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輝
(浙江大學(xué)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言意之辨:貫穿金代的美學(xué)理論
章 輝
(浙江大學(xué)傳媒與國際文化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言意之辨是貫穿整個金代的美學(xué)理論。周昂、趙秉文較早提出以意為主之論,反對求奇、求巧,拘于形式。王若虛對前人加以發(fā)揮,高揚“真”、“自然”和“自得”,倡導(dǎo)“求是”,打破了傳統(tǒng)文論“文以載道”的局限。元好問以“誠”為核心概念,強調(diào)“知本”、崇尚“情性”,倡導(dǎo)“得唐人為指歸”。金代的言意之辨,對元明清審美觀念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金代;言意之辨;以意為主
“言意之辨”是傳統(tǒng)哲學(xué)、美學(xué)的重要命題。最早可追溯到莊子的“得意而忘言”。[1](P66)魏晉時期王弼做了發(fā)揮,提出“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2](P609)的命題。二者實質(zhì)都是說,如果形式(言辭)過分突出,就會影響人們對世界的領(lǐng)悟。南朝范曄進一步提出“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傳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盵3](P1830)唐杜牧亦提出“文以意為主……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wèi)?!盵4](P182)如果說,莊、王的命題還具有普泛意味的哲學(xué)色彩,那么范、杜的論斷則意在給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以專門指導(dǎo)。
到了宋代,以意為主的文論更盛。劉頒首開議論:“詩以意為主,文詞次之,或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5](P285)黃庭堅也說:“每做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三致意,乃可成章?!盵6](P320)還有韓駒:“凡作詩須明終篇之意,切勿先得一句一聯(lián),因而成章,如此則意度不屬……作詩必先命意?!盵7](P127)吳可:“凡看詩,須是一篇立意,乃有歸宿處。……要當(dāng)以意為主,輔之以華麗。”[8](P2~4)金代文論繼承了歷代“言意之辨”的討論,使“尚意”成為貫穿整個有金一代美學(xué)創(chuàng)作論的主導(dǎo)思潮。
朱弁(1085-1144),金代初期理論家。他贊賞鐘嶸“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5](P4)之語,反對西昆體一味從“故實”即古人的死語言中乞靈,認為“拘攣補綴而露斧鑿痕跡者,不可與論自然之妙也。”[9](P99)在他看來,最優(yōu)秀的詩篇是詩人情感的自然流露:“觀古今勝語,皆自肺腑中流出,初無綴緝功夫?!盵9](P115)這實已開啟了金代言意之辨,后來王若虛的詩論即受其影響。
金代中期,社會平穩(wěn),金人漸忘昔舊質(zhì)樸之風(fēng),崇尚浮華閑適??婆e的需要更導(dǎo)致文壇推崇詞藻的巧構(gòu),因而學(xué)習(xí)黃庭堅及其江西詩派的風(fēng)氣盛行,追求工麗、尖新的流弊開始顯露。周昂(?-1211)首開先例,針對這種浮艷的形式主義提出批評:
文章以意為主,以字語為役。主強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辭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10](P2)
此處的“意”,就是文章整體呈現(xiàn)出來的主題思想、充實的內(nèi)容和飽滿的感情。在周昂,“意”才是文章的生命,它的重要性在于從宏觀統(tǒng)攝全局,主宰全文。他還說:“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得首肯。”[11](P425)無疑,周的“內(nèi)”、“本”,都是指“意”。在他看來,“意”拙的文章是經(jīng)不起仔細推敲和品味的。輕意而重言,就會導(dǎo)致“雕琢太甚,則傷其全;經(jīng)營過深,則失其本?!盵10](P2)周本人自幼為詩便學(xué)習(xí)杜甫,主要就是繼承其關(guān)注社會、內(nèi)容深博之意。他批評黃庭堅學(xué)杜并未得法,原因即在黃詩新樣有余而新意不足。
趙秉文(1159-1232)亦持類似主張。他認為文學(xué)不過是表達心聲而已:
