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看著彭向東的恍惚,小羅朝彭向東胸脯上掐了一把,問:“大哥,你在想什么?”
緩過神來,彭向東說:“我在想,人家都在新年快樂中,你為什么出來做這事?!?/p>
“我喜歡玩?!毙×_說。
“你準(zhǔn)備到哪過年?”彭向東問。
“賓館?!?/p>
“你一個人在賓館過年?”
“是啊,有什么奇怪?”
“怎么過呢?”
“還不就是一杯牛奶,一個蘋果,或者是一杯牛奶,一根香蕉。吃了睡,睡了吃?!笨此f話的神態(tài),對自己的描繪挺愜意的。
“你父母同意你出來?”
“我不理他們。我臘月十二就出來了,先是在深圳玩,大寒那天到了這里?!毙×_說。
大寒,就是臘月二十。彭向東屈著指頭算著說:“我同樣不想回家過年,我們可以合一起過年的啊,你就不用住賓館,正好湊個熱鬧?!?/p>
“大哥,熱鬧是別人的,好吧!”小羅無所謂。
小羅介紹她叫羅微,微小的微。天生就是玩的料,沒玩夠不回家。她埋怨她媽媽太自私,什么事情都支使她做。沒了她,看她支使哪個啊。她頑皮地看著彭向東。
羅微家居梅州縣城,父母早年在物資局下屬的一個公司工作,后來改制一次性發(fā)錢買斷,父親忠厚老實,下崗后自謀出路遠(yuǎn)走廣州打工,媽媽素來心高氣傲,無法面對這個既成的事實,成天打牌搓麻將,自己窮得要命,卻特別嫌惡院里鄰居們的貧窮,牌桌上隨意對人指長指短,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同身邊的人慪火。在母親身邊,羅微感到拘謹(jǐn),害怕,她向往自由。只要能自由,隨便怎么樣都行。
這就是羅微出來玩的理由。彭向東感到好笑。他提出互相交換電話號碼。羅微行蹤不定沒電話,她掏出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記事本,說:“我記下你的,想起來我就聯(lián)系你。”
為什么忽然想起交換電話,彭向東自己也說不清動機。再兩天就過年了,他只是想把自己的黑暗潑出去一些,哪怕一丁點。
羅微抓著彭向東的手,按摩了左手再按摩右手,然后,她像騎馬一樣騎到彭向東身上,按摩他的頭部,胸脯。被窩中的熱浪調(diào)皮地一波一波襲擾。放春節(jié)假以來,彭向東除了上網(wǎng),吃飯,喝酒,哪也沒去,他媽媽宋小瑩打了N次電話,催他回家過年。難道出租房這么值得留戀?彭向東摸索出一支煙,點燃,才抽幾口,羅微輕輕伸出兩根細(xì)長的指頭,把煙取過去,抽。她抽著,一頻一笑,蕩漾起兩個酒窩,其態(tài)俏皮透頂。
這神態(tài)使彭向東迅速想起一個人。那是他談了多年的初戀情人,剛決絕地分了手。她同樣有兩個漂亮的酒窩。還生一口碎牙,石榴顆粒一般,整齊,光滑,愛起來的時候,她會說恨不得一寸一寸把彭向東咬碎。
羅微問彭向東:“你看見過紅肚鳥么?”
別說見過,就是聽都沒聽說過。彭向東搖晃著頭,問:“那是只什么鳥?”
