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小 君
(安陽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安陽 455002)
解構(gòu)中的重構(gòu)
——蘭斯頓·休斯的烏托邦
畢 小 君
(安陽師范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安陽 455002)
美國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代表詩人蘭斯頓·休斯在他的許多詩歌作品中為人們展示了一個個烏托邦情境。他的“黑即美”、“泛非洲主義”和“種族融合”主張是對種族主義的黑人“亞人性”、非洲“無文明”理論以及種族隔離制度等的解構(gòu)。他的烏托邦帶有一定的神秘虛幻性,有著濃厚的唯美色彩,它不僅表現(xiàn)出詩人對理想生活的渴望,更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惡的揭露與批判。
蘭斯頓·休斯;烏托邦;黑即美;泛非洲主義;種族融合
美國黑人詩人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是上世紀初哈萊姆文藝復(fù)興運動的領(lǐng)軍人物。他的大多數(shù)詩歌作品中帶有著強烈的抗爭意識,他以此反映現(xiàn)實生活中美國黑人在種族壓迫下的痛苦與掙扎,并為黑人的自由平等權(quán)利呼吁吶喊。但在另一部分作品中,他又為讀者展示出一個個美好、祥和的情境,與抗爭性詩歌形成鮮明的對比。這寄托了他對美好未來的熱切期望,而期望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使得這些作品帶有明顯的烏托邦色彩。
在休斯所處的20世紀初,美國社會普遍存在著“白人至上”觀念,這種觀念認為白人是高尚、優(yōu)秀的種族,一切其他的種族次之,而黑人種族尤為低劣,被視為介乎于人與動物之間的亞人類(subperson)。當時一切貶低黑人的理論都指向一個結(jié)論,即黑人嗜血、亂性、懶惰、沒有理想、缺乏獨立性,只有在白人的管理之下才能表現(xiàn)出溫順的性情來。人們無視亞人類的存在,不將其看作是獨立的個體,因為他們只是為人服務(wù)的動物或工具。美國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Gertrude Stein)說過:“與其說黑人是處于被迫害的狀態(tài),還不如說是處于一種虛無的狀態(tài)?!盵1]119拉爾夫·埃里森(Ralph Waldo Ellison)的小說《看不見的人》(InvisibleMan)就真實地反映了黑人在美國的亞人類處境。即便在奴隸制之后,私刑、種族隔離仍然威脅著黑人的生命,影響著黑人的生活。
白人至上和亞人類理論使黑人迷失了自我,降低了黑人民族的自信。各種否定黑人的理論和文學(xué)作品中的扭曲形象構(gòu)成了一種文化強制,形成了一個集體無意識的場,使得黑人感到,“一個不尋常的沉重包袱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在白人世界,有色人種在設(shè)計自己的形體略圖中遇到困難”[2]。
在這種大的社會語境下,休斯堅定地轉(zhuǎn)向黑人種族,提出了“黑即美”的觀念。休斯之所以大膽張揚黑人民族以及黑人文化的美,是因為“只有當一個人不以自己為恥時,他才能夠成為真正的美國人,而且能夠驕傲地為美國的進步做出貢獻”[3]?!澳贻p黑人藝術(shù)家的責(zé)任就是通過藝術(shù)將黑人人民中‘我想變成白人’的渴望,改變?yōu)椤疄槭裁匆兂砂兹??我是黑人——我很美!’”[4]他強調(diào)“黑即美”其實是表達對白人至上觀念的不滿。在《我的人民》(MyPeople)中,休斯將黑人的膚色比作神秘美妙的黑夜,將黑夜中給予人光明、寄托人希望的繁星比作黑人的眼睛,而黑人民族的心靈是熾熱的光明之源——太陽。詩人將黑人放置于一個純潔高尚的烏托邦世界里,黑人可以在這里高昂起自己驕傲的頭顱傲視一切,并且告訴世人、告訴自己:“我是黑人,我很美麗。”
