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浙江大學 國際與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人文觀察
語言與觀念的轉譯與中國形象的國際傳播
潘一禾
(浙江大學 國際與文化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8)
國家形象的國際傳播不僅是信息傳遞和符號轉換,也是跨文化的交流和促進心意互通。針對國內(nèi)外受眾的文化差異,我們不僅要重視中國形象在國際傳播中的語言與符號轉譯,還需重視價值觀的對話與觀念溝通,才可能真正從容應對新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和“媒介”對當代社會的核心作用。目前我國核心價值觀的英文譯介涉及到中西理解多元與統(tǒng)一、分歧與共識、思與行關系上的諸多差異,這些可能形成理解障礙的觀念差異需要我們更好地轉譯和更多地解釋。
中國形象;觀念轉譯;文化交流
國家形象的國際傳播不僅是信息和符號系列的交換和互動,也是跨文化的交流和促進心意互通。跨文化交流的倫理原則就是:相互性、不妄加臆斷、誠實和尊重。[1]針對新時期國際輿論環(huán)境變革和西方國家受眾的身份和行動模式變化,中國的學者們也紛紛討論如何應對和從容對接的問題。這種應對和對接,一是觀念和心態(tài)上的轉變,二是國際傳播策略和技巧上的轉變。
由于各國政府和社會各界都越來越重視“媒介”(首先是語言,再就是大眾傳媒)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核心作用,所以注意語言符號的使用在國際傳播中極其重要,國際傳播對大眾傳媒的語言轉化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這不僅要求我們的新聞報導在用詞、語法、句型選擇和報導順序等問題上注意模式轉換,比如在電視節(jié)目中根據(jù)當?shù)亓曀状┎暹m當?shù)馁嫡Z,加大非語言符號在國際傳播中的比例,以擺脫高高在上的“控制感”或“播音腔”等;又如增加新聞和娛樂信息內(nèi)容中人類共享的情感因素,增加鮮活的日常生活信息內(nèi)容,以贏得國外受眾好感等。語言轉換不僅要求我們的大眾媒體要把好“翻譯關”,學會使用“地道”的外語說話;而且還要求我們格外注意受眾國因為語言不同而具有的深刻的文化與價值觀的差異。
必須承認的是,語言其實是一個極大的交流障礙。即便是被中國人稱為“中國通”的外國專家和學者,在采用中文發(fā)表自己觀點時,也普遍覺得自己是在用小學中文討論復雜的國家治理和國際政治問題,難以充分表達和直接說服中國讀者。反過來也一樣,會講英語的中國人越來越多,但真正能用西方思維方式演說和寫作,能以準確恰當?shù)奈霓o打動人心的文章仍很少?;緦崿F(xiàn)的還是淺顯的了解和初步的理解。在許多情況下,無論是著名的國外漢學家、“中國通”、文化“混血兒”,還是中國的資深翻譯、英語節(jié)目主持人、國際問題專家,在需要向人解釋、討論和分析中國的問題和“國家形象”時,都是難以勝任的。因為國家形象是綜合、全面、復雜、多樣、多元的形象,是一個國家各行各業(yè)、眾多代表形象的綜合,不僅需要“語貫中外”,而且需要“學貫中外”,包括“學貫”古今中外和各行各業(yè)。
由于受眾總是生活在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之中,語言也只有在特定的文化中才能恢復其原有的“能指”與“所指”意義,因此受眾總是在固有文化體系和價值觀的指導下對信息產(chǎn)品進行“譯碼”。在國際傳播中,清晰地把握受眾國的文化和價值觀,一是可以減少誤解,二是通過“接近性”讓受眾獲得“自己人”似的認同感,取得良好的傳播效果。比如在對印度進行國際傳播時,不能出現(xiàn)屠宰牛類或者吃牛肉的信息,不然語言符號使用得越貼切,越可能引起受眾的反感。再比如若干年前,英中了解協(xié)會主席、著名作家兼電影制作者費里克斯·格林同新華社對外部記者作了一次關于中國“對外宣傳”問題的談話。