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功歐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周敦頤“希圣”之學的心體論基礎(chǔ)與“立人極”核心
賴功歐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江西 南昌 330077)
周子之學可概之為“希圣”之學。其“希圣”之學的根本宗旨在使道德由外在的制約規(guī)范變而為個體的內(nèi)在要求,故其有深刻的心體論基礎(chǔ)?!皫咨茞骸?,即以思之功落實于“幾”上,洞見“幾微”,化除“幾惡”,思而純其心體,仁義中正之性得以顯現(xiàn),從而使道德實踐之主體終歸于善;這正是周子“希圣”之學的價值取向所在。從周敦頤的整體理論體系看,無欲則“靜虛動直”的主張非常重要,它是以“誠”體為核心的邏輯結(jié)構(gòu)中的基礎(chǔ)。人性的力量始于此,通過無欲的修煉,達于“靜”的自然本性,歸于誠的最高境界。因此無欲以學圣,是周子《通書》之大旨。周敦頤將主靜作為修身的基本原則,以“中正仁義”而達至“立人極”為其核心內(nèi)容。這一理論的內(nèi)在邏輯為:靜虛而動直,動直則廓然大公,公之極則“溥”,即周遍而無所不及。修養(yǎng)至此,可謂圣人境界。
周敦頤;“希圣”之學;立人極;心體論
如果我們把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看成是一種“圣賢”文化,那么,周子之學便大略可概之為“希圣”之學。周敦頤作為宋代理學的開山人物,其主要貢獻即在此。宋代理學,天道 觀是人性論的準備,而心性論又是修身論(特別是修養(yǎng)方法)的準備;它們一“理”貫通,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與《通書》,即為宋明理學作了這種一理貫通的理論奠基。周敦頤和早期儒家一樣,有志于道德理想之目標,這正是其“希圣”之學最終價值取向。周子的這一取向在其《通書·志學第十》中有高度概括的命題性表達:“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志從學來,學以裕志;故周子繼言“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周子的“希圣”之學,根本宗旨在使道德由外在的制約規(guī)范變而為個體的內(nèi)在要求;因而,它在心性論上的完備與成熟,使道德修養(yǎng)的方法論具備了相當深刻的思想基礎(chǔ)。宋明理學倡言人人可成為圣人,故其理論主要聚焦在教人怎樣做人,而其修身方法,通常是把積學明理作為立其大本、集義養(yǎng)氣作為正其志意、由靜而敬作為專致主一的步驟或方法;通過這些方法,達到“成圣”目標。周敦頤的“主靜,立人極”,則是對修身方法與成圣價值取向的統(tǒng)一;這一命題揭示出:在道德實踐中,人們可以充滿自信地付諸實施,只要通過努力,人人都可達成成圣目標。朱子在《隆興府學先生祠記》中,對周敦頤的“希圣”之學有個總體概括:“蓋嘗竊謂先生之言,其高極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其實不離乎日用之間;其幽探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其實不離乎仁義禮智剛?cè)嵘茞褐H。其體用之一源,顯微之無間,秦漢以下,誠未臻斯理者,而其實不外乎六經(jīng)、《論語》、《中庸》、《大學》七篇之所傳也?!源死矶惭烧撸ヒ?;復(fù)此理而執(zhí)焉者,賢也。自堯舜以來,至于孔孟,其所以相傳之說,豈有一言易此哉!……及先生出,始發(fā)明之,以傳于程氏,而其流遂及于天下,學者始知圣賢相傳之實乃出于此,有以用其力焉。此先生之教所以繼往圣,開來學,而大有功于斯世也?!盵1]339此中朱子所言“及先生出,始發(fā)明之”,乃至“圣賢相傳之實乃出于此”,其評價之高,實透露出周敦頤“希圣”之學的歷史地位及其價值?!端问贰穼χ芏仡U的記載亦可略窺一斑:“博學力行,著《太極圖》,明天理之根源,究萬物之終始。又著《通書》四十篇,發(fā)明太極之蘊?!溲约s而道大,文質(zhì)而義精,得孔、孟之本源,大有功于學者也?!盵2]此中所言“得孔、孟之本源”,當可見出周郭頤“希圣”學的源頭所在。
