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不知道人世間的母親,有多少經歷過我母親的傷痛,我父親就讀于天津北洋大學時曾參加了“一二·九”學生運動,后來又參加了請求抗日的愛國“臥軌請愿”,因而在年近三十歲時,被關進國民黨的鐵牢監(jiān)獄,后肺病復發(fā)而死。孤獨的母親,好容易把我?guī)Т蟪扇?,在“反右”運動中我又因文學的直言,被關進了新中國的“大墻”——我是母親的唯一的獨子,因而母親承受的精神煎熬如天塌地陷,但是她筋疲力盡趟過了人生的苦水河,進入歷史新時期后,又把兩個曾孫攬于懷中,撐起了曾經解體的苦難之家。文壇友人陸文夫曾把她比喻為當代生活中“補天的女媧”;友人劉心武則說我母親是中國當代一部活生生的“母親字典”。
今年清明為母親掃墓,在祭悼苦難母親的同時,憶起了2012年5月,是她誕辰一百零五周年,于是“心當畫筆淚為汁”,為母親一生畫下靈魂肖像……
天燈墜落的七月之痛
1995年7月21日清晨,母親告別了艱辛的八十八歲人生。在十七年前的7月20日晚上,書房頂上那盞天燈突然墜落,有幸其電線沒有斷裂,那盞燈便懸于書房的半空之間。此時,阿姨小張正到書房取東西,被嚇得驚叫了一聲,便匆匆跑了出來。此時我和妻子柴紫蘭正守候在已然昏迷的母親身邊,阿姨的那一聲喊叫,母親是無所知的,但是阿姨告訴我和妻子書房頂燈墜落的消息時,我倆本能地彼此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的心語則是:是不是上天在通知我們,在苦難中煎熬了一生的母親,要告別她走過的漫漫長途,離我們而去了?
我和母親之間,是一個完整的生死輪回。1933年農歷四月十三日中午,母親生下了我,把她的乳頭塞進我的唇舌之間,讓我成為世界上的一個生靈。在書房內頂燈墜落的第二天清晨8點鐘,六十二歲的我半跪在母親的病榻之前,給八十八歲的母親喂食乳汁酪蛋白,以延續(xù)母親的生命。當時,我用手摸了摸母親的前額,驚奇地發(fā)現母親的高燒全然退了。我對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母親說:“媽,您退燒了,您要把這碗酪蛋白全喝下去,病會慢慢好的?!?/p>
我想得到母親的一絲回聲,但是沒有任何反應。
母親的病榻是一張她用了四十多年的雙人床。在我給母親喂食時,妻子柴紫蘭和阿姨小張,正竭盡全力架起母親沉甸甸的身子,以她們的身體當母親背后的靠墊。不然的話,意識模糊的母親是無法從病榻上坐起來的。真是怪了,母親昨天在高燒中一直閉口拒食,今天卻十分安靜地吞咽著我喂她的酪汁。至今我也無法斷定這一瞬間,是母親的回光返照,還是出自母子連心的情緣,反正她半張開了嘴唇,把我喂她的一碗酪汁,都一口口地吞服了下去。她的嗓子發(fā)出一聲聲“咕咚咕咚”的聲響,這聲音著實讓我喜出望外,因而我又對母親說:“媽您今天真好,把一碗酪汁都吃完了!”
此時此刻,阿姨小張與我的妻子,正在忙活著為母親擦拭汗津津的身體。等這一切都完成之后,她倆又把母親的身子慢慢放平,讓母親在床上躺好。我正在為母親退燒進食而興奮的時候,妻子忽然驚叫一聲:“不好了,媽好像沒了呼吸!”她是副主任醫(yī)師,這幾天聽診器一直掛在她脖子上。接著她翻開母親的眼皮,用手電檢查母親的瞳孔,然后匆匆地給急救站撥通了電話。急救站的醫(yī)生來了,心電圖上顯示母親的生命已然終結。此時是1995年7月21日8點30分。
母親生我下來喂我第一口奶,母親臨上路前我喂她最后一口食。這是我唯一的精神安慰,余下的則都是悲痛和感傷了。其實,朝陽醫(yī)院的專家們來家里為我母親會診時,早就提示我早作喪事準備,我固執(zhí)地認為母親是歷經長途跋涉的強者,不會就這么快離世的,妻子也以醫(yī)生的科學態(tài)度告訴過我,母親難以再維系生命,我總是以感情坐標對待生命科學的羅盤——母親終于離我而去,我頓時陷入了難以言喻的悲痛之中。
記得,我用顫抖的手指撥通越洋電話時,正是美國時間晚上七點。兒子、兒媳以及我的兩個小孫孫,并不知道地球這半邊的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聽著孫兒在電話中用童音高喊“爺爺”時,我?guī)缀跏チ烁嬖V他們老祖*已然去世噩耗的勇氣。兒子從我的沉默中,似乎感悟出什么不幸,主動詢問我:“是不是奶奶……”我無法再隱瞞下去,只好告訴了他們實情。剛才的歡悅童音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片低泣聲——特別是老祖的第四代曾孫從磊,首先嚎啕大哭起來。那撕裂肝腸的悲慟哭聲,震動我的耳膜隆隆發(fā)響。我十分理解小小年紀的他,何以會如此動情。他離開老祖隨父母去美國時才六歲,我的母親——他的曾祖母曾一直將其攬于自己的懷抱之中。有一次,磊磊半夜時被尿憋醒了,老祖來不及取尿壺,一泡童子尿有一半撒在了老祖臉上。
老祖為此開懷地大笑。曾孫也為此而嬉笑不止。
想來,磊磊所以縱聲而哭,是否記起了童年這一幕?這個越洋電話中,地球兩邊都在為養(yǎng)育了三代人的老祖仙逝,而陷入了深深的悲傷之中。那天,她剛過了八十八周歲生日整整兩個月。按著中國人的平均壽命來看,母親算是長壽的,可是如果按人生的苦樂來衡量,她一生負重而行,就像是沙漠中苦寂的駱駝,背負著超過她生命能夠承受的苦難,踽踽行走在無花無草無水無路的荊棘叢中。
兒子從眾立刻從美國起程飛回了北京。與我母親性格同樣剛強,一個家里難以容納兩個“太陽”,與我分手了五年的前妻張滬,也趕到母親的遺像前垂首默哀。盡管我們并沒有把母親的死訊告訴任何友人,但母親離世的惡訊還是不脛而走。我生平最好的朋友房樹民,驅車去了昌平尋覓有山有水的墓地。中國作協(xié)來人了,《中華兒女》編輯部來人了,作家出版社來人了,友人們紛紛來到母親的遺像前,獻上挽聯和白菊花圈。連年邁、滿腹經綸的楚詞專家文懷沙,也匆匆趕到家庭靈堂,低垂下滿頭銀發(fā)和銀須,對我母親的遺像三鞠躬后說:“一位人間偉大的母親走了,雖然您不是文化人,我還是要對您三鞠躬,以示對一個中國母親的一生付出,表示由衷的敬意!”母親逝世時王蒙在外地出差,歸京后他特意來到我家安慰我說:“沒趕上給伯母送行,真挺遺憾的。伯母大半生受的苦,是一般母親難以承受的。有幸晚年總算過上幾年舒心日子,八十八歲高齡也算是喜喪了。維熙,你一定要節(jié)衰,盡快從傷痛中走出來!”
