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慧
(武漢大學 哲 學學院,湖北 武 漢 430072)
朱熹既是繼孔子之后綜羅百代的理學家,又是繼承創(chuàng)新的禮學家。朱熹的禮學思想以道德性命之理為禮義基礎,以《大學》中修齊治平的理想進階為依據,進一步發(fā)展了以家、鄉(xiāng)、邦國、學為基礎的禮儀傳統與儀節(jié)規(guī)范,對中國古代的禮學思想及其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朱熹對《儀禮》尤加重視,重申《儀禮》為本經的重要性,既有注重實用、重在裁損的《家禮》,又有凝聚晚年心血的《儀禮經傳通解》。我們不禁要問:朱熹為什么會如此推崇《儀禮》?本文試圖從時代焦慮和學術發(fā)展的角度考察朱熹振興儒學、重振社會秩序的良苦用心,從而更加深入地理解朱熹的禮學、儒學思想。
柯林武德曾說:“要考察任何一個特定的民族在其歷史的任何特定時期中在哲學上的特別突出的論題,就要找出使他們感到正在喚起他們全部精力的那些特殊問題的征象,而邊緣的或輔助性的論題,則顯示出他們沒有感到什么特殊困難的那些東西?!雹倏铝治涞?歷史的觀念.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718。依此,我們可以設問:在宋代,最優(yōu)秀的儒者討論的中心問題是什么,他們思想的主要努力在什么地方?余英時先生給出的回答是:宋代儒學的整體動向是秩序重建,而“治道”——政治秩序——則是其始點。道學雖然以“內圣”顯其特色,但“內圣”的終極目的不是人人都成圣成賢,而仍然是合理的人間秩序的重建。②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118。應該說,這樣的判斷符合宋代儒學的發(fā)展狀況和精神,所謂“秩序”、“治道”在儒者們看來無疑是禮治秩序的重建,對“三代之治”的追尋、領悟、探討都使得學者們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代表三代文明與教化的周禮上。
宋儒強調儒家禮樂文化的重要性,積極挖掘和闡明禮樂制度的新內涵,以對抗浸淫之深遠、影響之廣泛的佛教。石介認為,外來佛教以其人、道、俗、書、教、居廬、禮樂、文章、衣服、飲食、祭祀全方位地取代中國固有的文化,造成了“髡發(fā)左衽,不仕不農,不工不商,為夷者半中國”的社會狀況①石介.中國論.徂徠石先生文集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84,116-117;《徂徠石先生文集》卷五,60頁。。歐陽修的《本論》集中表達了當時儒者的呼聲:“彼為佛者,棄其父子,絕其夫婦,于人之性甚戾,又有蠶食蟲蠹之弊,然而民皆相率而歸焉者,以佛有為善之說故也。嗚呼!誠使吾民曉然知禮義之為善,則安知不相率而從哉?奈何教之諭之之不至也?”②歐陽修.本論下.歐陽修全集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1,291。歐氏指出當時儒家教化的重點應放在“知禮義之善”上來。程顥曾至禪寺,見佛教禮儀“趨進揖遜之盛”,不禁感嘆曰:“三代威儀盡在是也。”③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443。面對當時佛寺密布全國的狀況,理學家群體積極從佛、道吸收思想精華,針對佛學精致的思辨體系,淘選、辨析禮學經典中的心、性、理、情等概念,彌補了儒學理論建構上的不足,從本體論和心性論的角度開始全面提升儒學的思辨品質,為儒學的復興和禮治秩序的重建奠定了豐富的精神基礎。
同時,士庶文人的增加,也強烈地呼喚新的價值規(guī)范和行為禮儀的出現。在唐末五代十國“禮崩樂壞”后,原來的門閥士族漸漸衰落,新興的平民階層通過科舉而進入政治權力中心,逐漸占據并處于政治優(yōu)勢地位。同時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悄然興起的富裕階層一方面可能不自覺中“僭越”,另一方面也渴望能夠融入高雅的貴族階層,讓通行的禮儀規(guī)范修飾自身。王安石這樣描述當時的社會現實:“賢者不得行道,不肖者得行無道,賤者不得行禮,貴者得行無禮?!雹芰_大經.末世風俗.鶴林玉露卷三乙編.唐宋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83,165。在王安石看來,道與禮的問題應成為當時社會和學術關心的重點。就北宋禮學與現實秩序重建的聯系而言,歐陽修、王安石重視禮樂制度的建設,試圖通過利用《周禮》闡發(fā)新義為現實政治改革張目,無論在學術層面還是在現實政治層面都處于顯性的優(yōu)勢地位。同時,自范仲淹開始,繼之有司馬光、張載、二程等都在探討《儀禮》為基礎的禮儀革新實踐。只不過當時這些禮儀的建設在極少數士大夫儒生群體及其家庭中展開,尚處在隱性的劣勢地位。