無論根據(jù)周子本人的“希圣”命題,還是根據(jù)歷史評價,我們都可將周子之學界定為“希圣之學”。周子一生短短的兩部文獻《太極圖說》、《通書》中,在在顯現(xiàn)了其對“圣德”、“圣人”、“圣王”、“圣功”、“圣學”、“睿圣”、“希圣”的訴求。此一“圣”字,成了周子文獻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概念之一。
周敦頤的“希圣”之學,是有著深刻的心體論基礎(chǔ)的。他以“寂然不動者”為心之體:“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yīng)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圣人?!盵1]誠、神、幾在這里都成為了心體論中的概念了。寂然不動是心之體,而周子說“寂然不動者,誠也”,這個誠就不僅僅是天道論中的“誠體”,而是天人貫通的一種本然的精神境界。“誠”作為貫通天人的本體性范疇,此處顯為人道中“心體”之說。須知,周子《通書》開篇幾章便立于“誠”這一范疇——《誠上第一》、《誠下第二》、《誠幾德第三》,或知此“誠”在其思想體系中占有何等重要之地位;而其深意,不僅在將“誠”作為天道誠體,亦將其作為人之心體。故周子在《通書·誠上第一》起始便言:“誠者,圣人之本?!笤涨f物資始’,誠之源也?!雷兓?,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fù)。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此誠之“立”、“通”、“復(fù)”過程,貫通天人,既關(guān)涉宇宙論,又關(guān)涉道德論;終歸落在一個“誠”字上。周子將此誠直接對應(yīng)于寂然不動之心體,其深意是要以此心體作為“感而遂通”的前提條件。寂然不動而為誠的心體,其發(fā)用則為“神”,故說“感而遂通者神也”。顯然,這是精神(心)本體之作用。周子的高明之處在再加上一個“幾”字,幾是雖動而微,可見又不可見處,處于動靜有無之間,按周子自己的解釋是“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朱子的解釋是“至其微動處,即是幾,幾在誠神之間。”[1]106周子用誠、神、幾三個概念論心,這個“幾”就作為心體到神用之間的中介范疇了;朱子所謂“幾在誠神之間”是也。這樣,心體之寂然與誠對應(yīng),心體之感通(用)與神對應(yīng),心體處于寂然與感通的有無之間與“幾”對應(yīng)。黃幹在《無欲齋記》中說:“寂然不動,心之體也。事物未接,思慮未萌,湛然純一,如水之正,如衡之平,則其本靜也?!手黛o者所以制乎動,無欲者所以全乎靜,此周子之意,而亦有所自來也?!盵1]341黃幹已明確說到寂然不動為心之體,動由靜出,用由體出,寂然不動是心體本然靜中境界,如此方能萬象畢具,故周子主靜,以靜為體,動為用,靜而后“人極”可立。重要的是,寂然不動之心體與“誠”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何在?又為何要從心體發(fā)用之初的“幾”上論善惡?請看周子《通書·誠幾德第三》:
誠無為,幾善惡。德,愛曰仁,宜曰義,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
在朱子看來,“誠無為”說的是本體寂然不動之無為,“幾”則是“動之微”;動而有為,則有善惡。在其初心有毫忽之微時,宜為窮察,便能識得是非。幾微之決,善惡可分。周子的誠無為,幾善惡的理論,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上都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因為人之為人,在于其有理智,能思維,故能明辨是非善惡;特別是人之一念如果于萌芽狀態(tài)的露而未露、動而未動的“方感之初”,就能覺察,實顯人之靈性所在,可達到圣而神的境界。此心體之發(fā)用被周子稱為“發(fā)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之謂神”。這正是孟子所說的“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的境界。