出門時,羅微在老家梅州縣城附近看到過紅肚鳥,它在一片茶樹林上空自由地飛來飛去,展開翅膀的肚子粉紅粉紅,比經(jīng)過著色加工的還好看,想來,如果它不打開翅膀,這粉紅一定是隱匿的,看不到。它飛翔的姿勢曼妙輕靈,把夢幻般的自由發(fā)揮到了極至。羅微看得著迷,不經(jīng)意追著紅肚鳥看,追著追著,一直追到一條小河邊。河里水深冷冽,羅微被阻在岸邊,只能眼睜睜望著紅肚鳥飛遠(yuǎn),心里充滿悵惘。
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的路上,或在城市里穿行,羅微對紅肚鳥念念不忘。紅肚鳥就像一個美麗的事物牢牢刻在她腦海里。仿佛她出來就是為了尋找紅肚鳥。
聽著羅微輕聲細(xì)語,彭向東一翻身把羅微壓下,動手解她的衣服。羅微俏笑著說:“大哥你猴急什么?”
羅微自己把衣服退到只剩內(nèi)褲。
彭向東發(fā)現(xiàn)了驚人相似的一幕:羅微肚臍眼下竟然也有一塊胎記,粉紅粉紅。原來羅微對紅肚鳥那么有興致,是因為這個啊。彭向東突然被什么擊中,動彈不得,好像一下變成了扶不起的稀泥巴。他迅速穿上衣服抽了幾張票子塞在羅微手里,逃似的走出包廂。
這一天,是彭向東第一次到太子精剪理發(fā),彭向東永遠(yuǎn)記得是臘月二十六日晚。
每個月,彭向東理兩次發(fā),半月一次,幾乎已成定律。如果到期不理發(fā),發(fā)長了,彭向東便會覺得不舒服??炝⒋毫耍淮伟l(fā)也沒理,年前事多忙不過來,年關(guān)理發(fā)店放假回家過春節(jié),大多沒上班營業(yè)。長長的頭發(fā)很討厭,彭向東覺得頭上就像頂個千斤鐵坨,一天比一天沉。似乎理發(fā)成了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
幸好太子精剪還開門營業(yè),不然彭向東真會瘋掉。如若放在平時,彭向東是斷不會到這樣的理發(fā)店理發(fā)的,萬沒想到這一將就,邂逅了羅微。
回到出租房里,彭向東沒出門半步,一個人燒菜喝酒,上網(wǎng)聊天打游戲。他希望這樣的日子把自己麻醉,忘掉世界上所有的人。有的人不要記起的好,如果不經(jīng)意記起來了,就會像鬧藥一樣,將人鬧暈,不認(rèn)東西。但是,一旦上了頭,就像病毒般隱匿在某個暗處,無論你怎么搜索殺毒,也找不到。
她就在那里。
彭向東內(nèi)心煩悶,無以復(fù)加,多次拿起手機,想撥打羅微電話。他想找個人陪著說話,電腦上的聊天沒一點煙火味,太虛無了??墒牵_微沒留電話號碼。他只好頹喪地坐回電腦邊,玩殺人游戲。
所幸羅微像有感應(yīng)一般,電話適時而至:“彭大哥,你在哪?”
聽到電話,彭向東興奮地說:“我在家?!庇址磫?,“你呢,在哪?”
“我在賓館,不,不是賓館,是在火星招待所,三十塊住一晚的那種?!绷_微說。
“那我來看你?!迸硐驏|說著話。他不想貿(mào)然要她到家里來,對羅微了解畢竟只這么多。他有點不放心。
“不,賓館很邋遢,還是我來找你。”羅微說。
“你沒來過我這里,找不到?!迸硐驏|猶疑著說。
“你到太子精剪那個口子上接我?!绷_微說。
年底,單位上人放假回家過年,但太子精剪口子上依然還有人擺攤賣菜。巷子里的一些墻角不時見到殘雪,很暗淡。麻將館搓麻將的聲音嘩啦啦響。見到菜攤,彭向東很高興,剛好家里斷蔬菜了,他選了兩把波菜,還有幾根萵筍,雞魚肉這些家里還有,不用買。正邊付錢邊往太子精剪方向張望,猛然發(fā)現(xiàn)羅微像個精靈早站在了身后,笑瞇瞇地看著他。彭向東把菠菜萵筍挪到左手,騰出右手來在羅微臉蛋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鬼家伙,嚇了我一跳。”
“你個大男子漢,這么容易嚇倒了啊?”羅微噘著小嘴說。
彭向東拿著菜往出租房方向走,羅微挽著他的手臂,小鳥般依在身邊。
從賣菜的攤子走到住處,并不遠(yuǎn),小弄里迎新年的鞭炮碎屑落了一地。彭向東腳步緩慢,慢得就像碎步一般,他硬著頭皮走。他覺得這條路很漫長,許多眼睛藏匿在暗處,或在那些麻將聲聲的房間里盯著他。他猶豫地想,這是怎么回事呢,將一個陌生女孩帶回家,合適嗎?她既然已經(jīng)來了,難道還能找個理由支她走掉么?
