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思,田英宣,2
(1.南開大學 中國社會史中心研究室,天津 300192;2.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交流學院,天津 300204)
合作化文本中的分家行為分析
——以《三里灣》為中心
張 思1,田英宣1,2
(1.南開大學 中國社會史中心研究室,天津 300192;2.天津外國語大學 國際交流學院,天津 300204)
以當代文學中第一部描述合作化運動的長篇小說《三里灣》為中心,通過深入解讀文本中有關分家的描述,探討推行合作化運動過程中基層政權對民間習俗的巧妙借用,以及政治力量推行下的分家習俗對農(nóng)村傳統(tǒng)大家庭和家庭倫理、家庭秩序的影響。
合作化文本;分家行為;《三里灣》;民間習俗;政治運作
作為合作化的典型文本,《創(chuàng)業(yè)史》用農(nóng)村格言“家業(yè)使弟兄們分裂,勞動把一村人團結起來”[1]來概括合作化運動對農(nóng)村、農(nóng)民們的影響;而1959年發(fā)表的《山鄉(xiāng)巨變》則明確表明:“合作化運動是農(nóng)村的一次深刻的革命,個體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舊的生產(chǎn)關系和新的生產(chǎn)關系的這些劇烈尖銳的矛盾,必然波及每一個家庭,深入每一個人的心底?!保?]深入解讀此時期合作化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合作化運動對家庭的沖擊和影響體現(xiàn)在父權的衰落、家長制的瓦解上;傳統(tǒng)聚族而居的大家庭迅速為一個個以夫妻關系為主軸的核心家庭所代替;《三里灣》《創(chuàng)業(yè)史》《山鄉(xiāng)巨變》《艷陽天》這幾部合作化的典型文本,每一部都存在著因互助合作而帶來的父子間的矛盾和沖突;傳統(tǒng)的分家析產(chǎn)、異爨而居的民間習俗在文本中具有了政治運作的色彩和意味,成為解決父子矛盾、推動家庭中統(tǒng)一合作化運動意見的強有力的手段;日漸普遍的分家習俗、逐漸提前的分家要求迅速導致了中國農(nóng)村中大家庭的解體。本文以當代文學中第一部描述合作化運動的長篇小說《三里灣》為中心,通過深入解讀文本中有關分家的描述,探討合作化運動推行過程中基層政權對民間習俗的巧妙借用,以及政治力量推行下的分家習俗對農(nóng)村傳統(tǒng)大家庭和家庭倫理、家庭秩序的影響。
馬家是三里灣村有名的封建家長制大家庭:這個家庭由封建家長馬多壽、封建婆婆“常有理”掌權;四個兒子:馬有余、馬有福、馬有喜、馬有翼;老二為縣干部,老三為軍人;在家的是長子和最小的兒子;未婚的是馬有翼;妯娌間的摩擦時常發(fā)生在長媳“惹不起”和三兒媳菊英之間?!伴]門鎖戶”的生活習慣象征著這個家庭的封閉、守舊;在家庭事宜上,馬家遵循的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權至上、婦女靠邊站的封建家庭組織原則;無論是馬多壽常年的裝糊涂,巧于算計、聚斂家財;還是馬多壽老婆“常有理”對媳婦們色厲內(nèi)荏的管教、指派;馬家都遵循著家長說了算,“父母老,長子繼”的封建家庭秩序運行著。導致這一大家庭走向解體的是互助合作運動。
《三里灣》文本由三個主體事件構成:秋收、擴社、開渠。秋收涉及到互助合作的分配問題;擴社是進一步擴大村子里成立剛一年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解散農(nóng)民間的互助組,吸收更多的農(nóng)民加入合作社;開渠則要占用一些農(nóng)民的土地,修筑公共的灌溉水渠,是擴大的農(nóng)業(yè)合作社提高生產(chǎn)力的必要建設項目。