他善意、尖銳而中肯地批評說:“多年來,你們中國的對外宣傳‘八股調(diào)太重’,‘沒有說服力’,‘是失敗的’?!痹谡劦饺绾胃倪M和做好中國的“對外宣傳”時他說:“要善于平心靜氣地、有節(jié)制地說明自己的立場和觀點,這樣易為別人所接受。宣傳的方式過火,夸大其詞,本來你有道理,也不能使人接受。要讓事實說話,而不是讓形容詞來拔高這個事實,要拋棄那些最高級的形容詞。”[2]對比之下,從2008年奧運的國際傳播基調(diào)看,我們的宣傳方式中形容詞仍比事實陳述多,最高級的形容詞還是層出不窮。若從對內(nèi)宣傳的角度看,是一種自身特色,若從國際傳播的角度看則語氣和表述方式仍顯“過火”。
費里克斯·格林的建議提醒我們:應該注意信息的表達方式。積極研究目標國受眾的傳播心理,尋找受眾的興趣點,找到受眾感興趣的領域。比如在敘述改革開放的巨大成績時,國外受眾可能對宏觀描述和抽象GDP數(shù)字增長并不感興趣,他們更關心的是普通人生活的變化。他們更喜歡看人性化的故事,比如印度名城安特內(nèi)普的城市特色介紹,記者“抓拍”的就是一位在此城市開了十年出租車、信奉伊斯蘭教的駕駛員,他會向你如數(shù)家珍地一口氣報出眾多本地IT產(chǎn)業(yè)的高手姓名——道出了城市特色、多種族多文化間的和諧共處、市民的認同、城市安全感、市民的熱情好客、神秘的印度IT業(yè)精英群面孔和生存樣式等。這類故事性強的個人敘述或短片,極易獲得瞬間的共鳴和好感。我們的國際傳播必須學會從描寫個人和某個家庭的日常生活變化來展現(xiàn)中國的現(xiàn)實發(fā)展。即使是報導政府工作,也應當重視領導人普通人的一面。中國形象的國際傳播需要不斷用具體事例和人物故事引發(fā)興奮點、增進親和力,從而實現(xiàn)普通人之間的順利交流。
從觀念和心態(tài)的轉變上看,研究國外受眾的興趣點和心理需求,尊重他們的閱讀習慣,已經(jīng)成為國際傳播從業(yè)人員的重要共識。針對國外受眾在語言、閱讀習慣、關注興趣和價值觀上與國內(nèi)受眾的差異,可以選擇的傳播主體的心態(tài)定位并非單一的,而可能是復合的。如:尊重式迎合時代性需求、理解基礎上的語言與話題靠近、有意但善意地主動引導、用他者可接受的語言和方式進行自身形象的傳播與塑造、運用共享普遍價值觀進行共同關注問題爭論、有理有據(jù)地批判與反駁各種偏見和刻板印象,等等。
就如何認識國家形象之塑造手段和傳播過程的問題,多數(shù)學者建議要主動借鑒國外有益的新聞業(yè)務技巧,進一步提高我國公共新聞的國際傳播水平。蔡雯的文章提到:“公共新聞”在西方國家的新聞實踐中形成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包括對問題的深入調(diào)查手段、計算機輔助新聞報導、公民會議與活動的組織、新聞發(fā)布與媒介合作等。[3]陸地和高菲的文章也認為:新聞報導的核心原則是公正、平衡和信源多樣化。國際傳播面對的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信仰以及不同意識形態(tài)構成的復合式傳播環(huán)境,單一的傳播內(nèi)容或傳播形式肯定是不受歡迎的。對中國來說,把國際傳播從對外宣傳的誤區(qū)中拉出來只是往正確方向邁進的第一步。要實現(xiàn)成為名副其實的國際傳播機構的目標,中國的對外傳播機構還必須諳熟國際傳播的策略與技巧,掌握平衡報導的藝術。*參見陸地、高菲《如何從對外宣傳走向國際傳播》,《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3期。文章認為:平衡不是均衡。均衡往往是指數(shù)量或質(zhì)量上的有形或對稱守衡;而平衡則除了具有均衡的含義外,還有心理和精神等方面的無形或不對稱守衡。平衡報導的內(nèi)涵十分豐富,但對一個合格的國際新聞傳播機構而言,不管其政治背景如何,都要做到以下八個方面的平衡,才能發(fā)揮國際影響力:1、東方報導與西方報導的平衡。2、國內(nèi)報導與國際報導的平衡。3、正面報導與負面報導的平衡。4、官方態(tài)度與民間態(tài)度的平衡。5、贊成觀點與反對觀點的平衡。6、熱點問題與冰點問題的平衡。7、人的報導與事的報導的平衡。8、不同報導體裁之間的平衡。