在這樣一個沒落與崛起并行的時代,與個人、人群息息相關的禮儀規(guī)范無疑受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在舊的禮儀規(guī)范亟待考究和新的禮儀規(guī)則急需重建的時候,《儀禮》受到漠視的局面隨著士大夫階層人數的增長而改變,社會潛藏著復興《儀禮》的生機。值得一提的是,《儀禮》中蘊含的宗法思想在宋代得到進一步重視。經歷五代十國的凌替后,宋初禮崩樂壞的狀況引起了新興富裕階層的不安,要求恢復宗法制度的思潮盎然興起。富家子孫很難保全祖先遺留的土地,即使是高官大族,也可能家世零替。張載曾說:“今驟得富貴者,只能為三四十年之計……既死則眾子分裂,未幾蕩盡則家遂不存?!雹輳堓d.經學理窟·宗法.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258。李覯描述了當時社會的無序狀態(tài),說:“周衰法弛,斯道以亡,庶匹商者有之矣,幼陵長者有之矣;祖以世斷,遠則忘之矣;族以服治,疏則薄之矣。骨肉或如行路?!雹蘩钣M.五宗圖序.李覯集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81,132。程頤曾感嘆:“且如豺獺皆知報本,今士大夫家多忽此,厚于奉養(yǎng)而薄于祖先,甚不可也?!镏付恢缸攉F也,知父而不知祖飛鳥是也,惟人則能知祖,若不嚴于祭祀殆與鳥獸無異矣!”⑦《二程集》,240頁。這些論述明白地記錄了當時“宗”的觀念在家庭事務里受到的極大沖擊,激發(fā)了眾多儒者試圖在家庭內重振宗法思想的熱情。⑧Patricia Buckley Ebrey.Conceptions of the Family in the Sung Dynasty.Journal of Asian Studies,1984,(2);胡志宏.西方中國古代史研究導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249-250。在12、13世紀,一個家族所能夠做的事情,包括編修族譜、積聚族田、建造祠堂、年節(jié)共祭、修建祠廟,還有就是為他們共同祭拜的神祇爭取賜封⑨(美)韓森.變遷之神:南宋時期的民間信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162。。重視家族的建設成為當時的風潮,司馬光、張載、二程、呂祖謙、張栻、朱熹等熱心關注新興士大夫階層的禮儀制度建設,為適應社會發(fā)展的需求,強調家禮、家范的重要性,成為《儀禮》學習與革新的倡導者。
社會的變化發(fā)展必然會逐步反映在當時推行的制度中。宋代禮制發(fā)展的一大特點就是“禮下庶人”,而形成宋代“禮下庶人”的直接動因是:“庶人社會地位的提高,必然要求產生適合于他們生活方式的禮儀?!雹鈼钪緞?中國禮儀制度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95-204。北宋徽宗時,朝廷修訂《政和五禮新儀》,其中涉及到庶人禮儀規(guī)定的內容很多。其中明確標有“庶人婚儀”、“庶人冠儀”、“庶人喪儀”等專門為庶人制訂的禮文。但由于《政和五禮新儀》尚未進行完善的修訂,朝廷的禮制條文中庶民禮儀仍然不十分完備,例如庶民祭祖禮儀還沒有相關規(guī)定。禮文的修訂與禮文在民間得到遵行并全面發(fā)揮影響之間還有很大差距?王美華.官方禮制的庶民化傾向與唐宋禮制下移.濟南大學學報,2006,16(1):57-62。。
渡江后的南宋,參與到科舉考試中的儒生大幅增長,士大夫階層的迅速增長更刺激了《儀禮》學在社會層面的展開。南宋人們偏安一隅,求生存、發(fā)展的最優(yōu)途徑無疑是通過科舉進入官僚階層,因而參加科舉的人數大幅度增長。但錄取比例非常小,大多數人又不得不走向手工業(yè)、商業(yè)?賈志揚.宋代科舉.臺北:三民書局,1995,228。。習儒業(yè)也成為一種普遍的謀生手段?袁采.袁氏世范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69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23。,私立書院因此蓬勃發(fā)展,講學風氣日興,這些士庶學者也在尋求價值認同和行為規(guī)范上能自拔于流俗。
