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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細節(jié)與秘密

2012-04-29 00:44馬金蓮
飛天 2012年9期
關(guān)鍵詞:新媳婦杏子杏樹

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出生,寧夏西吉人。200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說為主。曾在《六盤山》《回族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朔方》《民族文學(xué)》《作品》《十月》《散文詩》《芒種》《飛天》《花城》等雜志發(fā)表作品七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父親的雪》。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優(yōu)秀獎等。寧夏作協(xié)會員。

在見到那面墻之前,碎女和碎哥都不知道,也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會有那么好看的墻,花得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簡直是一面花墻。

那確實是一面好看的墻。白紙糊的底子,是那種很干凈很耀眼的白,白得炫目。這樣的紙,在集市上去買,花一角錢才能買到一張。潔凈的白底子上,貼滿了花。紅紙剪出的花。紅得炫目的紙,還泛著油狀的光。紅紙的花兒,各式各樣,有馬蓮、牡丹、桃花、燈盞花,還有好多花碎女和碎哥從來沒有見過,也就說不上名字。各式的花兒,姿態(tài)靈巧,爭相斗妍,有的開得正絢,有的打著花苞,把白紙糊的土墻開得姹紫嫣紅,熱烈奔放。

等碎女和碎哥看到時,那面墻已經(jīng)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了。碎女和碎哥都張大了嘴。長到這么大,碎女他們還沒見過這么花這么好看的墻,而且從來沒有想到墻還能這樣拾掇。這叫碎女立時想到他們家里的墻。那是被幾十張報紙糊著,動輒露出粗糲泥坯的土墻。不知母親從哪兒弄來的那些報紙,每一張上都有個挺大的人頭,張著口,伸出一個指頭,徑直指向生活在屋里的碎女一家老少,仿佛在告訴他們什么。這樣的人頭一共有十來個吧,母親糊的時候留了意,使人頭一律向著碎女他們,整齊地排成一排。父親說那是一個大官在講話。多大的官,他就說不清楚了。

大官在對著碎女他們講話。這一講啊,就足足講了七八年。七八年過去,他還是那個樣子,張著口,伸手指點。仿佛要永遠喋喋不休,娓娓道來。不過,時間的影子還是透射在他臉上,他的臉色變成了褐黃色的,神情黯淡得幾乎難以看清??粗@個永不疲倦的演講者,面容隨著報紙的陳舊而一天天陳舊下去,碎女家的墻面也就破舊不堪,東破一塊,西爛一坨,到處糊滿了垢甲、塵土。蒼蠅的屎日日積累下來,居然也成了氣候,更增加了房屋的破舊。往房頂上細看,蜘蛛的網(wǎng)絲懸吊著,隨處都有。運氣好的話還能看見在網(wǎng)上打秋千的小蜘蛛。有一年,甚至還出現(xiàn)過一只碩大的黑蜘蛛。這樣的蜘蛛據(jù)說有毒,驚得父親當(dāng)下拿笤帚來將蜘蛛連同蛛網(wǎng)掃到外面去了。為此父親還和母親起了爭執(zhí),他頭一回當(dāng)著娃娃們的面罵自己的婆娘是個懶家伙,蜘蛛都上頭頂了,這女人還咋當(dāng)著哩。這一回,母親受的是啞氣,她不敢還嘴,瞅空子將土窯的里里外外徹底清掃了一遍,墻上的報紙舍不得撕掉,邊邊角角的,用糨子糊了糊。大官陳舊的面孔還在。連那目光都變得陳舊不堪,不再那么凌厲逼人了。這些報紙是相同的。母親糊墻時為了圖好看,將人頭全部向外。母親只是為了讓家里的粗泥土墻好看一點,卻硬是叫一個大官對著大家講了好多年的話,講到報紙連同墻面一起破爛不堪。

現(xiàn)在,有一面潔白干凈又開滿紅花的墻面出現(xiàn)了,就在碎女家墻的那邊,鄰居家新媳婦的房里。這是碎女和碎哥不曾夢想到但不得不張嘴感嘆的事實??匆娺@些艷紅奪目栩栩如生的花兒,碎女他們長久面對爛報紙墻的目光禁不住微微顫抖,慢慢柔軟下來。一種炙熱的疼痛,隱隱在眼睛深處擴散。碎女緊張得氣也透不過來了??此楦?,他正投入地觀看,神情變得明顯異常,眼睛發(fā)紅,眼眶深處有潮濕的水意在流瀉。

碎哥與碎女不同,碎女只是在一心看花,全身心對著花兒驚嘆。碎哥的心思遠比碎女復(fù)雜,看花的同時,好像也在看人,看新領(lǐng)的媳婦兒。新媳婦是鄰居牛旦的女人。碎哥沒有放展了看,他只是對著墻上的花兒發(fā)傻,乘人不備,那目光才做賊一樣掃過去,瞄向新媳婦。那確實是個好看的媳婦兒。頭上還包著黑包頭,身后拖著長長的穗子。眉目顫顫地動,一動一靜,神情意態(tài)里都投出難以言說的俊美。她身上還散出一股脂粉的香味兒,帶著些幽暗,但確實存在著,飄進鼻子里,淡淡的。碎哥在看花時鼻子悄然翕動。碎女也屏住氣呼吸。碎女和碎哥都愿意在這香味里多做逗留。但他們還是很快就從新房里出來了。是碎哥拉碎女出來的。他的臉紅紅的,顯得極為古怪。

在人家房里坐得時間過長,人家會厭煩的。碎哥拉著碎女的手說。細細一想,碎女覺得還真是這么回事,那媳婦的眉目間似乎真的有些不耐煩了。想想也是,一天有事沒事找借口往人家房里跑,就算再溫和的新媳婦也會厭煩的。

從牛旦家出來,碎女他們的心里感到了空落。貼滿花兒的墻,亮堂極了,讓人一走進屋,就感覺眼前頓時明亮起來。坐在那樣的屋里,人會覺得自己不一樣了,不是之前的那個又臟又爛的人,而是一個嶄新的人。可惜碎女他們終究得離開那新房,回到自家黑乎乎糊著爛報紙的屋里去。在見識了那白紙紅花的屋子之后,碎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家里的墻實在太過陳舊、太破爛了。真不敢相信,他們就是在這樣的屋子里出生、長大,在這樣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們還做出過那么多五顏六色的夢。色彩繽紛的睡夢里,他們竟然能無視這黑咕隆咚的窯洞,窯洞里被柴煙熏得發(fā)黃發(fā)黑的土墻,將生命成長的過程演繹得那么真實虔誠。