從休斯對黑人人種的贊美歌頌中,我們可以看出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倔強的民族個性,他對亞人類的頌揚是為其爭取人的資格而進行的抗爭。既然白人將身體的外貌特征當作一種形而上學(xué)的身份地位象征,那么對它的反抗必然涉及對身體外觀態(tài)度的矯正。查爾斯·W.米爾斯說過:“既然他(黑人)的身體是‘亞人類’的標志,他在自己的身體里找不到自我,而被白人的鬼魂不斷侵擾。因此,對‘亞人類’命名的抵制就要求對這個鬼魂進行抵制,同時頌揚自己肉身的存在?!盵5]休斯的“黑即美”理論是對自己民族自我形象的認知,他將黑人看作是與白人平等,甚至高于白人的同類。在他的烏托邦里,黑人不需要遮遮掩掩,而可以大膽地展示自己美麗的身軀和高尚的心靈。休斯的“新黑人”賦予黑人一種神性,帶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它顛覆了白人心目中呆頭呆腦、唯唯諾諾、張牙舞爪的“傻寶”、“湯姆大叔”或“妖魔”形象。假如現(xiàn)實世界是黑人的失樂園,休斯的烏托邦則可謂黑人的復(fù)樂園。它是對種族主義的白人至上和黑人亞人性的解構(gòu)。他的“黑即美”理論將亞人類托舉到了一個強勢的地位,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黑人的高貴顛倒了黑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身份定位,消解了白人種族的特權(quán)地位。
和所有的烏托邦一樣,休斯的“黑即美”理論猶如夢境般的虛幻。弗洛伊德認為“它(夢)是人類思想里的一種有意識的精神現(xiàn)象,換句話說也就是愿望的實現(xiàn)”[6]。休斯在《黑人作家和戰(zhàn)爭》(NegroWritersandtheWar)中也解讀了這種黑人夢形成的心理基礎(chǔ):“當現(xiàn)實生活中美好的事情屢遭挫敗時,人們會不斷地想念它,甚至在睡夢里也不能忘卻?!盵7]被現(xiàn)實的惡所壓抑而產(chǎn)生的愿望只能在夢幻中實現(xiàn)。休斯自己也深知,黑人有美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利用“黑即美”理論來歌頌黑人民族只是為了展示被白人甚至黑人自己所忽略的美好的一面。休斯的“黑即美”理論強調(diào)種族,似乎與白人的種族主義同樣站不住腳,但在當時白人種族歧視和黑人自我認同缺失的歷史條件下又有著積極的社會意義。
在美國,血緣是劃歸種族屬性的必要依據(jù)。美國黑人的身份背景較為復(fù)雜。第一代美國黑人來自非洲不同的國家,從屬于不同的文化背景,然而共同的遭遇和苦難以及來自共同的白人群體的壓迫促使他們結(jié)成了一個共同體非洲人。一方面,黑人是“看不見的人”;另一方面,作為被歧視的標志,美國的一滴血原則(即凡有一滴黑人血統(tǒng)的人就是黑人)使得黑色皮膚或黑人血統(tǒng)成為極其容易被人看得見的顏色。不論血液中黑人血統(tǒng)占百分之幾,他都屬于黑人,他的家鄉(xiāng)都是非洲。白人種族主義者將非洲看作是荒蠻之地,沒有歷史,也沒有為世界文明作出過任何貢獻。他們用歐洲文明的成就貶低其他文明的價值。黑白種族問題是兩個對立的人種(白人與黑人)、兩個大陸(歐洲與非洲)的二元對立體,它表現(xiàn)為殖民與被殖民、壓迫與被壓迫、奴役與被奴役的矛盾。
種族對抗以及社會處境所形成的挫敗感使得休斯轉(zhuǎn)向了過去和非洲,他用浪漫的懷舊將非洲描寫為一個美好的家園。為了反駁對非洲的侮辱,休斯借用白人的血緣理論在世界范圍內(nèi)追尋歷史的足跡,尋找能夠證明黑人偉大的證據(jù)。和眾多黑人一樣,休斯對非洲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因為它給自己一種歸屬感?;氐椒侵蘧突氐竭^去,回到過去就到達了美好的彼岸。