盡管友人們不斷化解我的憂傷,但我還是兩個月內封了筆,一個字也沒有寫不說,還要靠安眠藥度過每個夜晚。之所以如此,實因母親為我以及這個多災多難的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而我給予母親的不僅太少太少,而且在青少年時代還深深地刺傷過母親的心……
年少時曾往母親的傷口撒鹽
我四歲時,父親關死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直到我少年時期,母親一直隱瞞著我。我的祖父出于關愛我的心靈,也一直對我封鎖這個惡訊。因而,我渾然不知從那時起,痛苦的十字架就背在了母親身上。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當時正年輕,但是淺淺皺紋已然出現在她的眼角和額頭,常常對我發(fā)出一聲長嘆。
至今,那清晰如初的一幅幅畫面,還常常浮現在我的心扉:一盞孤燈在北國農村的土炕上閃亮,母親一針一線為我做鞋,或用一縷一縷的棉絮為我縫制棉衣。窗外北風在吼叫,窗戶紙在風中發(fā)出撲通撲通的聲響,風從窗欞縫隙中吹進來,那火苗便左右跳動起來。待我躺在熱被窩里一覺醒來,母親還坐在那里飛針走線。她見我醒了,總是為我掩掩肩頭的被角,怕我受涼。那時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在更殘的午夜,不知對母親說上兩句寬慰她心的話。直到我年長了,才知道母親青燈冷對時,體軀里深藏著無盡的悲傷,她正在獨自咀嚼著年輕時喪夫的悲涼。
我是個無兄無弟無姐無妹的獨根苗苗,自然成了她生存下去的全部精神寄托??墒悄菚r我正年少,根本不知母親的心里長著一棵苦苦的黃連樹,常常逆她的意愿而行。她不讓我下河玩水,我則偏偏到村南和村東的兩條河里去玩水。那時候為了制止我下河,母親唯一的辦法是說河里有水鬼,專拉小孩的腿。其實凡屬少年,都有好奇之心,母親越說有水鬼,我和那些小伙伴們就越想看看水鬼的模樣,因而每到夏天,下河洑水成了我的愛好。母親為此曾拿著掃帚追我打我,她的兩只腳都纏過足,是無法追上我的。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曾經為此而暗暗哭泣。爺爺最疼愛長孫,何況我又是失去了爸爸的孫兒,因而爺爺與母親聯手,制止我下水嬉戲。爺爺檢查我是否下過水的辦法是,用指甲劃我的胳膊,只要劃出白道道來,就證明我下過水了。爺爺不談水鬼拉腿,不談水怪吃人,而不斷對我進行家庭倫理說教——他是清代最末一茬秀才,可謂滿腹詩文。記得最清楚的往事,是他讓我看《二十四孝圖》,并讓我一個個背出那些古代孝子們的故事,以此警示我要聽信母親的每一句話。
當時,我倒是記住了爺爺的古訓,但畢竟是個娃兒,一旦進入伙伴群體,便把那些東西丟個精光。記得,最讓母親傷心的一次,是我與小伙伴們玩“打仗”。村東有個破舊的空墻圈,八九個男娃分成兩攤:一方演守城,另一方演攻城。我被分在攻城的一方,我們老家是山村,雙方使用的武器都是沾著泥土的石片,那東西鋒利如刀,貪玩的娃兒誰能想到它的后果呢!而戰(zhàn)斗正酣時,一塊飛來的石片,正好打在我的鼻梁骨上,血立刻流淌了下來。這是使母親傷透了心的一件事。記得,驚愣的小伙伴們嚇得東逃西竄,待我母親聞訊趕來后,她先是揪下棉衣襟上的一團棉花,擦著我鼻梁骨上的血,然后就面對曠野嗚咽了起來,“還算是老天有眼,要是石頭片子再往左歪半寸,兒呀,你就成獨眼龍了。你要是瞎了一只眼,媽還能活嗎?”她哭得淚人兒一般,直到今天我還能記起她那撕裂人心的嚶嚶哭聲。這時家里的叔叔嬸嬸們也都到這漫荒野地里來了,爺爺當機立斷,“立刻套車去縣城醫(yī)院。”
冬日苦短,此時已是太陽落山的黃昏。吃罷晚飯,綽號“瘸老五”的長工搖動皮鞭上路,我母親坐在古老的鐵輪車里,用棉被把我捂了個嚴嚴實實,并把我緊緊摟在她的懷中。我那時不知分擔母親的憂愁,反而連連喊疼。我年長了,才想到那是母親心里流血的一夜。刺向母親心窩的東西,不是長矛,不是短劍,而是與她心脈相連的兒子。她心里分明在流血,嘴里還要不斷哼著轉移我傷痛感的鄉(xiāng)間民謠: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
多少年后,每每對鏡看見自己鼻梁上那塊淺淺的疤痕時,我都感到那是年幼時對母親犯下的罪過。那一夜她是無法入睡的,到了縣城門口,日本鬼子還沒打開城門。多虧城門臉外有個“仁育堂”中藥鋪,是我大姨夫家開的,拂曉時分叫開了中藥鋪的門,大姨夫為我熱敷上一些草藥。也算是歪打正著吧,免去了進城到東洋醫(yī)院看病的麻煩。
是不是因我險些成為獨眼,對我爺爺刺激太大之故?我無法知道爺爺的心思,反正我傷愈不久,全家人從鄉(xiāng)村搬到了縣城住。我的家庭屬于書香門弟,父親從蔭檀就讀過天津北洋大學,叔叔從蔭芬畢業(yè)于北平輔仁大學國文系——在那個年代,一個燕山腳下的小小山村,能走出兩個名牌大學的學子,雖然是個奇跡,但是到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按階級分類,我的家庭仍屬于地主家庭。因而還沒等到土地改革風暴開始,全家人就離開故園,祖父母到了在通縣教學的叔叔家里,我母親不愿增加叔叔負擔,毅然帶著我像兩片風中落葉那般,飄零到了北平。