從牛旦家出來,碎哥的臉色有點不對勁,紅潤中帶著蒼白,雙眼潮乎乎的,拉著碎女的那只手暗暗使勁,攥得碎女幾乎要哭出聲來。

碎女,我們開飛機去。碎哥提議。

開飛機去!碎女和碎哥同時雀躍,身子飛躍而起,竄向飛機場。每次從牛旦家出來,他們就會去開飛機。他們幾乎是飛躍進樹林子里去的。

林子里異常安靜。碎女和碎哥在楊樹空間里鉆。繞過幾十棵參天白楊,終于看見井口了。這是爺爺挖的井。三年前開始動工,前前后后耗費了兩年多時間和好幾百塊錢的花費。

碎女相信爺爺是為了挖井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在碎女有限的記憶里,他一直在為挖井的事奔波。不但奔走相告,鼓動別人出力出資,還身體力行,帶頭下井去挖。他先是在碎女家后院的墻角下選了一個地方挖,挖來挖去,似乎總也不見水,就斷定挖到了旱處,只能作罷。又將院心一棵長得旺盛的大杏樹放倒,在那樹底下挖,據(jù)說是經(jīng)了一位過路的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那先生的分析鞭辟入里,讓人心悅誠服。他說據(jù)他多日勘察,這杏樹下臥著龍哩,有一股極旺的清水在下面流淌。那高大而枝繁葉茂的杏樹就是鐵的證明。這是最能說服人的。大家不得不相信那先生的眼光。爺爺一心一意挖,要挖一眼旺旺的水井。后來,似乎連龍的尾巴尖兒也沒見著,更別說養(yǎng)活龍的一眼活水。爺爺又移了地方挖。井址移來移去,把院子里外可能出水的地方幾乎都試遍了,還是沒有水。爺爺日漸顯出蒼老來。蒼老不能阻止?fàn)敔攲崿F(xiàn)他這輩子的宏愿,他要在有生之年打出一口井,給后代留一筆財富??墒菭敔斖谶^的井中,一口接著一口,全是旱井。碎女記得娘說過,其中的一口,好像有水,挖出的土潮乎乎的,井底一個晝夜可以滲出一碗水,可把大家高興壞了,可是好景不長,后來干脆連一滴水也不滲了,變成一眼枯井。

爺爺又碰上了一位看風(fēng)水的,比以前那位年紀老。據(jù)他暗示,他比以前那位同行高明得多。

聽了爺爺?shù)拇蚓?,尤其前一位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新來的老先生撅起一大把山羊胡子,氣憤憤地嚷,簡直是胡說,胡說!指責(zé)以前那個先生在胡鬧,差點破了風(fēng)水,驚走了龍。

從他的口里,碎女的爺爺欣喜地得知,碎女家附近確實有龍泉,只是不在院里的杏樹下,而是在院外的楊樹林子里。風(fēng)水先生半夜和爺爺出去查勘,據(jù)說是用什么羅盤測定龍泉的方位的。第二天,爺爺就催促兒孫們動手挖井。風(fēng)水先生在林子當(dāng)中用大鐵锨頭畫出個地址,就拍拍屁股起身走了。當(dāng)然,他的口袋里揣著爺爺送他的豐厚的酬勞。

楊樹林子里的這口井,是爺爺這輩子所挖的井中的最后一口井。爺爺明顯感覺到自己正一天不如一天地衰老,將不久于人世,便把所有的熱情與精力都撲在這井上。他要盡全力挖好這口井,為兒孫后代留下代代受益的水井。碎女的大伯父親巴巴們,以同樣大的熱情響應(yīng)爺爺?shù)奶栒?。二巴巴首先打起赤膊下去挖。父親和三巴巴輪番吊土。吊來吊去,井邊堆起了一座山。一座黃土的山。再往下挖,就是紅土。濕乎乎的紅土,抓一把就能捏出泥人兒。碎哥和碎女的手臉整天糊滿了泥點子,他們迷戀上耍泥巴了,紅色的膠泥,黏性極好,捏啥像啥,貓啊狗啊,還有能吹出好聽的樂聲的哇嗚,他們捏了一堆又一堆。大人忙,碎女他們似乎更忙。沒怎么留意,井已經(jīng)打到了十一丈深。十一丈怎樣深呢?碎女和碎哥怎么都想不明白。爺爺?shù)哪樕珔s一天天焦黑下來。那臉色,繃得像一匹黑布。二巴巴怎么也不愿意下井了,爺爺想盡法子,軟硬兼施,好不容易二巴巴答應(yīng)了,看看他下到半道,忽然黑著臉爬出井口。上來仰面躺在紅泥堆上,張大口喘氣,胸口有一個風(fēng)匣在拉,氣呼呼地進出,樣子夸張而可怕。

不能挖啦,這井不能再挖啦!再挖就會出人命!二巴巴緩過一口氣,沖爺爺喊。連半口氣也呼吸不到,不信您下去試試。

二巴巴撂下話走了,死活不再插手。三巴巴下去試,接著輪到父親、大伯,每個人都是下去就沒命地往上爬,爬出井口,便手腳發(fā)軟,張著口出氣,說底下能憋死人。

這個老漢肯定瓜了,都十三丈了,還往下挖???碎女聽見母親跟父親悄悄嘀咕。聽說過十三丈還不見水的蹤影的井嗎?挖到旱塬上了,再挖,真會憋死人的。反正無論如何母親都不會答應(yīng)父親再下井了。碎女的二媽干脆指雞罵狗地挖苦起來,說再鬧下去,只怕吃不到水,把大伙都弄成孤兒寡母了。

爺爺挖井的宏大計劃在婦女娃娃的哭鬧聲中草草收場。十三丈深的井,家里來不及填掉,爺爺在一場大病中離世了。父親找來個大木墩堵在井口。夏天來了,大家一天比一天忙,誰也記不得木墩的事情。碎哥卻記掛著。碎哥和碎女整天沒活兒干。碎女因為年紀尚小,根本干不了各種農(nóng)活。碎哥是家里的獨子,父母舍不得叫他過早受苦。碎哥就閑得發(fā)慌,心里快要長毛了。碎女他們就去開飛機。

樹林里涼涼的。如果說爺爺這輩子活在世上為兒孫留下了什么財產(chǎn)的話,最好的就算這片林子了。這林子里長滿了高大的白楊。一律是一種叫做鉆天楊的樹木。夏天鉆進樹林,頓時涼快無比。樹陰阻擋住艷陽的毒射,樹下是一坨坨潮濕的陰涼。不管外面天氣多熱,碎女和碎哥都會去開飛機,一鉆進陰涼,世界就涼爽無比。碎哥的飛機癮上來,八頭牛都拉不回頭的。碎女和碎哥手拉手,飛一般躍進林子,大片的陰涼受到驚嚇一般,紛紛退閃開去。開飛機嘍——