處在有無之間的幾微幽隱是不可見的,這也正是“幾”的妙處。“幾”這一概念表征了宇宙與人生的深奧;周子主張守靜,便是要使人控制未發(fā)已發(fā)之際的“幾微”間的狀態(tài),關(guān)于“主靜”之說,我們在后面談修身方法時還要講到。心體純一則明,神應(yīng)感通則妙,有無之間、幾微不可見則幽。這雖是本于圣而言,實則為開發(fā)人心之成圣的基礎(chǔ);心體之神用是“充周不可窮”的,因其神感神應(yīng)能通天下之故。所以周子又說:“靜無而動有,至正而明達也?!保ā锻〞ふ\下第二》)這個心之所以能作為“心體”,就在于它的“靜無”,靜時純一不雜,處于“至正”狀態(tài),但決非真正的“無”;因其動時則有,所以能達到“明達”。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又指出:“唯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fā)知矣。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比思鹊谩罢彝ā钡那鍤舛鵀椤靶恪保视小办`明”,靈明之心體,發(fā)用必為“神妙”。所以“神”亦即人心認知活動能達到的一種最高而又不可言說之境界。心之認知活動,其神妙莫測的功能在于虛而靈明的心體,所以能感物而動,動而中節(jié),使善惡昭明于心?!胺遂`弗瑩”,不為外物所遮蔽,純一而靜的心體,就能透徹地明理以至于“神妙萬物”,故曰“靜虛則明,明則通”。
周敦頤又用“思”與“?!眱筛拍畲砹诵捏w之用:
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睙o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于此,誠動于彼。無思而無不通為圣人。不思,則不能通微;不睿,則不能無不通。是則無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兇之幾也。易曰:“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又曰:“知幾其神乎!”(《通書·思第九》)
顯然,周敦頤所要強調(diào)的重點在思而無所不通者為圣人。思是心體之作用與功能,孟子所言:“心之官則思,”正是對應(yīng)于“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而言的。但為什么要說“無思,本也”?這也許是周子欲以虛靈不昧之心體為本,本體為形而上的,當然是“無思”,無思為體,“通微”為用,所以無思決非“不思”,心之本體畢竟要落實于“思通”之用上。結(jié)合周子所說的“厥彰厥微,匪靈弗瑩”,更可看出其旨意。這兩句話是指無論彰著明顯還是幽隱未形,不經(jīng)過心體神妙之用,皆不能使之通透明白?!办`”就是心體虛靈而神用。周子的目的在于以“思”為作圣的功夫:思——?!?,而并非言一般作學問或其他之“思”。因此“思”之重點仍在“幾”上,知“幾”才能通微;作圣的功夫,首在于辨是非善惡。故知幾通微則無不通。所以周子不說思為學問之本,而說思者“圣功”之本,完全是從道德主體意義上說的。結(jié)合其“幾善惡”的觀點,即以思之功落實于“幾”上,洞見“幾微”,化除“幾惡”,思而純其心,仁義中正之性得以顯現(xiàn),從而使道德實踐之主體終歸于善。這正是周子“希圣”之學的價值取向所在。
一般認為,周敦頤的“無欲”說從佛道二家而來,然周敦頤的目標卻在建樹儒家“人極”之道德主體。人們把他的無欲說與程朱的“存理去欲”同等看待,正如其《通書·圣學第二十》中所說:“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幾乎!”從周敦頤的整體理論體系看,無欲則“靜虛動直”的主張非常重要,它是以“誠”體為核心的邏輯結(jié)構(gòu)中的基礎(chǔ)。人性的力量始于此,通過無欲的修煉,達于“靜”的自然本性,歸于誠的最高境界。因此無欲以學圣,是周子《通書》之大旨。