類似經(jīng)驗和總結,更多地集中于對外的新聞寫作與報導領域。事實上,由于大眾傳媒的重要性和核心作用已經(jīng)滲入從政府到民間的各行各業(yè),如奧美公關中國區(qū)董事總經(jīng)理張曼華說,人們平時一提起法國人,就會想起他們的生活品味;一談起德國人,就會想到他們的嚴謹,但是中國這個國家在國外給人的印象卻不是非常統(tǒng)一的。她認為:“我覺得中國現(xiàn)在的對外包裝還只是在各自為戰(zhàn),缺乏一種整體的包裝策劃。其實世界上的國家很少通過政府出面到國外去進行大型的公關宣傳活動,但是他們懂得制造一個統(tǒng)一的概念,然后利用自己的成功企業(yè)和那些與國外接觸比較多的企業(yè)來宣傳自己,最后在整個世界形成一種對這個國家特點的共識?!彼?,掌握國際傳播的理念、策略與技巧問題,其實也早已不是傳媒界的本職工作或努力方向,而應是公民們基于各自工作崗位和相應特殊責任與義務的合作努力與共同作為。
若想讓“轉譯”的討論往更深的方向推進,則語言差異背后是價值觀的差異。由此,重視語言轉譯和心態(tài)轉換的同時,還需重視價值觀的對話與溝通,才可能真正從容應對和對接新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和國外受眾對媒介的認識變化。夏威夷大學哲學系教授安樂哲致力于向西方推廣中國哲學,他翻譯了《論語》《老子》《中庸》《孫子兵法》等大批中國哲學經(jīng)典。在一些核心范疇和重點論述上,安樂哲花費了很多功夫對西方傳統(tǒng)的翻譯進行糾偏和重解,力圖避免語言原因帶來的誤讀。他的這些努力值得那些關注中國形象之國際傳播的學者和業(yè)界人士高度重視和關注。
比如當代中國向世界傳播的最重要的核心政治價值概念有“和諧社會”和“和諧世界”。一些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復興的學者也倡議要用中國的“天下觀”概念去制衡西方世界的“霸權主義”概念,要用中國的“替天行道”、“平天下”理念去與西方的宗教式“傳道”精神進行對話和抗衡,要用中國的“仁義禮智信”去“平衡”西方式“普適話語”如“自由平等博愛”等等。但安樂哲的研究和思考告訴我們:這些重要概念的語言轉換,若不小心選擇具體詞匯和謹慎解釋具體含義,則不僅不能同步地將觀念轉換過去,而且還可能將彼此的嚴重誤解傳播開來。
比如李智的文章就提出:對外傳播戰(zhàn)略就是“建立以‘和’為核心的文化價值體系,充分調(diào)動人力資源和大眾傳播媒介把‘和諧世界’的理念傳播到世界各地,使之成為國際社會普遍認同的文化理念?!盵4]但僅就“和”的英文意思翻譯,安樂哲就強調(diào)了其中的世界觀、宇宙起源觀的中西重大差異。在他和其他一些海外漢學家看來,西方形而上學宇宙發(fā)生說是雄心勃勃的,它的運作是將“多”追溯到規(guī)定秩序的“一”,使一切都成為可理解的。中國古代的宇宙發(fā)生論中,宇宙則不存在主要目的和預先安排的設計,是特定時空化的自足性——每個情形都盡到極致,或者說“和”。[5](P.244)
通過這樣的語義對比和解釋,安樂哲強調(diào)“和”的含義中有著在英語世界人們看來十分復雜、難以想象的意思。他進一步分析說:在古代西方“一”與“多”的形而上學中,“一”與“獨特”之間的模糊性是偏倚于“一”的方面解決的。中國相反,“一”與“獨特”之間的模糊性是偏倚于“獨特”的方面解決的。換言之,“中國宇宙觀的設想是,每一現(xiàn)象都包括在內(nèi),要解釋它,須畫出所有相關環(huán)境條件的地圖,追究諸條件因果影響的相對程度,而它是一個函數(shù),這種設想使得這些圖表所代表的關聯(lián)性思維顯得復雜與包羅萬象?!盵5](PP.232,239)可見,僅這個“和”字,中國人與英語世界的人們就肯定會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理解,這種差異并不是加一兩段文字解釋就可以理清的。