文以意為主,辭以達意而已。古之為文不尚虛飾,因事遣辭,形吾心之所欲言者耳。[12](P205)
不過作為金代大儒,趙的“意”之心聲帶有儒家色彩:“至于詩文之意,當(dāng)以明王道,輔教化為主?!盵12](P231)這與歷代“文以載道”的理論是一脈相承的。他還站在哲學(xué)思辨的高度討論了內(nèi)容(質(zhì))與形式(華)的關(guān)系:“質(zhì)勝華,則治之原也;華勝質(zhì),則亂之端也。國家之興,未有不先實而趨華;華之極,則為奢為僭,為奸為偽,則日趨于亂矣?!盵12](P191)這也可以看作是《樂記》中“樂勝則流”論斷的發(fā)揮,表現(xiàn)了他那種從國家治亂的角度,闡發(fā)尚質(zhì)務(wù)實文化觀。因此,他反對“務(wù)奇之為尚”[12](P205),對文壇“鉤章棘句,駢四儷六”[12](P188)的華靡雕琢之風(fēng)極為不滿,認為“今之士人以綴緝聲律為學(xué),趨時乾沒為賢,能留心韓、歐者幾人!”[12](P233)為此,他一再推許文風(fēng)平淡自然的黨懷英,認為他意在筆先,不雕而麗,同那些追奇斗靡的風(fēng)氣形成對照。
較之趙的學(xué)說,王若虛(1174-1243)所倡更平實而近乎人情。他對前人“以意為主”的主張加以發(fā)揮,打破了儒家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的桎梏。他的“意”更著重于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心體驗和真情流露,反對因外在形式目的而淹沒自然的表達。他引用當(dāng)朝前輩劉器之的話說:“文章豈有繁簡?要當(dāng)如風(fēng)行水上,出于自然?!盵11](P233)又引周昂的主張:“自然之勢,詩之大略,不外此也?!盵10](P2)因此他稱贊陶淵明,說“《歸去來辭》本是一篇自然真率文字?!盵11](P388)孟郊和白居易的詩分別因格調(diào)孤寒和太過淺易受到后人鄙薄,然而王若虛卻認為達到了造化妙境,關(guān)鍵就在于有真摯的感情和真切的感受:“哀樂之真,發(fā)乎情性,此詩之正理也?!盵10](P6)又說白居易“寫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厭乎人意。”[11](P524)宋人多譏病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認為其體制不可為法,而他卻力反眾議,認為其“如肺肝中流出,自是好文章?!盵11](P409)對于江西詩派一味從古人字句中討生活,卻自夸“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他認為是因襲別人詩意,略改一二字而自以為是,是一種乞人殘余,摹擬復(fù)古的做法。在他看來,古今各有短長,只要表達自己的真情即可,不必一味擬古:“文章自得方為貴,衣缽相傳豈是真?”[11](P551),“文章唯求真是而已,須存古意何為哉?”[11](P383)既然為文應(yīng)是“隨其所自得而盡其所當(dāng)然”[10](P17),那么江西詩派刻意求似古人又刻意求異古人的“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就是多余的了。
而更為可貴和深刻的是,王若虛還對藝術(shù)真實和生活真實做了理論辨析。比如蘇軾《雁詞》說“撿盡寒枝不肯棲”,有人以大雁無上樹棲宿的習(xí)性加以詬病。在這一點上,王若虛贊賞孟子的“主意說”:“孟子謂說詩者不當(dāng)以文害辭,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1](P96)認為對于作品中看似不合理的言辭,不應(yīng)拘泥現(xiàn)實的真實和考證,只要符合藝術(shù)的真實,不妨礙整體情意的表達即可。
北宋以來,輕視白居易的言論時有所見,主要譏其淺白而尋常。金代亦如是,例如王庭筠晚年就有“近來陡覺無才思,縱有詩成似樂天”[11](P552)的嘲諷之句。王若虛批評他,認為白詩好在沒有刻意造作,“順適愜當(dāng),句句如一,無爭張牽強之態(tài)”,[10](P6)故而明白曉暢,入人肝脾,勝過他后期作品雕琢的習(xí)氣。同理,他也認為黃庭堅詩不如秦少游清新自然:“黃詩語徒雕刻而殊無意味,蓋不及少游之作?!盵10](P18)雕琢的一個表現(xiàn)是求巧。宋代鄭厚認為魏晉的作詩唱和是以文寓意,而宋人的次韻詩是求巧害意,為文造情。王若虛贊賞其見解,認為即使蘇軾亦有此弊:“次韻實作者之大病也?!瓥|坡,亦不免波蕩而從之,集中次韻者幾三分之一。雖窮極技巧,傾動一時,而害于天全多矣。”[10](P9)顯然,他是針對金代次韻成風(fēng),并且到了“韻益狹,語益工,人多稱之”[13](P90)的病態(tài)程度而發(fā)的。所以,他對用韻的態(tài)度是強調(diào)以達意為主,“意到即用,初不必校?!盵10](P19)雕琢的另一個表現(xiàn)就是刻意求奇。王若虛認為黃庭堅的失敗就在于字句求奇而真意不足:“山谷之詩,有奇而無妙,有斬絕而無橫放,鋪張學(xué)問以為富,點化陳腐以為新,而渾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盵10](P12)因此他疾呼“不求是而求奇,真?zhèn)挝粗日摳呦?,亦自欺而已?”[10](P9)