然而,無欲與“靜虛動直”是什么關(guān)系?所謂“靜虛”是指此心如明鑒止水,無一毫私欲在其中;靜虛為體,動直為用。動直在朱子看來是指動無所礙,若有私欲,便礙便曲,便不是直。曲則私,私則狹。無私欲撓之,其動才能從天理流出。周敦頤的這段話,其思維緊密而連貫,無隙可擊。心體之靜虛,是以無欲為基礎(chǔ)的;靜虛明鑒,則邪不能入。所以心體之虛,乃“明”之前提;明則道理通透,通為明之極,明而達于通。同樣,無欲導致的動無所礙,直道而行,又是“公”的前提——“動直則公”。而“溥”則指公之極。可見無欲作為“靜虛動直”的重要前提條件,是這章“圣學”內(nèi)容的奠基石。周子又指出:“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情偽微曖,其變千狀,茍非中正明達果斷者,不能治也?!保ā锻〞ば痰谌罚┲茏又v寂然不動,是將其作為心體現(xiàn)“誠體”的關(guān)鍵;這里所講的“欲動情勝”,則顯然指人心之所趨向,這實際上是以善惡為根本標準。也就是說,有情欲,必有善惡,必導致利害相攻。情是心之動,若其掩蔽天理,微曖不明,也即遮蔽了心之光明。因此,周子極力主張無欲故靜,主張心純;并在“誠”的范疇基礎(chǔ)上,將這一理論系統(tǒng)化?!短珮O圖說》、《通書》都可看出這一用心所在。故其無欲說,前有太極誠體、天道動靜之理,后有人道幾微、圣人之學,它們都在周子的范疇網(wǎng)絡(luò)中有恰如其分的重要位置,成為理學天理人欲說的開端。后來,張載、二程、朱子以及象山,都對他的這一理論作了極大的發(fā)揮,使其突顯為理學一大核心論域。
“靜”這一理念是中國哲學中重要范疇之一,道家以其養(yǎng)生練氣,佛家以其達到超脫境界。理學家則普遍以主靜修身。實質(zhì)上,靜以涵養(yǎng),敬以省察,正是理學中講心性修養(yǎng)的基本方法。靜則虛,虛則明,明則神。靜中涵養(yǎng),可使心體自我呈現(xiàn);持敬窮理,主一嚴整,自做主宰,敬以省察自心而不可傾刻間斷。可見由靜到敬是作為實際有效的方法論而被理學家所強調(diào)的。但我們必須指出的是,靜與敬之分,在理學家們的解說中決非壁壘分明的。
必須指出的是,周敦頤的主靜立人極與無欲故靜說,與其無極太極的宇宙觀相統(tǒng)一;因其在宇宙論中,乾坤各兼動靜,動靜是相對而言的。乾之動為健,坤之動為順。太極所呈的動靜兩種狀態(tài),又可以互相轉(zhuǎn)化;動至極為靜,靜至極則又動;動靜互為對方存在的根據(jù)和轉(zhuǎn)化的歸宿,含有相互依存的辯證關(guān)系。周敦頤說“圣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又說“無欲故靜”,正是根據(jù)太極動靜之原理而來的。朱子在對此的解說中便認為,人具有動靜之理,而常常失之于動。欲動情勝,利害相攻,則人極不立,而圣人則能全動靜之德,常本之于靜。靜中境界,萬象畢具,此心湛然,此時才能真辨別是非善惡,故主靜而后能立人極。朱子說“茍非此心寂然無欲而靜,則又何以酬酢事物之變,而一天下之動哉!故圣人中正仁義,動靜周流,而其動也必主乎靜?!盵1]58應(yīng)該說,這抓住了周敦頤主靜說的命脈。
周敦頤雖從太極本體出發(fā),看出萬物始乎靜,終乎靜,如老子說“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是指有一個原始的“靜”的狀態(tài)。而周子則以此種本體之靜,轉(zhuǎn)化為圣人主靜,這當然不是隨意所指更非將兩者硬性湊合,而是在通過對天道的認識,洞察出主靜能動而無不中節(jié),而又不失其本然之靜。因此,這是從天道自然的本體論思維路徑而得出的人生靜修涵養(yǎng)之理,亦即以自然主義為基礎(chǔ)而達至人文主義目標的修身論。周敦頤將主靜作為修身的基本原則,以“中正仁義”而達至“立人極”為其核心內(nèi)容。這是顯而易見的。
周敦頤雖沒有具體的格物致知之論,但他對德性之知是極為看重的。這不僅可從其修養(yǎng)至圣的基本觀念表現(xiàn)出來,而且在他的“師友”之道,“誠幾德”之義理,“志學”之修養(yǎng)中都可見出他對學問日增、修養(yǎng)日進的關(guān)系及境界的強調(diào)。