木墩一直放在井口上。父親說了,這樣可以防止不懂事的娃娃或者牲畜失腳掉下去。他還說等田里農(nóng)活忙完了,一定抽空把井給填掉。

父親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吧,他堵在井口的木墩,成了碎哥的飛機,開起來嗵嗵有聲樣子威武的飛機。碎哥每次都讓碎女站在一邊看。他從不允許碎女碰到飛機。他大手一揮,說:你屁大的人,離飛機遠點,這可是現(xiàn)代化的東西!看哥給咱開!嗵——嗵嗵——嗵嗵嗵嗵——碎哥很牛氣地跨腿騎在木墩上,雙手扳住一對向上伸出的干木杈,兩只腳懸在半空,然后用力搖晃木墩,嘴里的“嗵嗵”聲權(quán)當(dāng)是飛機發(fā)動的響聲。接著他口里嗚嗚叫,說飛機起飛了,在上山,在過河,在騰云駕霧。

碎哥架著他的飛機周游世界,五湖四海都游歷了,連碎女家的親戚分布在哪個山圪■他也看見了。你看——他閉上眼,一臉陶醉與享受,說:哥現(xiàn)在在青草溝的上空飛行,我看見咱們大姑姑的家了。大姑姑穿著紅衣裳,正在門外頭曬糞呢。呀,現(xiàn)在到舅舅家崖頂上了,你猜舅母在干啥?哈,在看我。她說看見我只有豌豆顆兒那么大。

碎哥坐上飛機周游世界的樣子看得碎女心驚膽戰(zhàn)。實際上碎女他們誰也沒有見過真正的飛機,更別說開上飛機滿世界亂跑。他們只是看到天空中偶爾飛過頭頂?shù)娘w機,像鳥一樣,伸展著巨大的翅膀,緩緩隱入云霄。地面上昂著頭觀看的碎女們,根本看不清它究竟長什么樣。至于人坐在哪兒,怎么坐,會不會掉下來,他們聽得到碎女們在地上拼命的呼喊嗎?等等,碎女他們一概不知。碎女他們能做到的,就是攆著那又高又遠的怪家伙,大叫大喊:等一下,把我們也拉上。然而,飛機總是無動于衷,遠去了??占诺奶炜绽?,只留下一道漸漸消散的云煙。有時,連白煙也薄薄的,了無痕跡。碎女他們喊疼了嗓子,跌上一身泥土,悲愴地收住腳步,互相看看,為了看飛機,大家一樣,都跌得灰頭土臉。呸,飛機!我殺了它媽!碎哥不無沮喪地吐唾沫。信誓旦旦地說下次再也不會喊它了,受夠它裝聾作啞的氣了。然而,當(dāng)天空傳來隱隱的轟隆聲時,跑得最快喊得最響的還是碎哥。

碎女他們對飛機懷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碎哥終于開上了自己的飛機。他給碎女叮囑,萬萬不可將這事告訴大人。他威脅說一旦碎女嘴長漏了風(fēng)聲,就叫過路的人割掉碎女的嘴巴。割的時候,他決不會出手相救。

碎女守口如瓶。碎哥就將飛機開了整整一個春天和半個夏天。每當(dāng)從牛旦的新媳婦房里出來,碎哥就想起開飛機。碎哥嘴里嘟囔出一長串話,聽來莫名其妙的。有一回,他悄悄問碎女,牛旦媳婦好看嗎?當(dāng)然好看了,不好看牛旦會那么愛她,當(dāng)命一樣?碎女不假思索就給出了答案。碎女覺得碎哥奇怪,那女人好看他們都看見了,還用再問嗎?碎女和哥哥借著看花墻的時間,早把她看了個遍。尤其是碎哥,看得最上心了。現(xiàn)在怎么記起問這樣的話?碎哥不再理睬碎女。臉慢慢紅了,一道潮紅蔓延到耳根后面。他重新躍上木墩,狠勁開飛機,嗵嗵聲揪得碎女心里發(fā)慌。碎哥也慌亂。飛機開得乏沓沓的,不再精神抖擻。碎哥這是怎么啦?

正午的陽光透過樹梢,密密地灑下來,地面上閃耀著很多光斑。碎哥忽然就沒了興致,神情索然,下來拉碎女回家。碎女被碎哥扯著,跌跌撞撞地跑進門,徑直進了后院。后院里長著幾棵老杏樹。腰身彎曲粗壯,樹身上留下碎女他們的腳板上上下下踩踏廝磨弄出的疤痕。

夏日的驕陽下,杏樹好像也感覺到了疲倦,一棵棵神情困乏地站著,發(fā)著悠長的呆。葉子在風(fēng)里靜默著。樹在進行片刻的休息。院子里靜極了。碎哥蹬掉鞋子,迅速爬上靠墻的一棵杏樹。衣服蹭著老樹粗糙的皮,刺溜溜地響。碎哥猴兒一樣蹲在一個柯杈處,伸長脖子,往墻的另一邊張望。

碎哥很快就投入起來。他向碎女揮手,示意碎女閉上嘴巴,悄聲兒等他。碎哥這是怎么啦?發(fā)現(xiàn)了一只受傷的鴿子,還是看到有野兔竄進了鄰居的家門?可能陽光照射得他眼睛難受,他干脆手搭涼棚,梗著脖子張望。墻的另一邊,正是鄰居牛旦的家。牛旦家的人都下地去了。莫非碎哥看上了人家院子里那棵樹上的大杏子,要去偷摘一些?