母親更為凄苦的生活開始了。我在北平二中求學時,母親在學校對面一個有錢人家里當傭人。至今,我還對那段生活感到心靈震顫,我愧對爺爺對我的要求,在學校里沒有成為一個好學生不說,最最褻瀆母親期望的是,因為我不愛數理化,而偏偏愛看閑書,弄得英語和代數雙雙不及格。其中,最為可恥的記錄,是我的小代數得過零分,并為此而留級。我花著母親的心血錢上學,還褻瀆了母親對我的期望,等于是向母親流血的傷口上撒鹽,這是我一生中對母親欠下的最大一筆良心債務。試想,她在做有錢人家的傭人,已然是傷痛萬分,而我這個逆子,不僅不知為母親解憂,反而給苦難的母親心上添堵,讓母親流下多少傷心的淚水?后來,由于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逼近北京,雇傭我母親的那家人飛往臺灣,母親不得不離開北京,到我在通縣教書的從蔭芬叔叔家中借住,我跟隨母親到通縣續(xù)讀初中。沒住多久,我母親便離開我叔叔家,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務農。原因十分簡單,叔叔家中養(yǎng)著我的祖父母,經濟已然十分艱難,母親不愿再增加叔叔的負擔,便決心重回山村的莊稼地耕耘??嚯y鑄就了母親堅韌的個性,叔叔雖然覺得讓我母親回鄉(xiāng)有負兄嫂之情,可在挽留不住的情況下,只好讓她踏上還鄉(xiāng)之路。
逆子回頭的一劑猛藥
該怎么梳理當時我的感知呢?記得,在我送母親到回鄉(xiāng)的長途汽車站的路上,最初是淚水涌出眼簾,最后竟然泣不成聲。因為母親第一次告訴了我,父親被關死在國民黨監(jiān)獄的消息,她和全家人所以對我隱瞞這件大事,是怕我為此傷心,影響了我的成長,現在我已經快成青年人了,她不得不對我傾吐她的悲楚心聲。之后,她一邊用袖口為我擦著淚水,一邊叮嚀我:“國民黨支撐不了幾天,你長大了要像你爸爸那樣,干出一番事業(yè)來,才不愧是你爸爸的兒子……”
這次母子分離以及母親路上的心語,在我人生之路上,可謂是一劑讓我起死回生的猛藥。當年我雖然只有十六歲,但是第一次聽說爸爸早就死了,而且是死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當時,母親說話雖然聲音低沉,對我來說卻無異于一聲驚天霹靂,讓我如陷漫天迷霧之中,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我送母親登上回鄉(xiāng)的長途汽車之后,見到我叔叔的第一句話就是,“叔叔,國民黨為啥把我父親關進監(jiān)獄?”叔叔知道我母親已經告訴我此事,再對我隱瞞下去毫無意義,便低聲告慰我:“你爸為何入獄,咱家里誰也說不清楚。他遠在重慶,連音訊都無法相通,千方百計通知家里這個消息的,是你爸北洋大學一個同鄉(xiāng)學友的皺巴巴的信,郵到了我讀書的輔仁大學。至于為什么,信上只字也沒敢寫——我估計與你爸爸親共有關。你年紀太小還不知道一二·九學生運動,記得當時你爸回家給我看過一本小冊子,叫《共產黨宣言》。你爸在重慶一定鬧出什么事了,不然不可能被關死監(jiān)獄?!笔迨鍖ξ艺f完這番話后,立刻叮囑我在學校不要亂說,要把此事鎖在心里,重要的是在這兒讀好初中,不能再愧對母親和全家人對我的期望。
無言,沉默。
我陷入深深的悲憫之中。也許是從這天開始,“良心”與“責任”這兩個詞匯,闖入我的心扉并生根發(fā)芽,同時我那雙瞳眸開始觀看社會與人間的黑白。特別不能忘卻的是,從小就翻閱過家中古書(包括古典文學的四大名著)的我,在叔叔的居室里,無意間發(fā)現了一本叔叔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上的詩歌和散文剪報本,對我尚未萌發(fā)的文學生命,起到了點燃和引爆作用。我似乎在厭惡理科的絕路上,發(fā)現人生另一個讓我興奮心跳的路標。
20世紀80年代后期,我在中國作協(xié)黨組工作,春節(jié)期間到前輩馮至和蕭乾家中拜年時,兩位文壇前輩因為先后在天津《大公報》編過副刊,又因從姓在《百家姓》中稀少罕見,曾不約而同向我問起從陸人(繁體“從”字為六個“人”字組成,故而叔叔筆名為從陸人)的情況,我告知他們,他是我的家叔,已死在“文革”中?;诩沂逦膶W寫作的啟迪,我在通縣初中畢業(yè)、考入北京師范上學之后,于1950年——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便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豆腐塊大小的文章,后來因迷戀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和中國作家孫犁的作品,開始勾畫我童年生活的小說,并將其發(fā)表在孫犁主持的《文藝周刊》上。當時,親情和良知要求我急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稿費匯寄給孤身一人在農村苦熬的母親,這不僅僅是物質上對母親的生存支持,也是對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感情回報,更是對少年時刺傷母親心靈的懺悔。由于我文學上的綻放,北京師范學校曾破例請示教育局,要把我保送到北大中文系學習。但在我畢業(yè)前夕,北京市召開了人代會,會上決定要提高小學教師質量,因而教育局的批文失效——我請求到離京城最遠的農村去教小學,以接近農村田園生活。但我只在北郊青龍橋小學教了半年書,北京市委一紙調令,便把我調到《北京日報》當編輯、記者了。