按周敦頤的思維理路,首先是把“中正仁義”作為道德性命之學,這是他的人生論總綱。他以此為人生修養(yǎng)的目標?!笆ト硕ㄖ灾姓柿x,而主靜,立人極焉。故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兇?!保ā短珮O圖說》)有了這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的修身目標與方法論,才能達到與天地合其德的境界。在這一原則指導下,周敦頤在《通書》中認為有“設(shè)教”的必要:
故圣人立教,俾人自易其惡,自至其中而止矣。故先覺覺后覺,暗者求于明,而師道立矣。師道立則善人多,善人多則朝廷正而天下治矣。(《通書·師第七》)
圣人立教是以傳道為心,此即以先覺者啟發(fā)后覺者的覺悟。常人都會須以求道為心,這是“求學”,也即“求于明”,明即明理。有教有學,師道才立得起;求學明理,就能修身養(yǎng)性能至于善,達于“中”。所以在周敦頤眼中,師道立,必使善人多,善人多則天下治。其前提當然在個體之善,而個體之善又在其積學明理——自易其惡——自至其中。這里的邏輯連貫是一看即知的。周敦頤為進一步論述這一必要的人生修養(yǎng)的條件,“必有恥,則可教;聞過,則可賢?!保ā锻〞ば业诎恕罚┲熳咏忉屨f,有恥則能發(fā)憤而受教;聞過知改而為賢。有人把“知恥”作為中國圣賢文化的一大特點,是有其理由的。人能知恥受教,聞過而改,才具備修養(yǎng)而不斷上進的可能性;而人總是在不斷求學明理的過程中,實現(xiàn)這種可能性的。所以周敦頤又強調(diào)“志伊尹之所志,學顏子之所學。”(《通書·志學第十》)程頤在受到周子這種教導后,曾寫過《顏子所學何學論》,認為凡學之道,不過是正心養(yǎng)性而已。周敦頤之所以要以伊尹、顏淵為標準,就是要人們不斷努力,學識日增,修養(yǎng)日進;這樣的治學目標完全與修養(yǎng)至圣之目標一致。朱子注曰:“雖志于行道,若自家所學,元未有本領(lǐng),如何便能舉而措之天下?……然亦必自修身始,修身齊家,然后達諸天下也?!盵1]121朱子確看重“學”的本領(lǐng)并與修身結(jié)合起來。對此,孫奇逢說得極為中肯:“志從學來”。[1]121可見,積學明理(周子謂“求”學)作為修身的方法,是不可或缺的。周敦頤在《通書·師友下》中又反復(fù)申言道義之學之于德性修養(yǎng)的重要性:
道義者,身有之則貴且尊。人生而蒙,長無師友則愚,是道義由師友有之。
道義是公理,是窮天地亙古今不變的,人若具此道義,從而具有道德修養(yǎng)與人格力量,才能顯示出人生價值。然而這仍然要建立在積學明理之基礎(chǔ)上。周敦頤認為若無師友的開導與規(guī)勸,人是很難開蒙的,人生來需要在師友幫助下學習;否則,就難免處于一種以是為非、以非為是的蒙昧、冥固狀態(tài)中。因此,周敦頤極為強調(diào)師友之道之于“希圣”境界的重要性。
此外,須提及的是集義養(yǎng)氣論,宋代理學家唯二程與朱子最重視孟子的集義養(yǎng)氣論。此前,周敦頤雖未涉及此主題,但其“性者,剛?cè)嵘茞褐卸岩印!薄皠偵疲瑸榱x,為直,為斷,為嚴毅”等論旨,已是以氣稟論性。其剛善之性即與孟子至大至剛之氣有關(guān)系,所以朱子評價說:“濂溪說性,只是此五者,他又自有說仁義禮智底性時。若論氣稟之性,則不出此五者。然氣稟底性,便只是那四端底性,非別有一種性也。所謂剛?cè)嵘茞褐姓?,天下之性固不出此五者。然細推之,極多般樣,千般百種,不可窮究,但不離此五者爾。”[1]111周子雖未論及如何養(yǎng)氣,但卻極力宏揚師道、主張正義,使人達至剛?cè)峤陨贫劣谥?。其苦心正在以師道“正人之不中而已”。[1]114這也是“致養(yǎng)其氣”的間接途徑。氣從義生,而義多從學而來。義者“宜也”,義而達于中,是產(chǎn)生正氣的根本條件。這也是文天祥在《正氣歌》中所歌頌的“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的浩然義勇之正氣。須知,文天祥正是宋代理學所催生的英雄人物。
