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棟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美國憲法第六條修正案規(guī)定的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可以說是美國死刑案件中最具爭議的問題之一。這不僅是由于死刑案件既有定罪程序,又有量刑程序,并涉及赦免等多方面問題的特殊復雜性,還由于得到律師幫助的權利被認為是居于面對死刑的被告人的所有權利的核心。①趙娟:《美國服刑人員訴諸司法之權利的憲法保護研究——以美國憲法判例為對象》,《政法論叢》2011年第4期。正如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986年基梅爾曼訴莫里森(Kimmelman V.Morrison)案中指出的:“沒有獲得律師幫助的權利,公正審判本身將成為無源之水……因為只有借重于律師的幫助,被告人才能保障他的其他權利。”②Kimmelaman v.Morrison,477 U.S.365,377(1986);see also,United States v.Cronic,466 U.S.648,653(1984)(“沒有律師,審判權利本身將不太可能”).
美國認可死刑被告人有獲得律師幫助的憲法權利的歷史并不長,直到1932年,死刑案件的貧窮被告人還很少有機會得到律師的幫助,聯(lián)邦法律并沒有規(guī)定各州有義務出錢為他們聘請律師。1938年,在約翰遜訴澤爾布斯特(Johnson V.Zerbst)案中,③304 U.S.458(1938).這一權利在可能遭到監(jiān)禁的聯(lián)邦犯罪中得到了認可。1963年,所有重罪案件的被告人得到了由法庭指派律師的權利,④Gideon v.Wainwright,372 U.S.335(1963).1972年,這一權利又延伸到了涉及監(jiān)禁刑的違警案件中。⑤Argersinger v.Hamlin,407 U.S.25(1972).
美國律協(xié)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主張呢?事實上,其良苦用心不外乎出于以下兩方面的原因:(1)法官,無論是選舉的、再選連任的,還是任命的,都容易屈從于與死刑案件相關的政治壓力;(2)在死刑案件中,法官指派的律師的素質經常遠低于職業(yè)要求于他們本應具有的水平。
在美國的38個死刑州中有32個州的法官是通過選舉的方式產生的,⑥See Stephen B.Bright,Elected Judges and the Death Penalty in Texas:Why Full Habeas Corpus Review by Independent Federal Judges Is Indispensable Protecting Constitutional Rights.78 Texas L.Rev.1805,1807(2000).也就是說,在州法院,絕大多數審理死刑案件的法官是選民投票產生的,并由選民投票決定其是否能獲得連任以繼續(xù)作為法官審理案件。
2003年,美國律師協(xié)會公布了一份報告:《處于危險中的司法》(Justice in Jeopardy)。這一報告是以美國律協(xié)2003年8月的年會通過的有關司法獨立問題的一項決議為基礎作出的。①S ee ABA COMM’N ON THE 21STCENTURY JUDICIARY,Justice in Jeopardy(2003),available at http://www.Manningproductions.Com/ABA263/finalreport.Pdf.報告指出,“全國的州法院的法官”都會因為他們對于死刑和其他刑事問題的判決而在連任選舉中受到攻擊。例如,1996年,田納西州保守聯(lián)盟(Tennessee Conservative Union)和其它幾個組織成功地發(fā)起了一場反對田納西州法官彭妮·懷特(Penny White)的運動,原因是她對一個撤銷原審死刑判決的裁定投了贊成票。此前,田納西州最高法院曾撤銷或發(fā)回重審了大約60%的死刑案件,而此后在絕大多數死刑案件中都維持了原判。當作出維持判決時,法院的行政官員會被指派向新聞界發(fā)布消息。在得克薩斯州,州刑事上訴法院法官查爾斯·F·貝爾德(Charles F.Baird)在1998年的選舉中失敗,原因是他在法院駁回死囚犯卡拉·費伊·塔克(Karla Faye Tucker)的人身保護令申請的裁定中發(fā)表了不同意見。②B reaking the Most Vulnerable Branch,Do Rising Threats to Judicial Independence Preclude Due Process in Capital Cases?31 COLUM.HUM.RTS.L.REV.(1999)at 133.在裁定作出后的第二天,貝爾德的連任選舉顧問明確告訴他:“這是你在你的政治生涯中做得最糟的一件事。”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該刑事上訴法院的另一位法官在競選時承諾:“如果你選擇了我,我將永遠不會對任何一個死刑謀殺案投票贊成撤銷?!彼晒Φ氐玫搅肆硪粋€五年的任期,在這五年中的大約250個死刑案件中,她的確不曾同意撤銷其中的任何一個死刑判決。因為對死刑的傾向性態(tài)度而受到攻擊,即使沒有使現(xiàn)任的法官在選舉中失敗,這一點依然會對法官產生影響。例如,北卡羅來納州最高法院首席法官詹姆斯·??怂_姆(James Exum)在成功地得到連任之后,便決定不會再謀求下一個連任了。因為在這場選舉中,盡管在他的法官生涯中曾投票支持了大量的死刑判決,他還是由于個人對死刑的反對態(tài)度而受到了攻擊。③S ee James Exum,Politics& the Death Penalty:Can Rational Discourse and Due Process Survive the Perceived Political Pressure?,21 FORDHAM URB.L.J.239,271-73(1994).