休斯在他的許多詩歌里歌頌自己的家鄉(xiāng)非洲,將遙遠的非洲描繪成一個充滿魅力的理想之域。在《黑人說河》(TheNegroSpeaksofRivers)中,非洲的河流和美國的河流一樣都孕育了人類偉大的文明,黑人無論在非洲還是在美洲都沐浴著大自然的恩澤。非洲的小屋和金字塔是非洲人對世界的貢獻,它的偉大成就至今令世人嘆為觀止。同樣,美國白人的所謂自由、平等的實現(xiàn)也建立在美國黑人的勞動付出上,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美國的獨立是用奴隸的勞動換來的。黑人所創(chuàng)造的輝煌絕不亞于白人,白人所取得的成就離不開黑人的努力。黑人了解“那比人類血脈里流淌的血液還古老的河……我的靈魂已變得像河一樣深沉”[7]。古老的非洲積淀著悠久的人類歷史,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明成就,并把這種歷史和文明延續(xù)到了年輕的美洲大陸。休斯像一個文化的守望者,將非洲描寫成詩意的棲居地,人類憧憬的家園。對非洲的詩性想像,是休斯對黑人血緣精神體驗長期積淀的結(jié)果,有著尋根和精神幻想的烙印。這種回頭看是向前預(yù)設(shè)的沖動使然,還鄉(xiāng)情懷與對未來的展望結(jié)構(gòu)成一種特殊的烏托邦。
對于非洲,美國黑人有著復(fù)雜的感情:一方面,他們知道那是他們的根之所在,另一方面,非洲對他們又是那么遙遠和陌生。威廉·華林·卡妮(William Waring Cuney)的《沒有影像》(NoImages)就生動地呈現(xiàn)了這種尷尬:黑人女孩兒如果能在棕櫚樹下赤裸身體跳舞,如果她能從河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像就會知道自己有多美。但街上沒有棕櫚樹,洗碗的水中不能反映她的形象。另外,正當美國的黑人熱衷于將非洲與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時,非洲人卻并不接受他們,認為他們不是黑人,而是白人。在《黑人說河》完成之后,休斯游歷到了非洲,他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與非洲并不能融為一體。他認識到“我只是一個美國黑人,喜歡非洲的外表和非洲的節(jié)奏,但我不是非洲人,我是芝加哥人、堪薩斯人、百老匯人和哈萊姆人”[8]。休斯在《非洲裔美國人的碎片》(Afro-AmericanFragment)中也承認非洲的根并沒有給美國黑人留下多少記憶。相反美國黑人身上倒有著更多的美國性,因此有人對泛非洲主義提出了質(zhì)疑:“盡管哈萊姆文藝復(fù)興時期的許多作家都試圖肯定他們的非洲和奴隸時期的(文化)淵源,他們的嘗試還是被當作是(歷史的)倒退,是患上了文化懷舊病,或者是一種不誠實的表現(xiàn)?!盵1]118非洲已經(jīng)遠離了美國黑人。疏離感催生的美使得休斯的泛非烏托邦掩蓋了許多紛爭,但終究難以平復(fù)現(xiàn)實中的多重矛盾。正如美國白人貶低非洲以抬高自己一樣,休斯高揚非洲以爭取平等和解放也有些牽強,他的還鄉(xiāng)情結(jié)是對非洲的理想化。
杜波依斯在《黑人靈魂》(TheSoulofBlackFolk)中多次提出了種族線(color line)問題,他指出種族線將黑人和白人兩種族分成兩個對立的社會階層,造成了社會矛盾,阻礙了社會的健康發(fā)展。奴隸制期間種族線將黑人與白人分化成奴隸和主人。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了奴隸制,但種族主義分子又發(fā)明了種族隔離的吉姆·克勞(Jim Crow)。黑與白對立留下過美國人的集體記憶,黑與白的強烈反差和激烈對立促使黑與白框架范圍內(nèi)的種族線成為美國種族關(guān)系的焦點。