此時是1954年春天,當年夏天我便把母親接到了北京,以緩解心靈上的重負,與母親在魏家胡同一個大院里生活。應該說,這是母親少有的幾天歡樂日子,因為第二年春天我的第一本散文集《七月雨》,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問世,冬天娶妻完婚,到了1956年我的短篇集《曙光升起的早晨》和長篇小說《南河春曉》相繼問世。1957年之初,我的兒子從眾誕生,孤獨了大半生的母親,懷里抱起了孫兒,這種變化讓母親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是她生命的馬拉松長跑中難有的歡快。就在孫兒落生滿月的那天,我與文友林斤瀾登上北行的火車,去北大荒北京青年墾荒隊體驗生活,母親不僅沒有阻攔,還支持我去北國邊陲接受天寒地凍的鍛煉,成了我長篇小說《北國草》的懷胎之地。在北大荒期間,斤瀾兄因家里有事,提前回北京,我原想在北大荒住上半年,但在當年4月,我接到友人劉紹棠一封來信,信上說:“維熙,你何日回京?50年代第七個春天,將是文藝的璀璨季節(jié)。毛主席明確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我們的文學藝術,或許能進入一個繁榮昌盛的年代。如果可能,希望你盡快回來參加大鳴大放……”
盡管我難以割舍北國冰雪,但是友情的呼喚大于“圣命”——我回來了。
母親再次墜入歷史冰河
關于我1957年“劃右”的過程,因文史資料中已有許多,我不想再次贅述,簡要明析之,主要由于一篇我與劉紹棠共同屬名的文學短論《寫真實——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生命核心》,發(fā)表在《文藝學習》上。當年4月我又應《北京文藝》鳴放之約,發(fā)表了《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幾點質疑》,并在《長春文學》上發(fā)表短篇小說《并不愉快的故事》,從而被卷入1957年的臺風眼,成為“反右”斗爭中打靶的靶牌。
如果誤傷我一個人,我雖然痛苦還可以承受,因為家里還有張滬陪伴老母和幼子——我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出身于革命家庭,十七歲在上海就參加地下黨的張滬,因為一首打油詩而與我一起跌入“右派”泥潭。后來又因對當時“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烏托邦口號提出質疑,便遭遇到對“右派”最重處理,雙雙被送進了高高的“大墻”。
新中國成立才八年,我的家庭又解體了。在空了一半的鳥巢里,母親又開始一段生命的付出,她像撫育我那樣,開始了老鳥喂養(yǎng)雛鳥的生活。可以想像,又一次的生命打擊,對我母親來說是多么凄楚和沉重。多少年后,據同住于魏家胡同大院的鄰居劉嫂告訴我,我們離家剛進囚牢時,母親最初天天以淚洗面,致使她懷抱中的孫兒,也少了孩子應有的快樂,但是這段日子不長,母親很快沒有了悲驚的表情,而投入撫養(yǎng)孫兒的成長之中。母親曾對劉嫂說:“人生禍福無常,既然倒霉的禍事都讓我趕上了,我就得挺直腰板活下去,把孫子撫養(yǎng)成人?!?/p>
好在建國初期時,文章稿費較高,我出版的三本書有七千多元的稿費積存,它成了祖孫二人以及我倆在勞改隊中生活下去的支撐。記得,1960年是中國的大饑餓年代。勞改隊里的眾多“老右”都得了浮腫病,輕者蹬著小馬扎上炕,重者年紀輕輕就進了天堂。那個年代,我母親扮演了搬運工的角色,她手牽年僅幾歲的孫兒,拐著兩只纏過足的小腳,肩上背著食品包裹,風塵仆仆奔向地處渤海灣邊上的茶淀勞改農場。先從北京前門火車站上車,下車后要步行幾十華里,把防止浮腫的營養(yǎng)品,分別送到我和張滬所在的勞改分場。那兒是一片荒蕪的大蘆花蕩,夏天的花腳蚊子和成群飛舞于葦叢中吮血的牛虻是不分善惡的,來者身上都要留下一串串被叮咬的紫包。
每每到了母親拉著我的兒子,出現在接見室的時候,我的眼淚立刻泉涌而出。不知是母親的淚腺已然干枯,還是她已趟過人生苦河之故,在那個特殊的囚牢,她不僅沒有落淚,有時她還順著監(jiān)督接見的隊長,說上兩句激勵我的話語:“哭啥!你看小眾(我的兒子)長多高了。你要好好勞動,爭取早日全家團圓。”
兒子像我小時一樣,還不知人世間的悲涼,睜大兩只圓圓的大眼睛,提出令人心酸又使我無法回答的問題:“爸,你和媽媽什么時候能夠回家,幫我捉院子里的蜻蜓?”
我無言以對。兒子在剛剛蹣跚學步的童年,便隨祖母來到監(jiān)號看我,并述說“捉蜻蜓”的童話,已讓我心痛不已,苦命的母親千里迢迢來探監(jiān),不僅給我?guī)斫怵嚨氖称?,還背來冬天穿的棉衣,讓我一雙淚眼,不敢正視母親。在那一時刻我記起兒時,母親青燈冷對飛針走線的形影,如今我已是成年人了,她還給我送來防寒的衣物。昔日古詩中“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中的深深愛意,都盡在無言之中。
待我回京探望母親和兒子時,有幾件事是終生難以釋懷的。母親已是掉進人生苦井里的人了,可她還不忘為別人解憂?!拔母铩遍_始前的1965年,我從大蘆花蕩中的勞改隊回家探親,剛剛邁進大院的門坎,就被外院遲家大嫂攔住。她向我傾吐我母親對她真情的幫助。遲家大嫂的男人,也是東北某監(jiān)獄里的一個勞改犯,她迫于生活壓力靠在胡同口外的商店門前,給購物者看自行車來養(yǎng)活她和她的兒子。她兒子非常頑皮,一天她去上班看車把兒子反鎖在屋里時,這個頑皮的娃兒竟然打碎了窗玻璃,從窗子里鉆出來,他的臉被尖尖的玻璃茬子刮傷。正好趕上我母親帶著孫兒買菜回來,她看見遲家娃子滿臉是血,便讓八歲的孫兒把菜筐提回家。她知道此時去找看自行車的遲家大媽,不僅延誤時間而且無濟于事,便領著滿臉是血的娃兒去就近的隆福醫(yī)院。等遲家大嫂下班回來,看見臉上纏著多條醫(yī)用繃帶的娃兒時,娃兒告訴她是從家奶奶帶他去看病的。因而,她到我家來感謝我母親時,幾乎跪倒在地。母親把她攙扶起來,并把剛剛烙好的幾張大餅,塞在遲家大嫂手里。
第二次回家探親,適逢“文革”高峰時期。盡管我從勞改農場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回到北京城內已十分疲憊,但怕因為我突然回家探親,給本已多災多難的母親帶來什么麻煩,所以即便我的兩腿蹬車蹬得已十分酸痛,可還是不敢直接回家,想先到街鄰熟人那里探個虛實。