和馬家這個封建家庭密切相關的事件首先是合作社的開渠工作。按照合作社的工作計劃,修筑水渠需要經(jīng)過馬家最為看重的一塊肥沃、澆灌便利的好地—— “刀把地”。而依馬家的封建、落后、慳吝,馬家既不會放棄和幾個弱戶組成的互助組,更不會主動入社—— 一旦入社,土地由合作社集體管理,“刀把地”便會無償?shù)乇缓献魃缡褂?,新建筑的水渠從“刀把地”上?jīng)過,而馬家不會有更多的收益。
文本的矛盾展開集中在涉及集體利益的開渠和爭取“刀把地”上,擴社則是作為一個背景和鋪墊。分析文本的事件發(fā)展可以看到,合作社爭取到“刀把地”之后,擴社的問題也迎刃而解。而這個關鍵點的擊破在進行了勸說、教育、交換各方面努力均不得成功的情況下最后由三里灣的基層政權借助馬家分家這一民間習俗順利實現(xiàn)了。
馬家分家遵循的是一次完成,而不是漸次分家;在文本的敘述構成中由相續(xù)的三個主要事件構成,而每一個事件對導致這個封建家庭的分裂,促動馬家歸順合作社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馬家的家庭矛盾一方面由婆媳相互攻摠形成;另一方面是妯娌間的利益紛爭。文本由借房打掃衛(wèi)生、孩子們的游戲吵鬧引出菊英和長嫂“惹不起”的矛盾;再由套驢磨面,婆婆“常有理”、嫂子“惹不起”不給菊英中午飯吃使得婆媳、妯娌間的矛盾糾結、升級;由菊英到村調(diào)解委員會尋求調(diào)解、幫助,使得馬家積累多年的家庭矛盾得以解決。而解決的方式“分家”先是由沒有名姓的群眾“軍屬”們氣憤不過,為菊英謀劃出主意;隨后經(jīng)過調(diào)解委員會委員、優(yōu)撫委員會主任、軍干屬之一的“秦小鳳”強有力地堅持、執(zhí)行得以實現(xiàn)。
而封建家長馬多壽最害怕的就是“分家”:因為只要一分家就要分走他的一部分家產(chǎn)和土地,這對慳吝的馬多壽來說是難以容忍的。但在村調(diào)解委員會的堅持下,馬多壽的家還是被“分”了。
馬多壽和老婆“常有理”以及長子馬有余都想多占有一些財產(chǎn),并堅決反對入社。因此分家的焦點之一便是想方設法拿住“刀把地”—— 阻撓開渠、擴社。馬家請來了“常有理”的娘家老舅主持分家。他們主要考慮了四個問題:第一,按什么標準分地。第二,刀把上的那塊地。第三,調(diào)解委員會會不會推翻這些分單,主張重新分配。第四,萬一丟了刀把上那塊地,大年、滿喜兩個人入了社,互助組也散了,菊英也分出去了,自己也入社是不是比單干合算?
馬多壽拿出了十多年前為對抗“減租減息”而制造的假分家的舊分單。馬多壽看到在已經(jīng)捏造好的舊分單中,重點關注的不愿意被合作社拿走的“刀把地”分在老二馬有福名下,而不是積極進步的老三、老四名下,他才放了心。至于是入社合適還是單干合適,經(jīng)過長子、外號“鐵算盤”馬有余的精心計算,單干還是比入社收獲多。所以,馬多壽和長子馬有余達成的共識是,盡力保住“刀把地”,反對開渠,堅持單干;把老三家分出去,把分家造成的損失減少到最小。
而為菊英主持公道的調(diào)解委員會的意見是:“分單合理,假的也贊成;如果分單不合理,真的也反對”[3]113-114。在支持菊英堅決分家的基礎上,調(diào)解委員會的意見是希望菊英能爭取到“刀把地”。如果菊英能爭取到“刀把地”,作為青年團員的她肯定會配合合作社的開渠工作,主動把“刀把地”入社,從而為開渠、擴社鋪平道路。因此,調(diào)解委員會還特意囑咐參加馬家分家會議的村干部、調(diào)解委員會主任范登高要幫忙菊英爭取到“刀把地”:
(社主任)永清接著說:“昨天夜里我們支部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最好讓菊英把這塊地爭取到手,免得到開工的時候再和有翼他爹打麻煩。菊英先想一想你自己愿不愿這么做!你只要把這塊地爭取到手,明年要是入社,社里按產(chǎn)量給你計算土地分紅,要不入社,社里給你換好地!”菊英打斷他的話說:“能分了家我怎么還肯不入社?”[3]98