牛旦家院子里長著棵歪脖子老杏樹,樹的年齡大了,結(jié)的杏子不多,稀稀疏疏百十來顆,可好吃得很,熟了有拳頭大,杏肉好吃,連杏核都是甜味道的。每年杏黃時節(jié),黃澄澄的大杏子,在樹梢上飄,引得過路的娃娃眼饞不已。

碎女打記事起,就受到這樹上杏子的吸引了。碎哥領(lǐng)著她,他們在墻這邊的自家院里,望著那邊的杏子流口水。碎哥找來石頭木棒一類,甩上去,試圖打落杏子,可惜這樹的脖子朝里歪,打落的杏子往往落回到牛旦家院里去了。偶爾有一兩枚落到這邊來,碎哥和碎女那個高興啊,掌心里捧著杏兒,瞧瞧,聞聞,就是舍不得吃。到最后,兩個人分開來,一人一半,杏瓤黃澄澄、面沙沙的,入口就化了,一股甜蜜的味道在口舌間流淌。

可惜這樣的美味,他們無法嘗到更多。也不敢翻過墻,去那邊院子里弄杏。牛旦的媽是個精瘦的女人,心眼精明,要是被她堵在家里,還不將做賊的人給砸扁了!再說,他們兩家的關(guān)系,一直不怎么好。尤其兩家的女主人,見了面咸不咸淡不淡的,也就是表面上應(yīng)付著,心里都瞧不起對方,總想著在氣勢上把對方壓下去。

每年杏黃時節(jié),母親老早就打招呼,告誡娃娃們,不敢給墻那邊的杏子打主意,再饞,也不能去碰。

碎女是女子,身子弱,性子蔫,經(jīng)常抬頭望著樹頂黃燦燦的大杏子,悄悄咽口水,她甚至想,長大了,我就嫁給牛旦哥,成了他家的媳婦,就能敞開吃大杏子了,還可以隔墻悄悄給碎哥扔一些呢。只是,她還小,離長大出嫁似乎還很遙遠,她就隱隱擔(dān)心,萬一老杏樹這些年里遭遇了什么不測,被雷殛了,腰折了,樹根死了,或者牛旦父親一時興起,將它挖掉,那么,她嫁到牛旦家去,還有什么意義呢?她就盼望老杏樹能多活些年,多多活上些年成。至少要等著她長大。

成長的這些年里,碎哥不斷搬運著石子胡基棍棒一類的東西,一度還自制了彈弓子、火藥槍,目的只有一個,打鄰家院子的杏子,并叫它落到這邊來。碎女眼看著碎哥的很多工夫都白費了,好多石子短棒落到牛旦家去了。她很擔(dān)心,說不定哪一天,牛旦媽干活回來,就會拿著那些東西,趕來找母親理論。亂七八糟的東西,盡扔到人家院子里,這叫啥事嘛,不是欺負人嘛,說不定還會惹起風(fēng)波來……幸好,這些年,牛旦媽還沒有找上門來??赡芩τ诘乩锏霓r(nóng)活,沒工夫料理杏子這類小事。

沒等到碎女長大嫁人,牛旦就娶了媳婦。媳婦心疼得一朵花一樣,還有一雙巧手,能剪出彩色的花兒來,糊滿了墻,硬是把一面灰沉沉的土墻,打扮得分外漂亮。

碎女看花墻的時候,望著花一樣好看的新媳婦,想,這么好看的人兒,給牛旦做媳婦,似乎有些可惜。莫不是她也看上了牛旦家的大杏子,為的是吃到杏子,才嫁到這里來做媳婦?

碎女發(fā)現(xiàn)這媳婦兒還真的愛吃杏子。

春耕結(jié)束,莊稼人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暫短的閑暇。春風(fēng)一天天吹拂,杏花早就落盡,杈杈丫丫間長出一枚枚豌豆大小的青杏子。青杏子探頭探腦的,從嫩綠的葉芽下窺視著外面的世界。調(diào)皮的娃娃總是乘大人不備,撕開棉被,掏一蛋兒棉花,摘幾枚青杏子,伸出尖尖的虎牙,啃掉杏子的青皮,弄出里面白白的核兒,包在棉花里,然后輕輕塞在耳朵碗兒里,吃飯的時候,走路的時候,連夜里睡覺的時候都舍不得取下。過兩天,取出來,小心翼翼剝開棉花殼兒觀看,杏核早就變得暗黃、發(fā)蔫,娃娃們卻很高興,互相做著攀比,這個說我抱的雞娃好,那個說我的才叫好。大家管這游戲叫抱雞娃,就是老母雞孵小雞的意思。在自己的耳朵碗里孵,用的不是雞蛋而是水嫩的杏核兒,娃娃們的游戲有時候真的說不上個緣由來。

碎女也這樣抱過雞娃。碎哥也不例外。都是前年去年的事情。今年一開春,碎哥就蔫蔫的,根本沒有那興趣。碎女一個人悄悄弄過,放進耳朵碗里,抱了一天,就覺得沒有什么意思,掏出來扔掉了。好多事情,只有碎哥帶頭或者參與,才能玩出意思來。

整個春天,碎哥都顯得怪怪的,忽喜忽悲,喜怒不定,不光碎女摸不透他的心思,看他恍惚的樣子,可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心事。

碎哥拉著碎女再去新媳婦房里看花的時候,看見新媳婦的樣子有些古怪,她身子斜斜靠著院里的杏樹干,在曬日頭??纯礇]人留意,她忽然伸手扯了一把,杏子和著嫩葉子,捋了一把。她抖掉葉子,揀出杏子,丟進嘴里,嚼得嗤兒嗤兒響。碎女看了,嗓子眼里泛起一股酸水,不由得口水直流。新媳婦還在吃,絲毫不怕把牙齒酸倒。相反,顯得十分香甜??吹盟榕楦缍歼粕囝^,這樣的吃法,他們這樣的娃娃看了也膽怯,平時,這樣的青杏子,只有淘氣的娃娃才吃,大人極少看得上。想不到這個新媳婦的吃法,比娃娃還毒。

幸好春天很快就過去了,杏核一天天變得堅硬起來,青杏子變得干澀、發(fā)苦,嚼在嘴里苦巴巴的,沒什么滋味,嘴巴最饞的娃娃也不愿意再去動它們。杏子們也就可以安下心一心一意往大成長。

牛旦媳婦也不再那么狠勁地吃杏子,偶爾出來了,蹲在杏樹下哇哇地吐,把吃的飯菜都吐出來,還在吐,好像她肚子里有永遠也吐不盡的東西,需要不斷地干嘔,才能變得舒服一些。她嘔吐的聲音從院子那邊傳過來,碎女家這邊也聽得見。這個媳婦子,把吐不盡吃上嘍。碎女的父親呵呵笑著說。母親則努努嘴,一臉不屑,那神態(tài)間,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意味。

有母雞下了蛋,滿院子咯嗒嗒咯嗒嗒地叫喚。母雞都有這樣的毛病,似乎只有通過這樣的叫喚,主人才能記得它們的功勞。碎女趕緊跑去拾雞蛋,身后母親掄起一根樹條,攆著母雞追趕一氣,邊追邊罵,不就是下了個蛋嗎,用得著這么滿世界張揚?沒眼力的貨!虧你還是個母的。

母親這話來得突然,罵得沒頭沒腦,叫人費解。再說,她犯得著和一只母雞較勁嗎?