綜上可見,目前情況下,在法官連任選舉中的政治性趨勢很難遏制,因為“特殊利益集團發(fā)現(xiàn)他們可以排除令人不快的法官,并對州的司法政策產生影響”。④T raciel v.Reid,The Politicization of Retention Elections:Lessons from the Defeat of Justices Lanphier and White,83 JUDICATURE 68,77(1999).
在承受死刑的政治壓力這一點上,不僅是選舉制的法官,任命制產生的法官也不能除外。不論是在州還是聯(lián)邦系統(tǒng),那些希望被任命為法官的人以及希望被選入更高級別法院的法官,同樣面臨著這種壓力。
在州系統(tǒng)中,一個突出的例子是加利福尼亞州州長格雷·戴維斯(Gray Davis)。金門大學法學院院長彼得·基恩(Peter Keane)曾對此作過描述,幾位由于可能得到法官任命而與州長會見的人,對他們被問及的有關死刑的問題感到“極為震驚”。這位州長要求這些法官候選人承認“他們認為死刑是除了切片面包以外最重要的東西”。⑤Maura Dolan,Execution Issue Clouds Davis’Judicial Selections,L.A.TIMES,Nov.13,1999,at A 1.戴維斯的發(fā)言人希拉里·麥克萊恩(Hilary McLean)宣稱,所有被戴維斯任命的法官“理所當然地要明確地表示出他們將支持(有關死刑的)法律”,如果他們個人對死刑持反對態(tài)度,“這樣的人會被問到有關死刑、有關程序的一些附加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這個人是否會得到州長的任命,我不得而知”。⑥Maura Dolan,Execution Issue Clouds Davis’Judicial Selections,L.A.TIMES,Nov.13,1999,at A 1.
在聯(lián)邦系統(tǒng)中,當時是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中的反對黨議員,現(xiàn)任這一委員會主席的奧林·G·哈奇(Orrin G.Hatch),在1993年時發(fā)表聲明宣布共和黨將反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的任何法官提名,如果這位候選人不主張執(zhí)行死刑的話。共和黨議員們指出:“死刑是一個政治性很強的問題,即便以此為由反對法官候選人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它也是值得引起關注的?!雹逽ee Neil A.Lewis,G.O.P.to Challenge Judicial Nominees Who Oppose Death Penalty,N.Y.TIMES,Oct,15,1993,at A 26.在共和黨作為反對黨的其后兩年中,克林頓總統(tǒng)任命的聯(lián)邦法官里,未能被這一理由反對成功的只有兩位,他們是羅斯瑪麗·巴基特(Rosemary Barkett)和瑪薩·克雷格·多特里(Martha Craig Daughtrey),這兩個人在上訴法院的職位得到了批準。1995年,共和黨贏得了對參議院的控制,繼續(xù)把死刑作為法官任命批準程序中的一個重要的審查內容。
1999年10月,參議院否決了密蘇西州最高法院法官龍尼·懷特(Ronnie White)擔任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法官的提名。①See Anthony Lewis,Hypocrites in Power,N.Y.TIMES,Nov.9,1999,at A 25.除了缺席的以外,其他共和黨參議員對提名投了反對票。他們這么做是遵從了密蘇西州參議員約翰·阿什克羅夫特(John Ashcroft)的建議,阿什克羅夫特參議員正打算競選連任,他聲稱懷特法官是“親犯罪的”(Pro-criminal),“對死刑有著嚴重的偏見”。這些指責值得質疑,特別是在懷特法官對大多數死刑案件均投票贊成維持原判并得到了密蘇西州警察組織支持的情況下。
阿什克羅夫特在2001年被提名并批準擔任了美國的司法部長,也就是聯(lián)邦總檢察長,這本身就向那些希望成為聯(lián)邦法官或希望到更高級別法院工作的現(xiàn)任聯(lián)邦法官們傳遞了一個信息:他們最好能確保不僅在有爭議的案件中避免投票推翻死刑判決,而且他們還必須在死刑案件中保持一個維持原判的非常高的百分比。②A BA GUIDELINES FOR THE APPOINTMENT AND PERFORMANCE OF DEFENSE COUNSEL IN DEATH PENALTY CASES,(rev.ed.2003).n.46(citing JAMES S.LIEBMAN ET AL.,A BROKEN SYSTEM:ERROR RATES IN CAPITAL CASES,1973 -1995,pt,1.app.A,at 5-6(2000)).美國聯(lián)邦總檢察長的這種強烈的傾向,事實上在阿什克羅夫特之后的幾任司法部長身上也多有體現(xiàn),這是由美國的檢察制度的特點決定的。
