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對于一個喜歡詹姆斯·M.凱恩的人來說,眼看著評論家把他生生推到偵探小說作家堆里去,是一件悲傷的事。你當然可以理解評論家需要對作家做各種歸類,仿佛作家們是超市上的貨品,也完全明白需要給作家和作品貼上標簽,好像藥劑師在一模一樣的瓶子上貼上一模一樣的膠紙,寫上潦草的字,以區(qū)別瓶子里不同的藥物。但是,何必呢?凱恩被貼上標簽,如同一個柔滑圓潤的美臀被蓋上屠宰場的藍色印章。
以謀殺者的口吻來寫故事,自然并非凱恩的發(fā)明,其他偵探小說家早這么做過,而且做得很不賴,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杰疑案》,早于凱恩的《雙重賠償》10年,早于他的成名作《郵差總按兩遍鈴》8年—好吧,這不是個競賽,我的意思是,凱恩和故布疑云的偵探小說家不一樣,他一開始就沒打算隱藏誰殺了人這事兒,也完全沒有興趣讓智力超常的偶像偵探抽絲剝繭撥開迷障。事實上,精確設計的謀殺一結束,就有個并不起眼的利益關聯(lián)方站在殺人者面前,噼里啪啦把案情推測得八九不離十……就算這樣,你依然會忍不住一頁一頁翻下去,直到讀完。這不是智力游戲,只是一趟接著一趟充滿意外的盤旋伸展,每次你以為即將抵達平臺時,又會有另外一個轉彎通向未知、令人眩暈的所在。
謀殺者除了謀劃之外,還有相當精致的技術,當赫夫為了讓情人的丈夫親自簽上保單連續(xù)去了3次辦公室,像一個超級影帝一樣精確地走位、說臺詞,拋出多卡式記賬法之類的術語,讓倒霉的丈夫心安理得地走入深淵;當他離開家之前,在電話鈴盒里放上半張名片,以確保殺人的一個半小時之內有人打電話進來他可以知道(別忘了那是上世紀30年代,沒有未接來電之類的玩意兒);當他嘴里銜著煙上火車,以確保有足夠多的證人,同時因為臉部扭曲而無人注意到他和死者面孔上的區(qū)別……你幾乎覺得這一場殫精竭慮的謀殺細致得像一部教科書。
英國人奧威爾描述過“完美謀殺”,在他看來,兇手往往必須是一個專業(yè)級的小人物,過著體面的生活,他不是保守黨當?shù)刂Р康闹飨褪切陆膛珊徒平膛深I袖。他對女秘書或者對手的妻子懷有非分之想,在同自己的良心做了長期而可怕的斗爭后不惜犯罪。他的計劃極為狡猾,執(zhí)行相當精密,他覺得通奸被察覺意味著被他的社會階層拋棄,他確實是犯了謀殺罪,在另一層面,他卻是現(xiàn)存秩序最堅定的維護者。“有了這種背景,這樁罪行就可以有戲劇的甚至悲劇的性質,令人難忘,并且讓人對被害者和兇手都充滿同情?!闭罩鴬W威爾的標準,《雙重賠償》中的謀殺是不上檔次的,但唯有一點共通:這起案件中擁有“感情的深度”。
赫夫和菲麗絲之間有愛,他為了錢,這是自然的,也為了這個女人。當他第一次靠近菲麗絲,就從后脊梁上感受到了危險,菲麗絲在他身邊折起衣服的邊角,她身上散發(fā)出可以共謀的氣味,她讓他一眼看穿包藏禍心,但依然執(zhí)意楚楚可憐。他們是一類動物,安適、兇猛,就像失散的親人,彼此一個照面,就知道對方是同路人。
赫夫是可以逃脫的,他只需要對警察懷疑蘿拉殺害了父親緘口不言—這會是幾乎所有謀殺者的選擇,愛錢的人基本上都是膽小鬼,雖然他們攫取錢的方式充滿膽量—如果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愛上蘿拉的話。赫夫當然是個精于算計的混蛋,一個天生的罪犯,但即使是混蛋也有可能愛上一個人,無功利的,寧可獻身去死的愛情。蘿拉是逃離恨意的一條崇高的小徑,一股從天堂偶然吹向赫夫的風,雖然她自己并不知情。
赫夫和菲麗絲的愛情,像可燃冰,甚至可以被人捧在手上熊熊燃燒。燃燒過后,留下卑污的印記。他們有罪惡的雜質,有丑陋的氣泡,他們冷。這是惡者的天譴,一旦靠近救贖,便自絕于之前癡迷追求的一切。對此他們毫無辦法。
除了成名作《郵差總按兩遍鈴》和這部小說之外,凱恩并沒有更好的維持名聲的大作,雖然他又出版了十幾部小說。用個多情文青的說法:有時候你得承認,一個作家就是為了一兩部杰作而出生世間,他的閱歷、性情、筆法以及對人性了然的程度,都只是為命定由他完成的小說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