我騎車先到東四人民市場,找到當售貨員的同院鄰居劉嫂,詢問我母親的情況。她躲開別的售貨員,用最輕的聲音對我說:“你先不要著急回去,等天黑了再回也不遲。你媽前幾天已經被‘紅衛(wèi)兵掛上大大的木牌。我晚上偷偷去屋里看過她,她精神還不錯?!薄俺伊藛幔俊薄八蚜艘槐?,好在你家也沒啥屬于‘四舊東西了?!蔽也桓叶喽毫?,怕給好心的劉嫂招災惹禍,可是夏天天黑得比較晚,出了人民市場,我沿著小胡同轉了很久,待天大黑之后才偷偷溜進院子。
屋門沒有關,我輕輕一推就進了屋子。真是最知道兒子的莫過于母親,她聽見我的腳步聲,就從里屋走出來。垂掛母親脖子上的那塊大木牌子,完全與囚徒蘇三頸上的木枷一樣。特別使我心痛的是,那塊大木牌子不是用繩子而是用鐵絲掛在脖子上的。木牌又大又沉,母親的脖子被鐵絲勒了一道深深的溝痕。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摘她頸上的木牌,母親一下子撥開我的手說:“不行!不行!”我說:“晚上沒人來,您怕個啥?!”“隔墻的街坊就是‘紅衛(wèi)兵,說來就來。你還是少惹是非吧!”我拗不過母親,只好松開手,然后拿布片墊在母親的脖子上,可以減輕一點兒疼痛。母親不放心,聽了聽窗外,驚恐地對我說:“沒有打死我就算阿彌陀佛了——你聽,東院吳家正在打人哩!”我側耳聽了聽,當真是一片鬼哭狼嚎。剛才我到家時,精神太緊張,竟然沒有聽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我看你還是連夜回農場去吧!”母親央求我說,“一旦他們知道你回來了,是會來抓你的。聽媽的話,你看媽沒傷著胳膊斷了腿的,你就放心吧。掛牌子就掛牌子,掃街就掃街,你放心好了,媽挺得過去?!边@時我才發(fā)現,我的兒子不在屋里。母親告訴我,她不想讓孫子看見奶奶這副模樣,所以運動一來,就把孫兒送到姥姥家去了。母親能如此從容清醒地面對亂世,使我有些吃驚。1957年到1966年,她帶著孫子已經苦度了九個年頭,也許只有在苦水中泅渡過的人,才有對各種突發(fā)苦難的應變能力。我呆呆地望著苦命的母親,淚水立刻盈滿眼眶。我真想把她頸上的那塊“反革命家屬”大牌子取下來,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感傷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我只好安慰她:“媽,我一定要陪您過一夜。這么晚了,沒有人會來找我的?!薄澳氵M院時,有沒有人看見你?”她神色不安地盯著我的雙眼,似乎想從我的回答中判斷我的話是否誠實?!巴庠旱囊患胰耍袀€中學生當了‘紅衛(wèi)兵。‘紅衛(wèi)兵來咱家搜查時,她是跟著一塊兒來的。”我繼續(xù)寬慰母親說:“我是悄悄溜進門來的,沒有人看見?!?/p>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不要說隔墻吳家武斗聲聲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沒有任何聲音,我也不會產生一絲睡意。母親死活不肯摘下脖子上的木牌,我硬是給她取了下來,答應她只要聽見人聲,立刻再套到她脖子上。母親說:“造反的‘紅衛(wèi)兵說了,反革命家屬兼地主出身,是不能住在這個院子里的,要換城里的無產階級住?!蔽艺f:“媽,您一切聽他們的,不然會吃虧的。”“總不會送我回鄉(xiāng)吧?我一個人回鄉(xiāng)還沒啥,可是我走了小眾怎么辦?他姥姥姥爺都有病,孩子又正上小學,這不是愁死人嗎?!”“走一步看一步吧?!蔽覞M腹愁腸地對她說,“實在不行,跟著我去勞改?!薄澳强刹恍校€是個小娃兒?!薄霸诓璧碛袀€帶著兒女進來的,還是北大的助教。”“寧可我?guī)еヒ?,也不能讓他去你們那兒?!蹦赣H的口氣非常堅決,“你們倆就這么一個孩子,到里邊學不了好。我舍出老命,也要讓他成個有用的人。”
雖然我和母親都躺在床上,母親還是對我低聲耳語。她說為了怕惹是生非,把全家族和我兒時的照片,一把火都給燒了。唯有一張我父親在北洋大學讀書時的照片保存了下來。她對我指了指身上的內衣說:“我把它縫在衣服的夾縫里了。”說著,她對我拍了拍前胸,“這是留給你和孫兒的,萬一我有什么……什么意外,你一定記住我這件內衣的顏色,里邊藏著你爸爸的頭像!”此時,眼淚已經無法表達我的悲痛,我拉緊母親的手說:“媽,您比我堅強,我相信您會渡過難關的!”
大概母親出于慰藉我的心吧,她話題一轉說起兒子從眾,在小學門門功課都不錯,特別喜歡美術,每到周日休息,便去畫院子墻上的藤蘿和花花草草。我說:“您別說了,睡吧,明天您還要掃街……”“好,你也睡,明天你還要騎車回農場呢?!逼鋵嵨液湍赣H都沒有睡覺,我在為母親的處境憂傷,她則為我明天回勞改隊操心,因而不斷用手電筒照桌子上的鬧鐘,她不敢開燈,怕驚動四鄰。大約到了四點多鐘,母親催我立刻回場,我是強忍著悲傷的淚水而走的,因為我的淚水會刺激母親那顆傷痕累累的心。
當我騎車穿過南池子街巷的時候,見到了慘不忍睹的一幕。此時天剛微亮,一群“紅衛(wèi)兵”在批斗一個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陣勢,是連夜的批斗會。無論是斗人者還是被斗者,神態(tài)都已走形。皮帶、鏈條雖然還在對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顯得有氣無力。那被打的老太太,此時如同死狗,看不清她到底還有沒有呼吸。我猜想她還活著,不然那些“紅衛(wèi)兵”應該早已散去。為了提高斗志,有個男“紅衛(wèi)兵”突然喊了一嗓子:“嘿!該你們長頭發(fā)的發(fā)揮威力了,‘半邊天不能只是站腳助威呀!給我上!”