這一帶民房大部分只有二三層樓,不但低矮,有的還是棚子搭就,一大片。當(dāng)?shù)鼐用窠ㄟ@些棚子,明眼人一看也知這是等待拆遷賠償。彭向東租的房在二樓,并且是木板房,只一室?guī)l(wèi)生間,隨便在哪走一步,整個房都會響起動靜。彭向東掏鑰匙開門時,鑰匙竟不聽話溜到地下,他又彎腰拾起,邊開門邊說:“我這里是狗窩呀!”
房間里陳設(shè)簡單,一個簡易衣櫥,一張書桌,一臺手提電腦,加上一些日常用品,還有件油漬漬的工作服丟在殘腿的椅子上。羅微粗略打量一下,她一屁股坐在床上,長舒一口氣,說:“這地方蠻安適?!?/p>
彭向東給她沏了杯茶,往自己專用的茶杯注滿水。他的茶杯使用時間久,像蒙了一層釉,墨黑。彭向東坐在凳子上,眼睛不敢看她,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倒是羅微像個主人似的,把彭向東拉到床沿坐在她身邊,說:“大哥,你好像不歡迎我啊?!?/p>
“哪里,高興呢。”彭向東有點窘迫地說。
羅微端起杯子喝完一杯茶,彭向東想續(xù)水,羅微說:“不用了,天冷,我們躺進(jìn)被窩里聊天。”
被窩睡熱,彭向東的拘謹(jǐn)慢慢退避。彭向東抱住了她。羅微又滑又軟,像棉花做的,拱進(jìn)他懷里,用腿挾著他。他們互相撫摸,什么話也不用說。彭向東終于控制不住,翻身爬上羅微身體,緊緊地壓著她,進(jìn)入她。他們瘋狂地想把對方要空。屋外走廊上不時有人走過,震動聲特別響亮,彭向東已聽不見外面響聲。身下的羅微呢喃呻吟。彭向東一身汗水,他把被子一腳蹬掉,兩人在床上滾了一大會。只聽彭向東大叫一聲,感覺堅硬的東西全化成了一攤水,流得無影無蹤。
恢復(fù)體力后,彭向東用刀切開一個柚子。這袋柚子連同一件衛(wèi)生紙是單位當(dāng)福利品發(fā)的,彭向東不喜歡吃水果,更不喜歡吃柚子,至于衛(wèi)生紙,這么大一件,他一個人花用不完。發(fā)時他還嘲笑單位的頭頭們一定有病,直接發(fā)票子不方便多了,想要什么就買什么,又是一刀切。彭向東把柚子扳開,柚子肉敦敦,水汪汪。他放了一瓣到羅微嘴里,說:“羅微,你想在這里住下來么?”
“隨便?!绷_微咂巴嘴,連說這柚子一定是沙田柚,就是甜。
“你想了解我么?”
“隨便?!?/p>
羅微回答讓彭向東很不滿意。好像隨便就是她的口頭禪。什么都能隨便么。彭向東突然煩躁起來。又問:“你真的看見過紅肚鳥?”
“難道還有假的么?”