他又反對作詩以句法、格律為要務(wù),首推意之自得:“古之詩人,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辭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盵10](P17)而推崇蘇軾的得“意”:“魯直區(qū)區(qū)持斤斧準繩之說,隨其后而與之爭,至謂未知句法。東坡而未知句法,世豈復(fù)有詩人?”[10](P11)他對當(dāng)時死摳句法的流弊諷刺說:“賦詩者,茫昧僻遠,按題而索之,不知所謂,乃曰‘格律貴耳’,一有不然,則必相嗤點,以為淺易而尋常?!盵10](P9)的確,江西詩派講求詩法、句律,雖可令學(xué)者有法度可循,但也容易帶來墨守成規(guī),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弊端。在金代中期文壇形式主義有所抬頭之時,王若虛借貶宋而誡金,是美學(xué)史上對北宋文學(xué)流弊的第一次認真反思。在散文這一文體上,他也貫徹了自己的思想。在回答“文章有體乎?”的提問時他說“定體則無”,因為“世間萬變,皆與古不同,何獨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10](P22)在他看來,寫文章“唯史書、實錄、制誥、王言決不可失體”,而“其他皆得自由”。[11](P426)所以,他主張為了“意”的自由抒發(fā),不要拘于文法的限制:
夫文豈有定法哉?意之所至則為之題,意適然殊無害也。[11](P415)
更具有革新意義的是,他還主張掃除整個文壇上雕琢害事的駢體文風(fēng):“四六,文章之病也。而近世以來制誥、表章率皆用之……駢儷浮詞,不啻如俳優(yōu)之鄙……后有明王賢大臣一禁絕之,亦千古之快也?!盵11](P426)
王若虛的主要理論都可以視為圍繞著“以意為主”命題的系統(tǒng)化,從而成為金代文論的高峰。簡括之,就是高揚“真”、“自然”和“自得”,倡導(dǎo)“求是”,反對求巧、求奇,拘于句法、格律等形式。與王若虛同時代而稍后的李純甫(1177-1223)也提出以意為主,反對過分經(jīng)營形式,主張突破語言的局限,擺脫格套的拘束。他說:“人心不同如面,其心之聲發(fā)而為言,言中理而謂之文……文之變也,豈有定體哉?故三百篇,……惟意所適。”[14](P77)即是說,詩作貴在傳遞真情實感,這和王若虛的文體觀極為類似。他還指出“齊梁以降,病以聲律……西昆體,殊無典雅渾厚之氣”[14](P77~78)等歷代形式主義弊端。
到了金代后期,元好問(1190-1257)繼續(xù)尚意之論。他在早期提出語言形式雖然是千變?nèi)f化的,但都是要服從于“意”這個整體的,即“作文字千變?nèi)f化,需要有主意在?!盵15](P1242)他把詩文分為“正體”和“偽體”。正體即重視作家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尚自然而無雕琢之作。在他眼里,《詩經(jīng)》風(fēng)雅、漢謠魏什、陶詩及唐詩乃是正體。他認為詩歌的最高境界不在文字,而在性情,故而反復(fù)強調(diào)一種得意忘言的境界。他反對魏晉的浮靡形式:“斗靡夸多費覽觀,陸文猶恨冗于潘。心聲只要傳心了,布谷瀾翻可是難?!盵15](P269)相反,贊美陶淵明的真率自然:“君看陶集中,《飲酒》與《歸田》。此翁豈作詩,直寫胸中天。”[15](P53)又說他“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盵15](P269)他認為唐詩能與《詩經(jīng)》媲美的原因就在于其“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15](P763)的真意,稱陶淵明為唐之白樂天,又把白居易和杜甫一起作為唐賢的代表:“子美夔州以后,樂天香山以后,……皆不煩繩削而自合,……唐賢所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15](P772)這與王若虛駁斥王庭筠,贊賞白居易之論不謀而合。他贊揚蘇軾因真性情的流露而得工巧于自然:“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