在對自己的想法進行解釋和闡述時,中國學者仍可能是依照中國語言和思維習慣的。比如王逸舟先生曾撰文說:對中國關于“和諧世界”的倡議,國際上的一種看法是,主要是為了反擊形形色色的“中國威脅論”,它是中國崛起背景下的策略手段。這種看法是消極的,也是缺乏洞察力的?!昂椭C世界”倡議的背后,是對現(xiàn)實世界里缺乏對話與理解、甚至充斥威脅與野蠻等現(xiàn)象的深切憂慮,是對用建設性態(tài)度和合作對話的方式、而非強制甚至武力解決麻煩沖突的認真承諾。它與解決中國國內(nèi)矛盾與緊張的思路是一脈相承的。它絕非是政治人物和外交官的“障眼法”,而是中國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社會本質(zhì)需求的體現(xiàn),是經(jīng)過改革開放30年的洗禮熏陶自然形成、有深厚基礎的世界觀。[6]這一解釋中確有中國式“家國觀”和宇宙觀的陳述,也就是都用“家庭關系擴大化”的方式將國內(nèi)關系與國際社會視為“關聯(lián)式”整體,但英語世界的一般讀者未必能讀懂其中的世界觀含義。
安樂哲的研究和思考提醒我們:從西方式哲學思考理路來審視類似概念,就必須向“他者”說明什么是和諧?由誰、用怎樣的方式實現(xiàn)和諧?如果說中國提出“和諧社會”的緣由是針對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目前有霸權主義的問題,那就用一種對立思維來暗示和解析中西關系,甚至可能被理解成中國想以自己管理社會的方式“和諧”世界。事實上,霸權主義或國際社會的不平等問題,也反映了中西思維對什么是和諧社會的不同理解,包括對如何建立和諧社會的不同解釋。簡單地歸納,他的討論針對這個問題的主要觀點有:首先要注意的是中西社會都是很重視社會和諧的,并不存在中國比西方更重視和諧社會、更強調(diào)用和平的方式處理矛盾,而西方更傾向于沖突社會或更愿意通過沖突的方式解決社會矛盾的問題;其次,理解這個問題及相關中西差異就要特別注意:中西在如何理解和諧社會中的“多元”問題上存有明顯差異。也就是在如何解決矛盾與沖突時有不同的方法;第三,中國關于“和諧社會”的傳統(tǒng)智慧與西方的一些思潮是相差甚遠的,但同時與另一些當代思想家(比如杜威)的主張卻是十分吻合的。所以在強調(diào)自己的獨特性時,也應該看到“重疊觀念”的存在,由此相互間的理解和合作是完全可能和必要的。
先看他對“中西社會都是很重視社會和諧的”的陳述。安樂哲在《儒家民主主義》一文中寫道:在我和郝大維合著的《漢哲學思維的文化探源》的第二章里,我們引用葛瑞漢(Angus Graham)中西文化問題意識有明顯區(qū)別的說法,那就是,中西文化面對在自然和人類社會中,人應該怎樣來確定自己的地位和方向這個問題時,答案完全不同。古希臘哲學家思考的基本問題是“事物是什么”,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問題則是)“如何得道”。[7](P.67)有不少人這樣認為,每當中國全社會開始反思的時候,道德和政治秩序便容易被破壞,很自然地,中國人就會特別關心社會和諧。與此相反,古希臘哲學家好像總是在自由而冷靜地尋求真理。這種觀點暗示說,中國文化似乎比西方文化更加重視社會與政治和諧。其實,中國與西方社會都非常關心如何維持社會穩(wěn)定。[7](P.68)
再看他為何提出要關注對中西社會中“多元”問題的不同理解。安樂哲寫道:在語言多種多樣的多民族社會,比如古希臘社會里,要在不同的語言、神話、風俗與禮儀之間找到一種具體而有效的方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思考“事物是什么”的古希臘哲學家來說,能夠保障社會和諧的原則和標準一開始就是抽象出來的,而后又能普遍適用。無論從積極還是消極的方面來說,在西方,對大寫“T”打頭的真理(Truth)的追求都是為了社會與政治穩(wěn)定的目的。從積極方面來說,它說明在歷史進程中存在某種標準,這種標準為共同的價值觀與實踐奠定了基礎。從消極方面來說,它意味著我們應當容忍那些不同意現(xiàn)有真理的人??梢?,這兩種含義都是發(fā)展民主制度的應有之義。在個人與社群之間的關系方面,中國儒家社群模式與西方自由主義大相徑庭。西方人關心如何限制國家權力,并盡可能保留個人自主性;而在儒家思想中,家庭模式的特權和義務是不可分割的,擴展到家庭以外的范圍,就成了合理的政府統(tǒng)治基礎?!昂汀边@個術語在儒家思想里,意味著各種不同成份的和諧相處,這層含義可以說是非常強烈而且清晰的。在這個指導思想下,儒學對社會和諧追求的前提是,默認各種不同的成分,并力圖使之和諧。一方面,儒家思想在共同的理性模式里,隱含著相同的信仰;另一方面,從美學的角度,預先設定了強度和比較的標準。[7](P.66)