休斯在宣揚“黑即美”和“泛非洲主義”的同時堅決主張種族融合,渴望有朝一日美國的“種族線”能夠取而代之以“種族盲”(color blind),即人們不會以一個人的膚色而決定他的生活狀態(tài)和命運走向,不同的民族能夠像兄弟姐妹一樣和諧共處。多年的海外游歷使他能夠站在世界的高度重新審視美國的種族問題,他認為只有“種族融合”才能解構(gòu)“種族隔離”,只有民族融合才是實現(xiàn)民族解放。他號召“黑人作家將我們國家中的黑人和白人聯(lián)合起來,將過去所有不平等永遠消滅”[9]。要做到真正的融合,一方面要互相尊重,另一方面還要互相學(xué)習(xí),直至達到同質(zhì)化,因為“在現(xiàn)代社會中同質(zhì)化的發(fā)展趨勢是不可阻擋的”[10]。從美國200多年的發(fā)展歷史中也可以看到,盡管有著諸多的沖突和波折,文化的不斷同化從沒有停止過?!耙酝鶄鹘y(tǒng)的觀點認為文化同化的方向是朝向盎格魯清教(即白人)的。但從種族進化的角度看,吸收借鑒遠非單向發(fā)生的”[11]。比如,現(xiàn)代主義向黑人文化學(xué)習(xí),以豐富和改造白人文化。黑人音樂布魯斯和爵士樂就曾風(fēng)靡一時,并代表美國文化回訪歐洲大陸。休斯自己從黑白人文化中兼收并蓄汲取了大量的營養(yǎng),他的作品中也一再將兩種族并置融合。他在作品中試圖為人們創(chuàng)建一個和諧的國度,膚色的差別不再是人與人之間階級或階層劃分的依據(jù),不同的種族將以人相互面對,平等相處。
在《夢的變奏》(DreamVariations)中,休斯將潛在的可能性變幻成一種烏托邦,使得沖突在同化中消失。其間黑人真正找回了自我,融入了整個世界,與白人、上層人沒有了差別。黑人再也不會生活在文化夾層中,再也不是白人的附庸,也因此擁有了自由。白天與黑夜和諧并存,白天的熱烈奔放與夜晚的溫馨涼爽構(gòu)成了完整的一天。它寓意白人與黑人像一個大家庭的成員攜手并肩,幸福美滿。人們甩開雙臂擁抱自由與平等,用跳舞和旋轉(zhuǎn)歡慶和諧的實現(xiàn)。詩的抒情性極強,抑揚格的悠揚節(jié)奏調(diào)動了讀者的情緒,讓我們的心也隨著一起飛揚。詩的境界開闊:從白天到黑夜,從陽光到星辰,整個世界皆在我心中,皆為我擁抱。休斯的“種族融合”烏托邦基于創(chuàng)設(shè)比現(xiàn)實更好的社會,并將之與令人愁腸百結(jié)的現(xiàn)實脫離。它像一個孤島,一切處于靜止停滯狀態(tài),是人類被救贖后的家園。迥然不同的奇幻國度,提醒人們對種族隔離和種族歧視的思考。休斯的“種族融合”烏托邦較之“黑即美”和“泛非洲理想”顯現(xiàn)出更加成熟的美學(xué)思想,徹底擺脫了種族的束縛。他以博大的胸襟,站在歷史發(fā)展的高度,提出了治療種族主義頑疾的方案,具有很高的普世價值。
休斯對烏托邦的向往源于他對自由的渴望,他的烏托邦精神反映了他解構(gòu)種族主義壓迫的不懈努力,他的烏托邦建構(gòu)是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慰藉?!昂诩疵馈焙汀胺悍侵拗髁x”駁斥了種族主義黑人亞人類的論點,提升了黑人的自我認知意識和民族自豪感。但無論是“黑即美”還是“泛非洲主義”都不是要將白人踩到腳下,而是對白人種族主義者的一種教育,讓他們認識到蔑視和貶低黑人是狹隘的、錯誤的。他的最終目的是將白人和黑人并置起來,成為一樣的人,從而達到種族融合的目標。休斯的烏托邦具有唯美、虛幻的理想主義色彩。但無論是形象的提升還是還鄉(xiāng)的回望都與和諧共存的未來籌劃不相矛盾,相反,它們?yōu)槊绹谌颂峁┝艘粋€企望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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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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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小君(1963-),女,河南新鄉(xiāng)人,安陽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英美詩歌研究。
201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