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虛”與“實”的關(guān)系問題是文人作詩（詞）必須要處理好的一個重點問題。清初畫家笪重光在他的一篇《畫筌》里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神無可繪，真景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逼渲械摹皩嵕扒濉薄ⅰ罢婢氨啤本褪窃娫~的“實”，鑒賞詩詞之“實”重點是鑒賞“意象”；其中的“空景現(xiàn)”、“神境生”就是詩詞中所說的“虛”，鑒賞詩詞之“虛”重點是鑒賞情感；其中的“虛實相生”也就是詩意的蘊藉性。繪畫講究飛白和空間，音樂講究余音和韻律，作詩詞講究意近旨遠(yuǎn)和言簡義豐。

一、意象：詩詞再現(xiàn)之“實”

文學(xué)術(shù)語“意象”有其哲學(xué)上的淵源，《周易·系辭傳》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泵鞔_將“象”與“意”結(jié)合在一起的是劉勰，其《文心雕龍·神思》篇中有“窺意象而運斤”的語句，“象”是客觀物體，“意”是思想感情，詩人心中的“意”要借助“象”來表達(dá)。

“象”既然是客觀物體，那么對實境的真實描繪就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整篇詩作都是對客觀景物的描寫，而詩人對友人的祝福之情以及依依不舍之情，通過孤帆消失，江水悠悠和久佇江邊若有所失的詩人形象，就已經(jīng)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了。范晞文《對床夜話》“四虛”序評價此詩云：“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難也。”

意象的成功運用能夠把不便言說的情感表達(dá)得更透徹。虛無縹緲的、不便言說的“愁”是古人作詩填詞經(jīng)常要表現(xiàn)的思想感情之一，借助“意象”可以把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皯n端如山來，澒洞不可掇”（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以山意象喻愁；“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群玉《雨夜呈長宮》）、“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落紅萬點愁如?！保ㄇ赜^《千秋歲》）等以水意象喻愁；“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李白《秋浦歌》）以白發(fā)意象喻愁；“離憂如長線，千里縈我心”（張籍《憶遠(yuǎn)曲》）以線的意象喻愁；“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以草、絮、雨等疊加的意象喻愁。

意象的巧妙疊加能夠產(chǎn)生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效果。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就將“缺月”、“疏桐”、“幽人”、“孤鴻”、“寒枝”等意象疊加，表達(dá)了孤獨無依的詩人形象。

當(dāng)然，“意象”中的“象”不必拘泥于客觀的真實?！叭杖肴簞酉?，歸鳥趨林鳴”（陶淵明《飲酒·其七》）、“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王之渙《登鸛雀樓》）、“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陌上?！罚┑仍娋潆m然不符合客觀情況（地球應(yīng)該是圍繞著太陽轉(zhuǎn)的），但只要它符合情感的真實，藝術(shù)的真實，照樣是好“意象”。

二、情感：詩詞表現(xiàn)之“虛”

早在先秦時期，哲人以及文學(xué)藝術(shù)家就已經(jīng)認(rèn)識到情感在賦詩作詞中的重要作用?！渡袝虻洹酚涊d了“詩言志”說（朱自清進一步將其解釋成“獻(xiàn)詩陳志”、“賦詩言志”、“教詩明志”、“作詩言志”），這里的“志”其實就是情感。后代的文學(xué)家和文學(xué)評論家更是對情推崇備至。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保粍⒂礤a在《董氏武陵集記》說“坐弛可以役萬景”；唐代李商隱在《樊南文集·獻(xiàn)儔郎巨鹿公啟》中認(rèn)為“屬詞之工，言志為最”；明代何良俊《四友齋叢話》說“詩人性情為主”；李東陽《懷麓堂詩話》說“詩貴意，意貴遠(yuǎn)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毛澤東在1913年的《講堂錄》中說“文以理勝，詩以情勝”。詩詞中情感的表現(xiàn)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景先情后式。杜甫《陪李七司馬皂江上觀造竹橋即日成往來之簡李公二首》“天高云去盡，江迥月來遲。衰謝多扶病，招邀屢有期”；王維《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杜荀鶴的《閩中秋思》“雨勻紫菊叢叢色，風(fēng)弄芭蕉葉葉聲。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圖畫不堪行”等詩句都是前面幾句寫景，后面兩句點名題旨。

情先景后式。杜甫《春日梓州登樓二首》“身無卻少壯，跡有但羈棲。江水流城郭，春風(fēng)入鼓鼙”；司空曙《云陽館與韓紳宿別》“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咋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孤燈寒照雨，濕竹暗浮煙。更有明朝恨，離杯惜共傳”；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等詩，都是前面抒寫情感，后面補充景物，這樣化無形的情感為有形的景物，收到了很好的藝術(shù)效果。