可是,碎女聽見墻的那邊有了回應(yīng)。砰的一聲,什么東西摔在地上,接著,罵聲出來了,帶著惡狠狠的味道,她說吐個啥,吐個啥?快進屋去,不要丟人現(xiàn)眼了。我養(yǎng)了六個娃娃都沒有這樣張揚過。罵人的是牛旦娘。她后面還嘟嘟囔囔罵了一串什么,聲音低下去了,這邊聽不真切。

碎女看見她娘癟著嘴嘿嘿笑,神情得意極了,好像憑空拾了個大便宜。

再去牛旦家看花,發(fā)現(xiàn)新媳婦睡在炕上,頭包在被子里,一動不動。碎女他們再小,也看得出這新媳婦心里不痛快,在和誰鬧別扭。新房里沒人招呼,冷清清的,碎女看看碎哥,碎哥看看碎女,兩個人都覺得訕訕的,怪沒意思的,看著墻上的那些花,頭一回覺得花朵的顏色有些黯淡,沒有以前那么鮮艷了,就默默退出來。心里把什么丟了一樣,空蕩蕩的。

碎哥說開飛機去。

那就開飛機去。

兩個人飛一般竄進樹林子,奔向他們的飛機場。

開著飛機玩耍,日子就過得分外快,轉(zhuǎn)眼暮春過去,初夏過去,轉(zhuǎn)眼間就跨入盛夏的門檻。西北風(fēng)日日夜夜從不間斷地吹著,吹得枝頭的杏子一天天變得鼓脹脹、圓嘟嘟的,顏色也由綠變黃,有燦爛的晚霞一樣的黃,有麥子一樣的土黃,有黃中帶紅的顏色,每一樣都顯得很誘人,叫人看著口水長流。事實上,這個時候的娃娃,只要不去地里給大人幫忙,就把自己整天掛在杏樹上,騎在杏樹柯杈里,餓了,伸手摘幾顆杏子,丟進嘴巴,吃膩了的話,從這棵樹溜下來,爬上另一棵樹,品嘗另外一種味道的杏子。每一棵樹上的杏子都長得不太一樣,大小、形狀、顏色、酸甜度、口感,那是有差別的。

碎哥說這就像人,都是女人,你看看,我們莊里的那些媳婦子,一個個邋里邋遢,歪鼻子斜眼的,就跟這些羊糞蛋子杏一樣,不好看,咬在口里是酸的,倒人的牙。說這話的時候,碎哥蹲在一個樹柯杈上,樣子像一個禿頭的老鷹。碎女沒他本事好,上不了那么高,也覺得驚險,只能爬在較低處的一個大樹杈上,要聽清碎哥從頭頂上傳來的神秘兮兮的話,她就得拼命擰著脖子,抬頭仰望著碎哥。

碎哥利用濃密的樹葉子將身子藏起來,眼睛骨碌碌盯著右邊的那面墻,透過遮遮掩掩的枝枝葉葉,看見墻的那一邊,牛旦的新媳婦在臺階上洗衣裳。她的肚子高高挺著,洗衣裳時不能蹲下去,只能半蹲半站,勉強彎下腰,吃力地搓洗著。新媳婦后腰處,褲子和上衣沒法嚴絲合縫,一道白白的肉露出來,在陽光下白花花的。碎哥看一眼,自己的臉熱辣辣的,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什么一樣。碎女在下面看不見這一幕,悄聲催促道,哥哥哥哥那你說,有沒有一個女人,和大家不一樣,不是酸杏子,是甜的?

當(dāng)然有。杏子都有好有壞,女人肯定更不一樣了。眼前就有一個,她就和那些邋遢的懶婆娘不一樣,她是那老樹上的大甜杏,不但肉甜,連核兒都是甜的。

碎哥的聲音從上面?zhèn)飨聛?,可能隔著一層層杏樹葉子,傳遞的過程中就有些東西被過濾掉了,給人感覺變得古里古怪的,聽得碎女一頭霧水。世上真有這樣的女人?在哪兒,是誰?快說呀!

噗——碎哥吐出一口杏核,掉下來,砸在碎女頭上。驚得樹下一只貓做賊一樣哧溜溜就竄。碎女這才意識到自己聲音高了,趕緊噤聲。

可是,世上真有這樣好的女人嗎?

頭頂?shù)乃楦绮辉倮聿窍旅娴拿米?,伸手遮了個陽篷,專心看那邊。新媳婦洗的衣裳中有褲子、汗衫,還有線衣、線褲。她將洗過的衣裳一件件抖開,搭在鐵絲上。洗完了,她沒有急于回屋,端著半盆水,轉(zhuǎn)到后院來了。在后院的老杏樹下,看看避開了人,她才抖開幾樣小巧的衣物,急匆匆洗。碎哥身子緊緊貼住樹身,再也不敢聲張。他所在的這棵樹,距離那邊的老杏樹最近,弄得他連溜下樹躲避也不敢了。

幸好新媳婦兒很快就洗完了,一踮腳,將衣物搭在低處的樹杈上,倒掉水,提著盆子走了。從后面看,她的身形遠遠沒有初來的時候好看,已經(jīng)有些變形,細巧的腰身向兩邊嚴重擴張,她的腰顯得粗壯、笨拙、丑陋。碎哥望著那身影,禁不住一陣難過,當(dāng)初那么動人的身段兒,怎么說變就變了呢?真是奇怪得很。碎哥早就暗自恨上了一個人,就是新媳婦的男人牛旦。下莊子的光棍老漢老騷胡說過,女人的肚子變大,都是男人不安分害的。沒有男人,女人長到八十歲,還是掛在樹上的青杏子,永遠長不大,熟不透。

老騷胡的話是說給一伙下方的男人們的,引得男人們哈哈大笑,都說這個老東西啊,老了還這么騷情,真是個騷胡。騷胡指的是羊群里那種長著長胡子,喜歡跟在母羊屁股后面打轉(zhuǎn)轉(zhuǎn)的羯羊。這些碎哥懂,他小時候放過羊。那時最恨的就是那老糾纏不休的騷胡,總是害得一群羊不得安生。