“你看見的一定是只洋鳥?!?/p>
“如果是洋鳥,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老家呢?!?/p>
“或許是哪個養(yǎng)洋鳥的人家跑出來的也未可知?!?/p>
這種可能是有的,羅微好像認(rèn)同,不作聲了。
這時候,放在書桌上的手機響了。彭向東看了一眼,又是媽媽宋小瑩打來的,他不接,任由手機不知疲憊地叫著??磥硭涡‖撜諛邮莻€倔強的人,彭向東不接,她就不停地打。最后彭向東不得不按了接聽鍵,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宋小瑩在電話里問彭向東什么時候回家,彭向東答,不想回家,今年就一個人在出租房過年算了。宋小瑩就生氣,說你越長大人倒是越變傻了,誰都有個家,你不要家了,你眼里還有沒有父母,沒良心的鬼崽子。
宋小瑩最后問:“談對象沒有?”
“談了?!迸硐驏|沒好氣說。
“要得,那你們雙雙一起回家過年?!彪娫捘沁叺乃涡‖撻_心地笑著說。
彭向東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可是,彭向東這個對象在哪呢,八字沒一撇啊。彭向東望了望羅微,心里不經(jīng)意跳出一個想法。他重新?lián)ё∩磉叺牧_微,手在她周身不停地?fù)崦?。房間里的氛圍又變得溫暖起來。遠(yuǎn)處的煙花機關(guān)槍一樣在天空中炸響,彭向東在恍惚中看到煙花五光十色,照進(jìn)了出租房,映在羅微臉上。羅微的確是個漂亮女孩,特別是笑起來,那神態(tài),比他的初戀情人毫不遜色。彭向東又狠狠地要了她一回。羅微咯咯笑著說:“彭大哥,你瘋了?!?/p>
“羅微,我們玩?zhèn)€游戲,怎么樣?”彭向東對羅微說。
“什么游戲?”羅微不知彭向東要玩什么花樣。
“你扮作我的女朋友,像租房一樣租你跟我一起回家過年?!?/p>
“你有病,我不干?!?/p>
“你配合,把戲演成了,我付錢給你啊?!迸硐驏|說。
“再說,我跟你回去,你父母親朋好友會怎么樣看你,要不得。”
“他們又不知道你的底細(xì),一定行。答應(yīng)吧,很好玩的呢?!?/p>
“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演出戲?!?/p>
小弄出去橫過馬路就是沃爾瑪超市。彭向東和羅微雙雙選購了衣服飾物,還有化妝品。羅微挽著彭向東的手,走路大搖大擺,儼然就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羅微選的是一款大紅毛線衣,試衣時她很喜歡,穿上了就舍不得脫下來。這件大紅毛線衣著在她身上,羅微就像換了一個人,高貴,華麗,她臉紅撲撲的,仿佛萬千的喜事。
從沃爾瑪超市逛了一圈回到出租屋,天快要黑了。羅微開始化妝打扮。
彭向東喜不自禁給媽媽打電話通知說,他帶上對象馬上回家吃晚飯。宋小瑩自是高興得不得了,連說了幾個好!
彭向東白天磨蹭是不敢?guī)Я_微回家,怕太招搖了。正好趕晚上沒人注意,趁機把羅微帶回家,讓老人高興一把,遂了他們心意。要不,他真怕老人急出病來。
街上車流依舊擁擠。連的士都變成了慢慢游。羅微面膜,口紅,把自己打扮得像個新娘子,妖冶,嫵媚。她覺得這個游戲很好玩,一路上像個麻雀喋喋不休。
家里所有的燈都亮了,燈火輝煌。一桌的菜,熱騰騰的。彭向東父母早坐在桌邊等待兒子和對象回家入席。彭向東走在前面,羅微便像一個熟悉這里的樣子跟著他,真的像一對回家過年的小戀人。當(dāng)彭向東的腳步聲終于在樓梯間響起的時候,這一對老人馬上站了起來,慌忙迎向門口。彭向東將羅微往前一推,向爸媽介紹。宋小瑩緊緊握住羅微的手,把她拉到身邊坐下,又塞了個紅包在羅微手里,算是見面禮。感受這場面,羅微心里一熱,想起自己的角色,下意識地問候:“伯父伯母好!”