在北宋、南宋交替之際,國家在政治上、軍事上變弱,知識分子的變化也很大:首先,南宋的社會精英從關心朝廷的權力轉而注重鞏固家鄉(xiāng)的基礎,地方主義成為新的社會理想。他們關注家鄉(xiāng)的表現首先是住在鄉(xiāng)村而不移居到大城市;在家鄉(xiāng)締結婚姻關系網;把錢財捐贈給家鄉(xiāng)。其次,精英開始與國家分離。朝廷和社會精英的利益有時相同,有時不同。當南宋朝廷權力衰弱時,精英把自己的利益植根于家鄉(xiāng)。他們推舉一些人當官,試圖緩和國家與地方的矛盾,但他們比以往更清醒地保持獨立,用主要精力維護家族和鄰居的利益①Robert P.Hymes.Statesmen and Gentlemen:The Elite of Fu-Chen,Chiang-His,in Nothern and Southern Sung.Cambe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胡志宏.西方中國古代史研究導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252-258。。內憂外患帶來的國家力量的減弱,使更多的家族更加緊密地團結在一起,相互依賴的程度加深,管理家族也成為必需。而以宗法制為基礎的等級禮法亟需得到加強。《儀禮》中注重宗族的傳衍和注重宗族結構中以男權為主的上下關系的宗法文化滿足了士大夫重建社會秩序的愿望?!吨熳蛹叶Y》撰述的意義,正如有關研究者指出的,“意在將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諸如出生﹑婚禮﹑喪葬以及祖先祭祀,都納入儒學指導的領域之內”,并顯示了“宋代理學家怎樣試圖在行為領域,而不僅是在思想領域占據主導地位,他們強調這套符合儒學傳統的生活秩序,還試圖抵制佛道二教在日常生活中的影響”②Patricia Buckley Ebrey.Chu Hsi’s Family Rituals:A Twelfth-century Chinese Manual for Performance of Cappings,Weddings,Funerals,and Ancestral Rite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1。。在宋代,雖然《儀禮》的研究尚處于薄弱階段,可圈可點之處不足為道,但是其《儀禮》學與社會生活實踐的聯系程度卻在不斷加強,強調在新的時代面前重新審視《儀禮》的精神內涵,在儀節(jié)上根據禮義因時制宜是其特色。朱熹編撰《家禮》、重視鄉(xiāng)禮和推崇《儀禮》正是這一社會背景下的產物。
南宋社會生活的不安定因素增多,人們依賴佛道以及民間信仰的程度在加深。佛教變通有向民間宗教下移的趨向,度牒數量的控制也使學佛不再那么容易,道教日益興盛,有由外向內轉的趨勢,這意味著佛道可能會與民眾有更加深入的接觸,因而會擁有更廣闊的民眾基礎。儒學為了抵抗佛、道二教以及民間信仰的侵蝕,亟需在思想和行為層面得到進一步梳理與發(fā)揚。朱熹及其他理學家感到危機重重,批評乃至取締淫祀的同時,也在積極加強儒學祠祀的建設。
朱熹一方面以“天理”論的建構作為批判佛、道之義的武器,完善了理學的心性論和工夫論;另一方面也嚴肅整頓禮教以維護儒學的地位。朱熹將佛老之教與儒學傳播進行了比較,說:“夫先王禮義之宮與異端鬼教之居,孰正孰邪?三綱五常之教與無君無父之說,孰利孰害?今老佛之宮遍滿天下,大郡至逾千計,小邑亦或不下數十,而公私增益,其勢未已。至于學校則一郡一縣僅一置焉,而附郭之縣或不復有。其盛衰多寡之相絕至于如此,則于邪正利害之際亦已明矣?!雹壑祆?延河奏剳七.朱文公文集卷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653。朱熹主張多建立儒學為主的學校,積極傳播儒學,以對抗佛、道的影響。他說:“既又按考此山老、佛之祠蓋以百數,兵亂之余,次第興葺,鮮不復其舊者,獨此儒館莽為荊榛。雖本軍已有軍學,足以養(yǎng)士,然此洞之興,遠自前代,累圣相傳,眷顧光寵,德意深遠,理不可廢。況境內觀寺鐘鼓相聞,殄棄彝倫,談說空幻,未有厭其多者,而先王禮義之宮,所以化民成俗之本者,乃反寂寥希闊,合軍與縣僅有三所而已?!雹堋吨煳墓募肪硎独U納南康軍任滿合奏稟事件狀》,757頁。朱熹看到傳播儒學的州縣之學建制稀少,因為主張從基層推進州縣之學,試圖與佛老之教相抗衡。
渡江后,南宋初的禮制增損較大,有一些不同于北宋的禮儀出現⑤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3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79,565,67。。和議時與金的禮儀沖突倍受士人關注⑥《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41頁。。略微安定后,恢復一些典禮,對禮制禮器的整頓較大。國家禮制的闕失、禮器的喪失以及重思振作的要求,金國禮制的振興所形成的外在張力,都成為朱熹禮學思想外在的刺激因素與關注的重點。據史載,乾道四年七月,有臣僚上奏:“臨安府風俗,自十數年來,服飾亂常,習為邊裝,聲音亂雅,好為北樂,臣竊傷悼!中原士民,延首企踵,欲復見中朝之制度者,三四十年,卻不可得;而東南之民,乃反效于異方之習而不自知,甚可痛也!