老騷胡的話還是叫人費解。可是,他的話應(yīng)驗了,就在眼皮底下,那邊的新媳婦兒,那么玲瓏小巧的一個人,嫁到這里,才過了一個春,半個長夏,就變成這樣的難看樣子,說明了什么?說明事情和牛旦有關(guān)??隙ê团5┯嘘P(guān)。他日日夜夜和媳婦兒相守著,媳婦兒變成這樣的嘴臉,難道他能逃脫干系?這樣一想,碎哥心里就忿忿的。那個罪魁禍首,現(xiàn)在一點檢點的意思都沒有,還挺得意的,在男人伙伙里也混得像個男人了,別人說他有本事,速度快,他不惱,反倒嘿嘿笑。那笑臉,想想都叫人惡心。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鄰家新媳婦的肚子在變化,一天比一天大,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嘴巴,在她肚子里吹氣,那肚子就不由自主地鼓脹起來,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高高挺著,走路都不得利索,小媳婦兒原本白凈細嫩的臉上,布滿了麻雀脊背一樣的褐顏色,額前飄出的那一綹秀發(fā),也不再飄逸、動人,顯得干巴巴的,亂柴一樣。最最叫人難以接受的,是她原本小小的屁股蛋子,現(xiàn)在居然分成很大的兩半,變得肉墩墩的,都向外凸出來了,偷偷看一眼能叫人眼紅,心跳半天,一種罪惡的感覺就把心緊緊抓住,攥得牢牢的。

有時候,碎哥覺得自己很丑惡。和那牛旦一樣叫人惡心,卑鄙。這種羞愧的念頭常常叫他坐臥不寧,又說不出口。只能在暗處悄悄苦惱著,沮喪著。

可是,罪惡的念頭越是滋長,他反倒越想看到牛旦的媳婦。小媳婦已經(jīng)算不上新媳婦了,不光身上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化,穿在身上的衣裳、頭上的包頭,也不再像過去那么鮮艷了,變得灰沓沓、皺巴巴的。她和莊里其他的媳婦兒沒什么兩樣了。

可是,碎哥覺得她還是當(dāng)初的那個新媳婦兒,里外一簇新、眼神濕潤、腰身柔軟的媳婦兒。碎哥把最初的印象加在現(xiàn)在的影子上,他眼里的牛旦媳婦兒,就還是過去那個模樣。

哥哥哥哥,你咋不說話了?你說說話呀,我要悶死了。密密的綠葉叢間傳來碎女壓低的聲音,細細碎碎的,像蜜蜂輕微的嗡嗡聲,鉆進耳朵里,耳朵變得癢酥酥的。碎哥不愿意低頭看腳底下的妹子。他看著對面的老杏樹,老杏樹的枝丫上挑著一些花花綠綠的衣物,在風(fēng)里輕輕擺動,他心里的某個地方也在擺動,動靜是那么大,簡直驚心動魄,叫他不知所措。

那些衣物里有淺黃色的背心,淡藍色的襪子,黑色的線褲,還有一個紅紅的褲衩,一個深紅的乳罩。碎哥的目光遲疑著,掃一眼那紅色,快速移開。再看一眼,又移開。可是,繞來繞去,還是圍著那團紅色打轉(zhuǎn)。心撲騰撲騰跳得那么劇烈。紅褲衩在老樹的枝丫上,就像一朵花開在那兒,紅艷艷的,耀得人眼前一陣眩暈。那乳罩,更叫人不敢正視。像兩片大樹葉子,連在一起,可以想像,它們穿在身上,緊緊地箍著新媳婦兒胸前那對巧巧的鵓鴿子一樣的東西。那對東西在里頭安安靜靜呆著,就不會調(diào)皮地活蹦亂跳了。

碎哥雙手緊緊摳著樹身,十多年的老樹皮,被他經(jīng)常上下廝磨,變得滑溜溜的,稍不留心會滑下去的。他早就練得猴子一樣,上下自如。但是,他雙手軟得厲害,打著顫。他心里也顫得厲害,好像那里有一眼泉,泉水在汩汩地往外冒,很快就匯成了波濤,洶涌的浪濤幾乎要將他淹沒。他驚呆了,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間長大了、成熟了,變成了真正的大男人。他望著前方那簇火焰一樣的紅色哭了。十四歲的天空剎那間布滿了云彩,翻著滾的陰云,簡直要將他撕碎、吞噬、淹沒。一顆小小的心臟在正午的空寂的杏樹陰涼中飄搖。

碎女等待了很長時間,都等不到碎哥的回聲。她肚子里裝滿了青的黃的半黃的杏子,那些杏子進了肚子就開始發(fā)熱,發(fā)出一股一股熱氣,人心頭就燒乎乎的,一股乏勁彌漫上來。人變得懶洋洋的,無精打采。碎女發(fā)現(xiàn)這樣一直呆在一個樹柯杈里,實在沒有什么意思。碎哥又不下來,他仿佛被樹頂?shù)氖裁醋プ×?,沉迷其中,再也不愿下來,她一連串的哀求他都充耳不聞,無動于衷。

碎哥這是怎么啦?魂魂兒被啥勾去了一樣。

碎女一個人溜下樹,院子里靜悄悄的,父母姐姐都在睡午覺,他們在地里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回來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草草吃過午飯,就爬上炕呼呼睡去。沉睡的樣子,就算天上滾過十顆炸雷也吵不醒他們。

碎女穿過院子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影子有些孤單。那么瘦弱的一個女子,在正午的驕陽下迷迷瞪瞪穿行,她的影子也顯得迷迷瞪瞪的。院子里的一切都迷迷瞪瞪的,一副昏昏欲睡的景象。她從老狗的身邊走過,老狗蜷在下墻角睡覺,懶得理她。碎女覺得今年的盛夏真的很奇怪,空氣里充滿了煩躁的焦灼的氣息。她不知道這樣的氣息來自何方,但真真實實存在著,碎哥也變成了奇怪的人。難以說清的夏日啊!

