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我們每個人,都是隱逸于世間的高人。
記憶里樂山一中門口面館里的師傅,能把一攤面頂在光頭上,刀嘩嘩嘩在頭頂飛舞,兩分鐘時間便出臺一碗色香味俱絕的刀削面。這一碗面,讓我十五六年后,在萬里之外的南非,仍然能從記憶里嗅出那種帶點小茴香的紅油味道。面館的隔壁,便是1930年代抗戰(zhàn)名將馮玉祥將軍在樂山時的住所,那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破爛的“鴻祥旅館”,不時可以看見一些打扮妖冶的“雞妹”在門廳里照鏡子。
還有青龍鎮(zhèn)供銷社門口,春節(jié)前后就出現(xiàn)的春卷攤,二十多個大品碗,里面切著細細的蓮白絲、胡蘿卜絲、海帶絲、酸辣椒絲、脆黃豆、芥末……擺攤的是個常年穿著斜襟青衣的瘦小太婆,據(jù)說兒子是殘疾,但生活的重擔并未將她壓垮,她平時做工,單位閑下來時便擺個小攤,而全鎮(zhèn)的人,都漸漸迷戀上她的春卷。因為要顧家,她常常不在攤位前,你可以自己拿起筷子胡亂包了,用糖醋水一澆,吃完后把兩毛五分錢放在攤子上走人便可。常常有調(diào)皮的小男生,喜歡那個糖醋的味道,用細竹筒做的舀筒,盛上滿滿一筒喝下去,嘻嘻哈哈便跑了。如果被路過的大人看見,少不得挨一頓說。
金鳳鄉(xiāng)編竹子器皿賣的老表叔,雖然大字不識兩個,卻是個按穴位的高手,你要是有點傷風感冒頭痛咳嗽,一塊錢讓他給從頭到腿按上20分鐘,藥也不用吃了,回家就好。另一個表叔是金鳳鄉(xiāng)衛(wèi)生所所長,主要是用西醫(yī)治人,這兩表叔湊到一起便要互相掐斗,而那兩個嬸子,卻又要好得很,才不管兩個男人吵到什么程度,早鉆一邊說私房話去了……
若你覺得生活很平淡,自己很平凡,那你一定不曾真正地認識生活。那濟南舜耕路上開出租車的司機、開盲人按摩店的盲人師傅、守著街邊一個小鋪面賣布鞋維生的年輕姑娘,若你真正問起他們,誰的故事不是一籮筐?我們都總有為更幸福的生活而毅然踏入某地或者留在某地的沖動。
在去好望角的路上,我們在一個叫Hookedon的小鎮(zhèn)上歇腳。這是開普敦的范圍了,靠著印度洋,漁船、海港處處可見,更難得的是它的熱鬧,使我?guī)捉裾J它是個南非的小鎮(zhèn)了——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跟普通安靜的南非城市差別很大。
我們隨意選了街邊一家意大利餐廳,這已經(jīng)差不多是正午時分,店里客人挺多,于是我選了個靠墻的小角落,本打算和修先生一人一盤番茄醬牛肉餡的意大利面完事,然后繼續(xù)上路——結(jié)果我卻被桌子旁邊、墻上糊的一篇雜志專訪吸引住了。
它講的是意大利的一位著名樂手,在23歲的時候游歷到南非開普敦,那是1970年代,開普敦的美使他放棄了在意大利有聲有色的事業(yè),而來到這里定居下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迫于生計他開了一家面館,但是他從未感到過沮喪和困惑,他把這個面館打造成為當?shù)睾痛箝_普地區(qū)流行音樂樂手們聚會的場所,在這里他們探討音樂、人生和夢想。他很少思念他的祖國,也不去設想如果留在意大利會有多么出色,只把對生活的滿腔熱忱和音樂創(chuàng)作投入到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港城鎮(zhèn),這一切,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在這個自由的時代,人人都有可能為自己某一時的想法而改變一生的軌跡,但不同的是,只有純粹的人敢想也敢做了,更多的人卻為得來不易的現(xiàn)實而羈絆,停留。
我和修先生都猜測這個餐廳的主人便是這位樂手。的確,這個餐廳的風格一目了然,兩面墻上都貼滿了唱片,另一面墻是照片,有主人和世界各大音樂人、歌手、樂手的合影和聚會時的情景。點餐臺設計得和DJ室差不多,頭頂還懸著十來個國家的國旗。原來一不小心,我們就邂逅了一位樂壇高人。
這時候意大利面上來了,敢情后廚把整瓶番茄醬都灑我這盤子里了。我邊吃邊跟修先生抱怨,但餐廳里帶點小情調(diào)的音樂又讓人不忍皺眉。修先生說:“據(jù)我看這倒是正宗意大利面的做法呢,把肉餡和洋蔥丁都裹上了——只是你這享受慣了麻辣香的四川人享受不來酸甜的意大利餐。”若你知道在南非的小中餐館是怎樣把口味調(diào)成酸甜、主打菜是甜膩的糖醋里脊之類的,若你對這種為適應當?shù)厝丝谖抖淖兠朗潮旧砣の兜淖龇ú恍家活櫟脑?,修先生這番話,倒真使我佩服起這餐廳的堅持了。
隱于市,卻又不是死水如潭。他有他的夢想和堅守,讓人一瞥,便能了然于心。若開普敦的美是他們改變?nèi)松钠鯔C,那么他們,何嘗不是開普敦的一個個傳奇呢?
于是我覺得這小鎮(zhèn)越加超然起來。
主人適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個塊頭大大的老頭,帶著滿臉柔和的笑意,不知何時悄悄坐在了我旁邊:“你覺得這面條怎樣?”
“挺好的?!蔽覅s是禮貌而虛偽的官話。
“你們從哪邊來呢?日本、韓國還是中國?”
“中國。你呢?”
“當然是意大利?!彼男σ飧鼭饬恕?/p>
“你習慣這里嗎?”我問。
“當然,我愛這里。你們只是來旅游?”
雖然修先生點點頭說是,但我心里那時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留在這國家了。跟修先生一起。一半是為了愛情,一半是為了自己。
編輯朱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