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投案英雄入獄巡捕房
其實,清政府當局對《蘇報》早有關(guān)注。3、4月份在張園演說議事的蔡元培、吳稚暉,5、6月間回國參與抗俄運動的留日學生代表湯槱、鈕永建,這些曾在《蘇報》發(fā)表文章者都被列入緝捕名單。雖然各駐滬領(lǐng)事已允上海道之照會將助其緝捕,但因租界工部局不許而只得暫且擱置。當時,公共租界這個“國中之國”實行獨立的立法、行政、司法、軍事等管理,擁有以工部局為重心的立法體制和以工部局董事會為核心的行政體制,幾乎脫離和排斥中國政府的管轄,清政府無法直接行使職權(quán)。其對于報界,租界則恰如隔離和緩沖區(qū)域,擁有相對自由的言論環(huán)境。
面對《蘇報》言論日趨激烈,《革命軍》、《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又先后出版,暫時擱置的捕人計劃又再度提上了清政府的議事日程。1903年6月20日,兩江總督魏光燾先是電陳查禁愛國學社的張園演說,經(jīng)外務(wù)部呈慈禧太后,批飭“嚴密查拿,隨時懲辦”。不幾日,魏又覺得演說雖禁,“復(fù)有蘇報刊布繆說,而鄒容所作《革命軍》一書,章炳麟為之序,尤肆無忌憚,因飭一并嚴密查拿”。時兼湖廣總督的端方也致電魏光燾,令將鄒、章兩人列為要犯,“立正典刑”,“務(wù)令逆徒授首,不使死灰復(fù)燃”。
可在當時上?!耙坏厝啤钡那榫诚?,要在租界內(nèi)抓人,并非易事。經(jīng)過多次交涉,租界當局同意緝捕章炳麟等人,并同意查封蘇報館,但前提是蘇報案必須在租界會審公廨審理。
為詳慎起見,清政府便派候補道俞明震趕赴上海,會同袁樹勛同租界領(lǐng)事交涉副署拘票。但這個俞明震,一者原本就和陳范、蔡元培相識;二者擔任過南京陸師學堂總辦,算起來應(yīng)當是《蘇報》主筆章士釗的老師,對章也頗為賞識;三者其子俞大純和吳稚暉乃是留日同學,私交甚好。
于是,這捕人的行動就頗具戲劇性了。
先是,捕人名單由最初風傳的“蔡、吳、湯、鈕”四人,而后的“所欲捕拿者共六人,其中一系翰林,二系舉人,一系商人,一系沙門,一系已辭職之某官員(即蔡元培、陳范、章炳麟、馮鏡如、吳稚暉、黃宗仰)”,最終變成了“錢允生、程吉甫、陳叔疇,以上蘇報館主筆。章炳麟、鄒容、龍積之,以上為作《革命軍》匪人。陳范,即陳夢坡,蘇報館主”七人。這其中,陳范、陳叔疇為一人,錢允生、程吉甫是報館雜工,而龍積之至多只是與庚子勤王運動有點干系,卻也上了捕人名單,令人費解。
接著,6月29日,中西警探前往蘇報館抓人,拘住程吉甫后,遇見陳范,問:“陳范在嗎?”陳范自己回答“不在”,巡捕卻不再追究,揚長而去。這讓陳范有點茫然,“(巡捕)與我則認識,又任我入內(nèi)而不拘”。吳稚暉的解釋是,“俞與夢坡熟人……拘住吉甫,不拘夢坡,延長一日不拘人,必系拘一賬房,使其余者逃去,即可從輕發(fā)落,自可對付北京,此乃官僚慣技”。
繼而,程吉甫被捕之后,除陳范有點猶豫外,其余之人都不以為然。章炳麟稱,“小事擾擾”,“諸教員整理學社未竟,不能去,坐待捕耳”,遂自個兒蒙頭大睡。第二天,警探來到愛國學社指名挨個兒查問,章自指其鼻:“余皆不在,章炳麟是我。”自己沒有逃走,還在巡捕房寫信讓鄒容、龍積之投案,結(jié)果龍氏連夜到案,鄒容本被張繼藏在虹口一西方教士家中,亦于7月1日自投捕房。
