詩之妙,無如覺范者,此故一名家也,不當(dāng)以僧論也?!盵2](P439)另外,據(jù)宋人鄧椿《畫繼》載,惠洪覺范,能畫梅竹。每用皂子膠畫梅于生絹扇上,燈月下映之,宛然影也。其筆力枝梗極遒健。由此可見,惠洪在繪畫上的造詣也不可小覷。
而且,他以一介僧侶,與當(dāng)朝顯貴張商英、郭天信等人相交甚厚,與黃庭堅等詩文大家詩歌酬唱。還曾于四十一歲時的上元節(jié)赴凝祥宴,得御賜“寶覺圓明”師號,榮耀一時。但同時,后人對他的批評非議也從未間斷,他的所作所為,尤其是飲酒納妾的放蕩之舉讓很多人無法理解,也一度讓惠洪陷入眾叛親離的境地。他屢遭讒毀,數(shù)次身陷囹圄,一生困頓,坎坷而終。
所有的這一切都說明,惠洪并不是一個普通的僧人,他的一生是個傳奇,有待后人去解讀。
惠洪(1071—1128),俗姓喻,字覺范,又名德洪,別號甘露滅、寂音、冷齋。出生于江西宜豐縣橋西鹽嶺下竹園彭家。“年十四 ,父母亻并月而疫”[3](卷7),乃依三峰山青色禪師為童子,十七歲時到宜豐洞山拜在真凈克文門下。十九歲時試經(jīng)于東京,后冒惠洪之名得剃度。年二十九游東吳,寓居西湖凈慈寺。三十四歲在長沙與黃庭堅詩文唱和,并奔走于張商英、郭天信之門。三十九歲時住持金陵清涼寺,未一月,為狂道士所誣,坐冒惠洪之名,入獄一年,僧籍被除。后出獄,在張商英的幫助下,恢復(fù)僧籍。未幾,張罷相,惠洪亦受牽連,入獄,僧籍再次被除,后發(fā)配瓊州,第二年蒙恩釋放。四十四歲時又證太原獄,四十八歲時又為人誣陷為張懷素黨人,坐南昌獄八十天,后會兩赦得釋。五十七歲時,欽宗登基,張商英恢復(fù)名譽,惠洪上書刑部,請復(fù)其僧籍,未許。五十八歲時圓寂。
縱觀惠洪一生,多才多藝,多災(zāi)多難,又放蕩不羈,于佛門戒律多不謹守,但“至洪思想不失禪之正宗”[4](P508)。惠洪“少歸釋氏,張而博極群書,觀其發(fā)揮經(jīng)論光輔叢林,孜孜焉手不停輟,而言滿天下。及陷于難,著縫掖,出九死僅生。垂二十年,重削發(fā),無一辭叛佛而改圖,此其為賢者”。
惠洪留下來的詞只有21首(據(jù)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年版)。相對于其詩作(1 500多首)來說,數(shù)量微乎其微,也許正因為這個,他的詞沒能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其實,詞也是了解惠洪的一個重要途徑,實有必要進行深入的剖析。從題材上來看,這21首詞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作為一名僧侶,惠洪寫了很多佛教經(jīng)典,在我們看來,這才是他的“正業(yè)”。實際上,惠洪在他的有些詞中,也真實地反映了這種“正業(yè)”。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述古德遺事作漁父詞八首”。此八首漁父詞分別描述了八位高僧,他們分別是萬回、丹霞、寶公、香嚴、藥山、亮公、靈云、船子。用輕松活潑的筆調(diào)寫出了佛家高僧的生活,而絲毫不見呆板,如“香嚴”一首:
畫餅充饑人笑汝,一庵歸掃南山塢,擊竹作聲方省悟。徐回顧,本來面目無藏處。卻望為山敷坐具。老師頭角渾呈露。珍重此恩逾父母。須薦取,堂堂密密聲前句。
城里久偷閑,塵浣云杉。此身已是再眠蠶。隔岸有山歸去好,萬壑千巖。
霜曉更憑闌,減盡晴嵐。微云生處是茅庵。試問此生誰作伴,彌勒同。
意境很清冷、孤寂,完全符合一個出家人應(yīng)有的心境,展示了一個忘情絕欲、皈依佛祖的和尚形象。
惠洪寫了較多的艷情詞,這也是他留給后人最大的口實之一。身為出家人,本應(yīng)于紅塵俗世了無牽掛,而實際上,他不但“好為綺美不忘情之語”,甚至出入淫房酒肆,放浪形骸?!妒T文字禪》卷十七有《政和二年,余謫海外,館瓊州開元寺儼師院,遇其游行市井,宴坐靜室,作務(wù)時恐緣差失念,作日用偈八首》,其三曰:“道人何故,淫房酒肆,我自調(diào)心,非干汝事”,就是這種生活的直接反映。惠洪還曾有過納妾同居的經(jīng)歷,李彭《寄甘露滅》一詩曾言及此事:“道人欲居甘露滅,年來寄食溫柔鄉(xiāng),開單展缽底事遠,舉案齊眉風(fēng)味長,我衰日涉甘岑寂,頗遭霜刺頤長出?!备事稖缡腔莺榈淖痔?從“年來寄食溫柔鄉(xiāng)”和“舉案齊眉風(fēng)味長”來看,惠洪此時過的正是一種夫妻生活,盡管他當(dāng)時已被剝奪僧籍,但他仍然是以出家人的身份與人交往。無論是在別人眼里,還是在他內(nèi)心深處,他始終是個和尚。
實際生活中,惠洪是個浪子和尚,在詩文中,則表現(xiàn)為好為綺語,正所謂“異在為僧而常作艷體詩”[5](P689)。其實,惠洪僅有的21首詞中,“艷體詞”也有四五首之多,將近四分之一,看下面的這首《千秋歲》:
半身屏外,睡覺唇紅退。春思亂,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見流蘇帶,試與問,今人秀整誰宜對,湘蒲曾同會。手搴輕羅蓋,疑是夢,今猶在,十分春易盡,一點情難改,多少事,卻隨恨遠連云海。
詞的上片寫一女子睡醒后不見情郎的惆悵與無奈,下片回憶往事,從“湘蒲曾同會”與“十分春易盡,一點情難改”之句我們可以想象出男女主人公曾有的纏綿與恩愛。有人從“湘蒲”二字推斷出這是寫惠洪自己的風(fēng)流韻事,因為《寂音自序》中有“……年二十九乃游東吳,明年游衡岳……”,“……(政和)五年夏,于新昌之度門,往來九峰洞山者四年,將自西安入湘,上依法眷以老館云崖……”等字句,其中提到的衡岳,指南岳衡山,在湖南,也就是后面的“湘”。這一說法雖然還有待于考證,但這首詞之艷而麗自是毋庸諱言的。
從表面看,惠洪的兩類詞是格格不入的,一類是看破紅塵,超凡脫俗;另一類卻是“綺美不忘情之語”的婉約濃麗。它們就這樣矛盾地出于同一人之手。而實際上,考之惠洪本人的生活理念、修行方式及所處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并不難解釋這一現(xiàn)象。陳自力在《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年第2期《論惠洪的“好為綺語”》一文中,詳盡地分析了惠洪好為綺語的原因。他認為惠洪所作綺語,是其狎妓納妾生活在詩詞作品中直接或間接的反映,他的好為綺語既受前代和宋代僧侶淫風(fēng)的影響,也是他對“在欲行禪”這一佛學(xué)觀點的自覺實踐。所論據(jù)于詳細真實的材料上,大致可信。