今都人靜夜十百為群,吹鷓鴣,撥洋琴,使一人黑衣而舞,眾人拍手和之,傷風敗俗,不可不懲?!雹弋呫?續(xù)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長沙:岳麓書社,1992,938。這種禮樂制度遭到外族挑戰(zhàn)并浸染的現狀是朱熹需要重新認識并認真思考和應對的。朱熹在談到宋代服飾的淵源時,明確指出:“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如上領衫、靴鞋之類,先王冠服掃地盡矣?!敝祆渫笍氐亓私饬藵h服的變化,他反對恢復古制,但也主張分辨華夷。他說:“而今衣服未得復古,且要辨得華夷。”⑧《朱子語類》卷九十一,3067-3068頁?!爸袊?,禮義所自出也。”這成為需要在思想學術上重新論證的時代命題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二十七,410頁。。朱熹感嘆:“圣人事事從手頭更歷過來,所以都曉得。而今人事事都不理會。最急者是禮樂。樂固不識了,只是日用常行吉兇之禮,也都不曾講得?!雹狻吨熳诱Z類》卷三十六,1335頁。禮崩樂壞的現狀是朱熹禮學思想形成的現實動因。朱熹復興儒學的實踐始終體現在對日常冠婚喪祭等禮儀的斟酌裁損和忠實踐履中。
朱熹的《儀禮》學思想除了基于社會層面的要求之外,同樣對儒學的禮學經典進行了建設性的重構。朱熹的《儀禮》學,直接來自對王安石新學廢罷《儀禮》、推崇《周禮》的反思,朱熹認為王氏“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對學術和政治的危害都很大①殷慧,肖永明:《朱熹的周禮學思想》,《湖南大學學報》(社科版),2008(1):28-33。。反思宋代禮學研究,朱熹試圖通過編撰《儀禮經傳通解》振興儀禮學研究,消除《禮記》學研究出現的種種弊端,為士人學子學習《儀禮》提供指導。
1.旨在引導學者研習《儀禮》
《儀禮》一書,記載的是上古社會人們交往的儀節(jié)規(guī)范。由于文義古奧和名物制度難詳等原因,到唐代,《儀禮》已鮮有人問津。開元年間國子司業(yè)李元瓘奏文中云:“今明經所習,務在出身,咸以《禮記》文少,人皆競讀?!吨芏Y》,經邦之軌則;《儀禮》,莊敬之規(guī)模;《公羊》、《谷梁》,歷代崇習。今兩監(jiān)及州縣以獨學無友,四經殆絕。”②杜佑.通典卷十五.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83??梢姰敃r士人學者已多苦《儀禮》難讀。韓愈曾嘆息:“嘗苦《儀禮》難讀,又其行于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于今,誠無所用之?!雹垌n愈.讀儀禮.韓愈集.長沙:岳麓書社,2000,129。到宋代,連博通經史的歐陽修也自嘆其讀書“何嘗讀《儀禮》”④丁傅靖.宋人軼事匯編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1,377。。范祖禹談到《儀禮》一書時也認為:“其文難讀,其義難知,自古以來學者罕能潛心,故為之傳注者甚少?!雹莘蹲嬗?薦陳祥道儀禮解剳子.范太史集卷二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110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89??v觀宋代經學,相對于其他諸經的研究而言,治《儀禮》者寥若晨星,即使相較《周禮》、《禮記》而言,對《儀禮》的關注也是非常之少。不僅如此,《儀禮》學研究還曾遭受官方致命性的打擊,其標志性事件就是宋神宗熙寧四年(公元1071年)更定科舉科目,依王安石之議,認為《儀禮》并非孔子撰述,“請自今經筵毋以進講,學校毋以設官,貢舉毋以取士”,罷《儀禮》而獨存《周禮》、《禮記》之科⑥陳邦瞻.學??婆e之制.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371。。直到哲宗元祐四年(公元1088年),科舉改分詩賦、經義兩科取士,《儀禮》屬經義進士科“中經”。然而“自復詩賦,士多鄉(xiāng)習,而專經者十無二三矣”,足見習《儀禮》者甚少。正如四庫全書編者所言:“宋自熙寧中,廢罷《儀禮》,學者鮮治是經?!雹哂垃尩?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65,159。
朱熹在朝主張“孫為人君,為祖承重”,當時因沒有查尋到《儀禮》疏,后來感嘆:
舊來有明經科,便有人去讀這般書,《注》、《疏》都讀過。自王介甫新經出,廢明經學究科,人更不讀書。卒有禮文之變,更無人曉得,為害不細。如今秀才,和那本經也有不看底。⑧《朱子語類》卷八十五,2906頁。