安樂哲強調(diào)的是:和諧對中西社會而言都是至關重要的,都主要是為了協(xié)調(diào)多元不同意見和行動的。但由于世界觀不同,中國的做法是盡可能讓一切人在現(xiàn)實條件中遵循一種預先設定的標準,比如遵守一些禮儀,共同實踐統(tǒng)一的“道”而人人有“德”,來化解現(xiàn)實中的不和諧。而在西方社會,獨立個體之現(xiàn)實思維和行為差異是必須認可的,只有通過抽象而又普遍的真理發(fā)現(xiàn),通過這種普遍真理發(fā)現(xiàn)從而產(chǎn)生指導作用的不同個體實踐,才能實現(xiàn)和諧。所以可以說,當中國人向國際社會強調(diào)要建立“和諧世界”時,沒有國家和人民會提出反對意見,關鍵是需要解釋如何實現(xiàn)和由誰來實現(xiàn)的問題,這些問題則需要與其他國家和人民進行深入討論,而不能停留于一種類似“道”的簡單表述。
安樂哲由此又討論中西的“禮治”與“和諧”的具體方法,也就是中國維護社會秩序的方法是現(xiàn)實性的、實踐性的,比如要求人們使用“禮儀”進行交流,促使人人有意維護社會表面上的無分歧、不爭、不隨便流露個人情感的和諧景象。他寫道:要想了解中國精神,僅僅了解“天”(一般翻譯成heaven)與 “道”(the way)這樣的范疇是不夠的,而且應當了解能夠將社群統(tǒng)一在追求公善目標之下的禮教,了解禮教之上的社會角色和人際關系,也就是說,“禮”是了解中國精神的重要范疇。事實上,禮儀制度正是“天”與“道”兩個范疇在社群生活中的具體內(nèi)容?!岸Y”、“天”和“道”這些概念充分表達了源遠流長的歷史延續(xù)下來的儒家文化精神。為了促進真正的社會和諧,儒家思想強調(diào)情感方面的默契,這種默契通過合乎禮節(jié)的社會角色和行為來表達,這種禮節(jié)在意識層面上掩飾了人與人之間的分歧。人們在使用禮節(jié)進行交流的過程中,重視的是具有很強道德實踐意味的“道”,而不是去發(fā)現(xiàn)某種客觀的“真理”,在這樣一種道德實踐中,人們不再簡單地流露自己的情感,那種過分隨便流露感情的方式一般不為接受。由此可見,在禮儀背后的統(tǒng)一性是很難用言語加以表達的。由于對禮節(jié)的實踐具有最為基本的美學(aesthetic)特征,所以人們在使用禮節(jié)進行交流時可以做到基本不發(fā)生爭議。[7](P.69)
對于這種更加重視現(xiàn)實的維護社會和諧的方法,瑞士日內(nèi)瓦高級國際問題研究院終身教授相藍欣在近著《傳統(tǒng)與對外關系——兼評中美關系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中也認為,恰恰是中國可以向世界貢獻的有益思維。他寫道:“中國政治思想家同古希臘學者的一個根本區(qū)別是立足現(xiàn)實,任何政治觀點和著作都有明確的政策含義……因為中國思想家從來沒有墜入對‘永恒主題’和‘彼世’的關懷,從而一直保持了政治與歷史的有機聯(lián)系?!薄昂喲灾袊鴤鹘y(tǒng)的政治研究采用的是歷史的動態(tài)模式,同切斷歷史聯(lián)系的西方政治科學的靜態(tài)模式相比更加符合現(xiàn)實。”“因此,過早對將來做出一勞永逸的判斷的努力是徒勞的,中國應當對未來世界的發(fā)展做出自己應有的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貢獻?!毕嗨{欣的著作還強調(diào)了中國式“天下觀”、“無為觀”也是值得國際傳播的?!皬牧_馬帝國以來,歐洲并沒有出現(xiàn)中國那樣的一元文化,也沒有統(tǒng)一的、持續(xù)存在的大帝國。