樹林子里清涼得多。碎女循著那些陰涼走,繞過一棵白楊,又一棵白楊,一棵榆樹,一棵臭椿,一棵青楊,一棵槐樹,一棵酸刺樹。樹林子里什么時候長了這么多奇形怪狀的種類不同的樹?她恍然覺得從前都沒有留意過。不同的樹擎著它們不同的樹冠,向身邊投下形狀不同的影子。陰涼的疏密程度也就不同。碎女看著斑斑駁駁的陰涼撒在自己身上,她也變得斑斑駁駁的。心里忽然有一種很滄桑的感覺。她記起碎哥蹲在樹上孤獨的影子。隨著日子的推移,她和碎哥之間有了隔閡,仿佛碎哥在他自己的心里壘起了一個屋子,那個屋子只有他一個人進得去,碎女和他那么要好,可他從來沒有敞開門窗,允許碎女看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他等于將一扇門對著外界緊緊關(guān)閉,連碎女也拒之門外。碎女覺得傷心。她還從來沒有丟下碎哥,一個人跑到這林子里來,林子是他們兩個人的,他們共同玩耍的樂園。

碎女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林子里轉(zhuǎn)悠。一旦離開碎哥,她覺得不習(xí)慣。身邊空蕩蕩的,心里空蕩蕩的。把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什么丟失了那樣。

有一天,碎哥長大了,他也會娶媳婦兒,也會把新房拾掇得很好看,像牛旦家一樣。說不定他的新媳婦也會剪出好多花花草草,將新房的墻壁糊得花花綠綠,變成花的世界、花的海洋。碎哥就會守著他的新媳婦,整天守著,整夜守著,就再也不會和碎女玩耍了。爬樹、開飛機、覬覦鄰居院里的大杏子,這些事情就再也不會發(fā)生了。碎女想著,心頭一片冰涼。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墒沁@一天遲早要來到的。誰也擋不住,就像誰也擋不住時間的流逝一樣。這樣往深處想,她呆了,一種哀哀的情愫,讓她不知道該怎么是好。

總是無憂無慮的她,這一天感到了煩惱。她想,我們都會長大的。就像這些樹,就像樹上的葉子,就像樹葉間那些青杏子,總會長大的。

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帶著農(nóng)人的繁忙、煩躁和成熟的收割的氣息,轉(zhuǎn)眼就過去了。秋收的時節(jié),父母決定叫碎哥碎女下地幫忙。秋忙才是真正的忙,忙得人恨不能多長出一雙手來,好干那永遠干不完的活計。碎哥是家里的獨子,碎女是眾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兩個人這些年一直享受著特殊的待遇,只是留在家里看家,沒有下地受苦。從今年的秋天開始,兩個娃娃的特權(quán)被取消,大家全部下地。將來都是要當(dāng)農(nóng)民,靠在地里刨食活命的,那就得乘早鍛煉,可不能叫娃娃養(yǎng)成好吃懶做的毛病。

碎哥碎女隨著大隊伍,向地里的糜子谷子蕎麥高粱洋芋開去。秋糧樣數(shù)多,種得雜,收了這樣收那樣,一旦忙起來就再也沒有停歇的工夫。樹上的杏子早就落盡了,連樹葉也慢慢轉(zhuǎn)出黃顏色來,隨著一場一場秋風(fēng),樹葉子落得滿院子都是。收完莊稼,就往家里拉,拉來了,一樣一樣碾,碾后揚凈,裝進口袋里,再一袋袋扛進門,堆放在倉房里。

等到有工夫閑下來,回想這一段日子,那真是忙啊,忙得人昏頭轉(zhuǎn)向,連開飛機的事情都忘了。碎哥和碎女很久沒有去樹林子里開飛機了。去牛旦家新媳婦房里看花墻的事情,也是在好久以前了。

樹上的葉子落光了,樹身光禿禿的,沒遮沒擋,碎哥碎女就不敢爬上樹往墻的那一邊亂看了。怕人家看見了,萬一由此挑起兩家之間的什么事端,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期間,母親和牛旦娘吵了一回嘴。好像是為著芝麻大的一點事,但兩個女人吵得很激烈、很投入,完全當(dāng)成國家大事那樣,全身心投入地爭執(zhí)了一場。當(dāng)然,沒爭出什么你長我短,只是弄得兩家的關(guān)系比過去緊張了。緊張到什么程度了呢?母親指著娃娃們的鼻子,告誡說打今天起,再不許你們隨便去牛旦家,我們兩家現(xiàn)在有仇,你們給我記住了!去了就是給我丟人現(xiàn)眼,就不要把我喊娘!

莊子里有這樣的先例,兩家人萬一成了仇家,那就老老少少全部成了仇人,見了面老早閃開,不照面,不搭言。連雞狗都結(jié)了仇一樣,也不再往來。

最后一回去牛旦家看花墻,是什么時候,碎女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她覺得有些遺憾,剛剛忙完了農(nóng)活,準備去那邊好好看一看那面墻。不想母親這么快就把通往鄰居的路給封死了。真是叫人懊惱!碎哥也顯得很沮喪,他的懊惱遠遠超過了碎女。只是他做了很好的掩飾,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掩飾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了。

那就只能整天開飛機。乘大人不注意,兩個人溜出去,鉆進樹林子,碎哥開,碎女在一邊看,滿眼羨慕。嗵嗵嗵嗵,嗵嗵嗵嗵,木墩的枝丫蹭著井沿的干土,騰起一股又一股塵煙。碎哥說這是飛機冒出的煙,只有冒煙的飛機,才是真正的飛機。

碎女看看自己的手、胳膊、腳、腿,說哥哥你看你看,我長大了,我都長這么大了!

碎哥明白妹子的心事,說是啊是啊長大了,明天,明天哥教你,這絕活,哥一定教你!

這一天,夜里下了點雪,薄薄的一層,僅僅將地上的黃土苫住。人出來走動,腳底下咯吱咯吱響。清晨的空氣里還殘存著夜里的寒氣,碎哥決定今天將一項絕技傳授給碎女。這女子跟在他屁股后頭哀求了將近一年,他都沒有松口,理由是她還小,屁大的人,干不了這樣的大事。今天他還是決意叫她試一試。過去的這一年,她猛然長高了一截子。該是放開手腳叫她試試的時候了。

碎女就上了飛機。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抬腿跨上這個木墩,就雙腿緊緊夾著,腰貓著,一點也不敢動。木墩被哥哥的屁股磨出了一道壕,加上落了雪,滑膩膩的,充當(dāng)方向盤的兩個枝丫硬邦邦的,她抓住就不敢擺動。碎女爬到高高的樹上也沒有這樣緊張過。碎哥說開呀,開呀,只有嗵嗵嗵地開,才能像坐上了飛機。

碎女一緊張,就忍不住低頭向身下看去。井里黑乎乎的,望不到底。不知道怎么,她感覺一股森森的冷氣打井底冒上來,挾裹著她小小的身子,她一陣眩暈,手腕酸軟,幾乎撒開手一頭栽下深淵去。

碎女被碎哥從飛機上拉下來,小臉蠟黃蠟黃,差點暈了過去。她腿子軟得厲害,顧不得地上有雪,就癱在井邊了。碎哥說你丫頭片子不行,叫你看看哥的厲害。抬腿跨上去,嗵嗵嗵嗵,嗵嗵嗵嗵,飛機開動了,升空了,翻山越嶺,穿云透霧,周游世界。