祖宗時有開寶通禮科,學究試默義,須是念得《禮》熟,是得禮官用此等人為之。介甫一切罷去,盡令做大義。故今之禮官,不問是甚人皆可做。某嘗謂,朝廷須留此等專科,如史科亦當有。⑨《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3頁。
這就指出了王安石廢罷《儀禮》后對南宋禮學產生的重要影響,《儀禮》注疏極少人關注,秀才連本經也很少接觸。朱熹在想讓朝廷官修禮書的一奏札中明確指出,“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已甚。而博士諸生又不過誦其虛文以供應舉,至于其間亦有因儀法度數之失而立文者,則咸幽冥而莫知其源。一有大議,率用耳學臆斷而已?!雹狻吨煳墓募肪硎摹镀蛐奕Y剳子》,687頁。這說明朱熹已經充分認識到不習《儀禮》帶來的嚴重后果。朱熹通過編撰《通解》確立以《儀禮》為經,以《禮記》為傳的體系,正是一個與王安石“廢罷《儀禮》”針鋒相對的禮學思想體系,目的則在于引導士人學子關注《儀禮》,掌握學習《儀禮》的正確方法。
2.糾正杜撰之風
宋儒治《儀禮》者雖然甚少,但其著作對朱熹禮學研究的影響卻頗為深遠?有關宋代《儀禮》學研究的狀況,可參看:惠吉興:《宋代禮學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11年“禮經”部分;汪惠敏.宋代學者之儀禮研究.宋代經學之研究.臺北:臺灣師大書苑出版社,1989,233-240;吳萬居.宋代之儀禮學.宋代三禮學研究.臺北市:國立編譯館,1999,197-296;楊世文,李國玲.宋儒對儀禮的注解與辨疑.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4):90-96。。朱熹常常批評宋儒研究《儀禮》中出現的杜撰之風。朱熹所說的“杜撰”,就是自出新意,穿鑿附會,指出的是宋代學者在考察禮學時往往習慣脫離儀節(jié),多用義理來揣度禮意所產生的弊端。
朱熹曾批評陸佃禮解“多杜撰”?《朱子語類》卷八十五,2902頁。。在朱熹看來,禮義的發(fā)揮應該建立在對禮儀的準確了解上,而不能妄下論斷。脫離具體禮儀來談禮義,無疑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朱熹說:
本朝陸農師之徒,大抵說禮都要先求其義。豈知古人所以講明其義者,蓋緣其儀皆在,其具并存,耳聞目見,無非是禮,所謂“三千三百”者,較然可知,故于此論說其義,皆有據依。若是如今古禮散失,百無一二存者,如何懸空于上面說義!是說得甚么義?須是且將散失諸禮錯綜參考,令節(jié)文度數一一著實,方可推明其義。若錯綜得實,其義亦不待說而自明 矣。?《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77頁。
朱熹通過批評陸佃,指出北宋以來《儀禮》學研究的弊病在于懸空說義,不能將禮之“節(jié)文度數”一一推實。這樣就造成了禮與義之間的斷裂而遠離了禮的真正內涵,因而也就不能說服人。
朱熹也曾批評林栗論禮“都是杜撰”?《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4頁。。朱熹與林栗關于《易》、《西銘》上的爭執(zhí)也是南宋學術史上眾所周知的公案,而之后引發(fā)的偽學之稱,也實因學術分歧肇其端。仔細分析兩人的爭辯關鍵之所在,與禮學關系甚大。據朱熹所記:
又論《西銘》,予曰:“無可疑處,卻是侍郎未曉其文義,所以不免致疑。其余未暇悉辨,只‘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一句,全錯讀了,尤為明白。本文之意,蓋曰人皆天地之子,而大君乃其嫡長子,所謂宗子,有君道者也。故曰大君者,乃吾父母之宗子爾,非如侍郎所說‘既為父母,又降而為子’也?!绷衷唬骸白谧尤绾问堑臻L子?”予曰:“此正以繼禰之宗為喻爾。繼禰之宗,兄弟宗之,非父母之嫡長子而何?此事它人容或不曉,侍郎以禮學名家,豈不曉乎?”林乃俯首無說而去,然意象殊不平。①《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一《記林黃中辨易西銘》,3407-3408頁。
林栗將《西銘》中“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也”此句中的“父母”、“宗子”理解成并列的名詞,因而迷惑:大君,怎么一時指父母,一時又指宗子呢?因而指責其論“何其親疏厚薄尊卑之不倫也”,“是其易位亂倫,名教之大賊也”。②《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一《記林黃中辨易西銘》,3409頁。朱熹認為應將“父母”、“宗子”解釋為“父母的宗子”這樣一個偏正結構的名詞詞組。而林栗竟不解宗子與嫡長子之間的聯系,所以被朱熹譏諷說,你以禮學名家,怎么這點都不知道呢?