周子在《通書·圣學第二十》中說:“圣可學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在他看來,人生境界應(yīng)與靜虛本體的狀態(tài)取得一致,所謂“一”,就是純一無雜。關(guān)于“一”,中國哲學中有極深刻的思辨,它不僅表達了對宇宙本體的自在狀態(tài),出同時是“一天人”的貫通天人之道,統(tǒng)一天人的一種表達,而當“一”單單用于人生修養(yǎng)的領(lǐng)域時,它則直接為靜虛純一的人生修養(yǎng)境界之表征。周敦頤在《通書·治第十二》中說:“純其心而已矣?!比绻円粺o雜是一心的狀態(tài),那么無疑也就是一種“無欲”的狀態(tài)與境界。無欲并非純一的條件,無欲本身即為純一。人無欲之時,心即為純一不二,而純一不二正是體之未發(fā)的“靜虛”境界,是心如明鑒止水,無一毫私欲在其中,故能“動直”,即作事一往無前,直道而行,無所曲礙。若有一絲私欲,便自生窒礙,便不是直。所以在朱子及其弟子看來,靜虛是體,動直是用。虛則明,明則見道理透徹,所謂“明則通”。在這樣基礎(chǔ)上,才有清楚的道德是非觀。由此而達到“公而至于溥”的人生修養(yǎng)的高境界。《禮記·祭義》云:“溥之而橫乎四海。”可見溥有廣大遍布之意。就周子這一理論的內(nèi)在邏輯:靜虛而動直,動直則廓然大公,公之極則“溥”,即周遍而無所不及。修養(yǎng)到此地步,可謂圣人境界了。
錢穆先生曾高度評價說:“是則濂溪之志與學,亦即大學明明德之道。程子朱子皆尊大學,亦可貫通于濂溪之意。伊尹之志,以天下為終極。而顏子之學,則以心意為基本。以一己之心意,而終極于天下之事事物物,即其至善之所止也?!盵3]111-112志于“至善”之境,當然是儒家正統(tǒng)的“希圣”“希賢”之學了。更值得高度關(guān)注的是劉宗周對周子圣學的評價:“濂溪為后世鼻祖,《通書》一編,抒《中庸》道理,又翻新譜,直是勺水不漏。第一篇言誠,言圣人分上事,句句言天之道也,卻句句指圣人身上家當?!^善成性’,即是‘元亨利貞’,本非天人之別?!盵1]94此中尤須提及的是劉宗周極有洞察力地指出了周子“言圣人分上事”、“句句指圣人身上家當”,周子“希圣”之學由此亦可見出。
事實上,就圣人境界之最終達成,周敦頤早已作了兩個方面的鋪墊,一是:人亦是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宇宙的產(chǎn)物之一,亦是“太極”本體的展開。另一方面,人是稟陰陽五行之靈秀而成,具有道德理性的基本能力;因為從根本上說,人“幾希”于其他動物的最重要特性就在他有道德善惡觀,周敦頤將此作為立“人極”的標志,據(jù)此而強調(diào)了人當以“中正仁義”作為尺度。這當然是一個極有意義的價值取向,然而對人類社會的進步而言,僅有正確的價值取向而缺失前行的基本手段及方式,也是難以為繼的。所以,筆者以為對周敦頤而言更難能可貴的是,周敦頤同時能注意到修身方法論的重要性,并極力主張以“主靜無欲”作為人格修養(yǎng)的基本方法論。筆者以為,這也是朱子后來極為看重周敦頤,并將其作為理學開山人物的根本理由之一。
這里,需要稍加深化的是,對儒家而言,所有個體的人格修養(yǎng),無不廣及社會人群的基本秩序;而正是在這一點上,儒家看重“禮”的基本訓練,周敦頤在《通書·禮樂第十三》中即以理訓禮:
禮,理也;樂,和也。陰陽理而后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萬物各得其理然后和。故禮先而樂后。
禮理互訓,不是沒有根據(jù)的。理為天之道,《禮記·禮運》說:“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枪史蚨Y,必本于天,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朝、聘。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禮本于天是承天之道的說法,給理學家的禮學留下了廣闊的形而上天地。而《禮記·樂記》更是直接把禮的實質(zhì)歸結(jié)于理。周敦頤以簡捷而又深刻的思維,從“萬物各得其理”的思路建構(gòu)起君臣父子夫婦在倫理形式上的合理性。因而尊者自尊,卑者自卑,自然而然,名就其位,和諧合理,這就是周敦頤的“各得其理”、“禮先樂后”的意旨所在。周敦頤無非是要極力說明倫理秩序是發(fā)自自然,各得其宜,從而是合于理的。