由于死刑案件必須以檢察官“尋求”(seek to)死刑為前提,檢察官在死刑案件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某種程度上說,檢察官對死刑的態(tài)度直接影響了被判處死刑和實際執(zhí)行死刑的數量。檢察官一方面可以通過對死刑罪名的指控,控制死刑數量的多寡,另一方面,當大陪審團不同意檢察官的死刑罪名指控時(事實上,這種情況很少發(fā)生),檢察官既可以在補充新的證據后,要求同一陪審團重新審查,也可以要求法院另行召集大陪審團予以審查,通過更換陪審團,達到實現(xiàn)死刑罪名指控的目的。
美國各州對檢察官是否起訴的審查標準不一,一般而言分為“相當理由”(probable cause)與“初步證明”(prima facie)兩大類型。對于“相當理由”,法院解釋為:“如果一個正常謹慎的人,對被告會形成有罪的強烈懷疑,即具備相當理由?!薄俺醪阶C明”的意思是:“既有的證據,即使無需詮釋,也足以確保有罪判決的成立?!币话愣裕^的“初步證明”是較“相當理由”更高程度的證明,其意為就檢察官所提出的證據,作最有利于檢察官的解釋,足以支持裁判者形成確認被告有罪的心證。
死刑案件必須經過大陪審團審查的本意是,讓一個獨立的機構對檢察官所持的證據作出客觀評價,以防止檢察官在沒有充足證據的情況下強迫被告人接受審判。但實際上,由于只聽檢察官的一面之詞,大陪審團在絕大多數案件中都會同意檢察官的請求,對被告人提出犯罪控告。在現(xiàn)行大陪審團制度下,大陪審團很難起到客觀評價檢察官證據的作用。
事實上,真正能夠對檢察官形成控制的是來自其他一些方面。一方面,在聯(lián)邦司法系統(tǒng)中,聯(lián)邦檢察官要提起死刑指控(Capital Charges)必須根據司法部條例首先獲得聯(lián)邦總檢察長的授權。另一方面,在美國的絕大多數州,地區(qū)檢察官由選民選舉產生。經選舉產生的檢察官只對選民負責,他在決定如何執(zhí)法時往往會考慮地方選民的意向。由于美國政治中的民粹主義(Populist)性質,在美國,一個廣為接受的事實是,任何一個政治候選人如果被認為對‘犯罪軟弱’,那么他/她決不可能在總統(tǒng)、州長和其他高級官員的競選中獲勝。檢察官希望在選民心目中樹立自己是打擊犯罪的斗士的形象,這種形象有利于檢察官競選連任。在美國政治中,檢察官職位是競選更高公職的跳板。許多有心從政的人都從競選地區(qū)檢察官開始。美國的許多參議員、眾議員、州長、市長,都是從競選地區(qū)檢察官開始自己的政治生涯的。因此,民眾對待死刑的態(tài)度,事實上會左右檢察官的決定,這也正是南部較保守的州像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等地的檢察官更多地“尋求”死刑的根本原因。
美國律協(xié)建議由“獨立于司法部門”的機構來指派律師,除了上述法官和檢察官受到的政治壓力的原因之外,還由于在實踐中,法官指派律師暴露出了大量的問題,民眾對這種制度的合理性產生了廣泛的質疑。
2001年7月,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桑德拉·戴·奧康納(Sandra Day O’Connor)就對這一問題表示了憂慮,她指出,由于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也許已經是時候確定一個指派律師的最低標準,并且對他們的開銷給以充足的補償了”。③O’Connor Questions Death Penalty,N.Y.TIMES,July 4,2001,at A 9.在這一年的早些時候,法官魯思·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曾說過:“在這么多的在死刑執(zhí)行前一天晚上向最高法院提出中止執(zhí)行的案件里,我從沒有見過一起是在審判中得到了很好的代理的?!雹貯nne Gearan,Supreme Court Justice Supports Death Penalty Moratorium ASSOCIATED PRESS,Apr.10,2001;See ABA GUIDELINES FOR THE APPOINTMENT AND PERFORMANCE OF DEFENSE COUNSEL IN DEATH PENALTY CASES,(rev.ed.2003).At Guideline 1.1,text accompany note 30.