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瓥|坡圣處,非有意于文字之為工,不得不然之為工也。”[15](P764~765)他贊揚趙秉文,也是因為他“真淳古淡似陶淵明”。相反,他對后世“巧偽失天真”的不健康詩風(fēng)十分不滿。他這樣分析近古以來人們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惡化:“去古既遠,天質(zhì)日喪,人偽日勝。機械之士,以拙為諱,天下萬事,一以巧為之。矜長出奇,爭捷求售,其心汩汩焉。”[15](P765)他認為宋詩中的酬唱詩多是毫無真意,于事無補的“偽體”:“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無復(fù)見前賢??v橫正有凌云筆,俯仰隨人亦可憐?!盵15](P270)批評說:“次韻是近世人之弊,以志之所之而求合他人律度,遷就傅會”,[15](P754)即反對為合他人言語形式而損害了自己的文意。他還反對江西詩派的雕琢字句,明確表示“未作江西社里人”。[15](P270)
在晚期,他又提出以誠為本之說。他用理學(xué)上具有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的概念“誠”來統(tǒng)一情與性,在內(nèi)容和形式的矛盾中更重視前者:
唐詩所以絕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爾矣。何謂本?誠是也?!视尚亩\,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也,三者相為一。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發(fā)乎邇而見乎遠?!m小夫賤婦、孤臣孽子之感諷,皆可以厚人倫、美教化,無他道也。故曰不誠無物。夫惟不誠,故言無所主。心口別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其欲動天地、感鬼神,難矣。其是謂之本。唐人之詩,其知本乎。[15](P763)
“誠”的概念來自《周易》“修辭立其誠”和《中庸》“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的論斷。而從上文可知,元好問所推崇的“誠”,主要是指作家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也即“意”,表現(xiàn)為一種真率自然、溫柔敦厚的儒家美學(xué)風(fēng)格。周惠泉認為此概念的提出,“既體現(xiàn)了對我國古代著誠去偽哲學(xué)思想的合理發(fā)展,又包含對于我國北方民族尚質(zhì)抑淫藝術(shù)觀念的積極吸收?!盵16](P65)總觀元好問之論,仍是以意為主的,其“意”、“知本”、“誠”、“情性”皆相通融合。在此基礎(chǔ)上,他與趙秉文遙相呼應(yīng),倡導(dǎo)“得唐人為指歸”,[15](P763)為元代后期詩壇棄宋宗唐,改變風(fēng)氣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在他之后,還繼有劉祁 (1203-1250)的同調(diào)之論:“夫詩者,本發(fā)其喜怒哀樂之情,如使人讀之無所感動,非詩也。予觀后世詩人之詩,皆窮極辭藻,牽引學(xué)問,誠美矣,然讀之不能動人,則亦何貴哉?……古人歌詩,皆發(fā)其心所欲言,使人誦之至有泣下者。今人之詩,惟泥題目、事實、句法,將
以新巧取聲名,雖得人口稱,而動人心者絕少,不若俗謠俚曲之見其真情,而反能蕩人血氣也?!盵13](P145~146)這番議論與周、趙、王、元等人可謂一脈相承。此外,郝經(jīng)、李治也都沿襲元好問的觀點。郝經(jīng)主張詩“所以歌詠性情,以為風(fēng)雅”[17](P160),以及“詩者,述乎人之情也?!?《五經(jīng)論?詩》)李治主張當(dāng)效“古人因事為文,不拘聲病,而專以意為主?!盵18](P182)
在以上理論背景下,尚意輕言成為了整個金代美學(xué)批評的主流標準。從具體作家的創(chuàng)作來看,金初宇文虛中,反對江西詩派“冥搜巧繪”的形式主義流弊,不屑為文造情、鉤章棘句。他形容自己的詩作是“語不復(fù)鍛煉,要之皆肺腑中流出也”。[14](P4)吳激的詞多作于留金以后,作品接源于北宋的蘇軾,以真情實感表達為主。陳廷焯說他“能于感慨中饒伊郁,不獨組織之工也”,[19](P74)即是看重他作品中豐富沉郁的意蘊,而不只是形式的組織架構(gòu)。金中期的黨懷英,元好問肯定他“辭不足而意有余”。[20](P58)至于后期的元好問本人之作,清人趙翼評價說:
遺山詞修飾詞句,本非所長;而專以意為主。意之所在,上者可以驚心動魄,次亦沁人心脾。[21](P118)
從反面來說,王若虛認為李純甫的作品“好作險句怪語,無意味?!保琜13](P88)有刻意為怪的傾向,故仍然真意不足。郝經(jīng)則批評闞彥舉的詩“工于字句,而乏風(fēng)格”。[17](P166)在他看來,好作品應(yīng)該是有“言外之意”的。