在調(diào)解委員會布置的這次分家“調(diào)解”中,從大方向的制定到具體的交涉,調(diào)解委員會都一一進行了詳細策劃。從中可以看出,調(diào)解委員會的工作重點已經(jīng)不再是如何“調(diào)解”馬家的家庭矛盾,而是轉(zhuǎn)變?yōu)榻栌神R家“分家”順利爭取到“刀把地”。
文本借助有錯誤思想的“自發(fā)”干部范登高之口質(zhì)疑調(diào)解委員會的做法:“作為一個黨員,我要向支委會提意見:第一、黨不應該替人家分家。第二、提出這個問題,馬多壽一定會說是共產(chǎn)黨為了謀他的一塊地才挑唆菊英和他分家。這對黨的影響多么壞!”[3]99-100
在文本中,范登高是一個教育對象。文本要表達的意思是:對基層政權調(diào)解馬家分家這件事雖然存在不同意見,但也僅僅是有錯誤思想的“發(fā)家”干部范登高一人的懷疑。何況范登高還屬于“教育”對象。他的質(zhì)疑不僅引不起大家的共鳴,反而同他的“發(fā)家致富”“反對開渠、擴社”一樣都是屬于應該批評、否定的思想。但范登高的質(zhì)疑不僅代表了一般村民的看法,而且不無道理:“分家”是家庭問題,是村民自己家的事,黨、政府都不應該“干涉”。但三里灣的合作化運動在推行過程中遇到了很大的障礙,三里灣基層政權不得不冒著“謀算老百姓土地”的嫌疑強行推進。文本中事件發(fā)展的結果表明,三里灣的基層政權正是借用了馬家分家的機會,“合理”地爭取到了“刀把地”,為開渠、擴社工作鋪平了道路。
因此,當調(diào)解委員會看到分給菊英的土地還算不錯,就同意了馬家按照舊分單分家的決定。并且從這張分單中,調(diào)解委員會找到了實現(xiàn)“開渠”“擴社”兩件核心任務的契機:馬家難以撼動的“刀把地”分在老二馬有福名下,而馬有福是縣干部,是“縣委會互助合作辦公室主任”,沒有不支持村子推行合作化運動的理由。于是,合作社就采取了動員馬有福捐地的計策。這樣,合作社利用馬家這次分家的機會,把原本不可動搖的馬家“刀把地”順利地擴充成為集體的土地。
從文本的構成來看,王金生、秦小鳳所代表的三里灣村基層黨組織在推行互助合作的政策過程中,巧妙地借用了民間的“分家”習俗:借助“分家”這一民間家庭調(diào)解手段順利地化解了馬家的家庭積怨;更重要地是成功地使馬家的“刀把地”名正言順地歸公到了合作社的名下,搬走了阻礙開渠工作的絆腳石,為擴社的順利進展挺進了一步。
這次分家給馬家這個封建家庭致命一擊,使這個封閉、頑固的封建家庭出現(xiàn)了決裂的突破口。而傳統(tǒng)的分家析產(chǎn),在《三里灣》的情節(jié)構成中也具有了政治斗爭的意味。
長期生活在封建、迂腐、守舊的父母親羽翼的庇護下,馬有翼形成了膽小怕事、懦弱游移的性格。馬有翼中學沒讀完就被父親強迫輟學回家務農(nóng)。在婚姻大事上,馬有翼的“常有理”母親事先沒有爭取他的任何意見,就和他的“能不夠”姨媽暗自攛掇,把離了婚的表妹小俊“包辦”給了他。馬有翼在大吵大鬧無濟于事的情況下,被母親“常有理”借口有病“軟禁”在了家里。馬有翼除了流淚,想不出任何更有效的辦法。
恰在此時,和馬有翼青梅竹馬的范靈芝,嫌棄他政治、思想上不進步,嫌棄他有個封建大家庭的拖累,深思熟慮之后堅決斷絕了和他的模糊戀愛關系而選擇了村子里的“小能人”王玉生訂了婚。馬有翼聽聞這個消息之后,先是痛哭,繼而“勇敢”地逃出了“關押”他的小南屋。馬有翼逃到地里,找到正在干活的王玉梅,追問對他有好感的王玉梅是否同意嫁給他。王玉梅給他的答復是:贊成和他一起學文化,但不贊成在他那個封建老媽手里做兒媳婦,如果要結婚,除非馬有翼先和家里一刀兩斷。
馬有翼聽了王玉梅的話,非常沮喪:
(他)一邊走一邊想:不愿意受我媽管制,不愿意和惹不起吵架,不愿意從社里退出,除了分家還有什么辦法呢?好!回去分家去?。?]145
馬有翼邊走邊想如何提出分家的具體辦法。在婚姻與封建大家庭面前,馬有翼拋棄了傳統(tǒng)的“父母命,媒妁言”;回家向父母、兄長宣布:“把分單給了我,我自己過日子去!”[3]146這個封建大家庭培養(yǎng)出來的被父母認為最乖順、聽話的孩子,最終在自主婚姻、入社合作這一時代潮流中背棄了自己的出身和家庭教養(yǎng),選擇了“分家—單過—入社”。