多元的文化不可能產(chǎn)生政治的‘天下’觀,即政治的范圍不受特定的空間限制的思路。所以,‘天下大事’是中國人對政治事務的特殊表達方式。正因為此,中國人的政治觀念能夠超越地域和種族的概念。”[8]不過他的這些說法本身又是極可能引起誤解的,因為即使我們覺得自己更加符合現(xiàn)實的維護社會和諧的方法對世界是有益的,也需要與不同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體系進行深入和有效的跨文化對話和溝通才可能真正體現(xiàn)。
這里仍涉及到中西理解多元與統(tǒng)一、分歧與共識、思與行關系上的差異。安樂哲寫道:在比較了西方式“追求真理的人”和中國式“追求道的人”之間的區(qū)別以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人與西方人的問題意識(problematics)有很大的不同。中國人不認為思想與行動既可以合為一體,又能夠彼此分離。在中國傳統(tǒng)中,思想、性情與行動是相互關聯(lián)的,不對思想與行為加以區(qū)別,就會認為思考就是一種行為。這與西方傳統(tǒng)的主導意識形態(tài)截然相反,西方人認為,思維、行動與情感都是各自獨立的。如果一個社會對思想和道德行為有明確的區(qū)分,那么提倡多元論就會更容易。如果人們不能將思想付諸行動,那么其思考的自由也是有限的。[7](P.68)換言之,如果說“從羅馬帝國以來,歐洲并沒有出現(xiàn)中國那樣的一元文化”,那僅指其思想領域沒有“一元文化”發(fā)展趨勢,但其行為上卻因體現(xiàn)真理之法律的普遍認同而有統(tǒng)一的行為規(guī)范;相比之下,中國則更多地“一元”了思想言論和道德表述,希望以此方法來促成萬眾一心和統(tǒng)一行為,由于思行關系的中西理解方式不同,雙方的分歧和統(tǒng)一關系也彼此相殊。
這種解釋不僅說明了為什么西方人覺得自己“更自由”,但中國人也覺得有自己特色的“自由”;而且說明了中國人為什么有時被看成是“光說不練”的,有時卻也被說成是“說得少、做得多”的。比如烏克蘭議會最高人權代表卡爾帕喬娃2006年11月23日在北京舉行的“尊重和促進人權與建設和諧世界”國際人權研討會上表示,雖然中國在保護和發(fā)展人權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并積累了豐富經(jīng)驗,但由于做得多,講得少,許多其它國家的人們并不了解中國的真實情況,甚至對中國懷有偏見。這位人權官員還認為,中國正在向世界宣揚的“和諧”理念,道出了人權問題的真諦。各國可以從這種理念中汲取精神支持,共同建設國家和人民和諧相處、人權得到充分保護的世界。[9]類似的理解差異都涉及到世界觀、價值觀的文化差異,還需要在國際傳播中得到應有重視和更多合理的解釋。因為它們不僅需要語言符號的高水平轉換和傳播技巧的提升,更需要有深入和有效的跨文化對話來實現(xiàn)觀念的轉譯和共享。
[1]陳國明.跨文化交際[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4.
[2]肖希明.1977:中國對外宣傳的撥亂反正[N].合肥晚報,2004-9-13.
[3]蔡雯.試論中美兩國公共新聞傳播的現(xiàn)實差異[J].今傳媒,2005,(6).
[4]李智.軟實力的實現(xiàn)與中國對外傳播戰(zhàn)略——兼與閻學通先生商榷[J].現(xiàn)代國際關系,2008,(7).
[5]安樂哲.漢哲學關聯(lián)思維模式[M]//和而不同:中西哲學的會通.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6]王逸舟.中國外交十特色——兼論對外交研究的啟示[J].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2008,(5).
[7]安樂哲.儒家民主主義[M]//和而不同:中西哲學的會通.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67.