“以意為主”的觀念一直是漢族儒家倫理規(guī)范對文學(xué)的要求,體現(xiàn)了文藝的社會價值,形成了中國古代美學(xué)務(wù)實黜虛、重質(zhì)輕文的傳統(tǒng)。金代雖為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但積極推崇儒學(xué),加之北方民族自古就崇尚真率自然,不喜雕琢華飾,因此重內(nèi)在充實、輕外在浮華成為金代的審美傾向,雄健、自然成為金代最大的兩個審美范疇。在有金一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重意輕言、重自然反偽飾的思潮是在反對學(xué)宋過程中形式主義的弊端中產(chǎn)生的,特別針對明昌、承安時期宮廷詠唱內(nèi)容單調(diào)、注重雕琢的浮艷文風(fēng),在當(dāng)時具有現(xiàn)實意義。唐宋作家在論內(nèi)容與形式關(guān)系時常用的“文、道”這對概念,在金代已經(jīng)被“言(辭)、意”所取代。這個變化的重要意義在于,它對內(nèi)容的側(cè)重點不再局限于枯燥空洞的“儒道”,而是更為廣闊的社會與人心的關(guān)注,尤其是由性情的火花所帶來的體驗性認識,因此,這是美學(xué)創(chuàng)作論的解放。
元代的周德清論曲,也接受了以意為主的觀念,提出“未造其語,先立其意;語、意俱高為上”[22](P69)的命題,對具體作品的批評均把意放在第一位。元代的文人畫觀念,如湯垕的“畫者當(dāng)以意寫之”,“高人勝士,寄興寫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盵23](P201)也可以認為是在美術(shù)領(lǐng)域繼續(xù)了金代“尚意”的審美理念。隨著心學(xué)的崛起,“言、意之辨”在明代轉(zhuǎn)變?yōu)椤扒?、意之爭”。王世貞、李東陽、費經(jīng)虞等詩論家繼續(xù)“以意為主”、尊杜尚意的觀念,受到主流詩學(xué)強有力的質(zhì)疑和否決。但實際上,公安派主張詩歌要抒發(fā)真情,強調(diào)表現(xiàn)自我,反對形式主義,與王若虛、元好問等對自然真率的崇尚并不矛盾。到了清代,“以意為主”的理論在詩話中得到了普遍認同和更深入的闡述,袁枚、冒春榮、張謙宜、林昌彝、李重華、劉大勤、喬億、厲志、錢良擇、孫濤、趙翼、沈德潛、王夫之等大批詩論家,使金代尚意之論的涓涓細流成為浩瀚江海之勢。尤其是趙執(zhí)信,對周昂“以意為主”的理論佩服得五體投地,并以之作為反駁明代詩論的武器?!把?、意之辨”在清代得到了理論升華,達到了最后的終結(jié)。因此可以說,金代的“言意之辨”承上啟下,為中國美學(xué)史做出了不可忽視的理論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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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 vs.Content:a Persistent Aesthetic Theory in Jin Dynasty
ZHANG Hui
(College of Media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310028)
Debate on“Form vs.Content”is a persistent aesthetic theory in the whole dynasty.Zhou Ang and Zhao Bing-wen put forward “Emphasizing Content”theory first and are against formalism.Wang Ruo-xu develops their theory and emphasizes on“true emotion”,“natural expression”,“experience of one’s own”and“in accord with the fact”so by which he breaks the limit of the traditional theory of“Writings are for conveying Ethics and morality”.By the core concept“Honest”,Yuan Hao-wen emphasizes“knowing the basis”,“true feelings”and advocates“l(fā)earning from the Tang Poets”.Analysis of“Form vs Content”in Jin dynasty strongly influenced the aesthetic theories in the dynasties of Yuan,Ming and Qing.
Jin dynasty;debate on“Form vs.Content”;emphasizing content
I206.2
A
1674-0882(2012)06-0045-04
2012-07-05
章 輝(1975-),男,江蘇南京人,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審美哲學(xué)。
〔責(zé)任編輯 馮喜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