在《治病競賽》一節(jié)里,范靈芝曾給馬有翼出主意說,如果不能帶動他的封建大家庭進步,爭取他的封建老爹馬多壽入社,那就擺脫掉封建家庭的拖累—— “為了不被他拖住自己,也只好和他分家!”[3]40范靈芝給馬有翼的建議,王玉梅的婚姻誓言都昭示了這樣一種邏輯:不入社便分家!甚至范靈芝自己,因為反感發(fā)家致富的父親范登高不覺悟,痛恨父親不放棄趕牲口拉腳、做小買賣的私利,不主動投入到合作社這條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作為獨生女、青年團支委的范靈芝也曾經(jīng)向自己的父母宣告:如果身為干部的父親再不覺悟,她也要“飛”:靈芝看到人家這一家子的生活趣味,想到自己的父親在家里擺個零貨攤子,和趕騾的小聚吵個架,鉆頭覓縫弄個錢,擺個有權力的架子……覺著實在比不得。她恨她自己不生在這個家里[3]107。
追求進步、青春激昂的農(nóng)村青年們在互助合作的時代大潮中,擔負帶動家庭、建設新農(nóng)村的使命;一旦家庭成員不能盡快轉(zhuǎn)變,響應互助合作的要求,熱血沸騰的年輕人就會發(fā)出“不入社,就分家”的誓言?!度餅场分蟹鹅`芝、馬有翼、王玉梅的這種青春誓言成為一種敘事范式,在后繼的合作化文本中一再被書寫:例如《山鄉(xiāng)巨變》中盛學文對父親“亭面糊”入社猶豫不決的苛責、瞧不起;陳大春兄妹對父親陳先晉的家庭圍攻;直至《艷陽天》中韓家父子的愛恨交織:為了一袋私藏的糧食,在“破壞社會主義”的心理壓力下,做父親的韓百安屈膝跪倒在兒子韓道滿面前,請求兒子原諒他的一時糊涂;而在富農(nóng)家庭馬齋的家中,雖然經(jīng)過土改、入社,富農(nóng)馬齋已不再是“富農(nóng)”,但追求進步,不甘心被集體拋棄的兒子馬立本還是在院子中筑起了一道籬笆,表示和“富農(nóng)”爸爸要一刀兩斷,劃清界限;地主馬小辮的兒子馬志德從不敢在人前喊自己的父親一聲“爸爸”;背后沒人的時候,在自家的院落里,也不敢高聲,唯恐被人聽了去,說他立場不堅定。
王躍生在考察了20世紀30—90年代的冀南農(nóng)村的家庭關系之后,認為:“連續(xù)的社會主義運動改變了家庭中最為重要的父子關系,導致了父權的衰落。”[4]328合作化文本中有關不入社就分家的書寫模式正是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典型概括。
王玉梅要求馬有翼和封建家庭決裂,追求進步,分家后才能結婚的想法被大家知道了之后,王玉梅遭到了一番“責難”:作為黨支部書記兼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副社長的兄長王金生責問王玉梅:馬家已經(jīng)入社了,她為什么還要堅持馬有翼和父母分家之后再結婚的條件?王玉梅的回答是:“入社是一回事,家里又是一回事!我斗不了常有理和惹不起!”[3]163王玉梅認為在常有理和惹不起這對有名的潑婦變好以前,最好是和她們分開過。玉梅的理由是:分開了,各家都在社里勞動,自然都走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如果不分開,讓年輕人到了社里走社會主義道路,回到家里受封建管制,是不合理的。王玉梅更說出了結婚、過日子和互助合作類比的話:“我覺著弟兄們、妯娌們在一塊過日子也跟互助組一樣,應該是自愿的—— 有人不自愿了就該分開?!保?]164-165