[8]相藍欣.傳統(tǒng)與對外關系——兼評中美關系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89,94,164,96.
[9]魏武,熊聰茹.烏克蘭議會最高人權代表:中國的“和諧”理念道出了人權問題的真諦[EB/OL].(2006-11-24).http://news.sina.com.cn/w/2006-11-24/093510587289s,shtml.
(責任編輯:吳 芳)
TranslationofLanguageandConceptsandDisseminationofChina’sInternationalImage
PAN Yi-he
(College of Media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The international spread of national image is not only information transmiss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symbols, but also cross-cultural exchange and promotion of mind sharing. As to domestic cultural differences of international audiences we must not only attach importance to language and code translation of China’s image in the international spread, but also need to emphasize the dialogue of values and communication of ideas. In this way, we can really calmly respond to new public opinion environment and the central role which “medium” has in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At present, th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China’s core values are related to Chinese and western understanding of diversity and unity, the differences and consensus, and the differences of relationship between thought and action, all of which may form a barrier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differences of concept and require a better translation and more explanation.
China’s image; the translation of concept; cultural communication
2011-10-13
教育部2009年度重點課題“國際傳播的理論、現(xiàn)狀與發(fā)展趨勢研究”的研究成果。
潘一禾(1959-),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學國際與文化學院教授、浙江大學“社會思想研究所”所長,著有《超越文化差異:跨文化交流的案例與探討》《生活世界中的民主》等著作多部,主要從事政治與美學、世界文學、跨文化交流方面的研究。
G115;G206
A
1674-2338(2012)01-003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