就在碎哥駕著飛機巡游世界的這個清晨,牛旦媳婦生出了一個兒子娃娃。那媳婦的哭聲誰都聽到了,一陣一陣,刀子剜一樣,碎女和碎哥在家里的時候就聽到了,出來在樹林子里,還是能聽到,好像那哭聲一路追隨著他們兩個,碎哥騎在飛機上還是能聽到。他就顯得很煩躁,就沒命地開飛機,試圖用飛機的嗵嗵聲遮掩那痛苦的呻吟。

碎女心里也很煩躁,生養(yǎng)娃娃難道就這么費力?斷斷續(xù)續(xù),這媳婦兒已經(jīng)哭叫了一個早晨了。就算有十個娃娃也早生出來了吧?那淚蒙蒙的哭叫還是鉆進耳朵里來了,鉆到心里來了,就像這灰蒙蒙的天氣,叫人心里那個煩躁啊。

嗵嗵嗵——狗日的牛旦!碎哥說。

狗日的牛旦,嗵嗵嗵。碎哥說。

牛旦媳婦把娃娃生出來,娃娃活了,她自己卻沒有活過來,血肉模糊地咽了氣。

送埋體的時候,莊里的男女老少來了不少,碎哥碎女都去了。這一回母親沒有阻攔,母親自己也去了。世上的事情,還有比送亡人上路更重要的嗎?再深的仇也可以暫時放下。

碎哥拉著碎女,沒有進正房去看埋體,而是進了媳婦的新房。那面開滿花的墻,迎面而來。他們都看到了??墒?,他們傷心地發(fā)現(xiàn),記憶里的花墻已經(jīng)變得不像是花墻了,當(dāng)初糊上的那些枝枝杈杈,纏繞穿插在枝杈間的那些花朵,怒放的、含苞的、結(jié)蕾的,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而是另外一副模樣,有些陳舊,灰沓沓的,好像日子在這里過去了十年,甚至更多。它們經(jīng)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風(fēng)雨,它們的花瓣葉片隨著時間推移萎縮了,臨近枯萎、凋敝。碎女驚奇地睜大眼,她覺得那幾朵大的花,竟然是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好像它們也是有靈性的,它們能夠知道,外面的院子里,一場人世的悲歡正在進行。

想不到短短一年時間,新媳婦的房子就舊了,連墻上的花花草草也變老了??磥?,新媳婦自打肚子大起來,就沒有心思拾掇自己的屋子。想想也是,農(nóng)活那么忙,誰還有精力不停地拾掇一間原本就舊了的房子?新媳婦也會變成舊的,何況是一面土墻。

碎女看見碎哥的臉色也灰沓沓的。今天的碎哥好像老了十歲。屋子里沒有新媳婦,感覺空蕩蕩的,當(dāng)初的那種喜慶,那種飄浮著淡淡香粉味道的溫暖,都找不到了。仿佛屋子也死了。死去的屋子靜靜地等著,等人們送完牛旦媳婦也來為它送葬。

他們邁出門檻的時候,碎哥趔趄了一步,差點跌了個狗吃屎。

牛旦家的院子里熱鬧極了。人像水流一樣,擠來擠去,娃娃大人男人女人都有,都是來送埋體的。碎女看見幾個女人帶著戚容,在議論媳婦兒活著時候的好處,都知道,她是個乖順的媳婦兒,孝順、勤快、麻利、節(jié)儉,針線茶飯無一不會。還有,結(jié)婚時買的金耳環(huán)、銀戒指,還有那幾身新衣裳,她一樣都沒有穿戴,舍不得,壓在箱子里。婆婆一樣一樣拿出來,給大家看,一邊不停地哭。大家都說是個好媳婦兒啊,真?zhèn)€是個好媳婦兒,可惜了,可惜了。

一件大紅豎領(lǐng)的衣衫被抖出來,碎女眼前一亮,這正是新媳婦嫁來時穿的那件嫁衣。紅艷艷的,跟墻上的紙花是一個顏色。都是血的顏色,都是火苗燃燒的顏色。

我們開飛機去!

我們開飛機去!

碎哥拉上碎女,向門外的樹林狂奔而去。碎哥的手攥得那么緊,碎女的手腕就要斷了,但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只是狂亂地奔跑著。寒冬的風(fēng)呼呼叫嘯,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奔跑中,碎女發(fā)現(xiàn),碎哥的臉上閃耀著冰花,亮晶晶的。碎女想幸好天氣寒冷,要不然,碎哥的臉上會淌下一條河來。

父親填井的時候,碎女坐在大門口看。

忙活了一年,終于有幾天閑暇的日子了,可是父親還是閑不下來。爺爺弄出的這口枯井,沒有給兒孫帶來水源、帶來方便,相反,成了禍害。父親一個人挖土、拉土,再填進去。照這樣的速度看,恐怕他得填整整一個冬天。

碎哥跑了。深夜撬開牛旦家的房門,盜走了牛旦媳婦遺留的首飾、金耳環(huán)和銀戒指,揣上它們出遠門了。誰也說不上他去了哪兒。莊里興起了打工,年輕人天南海北地蹦達,碎哥早看眼紅了,這么想來他的出走是遲早都要到來的事。

母親整天抹眼淚,擔(dān)心得不行,說娃娃還小,算上虛歲才十五,又是獨子,長到這么大,一家人捧在掌心里疼著、讓著,從不敢叫他受半點委屈。這一去,天寒地凍的,誰知道他在哪里,受著怎樣的罪,還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碎女看看父親,看看遠處綿延起伏的群山,遠山上有很多積雪,白皚皚的。碎哥就是翻過南面那座山跑的。南山下有全莊人的墳園。牛旦媳婦兒墳頭的土早被西北風(fēng)吹干,遙遙看去,墳堆上的黃土白光光的,像個干硬的饅頭。碎女知道,用不了多長日子,那新堆的土堆就會慢慢塌下去,變得陳舊、低矮,融入滿山的舊墳堆當(dāng)中去。

碎女的目光一時堅硬,一時柔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心里開始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念頭。這些念頭是彩色的,斑斕的,在心頭纏繞,解也解不開,亂紛紛的。叫人喜悅,叫人煩惱。

這些古怪的念頭,都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碎女想了想,想不起來,好像是這個冬天,又好像是已經(jīng)遠在身后的那個夏天。

坐在自家門口的八歲半的碎女,恍然記得她是從一個夏天突然長大的。一起長大的,還有哥哥。

那一個漫長的炎夏啊!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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