新聞媒體也經常揭示出在各州存在的嚴重的問題。例如,西雅圖的一家名為Seattle Post-Intelligencer的報紙報道說,自1981年以來,在大約20%的死刑案件中的“法庭指派的律師曾經或者后來被吊銷執(zhí)業(yè)資格、暫停執(zhí)業(yè)甚至受到刑事指控”。②L ise Olsen,Capital Defense on the Cheap;In Clark County,Overworked Defense Lawyers are Paid Cut- rate Fees,Epitomizing the Break Down of the State’s Public-Defense System,SEATTLE POST -INTELLIGENCER,Aug,8,2001,at A 1.
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一位調查者經調查之后揭露說:“費城的貧窮被告人經常發(fā)現(xiàn)他們的指定代理律師是選區(qū)的領導人、選區(qū)委員會的成員、失意的政客、法官的兒子、政黨的首腦以及法官競選的捐助人?!雹跢redric N.Tulsky,Big—time Trials,Small Time Defenses,PHILA.INQUIRER,Sept.14,1992,at A 1.這位調查人進一步指出,在一年的謀殺案件中被指定次數最多的律師是一位前法官,他因為行為不檢而被免除了法官職位,被指派達34次之多。④S ee Roxanne Patel& Fredric N.Tulsky,The Former City Judge Who Defended 34 Murder Suspects in a year,PHILA.INQUIRER,Sept.14,1992,at A 8.這位調查者披露:“甚至負責這一制度的官員們都說,他們自己的交通案件也不會讓某些在謀殺案中被指定為貧窮被告人的辯護律師的人來代理。⑤Fredric N.Tulsky,Big—time Trials,Small Time Defenses,PHILA.INQUIRER,Sept.14,1992,at A 1.
由此,賓夕法尼亞州判處死刑的案件很大一部分來自于費城就不那么令人吃驚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該地區(qū)的檢察官比其它地區(qū)更傾向于尋求判處死刑,更因為在費城的案件中法官指派律師提供的糟糕的代理服務。
這位調查人的努力的一個直接后果就是費城的公共辯護辦公室首次被允許代理死刑案件。此后,由該辦公室代理的被告人中,沒有一例被判處死刑的,而此前,大量的由法官指派律師代理的被告人被處以了死刑。⑥S teve Brewer& Mike Tolson,Court- appointed defense:Critics charge the system is unfair,HOUSTON CHRONICLE(Feb.6,2001),available at http://www.Chron.Com/cs/CDA/story.hts/special/penalty/816535(last visited Sept,12,2005).
2002年,公認其死刑案件指派律師的素質存在嚴重問題的加利福尼亞州通過了一些死刑案件代理律師的資格標準。⑦Clair Cooper,Bar Raised for Lawyers in Death Penalty Cases,SACRAMENTO BEE,Dec.14,2002.然而,這些標準中的一條規(guī)則留下了一個空子,就是允許法官依其自由裁量指派那些不夠標準的律師。“將辯護律師的選擇權交給了法官,而這位法官可能對死刑案件缺乏經驗或者正迫于當地的壓力?!倍硪环矫?,州最高法院首席法官羅納德·喬治(Ronald George)解釋說,設置這些標準起碼對那些無能力又多年代理死刑案件的律師能有所限制,因為,現(xiàn)在法官有依據可以說:“我能排除他?!雹郈lair Cooper,Bar Raised for Lawyers in Death Penalty Cases,SACRAMENTO BEE,Dec.14,2002.
在死刑案件中由法官負責指派律師時,這些被指派的律師就會面臨一個潛在的利益沖突:希望能令法官滿意以便獲得更多指派與滿腔熱忱地代表他當事人利益的責任之間的沖突。考慮到上文述及的法官在死刑案件中承受的政治壓力,當他們希望連任或者得到更高級別法院的職位時,的確存在著這樣的現(xiàn)實危險,就是他們可能會選擇指派那些不愿或不能提出強硬的抗辯或關鍵性反對意見的律師來代理案件。
經驗表明,這不僅僅是一個危險,而且在美國所有的死刑州是一個制度性的現(xiàn)實。結果是很多罪犯之所以會被執(zhí)行死刑,不僅是因為他們的指定律師表現(xiàn)不佳,而且更因為他們就沒打算表現(xiàn)得很好。
因此,如前所述,修訂后的《準則》堅決主張應當由一個獨立的機構負責為貧窮被告人指派律師,該機構應獨立于政府和法院,根據確定的標準來選擇律師。這雖然不能解決指定律師制度中的所有問題,但相信會對提高死刑案件的質量和可靠性產生積極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