雖然分家、異爨而居的習俗古已有之;但在傳統(tǒng)社會里,分家并不是光彩的事情。在家長制森嚴、孝悌倫理穩(wěn)固的時期,分家行為往往發(fā)生在父親去世后的兄弟之間;父親在世時,一旦兒子向父親提出分家的要求,父親多數(shù)情況下會加以阻止,不得已時才作出讓步[4]227-279。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農(nóng)村基本還遵循結婚生子之后方分家的習俗[5]?!度餅场肺谋局型跤衩肺椿榫吞岢龇旨业囊螅?0年代初期的農(nóng)村還不能被大家認可和接受。文本的這種敘事意味著:合作社的建立加強了農(nóng)村中年輕一代的獨立生活能力,工分制的勞動-分配關系對于促成年輕一代脫離大家庭,組成以夫妻關系為主軸的核心家庭起到了促動作用。
玉梅的分家要求促使馬家這個封建家庭徹底走向了分裂。文本最后一節(jié)通過老兩口花費心機主動尋求和小兒子馬有翼住在一起,馬有翼向合作社報戶口,登記土地、牲畜為結局,昭示了父權趨向衰落,互助合作改造了這個家庭和家庭成員之間的依附關系這一歷史現(xiàn)實。
文本的第二節(jié)寫支部書記王金生在擴社運動中計劃施行“高、大、好、剝、拆”的政策?!安稹本褪菍Υ遄永镱B固不想入社的大家庭的一種分化勸說入社的方式:“四種戶中的‘大’戶,要因為入社問題鬧分家,最好是打打氣讓他們分,不要讓落后的拖住進步的不得進步?!保?]11
文本的第31節(jié)在寫王玉梅的分家要求時,又呼應王金生的這個“拆字”政策寫到:
金生對玉梅的回答很滿意。像馬家這種家庭,在他們沒有入社以前,金生本來是主張“拆”的,可是人家現(xiàn)在報名入社了,他還沒有顧上詳細考慮這問題,所以當秦小鳳一提出來,他覺著是不分對,可是和玉梅辯論了一番之后,又覺著是分開對了[3]165。
主張青年們順應時代潮流,追求進步,投入到合作化的社會主義事業(yè)中是文本宣傳的一個目的。但鼓勵青年們大膽脫離落后家庭的束縛,采取分家的方式在基層政權的執(zhí)行者看來還有一些顧慮:因為社會主義的改造、建設畢竟不再是“五四”時期對立階級的矛盾和斗爭,“五四”時期的“民主、人權”倡導青年們大膽背叛自己的封建家庭,獲取做人的權利和自由(例如:巴金《家》《春》《秋》中覺慧和覺民的覺悟和抗爭);而在合作化運動中,農(nóng)村封建大家庭的兒女所采取的妥善做法則是分家—— 脫離家庭但并不背叛家庭的溫和斗爭。
支部書記王金生面對村子里復雜難纏的入社情況,制定了采用“分家”民俗各個擊破的策略,但對于自己這個大家庭的分家卻是無能為力的:
作為馬家的對立面,王家是三里灣文本中塑造的理想家庭:父母慈善、兄弟友愛和睦,全家人從長到幼都積極響應黨的方針政策,擁護互助合作的實施。老父親王寶全是村子里有名的莊稼把式,他不僅積極支持兒子們參與互助合作的工作,而且自身還積極搞“工具改造”,為合作社的發(fā)展壯大出謀劃策;兄長王金生是村黨支部書記、合作社主任;兄弟王玉生是村子里有名的“小能人”,合作社的技術骨干;妹妹王玉梅是青年團員,同樣既能干又追求進步。但這個既講究“孝悌”傳統(tǒng)倫理又追求政治進步、充滿時代活力的復合大家庭卻也不能保持它的穩(wěn)定、和睦發(fā)展,同樣因為分家而走向了瓦解。
王家分家主要起因于刁蠻的二兒媳小俊受了“能不夠”母親的挑唆?!澳懿粔颉碧羲襞畠悍旨业闹饕蚴峭跫业娜硕济τ诩w事業(yè),對自己居家過日子不用心;再是希望女兒盡快在婚后當家作主。在最初分家時,小俊的丈夫王玉生不同意;小俊以不分家就離婚為逼迫鬧了一年多,最后還是作為支部書記兼合作社主任的兄長王金生說:如果因為不分家而導致離婚,影響更不好,與其這樣還不如同意了小俊的要求好。于是王家就把小俊和王玉生夫婦兩個分了出去,但只是分爨,勞動生產(chǎn)還在一起。最后還是因為“能不夠”的挑唆,小俊的自私、落后,導致了小俊和王玉生的離婚。
文本最后,通達、進步、開朗的范靈芝和王玉生結合了,但兩人的做法是:
“你作的工還記在你家,我作的工還記我家,只是晚上住在一塊兒;這辦法要行不通的話,后天食堂就開門了,咱們就立上個戶口,到食堂吃飯去!”“穿衣服呢?”“靠臨河鎮(zhèn)的裁縫鋪!”[3]180
范靈芝和王玉生的結合并沒有使作為時代家庭典范的王家恢復原有的規(guī)模和和諧。無論是封建、自閉、落后的馬家還是充滿溫情、人倫孝悌、時代政治激情的王家最終都隨著子女的分家解體了。