朱熹對當時禮學研究中盛行的杜撰之風非常擔憂,時常提醒學者們引以為戒。輔廣所記的一段話可以說明:
劉原父好古,在長安,偶得一周敦。其中刻云“弡中”,原父遂以為周張仲之器。后又得一枚,刻云“弡伯”,遂以為張伯。曰:“《詩》言‘張仲孝友’,則仲必有兄矣?!彼熳縻懯銎涫隆:髞碲w明誠《金石錄》辨之,云“弡”非“張”,乃某字也。今之說禮無所據而杜撰者,此類也。③《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5頁。
劉原父乃劉敞。朱熹以劉敞為例,實有深意。劉敞曾經見《儀禮》有《士相見禮》,而《禮記》卻無《士相見義》,于是模仿古人為文,撰寫了《士相見義》。有人曾問朱熹所補“致知”章為何不效仿《禮記》文體,朱熹說效而為之,可是竟不能成。④《朱子語類》卷十六,514頁。朱熹之學也多未脫宋儒改經補傳之風氣的影響,其以劉敞為例,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當然,朱熹不同于時儒之處,在于他能迅速而敏銳地對自身學術進行反思、調整。通過分析批評宋代學者《儀禮》研究中的杜撰之習,反省自身禮學思想,朱熹最終明確了禮學研究的基本態(tài)度應該就是審慎客觀地考據實證。
在評價張載、二程、司馬光、呂大臨的禮書時,朱熹以是否合《儀禮》作為標準。朱熹認為張載和二程所制禮多為古禮,“多不本諸《儀禮》,有自杜撰處”;司馬光禮書多“本諸《儀禮》,最為適古今之宜”⑤《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3頁。。呂大臨“集諸家之說補《儀禮》,以《儀禮》為骨”⑥《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4頁。。司馬光、呂大臨論禮因最接近《儀禮》本義而受朱熹推崇。在評價南宋張淳所作的儀禮校定工作時,朱熹充分肯定他為《儀禮》研究所做出的貢獻,認為其精密仔細,為士人學者研讀《儀禮》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版本。但也指出其“號為精密,然亦不能無舛謬”⑦《朱文公文集》卷七十《記永嘉儀禮誤字》,3390頁。,如指出其“于目錄中冠禮玄端處便錯了”⑧《朱子語類》卷八十五,2900頁。。這說明朱熹開始注重以《儀禮》為本經的考證,力求允當。
朱熹對南宋時期的禮學家王普多贊譽,謂其“禮學律歷皆極精深。蓋其所著皆據本而言,非出私臆?!雹帷吨熳诱Z類》卷八十四,2884頁。朱熹曾細考其書,認為其考訂精確,信而有征,極不易得,“卻不似今人杜撰胡說”⑩《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4頁。。朱熹所言王普,實為南渡以來朝廷重要的禮學專家,曾參與南宋許多重大的禮制討論。陸游曾贊王普“長于禮樂,歷代及國朝議禮之書悉能成誦,亦可謂一時之杰”?陸游.老學庵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79,77。。據史載,紹興三年十二月,常祀天地以少牢,輔臣請復太牢以祭。事既行,王普認為故事只有大享明堂用太牢,于是停用犢?畢沅.續(xù)資治通鑒卷一一二.長沙:岳麓書社,1992,521。。紹興四年五月甲戌,國子監(jiān)丞王普上奏言明堂典禮未正者十二事?《續(xù)資治通鑒》卷一一三,529頁。。紹興三十一年九月初,王普巧妙地用元豐禮妥善處理了祀五天帝、五人帝以及五官神位的問題?《續(xù)資治通鑒》卷一三四,838頁。。淳熙元年六月初,王普繼紹興五年董棻建議,復請正太祖東向之尊?《續(xù)資治通鑒》卷一四四,996頁。。清秦蕙田評價董棻、王普所奏,“為得經權之宜”?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九十九.文淵閣四庫全書13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00。。從朱熹對王普的評價可知其治《儀禮》的傾向。朱熹評價考禮的標準是不能憑空臆說,應該有經史依據,符合禮儀規(guī)定。
從以上評論我們可以看出,朱熹評價儒者禮學是以《儀禮》作為準繩,合《儀禮》者多稱頌,不合《儀禮》者多憑臆杜撰。總之,朱熹看到了“今士人讀《禮記》而不讀《儀禮》”所產生的懸空說禮義,因而“不能見其本末”的弊端?《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8頁。。朱熹撰《儀禮經傳通解》正是為了扭轉宋儒論禮多杜撰的風氣,主張一定要回到考證本經上來。
3.對宋代《禮記》學研究的反思
朱熹認為,就典禮的產生、禮儀書本的撰作和禮義的闡發(fā)來說,《儀禮》是記錄禮典、禮儀的成書,具有“本”的價值、“經”的地位。《禮記》是后代諸儒闡發(fā)禮義的篇章結集,只具“末”的價值、“傳”的地位。