幾個原本站在外圍的女“紅衛(wèi)兵”,便一起擁上前去。她們沒有打那老太太,卻比用皮帶和鏈條抽打更為刺激人的神經,其中一個竟然跳到老太太胖胖的肚皮上,像跳踢踏舞似的,踩個不停。她一邊踩一邊喊道:“你這死頑固!看你交不交房契,不交出來就踩死你這個老資本家!”我大著膽子探頭看了老太太一眼,原來她手里死死攥著一張紙,可能就是“紅衛(wèi)兵”索要的房契。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車惶惶而去。
歸途中我想得很多很多。那個女孩,怎么會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踩蹬呢?看年紀她不過十六七歲,剛開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師不會教她,她的父母也不會告訴她,她怎么會有這種驚人的表演?《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記載,那些以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可是希特勒掀起罪惡的戰(zhàn)爭,大日耳曼民族狂熱情緒被誘發(fā)出來后,德國人人性中惡的潛能,便被發(fā)揮到極致和畸形的地步。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個姑娘,是不是就像殺人取樂的德國士兵?與此同時,我暗暗為母親慶幸,她雖然胸前掛著大大的木牌,每天清掃街道,總比這個老太太面臨死境要幸運一些。
我第三次回家探親時,已發(fā)配到山西晉城的勞改煤礦。千里迢迢回京探親,正值嚴寒的冬天。當時“文革”的高潮期雖已過去,留在心靈中的影像卻超出了前兩次的悲涼。我走進魏家胡同大院母親和兒子居住的三間房舍時,同院的劉嫂低聲告訴我,街道的“造反派”已強行讓一老一小搬出這所宅院,到吉祥胡同一個大雜院去住了。劉嫂是好心人,她看此時天已昏黑,便讓我跟在她身后出了院門,從魏家胡同拐進一條窄小的胡同,指了指一間臨街的房子,告訴我:“就在那兒……”我謝過劉嫂,走到那間只有七八平房米大小的屋前時,看見檐下堆放著蜂窩煤和麻包之類的雜物,簡直失去了叫門的勇氣。
屋里的電燈突然亮了,日日夜夜處于神經高度緊張的母親,突然對窗外喊話:“誰?!”我本想回答“是我”,但聲音如同卡在嗓子里,無論如何也吐不出聲。門開了,走出來的不是母親,是我的兒子從眾。他向屋里高興地喊:“奶奶,是我爸回來了!”他接過我手中沉甸甸的包裹,走進窄小的屋子。在母親捅開爐火給我熱飯的瞬間,我第一個感覺就是兒子長大了。十五歲的他比我高出了半頭,他立刻從床下掏出破木箱,找出一床棉被鋪在床上,說:“今天這張雙人床睡三個人,冬天擠著更暖和!”當天夜里,我雖已疲憊至極,但還是難以成眠。蒼天哪!一老一小何罪之有?非把祖孫倆轟出林木蔥蔥大院的三間瓦房,到這間只有八平米的斗室生活!我不敢詢問母親,原來裝滿文學書籍的高大書櫥,現在到哪兒去了,因為母親知道我愛書如命,如果詢問她,等于往她流血的心口再捅上一刀。想來一定是被勒令搬遷時,祖孫倆將其當破爛賣了。真是難為母親了,她背負的心靈重壓,比我在大墻之內承受的苦難還要沉重,我沒有勇氣詢問母親。
唯一給予我精神安慰的是兒子從眾的成長。第二天,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讓我看,我以為是讀高中獲得了什么獎狀,但呈現在我面前的,是孫兒畫的祖母的頭像。那額頭的皺紋,那臉龐的輪廓,就像照片一樣逼真。在我眼里唯一失真的是兒子沒有勾勒出她內心的悲涼,畫面中的祖母反而啟齒而笑。兒子似乎覺察到我的心緒,告訴我:“奶奶帶著我就是這么活到今天的,在她眼里沒有邁不過的門坎。不然的話,咱家怎么能支撐到現在?我又怎么能成為一個高中生?”我無言以對,兒子不僅長大,而且能體恤祖母的心了,這是我回到小屋后唯一的心靈安慰。當時,我顧及不上鼓勵兒子在美術方面的天賦,一老一小能夠艱難地活下去,我就很知足了。這次回家探親,我在凄楚悲涼之中似乎得到了一絲暖意,那就是年幼的兒子,繼承了祖母的生命基因,比我當年不知母親之痛反而往母親傷口上撒鹽,有著天地霄壤之別。這就是我?guī)状位鼐┨酵赣H的切身感悟。母親堅韌,兒子挺拔上進,讓我在勞改中少了些憂愁和煩躁,靜待中國歷史冰河解凍和蝕月變成一輪圓月之時。
無言的期盼夠漫長的,一等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折算起來等于七千多個日日夜夜,待我和張滬結束囚徒生活歸來時,二十一歲的兒子已考進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成為一個年輕的雕塑家。我和張滬沒能對兒子盡到一點兒責任,兒子的一切都是在祖母撫育下成長的。兒子告訴我,由于我和張滬雙雙被關進大墻為囚,他沒有資格報考大學,而是先到工廠當工人,直到“文革”結束之后為“右派”“摘帽”的55號文件下達,他才報考了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當年在全國只招收五名學生,他是抱著泥塑的祖母的頭像去面試的。是母親凄楚的人生感動了美院教授,還是從眾的美術天賦得到了教授的認同?反正他當年就被錄取了。待我結束勞改生活,從山西回到那八平米老屋時,那張僅有的雙人床已然空了一半——兒子住進美院宿舍了,我正好接替兒子睡在母親身旁。
淚河哭干之后的堅韌,沉默中的漫長等待,含辛茹苦的人性瑰麗,知更鳥般的期待黎明……這就是母親的人生。中國歷史上曾有過千千萬萬偉大的母親,但我不知道有沒有承受如此沉重人生負荷的中國母親!