在這里,筆者想要補充的是,佛教諸宗經(jīng)五代戰(zhàn)亂及周世宗的排佛打擊之后,在宋代重獲生機。太祖、太宗都支持佛教事業(yè)。太祖趙匡胤不但經(jīng)常參禪拜佛,而且還派遣大批僧人出國留學(xué),另刊刻大藏經(jīng)《開寶藏》。太宗更是一個“素崇尚釋教”《(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的人,他組織僧人譯經(jīng),并大量修建寺廟。真宗不但常去寺院祈雨,還去祈晴。仁宗也好佛,他親自為駙馬都尉李遂編撰的《天圣廣燈錄》作序。英宗、神宗、哲宗也都努力使佛教為鞏固統(tǒng)治服務(wù)?;兆诤湍纤螘r期,雖有時對佛教采取過限制,但佛教依然是很興盛的。
由于宋廷的扶植,宋代寺院經(jīng)濟也很繁榮。寺院占有大量土地,擁有大量房產(chǎn),因而也吸引了大批人出家,僧侶人口眾多。僧侶、佛教與人們的關(guān)系日益密切,宋代許多文人、官僚與僧人交往頻繁。黃庭堅是黃龍死心的俗家弟子,蘇軾與契嵩、懷璉、??偟雀呱加型鶃?。王安石也喜讀佛書,好結(jié)交佛門中人,他還曾勸曾鞏多讀經(jīng)書。宋朝也建立了完整的僧官制度,有左右街僧錄,有各州僧正,還有住持??傊?佛教已滲透到社會的各個角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尤其是經(jīng)過宗杲援儒入釋后,佛教進一步世俗化了。他努力維護世俗間的倫理關(guān)系,把佛教的出世向入世傾斜。他在《孝論》中的一篇《西山遺文》中說:“與其道在山村,曷若道在天下?與其樂在猿蟲柔麋鹿,曷若樂與君臣父子?”[6](P382)其實這也是禪宗尋求統(tǒng)治階級庇護,實現(xiàn)自身發(fā)展的必然?!岸U宗所顯示出來的頑強生命力正是在于其植根于中華本土,以世俗的瓊漿沃灌佛教的蓮華?!盵7](P284)
另外,禪宗也認為“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簡言之,“法身”“般若”這種佛性境界,可以利用一切形式表現(xiàn)出來。那惠洪的所作所為也就無可厚非了,因為那也是一種“法身”,一種“般若”。
[1](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
[2]賀裳.載酒園詩話(清詩話續(xù)編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宋)惠洪.石門文字禪(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79.
[4](日)忽滑谷快天.中國禪學(xué)思想史[M].朱謙之,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5]陳衍.宋詩精華錄[M].成都:巴蜀書社,1997.
[6]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4.
[7]王水照.宋代文學(xué)通論[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7.
Body of a Monk with Gorgeous Expressions:Monk Poet Huihong the Person and HisCiPoetry in North Song Dynasty
TAO Youzhen
(Suqian Radio&TV University,Suqian,Jiangsu 223800,China)
Monk poet Huihong of North Song Dynasty had a legendary life full of twists and turns.As a monk,he lived dissolutely,not abiding by the Buddhism regulations.He rushed about in the doors of dignitaries like Zhang Shangying and Guo Tianxin.He had quick and witted imagination and wrote many works,especially fond of gorgeous expressions.Although he didn’t leave manycipoems,they are still important materials to understand his thought.Hiscipoems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types,the one reflected the hard and lonely life of monks,the other described the longing and attachment of the vanity world of mortals.They are contradictorily and harmoniously unified in his works,clearly demonstrating a soul of both devoting to the Buddhist doctrine and not forgetting the world of mortals.
Huihong;the monk;gorgeous expressions
I207.23
A
1008-469X(2012)03-0054-03
2012-03-07
陶友珍(1976-),男,江西南昌人,文學(xué)碩士,講師,主要從事唐宋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