這女孩子這么懂禮貌,一準(zhǔn)賢惠,良善。宋小瑩想。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喜事么。
大家入席坐定,彭向東父子的酒早就打開斟上了,宋小瑩又開了一瓶紅酒與羅微平分。宋小瑩從不喝酒,這是個破例。喝了一小半,宋小瑩臉就通紅了,但她又礙于羅微的面子,看樣子是豁出老命也要把羅微陪好。她生怕羅微看出丑來。羅微跟人出去應(yīng)酬,喝酒功夫自是比宋小瑩強,趁宋小瑩挾菜的時候,羅微把她的酒倒了一大半在自己杯里。宋小瑩年紀(jì)大,眼睛卻好使,她看到羅微做的手腳并不點破,佯裝不知,心里卻認(rèn)定羅微是個貼心的準(zhǔn)媳婦。
吃完飯,趁著酒興,羅微在宋小瑩帶領(lǐng)下,在屋子里參觀了一圈。三室二廳,家具似乎稍嫌老式,但窗明幾凈,看著蠻養(yǎng)眼。家居很相宜。宋小瑩把羅微領(lǐng)到彭向東房間里,羅微看到彭向東平整的被褥,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望著眼前褪了色的落地窗簾出神。宋小瑩緊挨她坐下,問她是哪里人,父母好不。羅微一一作了回答。宋小瑩說他們兩老口都享受國家退休金,不會成為她和彭向東的負(fù)擔(dān),教她放落一百二十個心。我們什么也不圖,只圖你們小兩口恩愛,早日結(jié)婚生個胖乎乎的孫子來。好像宋小瑩和羅微的關(guān)系早就是婆媳一樣,沒半點隔閡。
外面依舊響著稀落的爆竹聲,樓下有個小孩大聲叫著“又下雪了”。羅微坐在溫暖的房間里,思緒就想著天際雪花飛舞的樣子,她想起媽媽,想起家里的那種冷漠,想起在外面玩耍,外面男人抽手就拜拜的現(xiàn)實,她感到曾經(jīng)堅硬的外殼開始剝落,漸漸地她眼里不知不覺就噙滿淚水。同樣是媽媽,怎么彭向東媽媽就這么好呢。
“小羅,你怎么哭了?”宋小瑩感到好奇怪,好好的,怎么就哭呢。
“沒怎么?!绷_微回答。她自己也搞不清,怎么就哭了呢。她離家出走以來,從沒哭過。她原本以為,這世界已經(jīng)沒什么值得哭了。感覺心已像冰一般冷,麻木,只知道玩,得過且過,沒想到在彭向東家里失態(tài)了。羅微用一條手帕掩住自己的嘴,生怕歔欷出聲,但終于控制不住,哇的哭了起來。
見羅微哭得沒有休止,宋小瑩急忙叫來彭向東,自己小心地退了出去。
彭向東不知羅微到底是怎么了,他輕輕摟著羅微,說:“我們說好的啊,只是配合,演一場戲,你是不是后悔啦?!?/p>
羅微低頭沒作答,雖然哭聲小了,但睫毛上分明還懸掛著一顆淚珠子,搖搖欲墜。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紅肚鳥啊。”
羅微把那顆淚珠子揩掉,說:“沒想,什么也沒想?!?/p>
羅微又談笑自如了。她回到客廳,陪兩個老人一起看電視,嗑瓜子,吃蘋果。宋小瑩小心地坐在沙發(fā)上,愛憐地看著羅微,不敢再多嘴。
第二天,彭向東攜羅微逛街。地上已鋪了一層厚厚的雪,一些小孩子在滾雪球,歡樂聲隨處可見。彭向東逗羅微說:“我們也玩滾雪球吧。”