景中蘊情式。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痹娙藢懺妼嵦帉懢?，深處藏情。王維《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以及《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等詩，并不明說情感，但詩人淡泊空寂的心境，自生自滅的適意，安閑與靜穆的心情，就在這一草一花，一水一鳥，一景一事中體現(xiàn)出來。杜甫《江亭》“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江東猶苦戰(zhàn)，回首一顰眉?！绷谠摹督贰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劉禹錫《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等詩具有同等妙趣。

情景交融式。劉勰論詩兼顧情景二端，認(rèn)為“情以物興”和“物以情觀”(《文心雕龍·詮賦》)，“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文心雕龍·物色》)。清代王夫之《姜齋詩話》提出“不能入景語，又何能情語邪？”“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睕r周頤《蕙風(fēng)詞話》更是指出情與景的一致：“蓋寫景與言情，非二事也”。杜甫《水檻遣心》“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李清照《醉花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周邦彥《蘇幕遮》“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即是如此。

三、蘊藉：虛實相生之美

“蘊藉”一詞，常常又寫作“醞藉”或“蘊籍”，是指一種內(nèi)部包含或蘊含多重復(fù)雜意義、從而產(chǎn)生多種不同理解可能性的狀況。鐘嶸的“滋味”，劉勰的“隱秀”，梅堯臣的“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司空圖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嚴(yán)羽的“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葉燮的“含蓄無垠”等論述表明，詩詞在虛實掩映之間蘊藉著多義性，而想象和象征手法的運用是詩詞產(chǎn)生蘊藉性的基本方法。

想象是詩詞虛實融合的憑借手法之一。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史達(dá)爾夫人說，詩表現(xiàn)的是詩人“靈魂中的感情”，當(dāng)熱情激動靈魂時，詩人就借助形象和比喻來表現(xiàn)“內(nèi)心的東西”。請看周密的《夜歸》一詩：“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磷依螢聚土塍，村店月黑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边@幅畫面描繪的是詩人想象見到的情景：竹籬茅舍中，一縷昏黃的燈光從竹窗里斜漏出來，青燈之下，詩人日夜思盼的妻子（或母親）正在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衣服。詩人那懷鄉(xiāng)思?xì)w的急切心情，家中親人對游子的關(guān)切和思念之情，正從這幅畫面中流溢出來。李白《玉階怨》有“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一句，“卻下”的動作是假，“望月”的動作是實，但主人公的心靈卻超越了“望”的層面從而轉(zhuǎn)向?qū)υ铝梁竺妗澳侨恕钡乃寄睢！澳侨恕笔钦l？顯然就是詩詞虛寫的一個藝術(shù)形象，接受者需要借助想象力才能體會得出。全詩沒有一個字提到幽怨，但幽怨之情見于言外，真是達(dá)到了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含蓄》里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水平，進入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了。王昌齡《送柴侍御》“流水通波接武岡，送君不覺有離傷。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開頭兩句實寫送別所見所感，后兩句用豐富的想象，虛寫別后的景象，蘊含著人分兩地，情同一心的深情厚誼。其《送魏二》“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fēng)引雨入舟涼。憶君遙在瀟湘月，愁聽清猿夢里長?！痹姷那鞍雽憣嵕埃蟀肽颂摂M，以“憶”字勾勒，從對面生情，為行人虛構(gòu)了一個境界，“代為之思，其情更遠(yuǎn)”（陸時雍《詩鏡總論》）。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象征藝術(shù)手法更容易引起詩詞之“虛”，因為它涉及語言文字的多義性、互文性或所謂互為指涉性。葉維廉對此有著非常深刻的認(rèn)識：“我們說：一首詩的文句，不是一個可以圈定的死義，而是開向許多既有的聲音的交響、編織、疊變的意義的活動。詩人寫詩，無疑是要顯示他觀、感所得的心象，但這個心象的全部存在事實與活動，不是文字可以規(guī)劃固定的。”李商隱的詩向以朦朧境界見長，《錦瑟》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毕笳魇挛锏腻e綜和象征主旨的飄忽是其詩作之“虛”的兩個來源。李商隱用錦瑟這一華美、象征著哀怨的古樂器，作為他生平的象征，一弦一柱無不引起對逝去華年的追想；用蝴蝶的意象來暗示唐王朝形勢和個人身世的艱危；用古蜀國杜宇亡國身死魂化杜鵑的典故來潛告唐王朝勢將失國的險境和自我心境的蒼涼；用明珠有淚借以抒寫懷才不遇的悲哀；用藍(lán)田煙玉暗喻個人美好愿望可望而不可即的無奈。

（作者單位：汶上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