宋代《禮記》雖列為科舉考試科目,但是選考的人卻仍然很少。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判國子監(jiān)張璪說:“治禮舉人比《易》、《詩》、《書》舉人絕少,乞自今在京發(fā)解禮部進士,《周禮》、《禮記》比他經分數倍取?!雹倮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812。政策上對禮學的優(yōu)待,反襯出治禮者的稀少。哲宗元符元年(公元1098年),又詔“凡太學試,令優(yōu)取二禮(《周禮》、《禮記》),許占全額之半,而以其半及他經”②脫脫等.宋史卷一五七.北京:中華書局,1985,3662。。南宋紹興二十二年(公元1152年)七月辛酉,司勛員外郎兼權國子司業(yè)孫仲鰲這樣描述當時的禮學研習情況:“今日習禮之士比之他經,十無一二,以前舉言之,天下薦名于禮部者凡二千七百五十余人,而習《禮記》止四十人,習《周禮》止五十人,可謂鮮矣。竊恐禮學寖以無傳,此亦扶持斯文者所當深慮也?!雹劾钚膫?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32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290。足見在當時習《周禮》、《禮記》者尚屈指可數。紹興二十七年(公元1157年),詔“如治二禮(《周禮》、《禮記》)文義優(yōu)長,許侵用諸經分數”④《宋史》卷一五六,3630頁。。以上均表明全面熟習《禮記》的人數甚少。
王安石廢罷《儀禮》,倡導學習《禮記》,這對于南宋力求通過科舉而進入官場的學子們來說,新學浸染下《禮記》學著作的影響深遠而廣泛,而一旦朝廷倡導恢復三《禮》之學,新學的痕跡卻難以一下子消除。魏了翁曾這樣描述宋代《禮記》學的研究狀況:
自《正義》既出,先儒全書泯不復見,自列于科目,博士諸生亦不過習其句讀,以為利祿計。至金陵王氏又罷《儀禮》取士,而僅存《周官》、戴《記》之科,而士之習于禮者滋鮮。就戴《記》而言,如《檀弓》、《喪禮》諸篇既指為兇事,罕所記省,則其所習僅一二十篇耳。茍不得其義則又諉曰“漢儒之說也”,棄不復講。所謂解說之詳,僅有方、馬、陳、陸諸家,然而述王氏之說者也。惟關、洛諸大儒,上承洙泗之傳,乃僅與門人弟子難疑答問,而未及著為全書。⑤魏了翁.衛(wèi)正叔禮記集說序.鶴山集卷五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117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603-604。
據衛(wèi)湜言,王安石也曾解《曲禮》上下、《王制》、《月令》、《文王世子》、《禮運》、《禮器》、《郊特牲》、《內則》、《玉藻》、《明堂位》、《大傳》、《中庸》、《大學》、《投壺》十五篇⑥朱彝尊.經義考卷一四二.北京:中華書局,1998,750。。依魏了翁的說法,以是否有《禮記》全書判斷,承王安石新學之緒的方愨、馬晞孟、陳祥道、陸佃著有成書,且影響很大。而如張載、二程等理學家則沒有成書,只據《禮記》中的單篇有解說,影響僅在門人弟子中。
朱熹指出受新學影響的《禮記》學品味格調均不高:
今士人讀《禮記》而不讀《儀禮》,故不能見其本末。場屋中《禮記》義,格調皆凡下。蓋《禮記》解行于世者,如方、馬之屬,源流出于熙豐。士人作義者多讀此,故然。⑦《朱子語類》卷八十四,2888頁。
條中“方”指方愨,字性夫,曾撰《禮記解》二十卷,以王安石父子于《禮記》獨無解義,于是取其所撰《三經義》及《字說》闡發(fā)注解?!榜R”指馬晞孟,字彥醇,曾撰《禮記解》七十卷,亦宗王氏。⑧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8。衛(wèi)湜評價方氏、馬氏的《禮記解》:“方氏最詳,馬氏頗略?!睂τ陉懙璧摹抖Y記解》則評價道:“陸氏說多可取,間有穿鑿,亦字學之誤也。”⑨《經義考》卷一四一,744頁。朱熹則中肯地指出:“方、馬二解,合當參考,盡有好處,不可以其新學而黜之”,并指出陸佃在《禮記》句讀方面實有超越前人的地方⑩《朱子語類》卷八十七,2942頁。。但是正如前面已經論及的,朱熹認為其禮學最大的缺憾就是憑空說義,多憑臆杜撰。因此朱熹極力主張《禮記》結合《儀禮》學習,才能使懸空的義理找到歸宿,將禮義和禮儀結合起來才是出路。