互助、合作,土地、牲畜、農(nóng)具折價入社;家長對家產(chǎn)的控制權被剝奪了;子女們卻可以通過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獲得生存的條件。文本中生動的分家事件的實質(zhì)是集體經(jīng)濟對傳統(tǒng)自給自足個體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沖擊和摧毀;是對傳統(tǒng)家庭結構、家庭倫理的改造;是基層政權在貫徹、執(zhí)行國家政策的過程中,對民間習俗的巧妙借用。
[1]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扉頁.
[2]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114.
[3]趙樹理.三里灣[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
[4]王躍生.社會變革與婚姻家庭變動:20世紀30—90年代的冀南農(nóng)村[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
[5]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161-168.
【責任編輯:田懋秀】
Behavior Analysis of Family Division in Cooperative Text——Focus onSanLi Wan
ZHANG Si1,TIAN Yingxuan1,2
(1.Key Research Institute of Social History of China,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192,China;2.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Exchange,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The description of family division inSanli Wanis interpreted,which is the first novel that describing the cooperative movement 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e clever borrow of folk customs by the grassroots political power in the process of implementation of the cooperative movement is discussed,as well as the influence of family division,which is implemented by political forces,on the rural traditional extended family,the family ethics,and family order.
cooperative text;family division;Sanli Wan;folk custom;political operation
I 207.425
A
1008-3862(2012)04-0101-05
2012-03-04
2010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10BZS054)。
張 思(1957-),男,重慶人,南開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