抽屜中的歷史真存
我母親的名字叫張鶴蘭。當她駕鶴西飛到天國后,我們整理她的遺物時,再一次發(fā)現了歷史賦予她難以言喻的悲涼。
她生前,床頭有一個小桌,抽屜總是掛著鎖。我們過去沒有開過這個抽屜,老人下葬之后,我們打開它,其中最有分量的是一布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分和五分面值的硬幣,其他幾乎清一色都是各種糧票、菜票、油票、雞蛋票。我查看了一下票證中最早的年份,是一張1962年9月的菜票,票面顏色紅不紅紫不紫,還標明“一天”和“過期作廢”的字樣。票面上沒有編號也沒有印刷日期,但細看則隱約可見一棵白菜的圖案,說明它是買白菜的票證。根據年代標志,我可以想像那個年代的母親,是一只手牽著五歲的小孫子,另一只手抱著一棵白菜,從副食店走出來的模樣。
母親逝世一周年之際,兩代人從美國回到中國掃墓。我的兒子從祖母的遺物中,選擇了幾張糧票和菜票給孫兒們看。孫兒們不知道那小小的紙片是什么東西,曾經天真地提問,“那是中國的郵票吧?”“不是?!薄澳鞘鞘裁礀|西?”“對你們說不清楚。”是的,這兩個落生在中國歷史新時期的小小人兒,能夠理解得了這些紙片嗎?要讓他們知道這些貌似郵票的小小東西,怕是要講上半天,即使磨破嘴皮,他們怕也無法得知其中的萬一。因為這些紙片可以稱之為一部始自六十年前的中國史書,也可以看成是昔日中國一窮二白的肖像,如果與母親的生活對接起來,還可以解析為母親承受過的生活和精神的雙重沉荷。
孫兒們的天真,深深觸動了我的感傷之情,它讓我回憶起來,在1960年代我有機會從勞改隊回家探親時,母親從副食店給我買來一斤黏連著蛋皮的凍蛋。那年月新鮮雞蛋不知道藏到哪兒去了,凍蛋下鍋后立刻散了蛋黃,就像一攤黃黃的湯,分不清哪部分是蛋黃哪部分是蛋清。讓我感傷至今的是,當時不知道被我狼吞虎咽吃進肚子的雞蛋,是我老母親和兒子一個月的雞蛋供應定量。
其中最刺激我神經的還不是整理出來的糧票菜票一類的歷史遺留。在抽屜的最里面,我們翻出來一個紅綢包包,當時都以為母親藏有什么祖?zhèn)鲗氊?,打開一看,竟是一疊按年分排列整齊的一張張選民證。最早的選民證已然發(fā)黃,但紙面上潔凈如初。我知道老人在世時最珍惜這些東西了,那時候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她的兒子和兒媳是雙雙折進囚牢里的“階級敵人”,她為此承受的政治壓力沉如磨盤,時刻輾壓著靈肉。承受如此重壓的母親,當然會把一張張選民證當成護身的符咒了。即使這樣,她還是不能自救,在“文革”中,那些代表憲法的選民證成了一張張廢紙,但她仍然視為珍寶,裹在紅綢子包里,一直保存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理解母親多年的凄苦,因而我復出文壇后第一本小說出版了,立刻把稿費的存折交給她。雖然外人看來很迂腐,但是我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回報母親為我一生的巨大付出呢?從上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我出版了四十九本書的稿費,筆筆都交到老母親手里。她省吃儉用剩余下來的錢也都在木桌的抽屜里。此外,那兩本大大的像冊幾乎占據她的半個抽屜,像冊中的照片除了孫子、孫媳和兩個曾孫在美國工作和讀書的照片外,還有一張褪色的半寸照片,那就是在“文革”期間,她脖子上掛著木牌掃街時,冒著生命危險縫進內衣里的我父親的照片,后來母親將其放到有全家影像的相冊里了。多么沉重而悲涼的歷史往事,直到我1998年出訪臺灣時,在高雄的姑姑家中,才從父親昔日一個北洋學友口中得知,當年,父親原來的工作是機械工程師,在抗日戰(zhàn)爭中武漢失守,沿長江水路攜重型機械南遷重慶后不久,他因不滿國民黨重慶政府在民族危亡時刻的腐敗和暗暗推行的剿共政策,便想與另一北洋同學計劃借水路北上,投奔革命圣地延安。事情敗露后,父親便被抓進大牢鐵窗中,后因肺病復發(fā)死于重慶監(jiān)獄。事后,北洋同學為他送葬,埋骨于山區(qū)的北碚陵園。
可惜的是,母親雖然知道父親死于國民黨監(jiān)獄,可直到她1995年離世,也不知父親死亡的具體原因?!拔母铩蹦甏赣H冒著五雷轟頂之危,千方百計保存父親的遺像,我有責任讓母親知其內情,因而在我訪臺歸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對著書房內母親的遺像,默默陳述父親入獄以及埋骨于北碚的經過,以解我心懷的重壓。我想,母親在天有靈,一定會聽見兒子心語的,因為母親年輕時帶著我寡居,她魂牽夢縈的人就是我父親,直到晚年,她還常常拉開抽屜,戴上老花鏡翻看那本相冊,久久地凝視我父親的遺像。她如能知曉我父親死于監(jiān)獄的原由,在九泉之下也可以解除一生心里的問號了。
母親除了凝視相冊中父親的遺像,也常常把視線轉移到第三代人和第四代人的照片上——她孫兒和曾孫的肖像,是她自我醫(yī)治心痛的精神處方。最后,她常常在淚花閃爍中合上相冊,顯然她在想念孫兒和曾孫之后,又想起了當年與她在燕山腳下成婚的丈夫。孫子、孫媳和兩個曾孫是在1990年代初期,離開她的羽翼飛往那個半球去的,她內心如同被掏空了一半,但是多年的生活磨難啟示她,不能阻攔雛鳥遠飛長空,所以在曾孫臨行前,把他們拉到她那張木床上一起睡了多天,以享受長長別離前的天倫之樂。可以這么說,母親的木床和木桌間的抽屜,是她老年精神生活的全部所在,它既是中國歷史的寫真,也當真稱得上是一部人間的“母親字典”。
月季花的無言述說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是從四世同堂的家走了第三代和第四代以后,精神開始老化的。過去她上樓下樓從來不拄拐杖,那一年開始拄上拐杖了。她每天在接近中午時分,都要拄著拐杖下樓走一回。起初,我這個做兒子的不知母親為何偏偏在這個時候下樓,后來樓房值班室的陳師傅告訴我,母親是去等信的。當然,她不是在等期刊編輯部給我的信,而是眼巴巴等著遠在美利堅的兩代親人的來信。因而,那像冊里的照片,至少有一半是母親拿上來的。記得,有一天中午我正在寫作,她突然來到我的寫字間,高興地說:“你看看,這是我剛剛拿上來的信,上邊的字我不認識,你給我讀讀?!蔽医舆^信一看,除了照片外,還有兩張期末考試成績單。我告訴母親,兩個曾孫各門功課成績都是A。她不懂A是什么,我說就是最好的意思。那一刻,她的眼里又閃爍出淚光了,這是她晚年流出的歡欣淚水。
