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世雙,何希凡
(西華師范大學(xué),四川 南充 637009)
她是個一生過著奴隸生活的善良農(nóng)婦,在小說里她連基本的姓名也沒有,被人稱作“她”或者“婦人”。這似乎和魯迅筆下的阿Q相似,雖然阿Q沒有名字但他還是有姓氏的,他和趙老太爺是本家。這一點就預(yù)示了她在社會上的地位及價值。她來到這個世界上,似乎就只是為了做一個奴隸般的母親。她這一生有過兩次做母親的機(jī)會,每次都以不同的方式在她肉體上、精神上造成了深重的磨難和痛苦。
小說中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春寶-秋寶的母親的雙重身份。作品中描寫她的每一句、每一筆都帶有一個為奴隸的母親的性格特點,是母親,同時也是奴隸。作品首先介紹的是她是春寶的母親。小說一開始就著力展現(xiàn)了一位充滿精神痛苦與創(chuàng)傷的母親形象。她被典給秀才,離家之前,“她卻一夜沒曾睡。她先將春寶幾件破衣服修補(bǔ)好。春將完了,夏將到了,可是她連孩子冬天用的破爛棉襖都拿出來”,簡潔的幾筆,把一個窮困母親內(nèi)心中的焦慮、辛酸和愛撫展示出來。在這離別前的剎那,她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愛都留給孩子。這樣觸及人物心靈的描寫,使人們仿佛聽到了一顆要離別的慈母的心在跳動。再看他與秋寶分離時的一幕,淚水漣漣地給孩子穿衣服,嗚咽地囑咐著不懂事的孩子,以后要叫自己“嬸嬸”,叫老婦人“媽媽”,至此,一個母親的權(quán)利被徹底剝奪。多么令人心酸的一句“嬸嬸”,足以讓一位母親涼透心骨。
作為被典的母親,她處在前兒和后兒的尷尬境地和復(fù)雜矛盾之中。在生下秋寶后,從此她要一心分成兩半。和秋寶團(tuán)聚,就必須和春寶分離;回自己的家,可以見到春寶,但得以訣別秋寶為前提。“她既舍不得秋寶,怎么能舍得春寶呢?”這種只是僅僅想陪伴在自己兒子身邊的母親是多么無奈與矛盾,真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難以抉擇。
在典期已滿,她被遣回原來的家時,文中描寫到:“她離開大門時,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三里路了,還聽見她底秋寶的哭聲”。我們似乎聽到了一位母親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聽到了她的心滴血的聲音,窺探到了她的內(nèi)心對兒子深深的眷戀。
從文中可以看出,她是非常非常愛自己的兩個兒子的。母愛本來是婦女的天性,也是她們的神圣權(quán)利,但“奴隸的母親”卻因此而受盡煎熬和折磨,被斫傷了天性,被剝奪了權(quán)利。兩次撕心裂肺的骨肉分離,足以摧毀一位母親的心,不難想象她顫栗的內(nèi)心中如割似剜般的痛苦。她安于貧困,安于卑賤,沒有一點非分的企求,默默地,屈辱地做著奴隸。如果說她內(nèi)心中還保持著一點“人”的生活意志,那就是她作為一個母親,熾熱地愛自己的孩子,和別的母親一樣。然而封建壓迫的殘酷性和野蠻性也正在這里,就連這點唯一的卑微的生活權(quán)利也被剝奪掉了——這個社會不準(zhǔn)她做母親。這種慘無人道的精神摧殘,已經(jīng)把一個孤苦無告的母親的心,完全壓碎了。
母性的創(chuàng)痛在小說的最后達(d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當(dāng)她枯萎得像一張干枯的黃菜葉子疲憊地回到了自己原來的家,令她心碎的是,她渴盼了三年日夜思念著的春寶,竟茫然麻木地不認(rèn)識她了。自己生養(yǎng)的兩個孩子,一個永別了,一個陌生了,她那像火一樣熾熱的母愛,被悲慘的命運無情地扼殺了,她在默默忍受著膏血被榨干、感情被蹂躪的無比痛苦!