所以他還要進一步指出:“古者圣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敘,百姓大和,萬物咸若,乃作樂,以宣八風之氣,以平天下之情?!保ā锻〞飞系谑摺罚┊?,指類,即門類之意;敘指序,即有秩序之意。為什么周敦頤談禮必與樂結(jié)合在一起呢?其實這正是中國儒家的根本觀念,儒家認為樂是通倫理的,并且有“和”和功能,是關(guān)乎風氣的。儒家的原始精神,即可以禮樂二字概括。在儒家眼中,理想之世界必重禮樂!禮使人相互敬重,樂使人和諧流暢,與物通情。《禮記·樂記》說:“樂者天地之和,禮者天地之序。和則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敝露Y可以“治躬”,致樂可以“治心”。樂才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其形而上的意義在于: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大樂與天地同和。質(zhì)而言之,禮樂乃實現(xiàn)社會群居的和諧之道??鬃訉返淖钪匾囊娊饧凑J為音樂要引人入善,順從天道?!抖Y記·樂記》又說:“禮以導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比寮掖_實在禮樂當中看到了社會循序的統(tǒng)一與和諧,因而對禮別異,樂合同的說法建立了宇宙論的根據(jù),并使其通于個體修身的基本方法。
周敦頤尤在此基礎(chǔ)上強調(diào)了制禮法、修教化的重要性,因為這是“三綱正,九疇敘”的前提條件。我們知道,三綱是封建宗法制度的根本所在,作為一種倫理規(guī)范,它之所以特別重要,是因為它如網(wǎng)上紐結(jié),綱舉目張,可使社會運轉(zhuǎn)有序。前述周敦頤所講“八風之氣”,“天下之情”,可以看出他是極其注重整體的社會風氣和人的精神風貌的。極為重要的是,禮的倫理秩序的最終實現(xiàn),必須通過其教化民心、移風易俗的調(diào)節(jié)功能——此所謂化民成俗的教化功能。因而,在30年的政治生涯中,周敦頤一面做官,一面熱心于儒家學說那種潛移默化之傳播。據(jù)《年譜》載:他在郴縣為縣令時,首修學校,以教人;在合州五年,與士大夫廣為交結(jié),士之從學者甚眾。在周敦頤的傳道講學活動中,處處可體現(xiàn)他是一位善啟人心的圣學導師。據(jù)《宋史》記述說:“侯師圣學于程頤,未悟。訪敦頤,敦頤曰:‘吾老矣,說不可詳。’留對榻夜談,越三日乃還。頤驚異之,曰:‘非從周茂叔來耶?’其善開發(fā)人如此。”大意為,程頤的學生侯師圣聽不懂老師所講的道理,就去向周敦頤請教,經(jīng)周的開導與啟發(fā)后,茅塞頓開。而程頤一知此事便立即猜測到,該學生一定向周敦頤請教過了。此事不僅說明周敦頤啟發(fā)了侯師圣,更說明程頤當年定然受學于周敦頤。
[1]周文英.周敦頤全書[Z].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
[2][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錢穆.宋代理學三書隨札[M]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
B2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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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2)10-0007-05
2012-09-06
賴功歐(1954-),男,江西南昌人,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所長,南昌大學哲學系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化。
(責任編校:張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