羅微欣然響應(yīng)。滾著滾著,雪球還只一個球大,羅微聽到鳥鳴,她循聲看到一對大鳥,正從頭頂飛過,肚皮緋紅。它們嘴里銜著東西,說不定就是樹枝,草葉,甚至泥土。它們落向靠近街邊的一棵香樟樹。羅微看得出神,忘記了滾雪球。彭向東和羅微一起看,只見它們一進(jìn)一出,忙忙碌碌,是在筑窩。彭向東只是近段沒有回家,從沒看到附近有紅肚鳥出沒,沒料這紅肚鳥竟把巢筑到家門口來了。
下雪天,這么冷,它們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筑巢呢?彭向東想,一準(zhǔn)是它們的窩給人端了,背井離鄉(xiāng)逃到這里臨時筑巢。彭向東心里就生起同情,呆呆地看著它們忙碌筑巢的情景,他一時高興起來,內(nèi)心充滿期待、祝福。
轉(zhuǎn)眼就到了破五,年過完了,彭向東要上班了。兩位老人很高興、很滿意,一個勁稱這個春節(jié)是最愉快最祥和的春節(jié)。老兩口把彭向東羅微送到街邊的香樟樹下,慈愛的目光絲線一樣纏繞著他們。彭向東羅微上了的士,老兩口還在久久望著,不愿意把目光收回來。
雪融化了。
麓鳴機械廠后面小弄里的店鋪悉數(shù)開門營業(yè),門邊上張貼著財神爺相?;氐匠鲎夥?,根據(jù)先前的約定,彭向東付了羅微一筆酬金。說好從此形如路人,互不相欠。羅微緊緊依偎在彭向東懷里,緊握他的手,看情形好像他們剛經(jīng)歷了一次長途旅行回來,不得不暫且分開忙各自的事,依依惜別。
麓鳴機械廠比別的單位早一天報到上班。一上班,各部門員工就各就各位,都很忙。白天忙,晚上回到出租房,彭向東心里空蕩蕩的,好像心里被人生生掏掉了一塊肉,鈍鈍地痛。孤獨和寂寞無休無止地涌來。他知道自己是想羅微了,可是,羅微只是自己租來的一個女友,他當(dāng)初聘請她做女友,純粹是緣于羅微和他的初戀同樣有個紅色胎記。以為不過就是演一場戲,萬沒想到,在演戲的同時,他投入了真?,F(xiàn)在想把這一點真挑出來卻是件很難的事了。
羅微呢,分手時,本不想接那演戲的酬金,可是,當(dāng)初有個約定,不接又能怎么樣呢?如果不接酬金,賴著不走,那不是自討沒趣么。
羅微接了酬金連續(xù)一段時期每天去河西探望香樟樹上的那對紅肚鳥,她是悄悄去的,生怕彭向東父母撞見。第一天,她看到紅肚鳥雙宿雙飛,羨慕它們的親密恩愛。第二天亦是如此。到了第三天,情況就不同了,她發(fā)現(xiàn)一只鳥留在窩里沒見出來,心就揪住了,是不是生病了啊。沒多久,另一只鳥嘴里銜著東西回來,她就恍然大悟,原來是母鳥下了蛋,在孵崽崽,她要做媽媽了。羅微滿心歡喜,在香樟樹附近逗留,她想要是能看到它們的崽崽出來多好,她喜歡鳥崽崽學(xué)步起飛時的窘態(tài),還有俏皮。
沒成想,羅微眼瞼上突然長出一個小癤子,發(fā)炎,高燒不退。她到醫(yī)院弄了幾天藥,誤了時間。當(dāng)她趕到香樟樹下時,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爬上香樟樹,把鳥窩取了下來。兩只紅肚鳥在樹冠上飛來飛去,不斷地發(fā)出悲鳴。鳥窩里是三顆美麗的藍(lán)色鳥蛋,藍(lán)寶石般的精致。
鳥蛋一定還殘存著紅肚鳥的體溫。
羅微焦急地對男孩說:“小朋友,你快把鳥窩送回到樹上去?!?/p>
“為什么?”男孩心存疑惑地問。