母親在承受苦難的年代,是從來不落淚的。在那漫長的歲月中,她的淚腺似乎被歷史熔爐的蒸烤烤干了,到了生命的晚年,隨著時代回春,她的淚腺似又恢復了流淚的功能。她常常在看電視時,為劇中的悲情而落淚,好像她昔日的苦難都不是苦難,只有別人的痛苦才是痛苦。家中走了兩代人,為了排解母親的寂寞,我常常讓阿姨把樓里幾位與她同齡的老人,請到家里喝茶聊天。她也常常去樓內幾位老人家里回訪,給沒有牙的老姐妹送去香蕉,給牙口好的老姐妹帶上梨和蘋果。母親有一顆十分善良的同情心,她說,其他老人時下活得還不如她,她該為老姐妹們分憂解難。
她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承受苦難之外,好像生來就是為別人活著的,即使家庭生活好轉以后,她也一直恪守著那份清貧。1980年代到1990年代,我和妻子柴紫蘭曾先后給她買過幾根質量很好的拐杖,有佛山帶來的禪杖,有雕花的山桃木手杖……她碰都不去碰它們,上樓下樓依然拄著那根漆皮早已脫落凈了、光禿禿的柳木拐杖。我曾就此勸說過母親,她說那根柳木拐杖拿著輕便,并且還不惹人注目。她一生不愿意拋頭露面,有時電視臺來家采訪我,她是絕對躲開攝像機鏡頭的。她的生命就像一株無名衰草,沒有鮮亮的色澤,即便在大地回暖時節(jié),也不愿顯示她的存在。該怎么準確形容我那多災多難的母親呢?柳木在樹木家族中是最易成活并有著抵抗干旱和水浸的能量,母親的形象就像她手中這根漆皮褪盡的柳木手杖,過去是,生活好轉以后還是。因而母親辭世后,我們把那根疙疙瘩瘩、裸露出白白木茬的拐杖,看得格外沉甸甸。我們把它與母親的其他遺物,放在一起保存起來。
中國古詩中留下“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佳句,母親把這句詩演繹到了極至,直到她停止呼吸。母親故去后,骨灰被一分為二,一半留在中國,另一半被孫兒帶到美利堅。在火葬母親時,還留下一段小小插曲,孫兒從眾認為祖母在逆境中養(yǎng)育了幾代人,自己卻從來一無所有,因而特意從美國帶回一條金項鏈,想讓祖母帶走,以寬慰他思念祖母的心??墒谴伺e被火葬場工作人員阻攔了,說那不符合火葬條例,而且容易引起許多后患,如導致火葬工人犯錯誤云云。在無法解除那半球的曾孫對曾祖母的哀思和懷念的情況下,從眾只好用一個骨灰盒把祖母的一部分骨灰?guī)巷w機,帶到美國鳳凰城去了。后來,我從兒孫們寄來的錄像帶里看到,每到中國的清明時節(jié),我的兒子、兒媳和兩個小孫孫,在那半球都要對老祖舉行祭悼儀式。按著東方人的習慣,先給老祖下跪磕頭,然后把骨灰盒擺置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愿東方來的老祖時刻能看到她膝下的第三代和第四代親人,讓西歸的老祖含笑于九泉之下……但是中國自古對待壽事就有“入土為安”之說,我和妻子于2006年赴美探親時,將母親留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另一半骨灰?guī)Щ刂袊?,與母親下葬于龍泉陵園的骨灰合為一體。
為此,兒子和孫兒曾詢問我:“您把骨灰?guī)Щ厝チ?,我們在清明如何祭悼老祖?”我告訴他們,老祖的名字叫張鶴蘭,有一種春天開的花叫“望鶴蘭”,因為花的形狀像一只鳥,故別名叫“天堂鳥”。清明節(jié)到來,你們就用與老祖同名的花兒祭奠老祖,非常合適。兒媳聽罷立刻到當地花店尋看,歸來后告訴我,他們居住的美國鳳凰城也有這種花,只是英文名字與中文不同罷了。兒孫們說,骨灰?guī)Щ刂袊胪梁?,每到清明他們就用望鶴蘭祭悼老祖。
母親安葬地的京北昌平的龍泉陵園,在一片山巒之腹。京密運河的一泓清波,從山前緩緩流過,山下有一片果園,每到春夏之交,桃李爭艷。自從母親故去之后,我和妻子每年清明去掃墓時,也都要在鮮花叢中插上幾朵鶴望蘭,不僅因為那花兒的名字和我母親絕對近似,還寓意著家人和母親永遠相守相望。墓碑上刻有我寫的墓志銘,全文如下:
吾母張鶴蘭,一生含辛茹苦。吾四歲喪父,吾母歷盡艱辛將吾拉扯成人。吾不幸于一九五七年被劃為右派,母親以春蠶吐絲、杜鵑喋血之堅毅,哺育吾子成才。吾于一九七九年平反回京之后,老母又將吾孫攬于其懷,其博大精神狀若“精衛(wèi)填海”。使吾及吾子吾孫永世銘記于心。
刻在碑上的墓志銘,是抒發(fā)我和兒孫們對老人的情懷的。第二年夏天,母親逝世周年的祭日,我和妻子去墓地祭悼母親時,母親墓碑前的幼松旁邊,忽然多了兩株盛開的月季花。那兒滿山遍野翠柏的白色碑林,唯獨母親的墓碑前,有艷紅、粉紅的月季,花開似錦。經詢問陵墓管理人員,才得知其花是一位巡墓老人特意為我母親栽種的。巡墓老人是從墓志銘上看到,說我的母親是不凡的母親,因此種下兩束月季花,以示敬意。這是我母親在西歸之后,受到的特殊禮遇,其情其景讓我們感觸良深。為此,我特意找到那位巡墓老人,表示謝意。他說:“我所以在你母親墓碑旁種月季,而不種艷麗的玫瑰,是因為月季在夏季月月開花,是百花中最辛勤的品種。此花枝蔓彎彎曲曲,挺像你母親的坎坷人生?!?/p>
時至2012年的清明,那兩株月季正含苞待放。妻子躬下身擦洗母親的陵墓和石碑,我則打來一桶清水,澆灌陵墓前的幼松和月季。之后,我和妻子先后在母親的墓碑前,雙掌合十向母親傾吐心語。我的心語是:“媽!如果人當真有來世的話,我還做您的兒子——童年時我再不會是逆子,而是自幼就奮發(fā)圖強的少年,讓您笑顏取代愁眉?!蔽蚁蚰赣H的陵墓三鞠躬,表明我的心志,“媽!我今年雖然已是年近八旬的老翁了,但在我生命的晚年,更要以您為尺,以真為鏡,走完我的文學人生!”
完稿于2012年5月母親節(jié)前夕
注:老祖是河北人對長輩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