與王安石相似,宋代學者也有雖無成書,但就多篇發(fā)揮其義者:邢昺《禮選》二十卷、李格非《禮記精義》十一篇、周諝《禮記解》十七篇。值得注意的是與朱熹同時代的夏休曾有《破禮記》二十篇,盡管被唐仲友諷刺:“至于會稽夏休《破禮記》之書,此如子孫不聞前世之事而臆度祖父之傳為非是,謂吾獨見圣人之心,乃圣人所謂不知而作,非吾所敢同也”?章如愚.群書考索續(xù)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938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10。。衛(wèi)湜亦譏其“斷章析句,妄加譏詆,《中庸》、《大學》猶且不免,其不知量,甚矣”?《經義考》卷一四二,747頁。,但我們發(fā)現,夏休立論旨意似與朱熹有共同之處,夏休認為“《禮記》多漢儒雜記,于義有未安者,乃援禮經以破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1560?!丁氰€、陳傅良非常推崇夏休所著《井田譜》,曾為之刊刻撰序。夏休重視《周禮》,強調制度建設,其用《儀禮》來論《禮記》的嘗試可能影響了朱熹。夏休《破禮記》的出現至少說明永嘉學術界當時已經有這樣的思想產生。另外,朱熹一直對高閌的《送終禮》非常推崇,認為高氏《送終禮》勝過司馬光的《書儀》。?朱子語類》卷八十五,2899頁。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與朱熹交往甚篤的劉清之去世前夕,亦取高氏《送終禮》以授其二子,并告之:“自斂至葬,視此從事”。?《宋史》卷四百三十七,12956頁。但是朱熹也看到,通禮學和春秋學、宗程頤之學的高閌,在編撰鄉(xiāng)飲酒儀時鬧了很大的笑話。朱熹說:
明州行鄉(xiāng)飲酒禮,其儀乃是高抑崇撰。如何不曾看《儀禮》,只將《禮記·鄉(xiāng)飲酒義》做這文字。似乎編入《國史》、《實錄》,果然是貽笑千古者也?、佟吨熳诱Z類》卷八十七,2989頁。
紹興初,為鄉(xiāng)飲酒禮,朝廷行下一儀制極乖陋。此時乃高抑崇為禮官??此麨橹斀K喪禮,是煞看許多文字,如《儀禮》一齊都考得子細。如何定鄉(xiāng)飲酒禮乃如此疏繆?②《朱子語類》卷八十七,2989頁。
在朱熹看來,如果不正確理解《儀禮》和《禮記》的關系,在處理禮學具體問題上就會以《禮記》代替《儀禮》,觀念上的錯誤終導致具體的謬誤。朱熹的《儀禮》觀正是在反思當時《禮記》學思想的過程中確立的。
宋代的《禮記》學多單獨成篇的作品。如李覯《明堂定制圖》,劉敞《投壺義》,司馬光《投壺新格》,呂祖謙《少儀外傳》,楊簡《孔子閑居解》等。又因宋儒多注重闡發(fā)心性義理之學,追尋道德性命之源,因而《中庸》、《大學》兩篇釋義尤豐富。《中庸》如呂大臨《中庸后解》、晁說之《中庸解》、楊時《中庸解》、侯仲良《中庸說》、郭忠孝《中庸說》、張九成《中庸說》、石墪《中庸集解》、劉黻《中庸就正錄》、黎立武《中庸指歸》和《中庸分章》、王柏《訂古中庸》等。朱熹亦有《中庸輯略》和《中庸章句》?!洞髮W》則有司馬光《大學廣義》、程顥《大學定本》、程頤《大學定本》、呂大臨《大學解》、蕭欲仁《大學篇》、真德秀《大學衍義補》、董槐《大學記》、黎立武《大學本旨》、車若水《大學沿革論》、王柏《大學》等。朱熹亦有《大學章句》。由于《禮記》篇中《中庸》、《大學》多心性之理,格物致知之道,尤其為理學家所尊崇。朱熹將《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并列而為《四書》,使其成為進階六經的階梯。
朱熹最初希望能將早期關于《大學》、《中庸》等篇的義理探討所得貫穿于《通解》的編寫。王過說:“先生編《禮》,欲以《中庸》、《大學》、《學記》等篇置之卷端為《禮本》。”③《朱子語類》卷十九,663頁。后來《通解》雖并未將此三篇置于卷端,以為禮本,但實際上朱熹已經將《中庸》、《大學》、《學記》中關于禮義的探討滲入了禮書的綱目之中。朱熹在對待禮的態(tài)度上一向主張應優(yōu)先領會義理。據葉賀孫所錄:
楊通老問《禮書》。曰:“看《禮書》,見古人極有精密處,事無微細,各各有義理。然又須自家工夫到,方看得古人意思出。若自家工夫未到,只見得度數文為之末,如此豈能識得深意?如將一碗干硬底飯來吃,有甚滋味?若白地將自家所見揣摸他本來意思不如此,也不濟事。兼自家工夫未到,只去理會這個,下梢溺于器數,一齊都昏倒了。如今度得未可盡曉其意,且要識得大綱?!雹堋吨熳诱Z類》卷八十四,2887頁。
朱熹的意思是,《儀禮》雖然是典禮儀式的記錄,但義理精微之處已暗藏其中。因此須將《禮記》中關于禮義的闡釋與《儀禮》中的儀節(jié)相互參照,才能真正懂得禮學。朱熹所言“自家工夫”一方面是指對天人性命之理的察識,另一方面是通過服膺天理來涵養(yǎng)本原,同時在修身中踐履禮儀。有涵養(yǎng)察識作為基礎,才能真正理解原初之禮,才能真心誠意踐履當下之禮。朱熹嚴肅地告訴學禮者,“禮學是一大事,不可不講,然亦須看得義理分明,有余力時及之乃佳。不然,徒弊精神,無補于學問之實也?!雹荨吨煳墓募肪砦迨拧洞痍惒徘洹?,2848頁。如果不能將玄虛的義理找到經典和現實的依據,就只能汲汲于名物器數而不能真正有補于世教。衛(wèi)湜曾指出當時學習《禮記》的學者往往“窮性理者略度數,推度數者遺性理”⑥《經義考》卷一四二,748頁。。朱熹的目的正在于將性理的探討與度數的推明有機地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