羅微本想說你看天上那對鳥,它們在傷心呢。轉(zhuǎn)念一想,和小孩說這些,他也不明白,就從坤包里抽出兩張票子,說:“你把鳥窩鳥蛋送回樹上,這個就是你的?!?/p>
小孩子收了票子,貓一樣利索,把鳥窩鳥蛋送達(dá)了原處。
紅肚鳥受到驚嚇,遲遲不敢返回鳥巢。暈黃的日頭已隱到高樓那邊,紅肚鳥傷心地站在鳥巢邊緣,它不再繼續(xù)孵化鳥蛋,而是耷拉著頭,癡癡地望著它的鳥蛋,痛苦,無奈。目睹這情景,羅微幾乎要落淚了。她眼睜睜看著紅肚鳥飛走了。
紅肚鳥離開鳥蛋時間過長,溫度冷卻,鳥蛋里的生命就會死亡。當(dāng)紅肚鳥再回到鳥巢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它不能孵化出它的寶寶們了,所以在做了傷心的告別以后,就離去了。
羅微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繼續(xù)等待了兩天,紅肚鳥都沒有再回來,她想看到鳥寶寶的愿望只能永遠(yuǎn)停留在幻想中了。
彭向東上班車一個汽車配件,車刀切到指甲上,血,泉水一樣往外涌,幸虧警醒得快,要不,大拇指就廢了。晚上回到出租屋喝悶酒。出租屋還是出租屋,踏在地板上依舊滿屋子動,彭向東已感覺不到這種動了,他神思恍惚。
到正月中旬,彭向東終于熬不住,恰逢又到該剪頭發(fā)的時候,他又走進(jìn)太子精剪,邊理發(fā),他邊和老板娘聊天,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怎么沒看到小羅?”
“小羅又不是我店員工,她只是利用我這個地盤做事,她每做一個事,店里就抽她百分之二十的提成。”老板娘往里面的一些包廂努了努嘴。
“哦,原來這樣,那她最近有來過么?”
“年底大概是臘月二十六日以后就沒見到過她了?!?/p>
這正是彭向東帶羅微看父母的前一天,也就是彭向東第一次來太子精剪理發(fā)的那一天。女老板自然不知其中糾葛。說明從那天起,羅微就再沒來過太子精剪理發(fā)店。看來,從女老板口里掏不出個所以然。
沒想,隔一會,女老板又說,湘江邊上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女尸,聽說有點像她。有人說她為了追一只鳥,掉進(jìn)湘江河里,當(dāng)即就被沖出幾百米,她的大紅毛線衣在水面上沉浮,就像遠(yuǎn)處漂來的一束罌粟花,妖嬈,熱烈。
這么一個開朗的女孩子,怎么會為只鳥掉進(jìn)湘江呢,怎么樣也犯不著啊。
理完發(fā),彭向東立即攔了部的士往湘江邊趕。湘江只有銀質(zhì)的水在流動,什么也沒有。也許女老板說的女尸純屬子虛烏有,但根據(jù)她的描述又的確有點像是她,因為那件大紅毛線衣是過年時他給她買的啊,可彭向東心里依然不愿意承認(rèn),也許只是巧合,也許羅微像紅肚鳥一樣早飛到了另一城市。
河堤上潮濕,昏暗,滑溜,還有河水打過來的一些漂浮物。彭向東大著頭在堤上疾走,越走越快,時而停下來,就像晚上睡覺脫衣服時走神,好像他和羅微的故事是憑空捏造的一樣,已隨著銀質(zhì)的水悄然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