她有兩任丈夫,卻是作為“夫權(quán)”形式的附屬品存在的。在這兩個男人身上她還是沒有得到作為妻子應(yīng)該享受到的呵護(hù)、關(guān)愛和疼惜。
原來的丈夫本是個勞動能手,但后來不僅染上一身黃疸病,連脾氣也變得兇狠而暴躁。這樣,在家中同樣受著歲月煎熬的她,還不得不忍受著丈夫的折磨。這種折磨,歸根結(jié)底,是封建社會和剝削制度通過“夫權(quán)”形式施加給她的。由古代婚姻習(xí)俗推測,她的這場婚姻不可能是自由戀愛,更多的是屬于包辦婚姻。或許新婚時她有過開心的日子,但隨著家境的日況愈下,隨著丈夫脾氣的日益暴躁,她的短暫的溫馨的日子也已走到了盡頭,迎接她的將是生活的困頓與丈夫的折磨。這是怎樣的一個丈夫啊,用沸水溺死襁褓中的女兒,用鋤柄敲打兒子的右額,這樣的父親真讓人心寒。在文中我們一點也沒有看到她受到丈夫的關(guān)愛和體貼的照顧,甚至于在她典期已滿回到家時,他還對她冷嘲熱諷:“你真是在大人底家里生活過了”。
她的臨時丈夫,一個秀才地主,相比之下,要比她原來的生活要好些,連她自己也愿意在秀才家繼續(xù)呆下去:“她實在愿意永遠(yuǎn)在這新的家里住下去?!痹谛悴偶依?,她要忍受大妻一次又一次的嘲諷與謾罵,像傭人一樣干活雜活地勞役著。但秀才對她很“體貼”,在大妻燃燒起的屢次嫉妒的兇焰面前,總是袒護(hù)著她。他沒有虐待過她,相反,有時候還向她獻(xiàn)媚,討她的歡心,為的是從這個年輕女人身上得到他在大妻身上所得不到的東西;當(dāng)她懷孕的時候,他更是異常欣喜,對她加倍的好,甚至還瞞著大妻送給她祖?zhèn)鲗氊惽嘤窠渲?。盡管他的種種所謂“好男人”的表現(xiàn),大多是為著這個“書香人家”能夠傳宗接代,為的是她腹中的胎兒,但誰又能說這完全是在作秀?這其中也不乏真情的流露。秀才對她的好至少讓她感受到一絲的溫暖和微薄的愛意,些許暖流是曾經(jīng)從她的心中流淌過的??蓱z的是這種暖流轉(zhuǎn)瞬即逝,她永遠(yuǎn)無法和大妻平起平坐,享受相同的地位和待遇。盡管秀才對她有感情,但也無法扭轉(zhuǎn)乾坤,休了大妻扶她為正房,她始終是“夫權(quán)”形式下的犧牲品。
容貌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說是女人的第二生命。擁有青春是最值得炫耀的資本,趁自己年輕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追求自己的理想,盡量讓自己活得瀟灑活得有意義,盡情呼吸青春的氣息。可,這一切對于這位母親來說都是奢侈的。
文中沒有交代她的具體年齡,但是我們可以推測出她三十歲左右,甚或更年輕,因為那個年代結(jié)婚都比較早,而且當(dāng)時春寶只有五歲。被典前,她就正在經(jīng)歷著歲月的煎熬和丈夫的折磨,生活的艱辛已經(jīng)吞噬了她的青春,在她的生命里,容顏已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如何維持生計,如何生活下去。當(dāng)她典期已滿,又回到皮販家里的時候,她“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干癟的黃菜葉”。經(jīng)過三年的肉體和精神折磨,她已青春不再,容顏老去。悲慘的奴隸命運使她的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心靈的創(chuàng)傷、精神的摧殘使她疲憊不堪,形容枯槁。
作為封建社會底層的勞動婦女,她具有傳統(tǒng)農(nóng)村女人的美德。勤勞樸實、善良安分,但是她始終忍辱負(fù)重,逆來順受,沒有一點點的反抗意識,未能擺脫千百年來封建勢力強(qiáng)加在婦女身上的精神枷鎖。從被典開始,她就是完全聽從了丈夫的安排,沒有一句“不”的堅決反抗。妻子是什么?丈夫的附屬品,像什物一樣被丟來丟去?是還債的籌碼?是丈夫換取暫時得以維持生計的交易品?女人應(yīng)該有自己的獨立地位,男女是平等的,不是誰一手掌握誰的命運,可悲的是那個時代的女人是沒有這種意識的,她們在自己的命運面前失去了發(fā)言權(quán),無法左右自己的人生。作為一個女人,她沒有選擇自己幸福、追求真愛的權(quán)利,她連最起碼的母親的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更何況奢侈的愛情。她順從了丈夫的決定,去做別人的臨時妻子,當(dāng)然這樣也違背了古代女子從一而終、守身如玉的貞潔觀念,可這畢竟不是她的本意,這樣的屈辱是她無法逃避的。
奴隸生活的命運一點點地啃噬了一個女人的希望,把她的心撕碎成一片一片……她幾次被噩夢驚醒,夢到在她的前面有一壙墳,而這種悲哀的幻象更在她的前面展現(xiàn)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或許她已預(yù)感到了自己命運的征兆:“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樣無窮無止地長”,前面的道路,無窮無盡,毫無希望。她似乎喪失了一個女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于是,她絕望了,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甚至想到了自殺。當(dāng)一個女人被逼到想要去死的地步,她內(nèi)心所經(jīng)受的痛苦可想而知。
然而,柔石并沒有讓這位飽受滄桑的奴隸母親結(jié)束生命,如果故事讓她跳水自殺就戛然而止,那么這篇文章也就沒有那么強(qiáng)的藝術(shù)感染力了。作者高人一等的是,他讓他活了下來,走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原點,繼續(xù)回到原來的生活環(huán)境,面臨著兒子的疏遠(yuǎn)和丈夫的嘲諷。在耗盡了生命的激情后,疾病和貧困依然包圍著她,她的生活就像那“沉靜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長夜”一樣,冰涼、黯淡、沒有盡頭,給人一種別樣的心酸。這就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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