對于鄒容的投案,章炳麟后來在《鄒容傳》中寫道,其時鄒容正在一名外國傳教士家中,聽到消息,義憤填膺。他獨自步行到租界監(jiān)獄,自報姓名,要求入獄。那時,鄒容年僅18歲,英國巡捕見他一翩翩少年,哪像舉國震動的《革命軍》作者,以為是精神病狂徒,喝令其走開,曰:“爾五尺豎子,未有知識,寧能作《革命軍》,得無有狂疾?速去!”鄒容大義凜然,怒斥巡捕:“我著書未刻者尚千百卷,非獨此小冊也。爾不信,取《革命軍》來,吾為爾講說之?!彼鞆娜萑氇z。
面對章炳麟在獄中“大義相招”,“期與分任”罪責,鄒容“大義來赴”,主動投案,表現(xiàn)出當時自己為革命而無所畏懼的精神,這與他在《革命軍》中提出 “夫耶酥教新舊之相爭,猶不惜流血數(shù)百萬,我中國人何如?”所倡導的革命犧牲精神是一致的。
公開審理案件有驚亦有險
蘇報案的審理機構(gòu)——會審公廨,是當時中國公共租界內(nèi)設(shè)立的一個由華官主持的司法機構(gòu),專門處理租界內(nèi)發(fā)生的華人違法案件,凡案件涉及外國人利益,則由外籍陪審員“參加審理”。會審公廨的法官有中方讞員和外籍陪審員兩類,實際的判決結(jié)果多遷就后者的意見。一般來說,外籍陪審員通常由副領(lǐng)事等人擔當,并非職業(yè)法官,往往“唯視領(lǐng)事臨時之意旨為準”。究其原因,“外國陪審官不是法官,甚至不是會審官,其責任是在于保護外國人利益,而不是為了正義?!?/p>
正是這種中外司法在形式上的矛盾沖突,以及工部局對于租界利益的維護,給予了鄒容等人以生存的希望。因為按照《大清律例》規(guī)定,鄒容的排滿革命言論屬于“讖緯妖書妖言”,所犯的罪名就是妖言惑眾,自然是殺頭的重罪,但在租界里則就另當別論了。
6月30日下午,巡捕房將5人(此時鄒容、龍積之還未投案)移送會審公廨,由中方讞員孫建臣、英國領(lǐng)事館副領(lǐng)事翟理斯進行預(yù)審,并聘雇了上海著名外籍律師古柏充當助手。預(yù)審從一開始就沒有進行下去。先是章炳麟等人蹲踞在地,不愿下跪,直至陪審官翟理斯喝令,5人才下跪參加審判。這時,突然冒出章炳麟等人的外籍辯護律師博易,讓清方官員措手不及——華人官民訴訟雙方都延請律師辯護,這還是第一回。庭審一開始,“華官即欲移縣辦理,西官以有約在先,不允。(辯護)律師亦謂訂期再訊,于是中西官相商,決定還押捕房候訊”。就這樣,第一次審訊草草收場。
7月15日,蘇報案第一次公開審理。巡捕房史無前例地給予重視,派出了大量的英國捕頭和印度巡捕專職押送。正式開庭后,清政府的代理律師古柏立即提出了控告《蘇報》的條款,指控《蘇報》言論“大逆不道,誣蔑今上”,指控鄒容“曾著《革命軍》書,任意污蔑今上,排詆政府,大逆不道,欲使國民仇視今上,痛恨政府,心懷叵測,謀為不軌”。并從《革命軍》一書,尤其是第一、二章中摘錄語句,列為證據(jù)。
第一次公開庭審中,鄒容和章炳麟表現(xiàn)出和清政府直接對抗的尖銳態(tài)度,義無反顧地承認清政府指控的文字為自己所作。據(jù)當年7月16日《申報》報道:“章炳麟供:年三十六歲,浙江余杭縣人。《革命軍》序文系我所作。鄒容供:四川巴縣人,《革命軍》一書,乃我所作。”同一天,《中外日報》的《記蘇報案第一次會訊事》一文還補充記載了一個細節(jié),讞員曾問鄒容是否取得功名,鄒容答曰:“我不愿進清國考場?!?/p>
7月21日,蘇報案第二次公開審理。章、鄒等人一一被提審,但原告律師一開始就以本案已成為國際交涉為由,提出“此事已成交涉重案,須候北京公使與政府商妥后再訊”,應(yīng)將案件延期審理,其請求被翟理斯批準。于是,鄒容等人還押候訊。第二次公開庭審的時間比第一次還要短。
原告律師提出暫停審訊的請求,顯然是清政府的意圖。當天,上海道臺袁樹勛還專門參加了駐滬領(lǐng)事團的會議,要求廢除原來簽訂的在租界審理和定罪的協(xié)議,同時試圖將中外交涉的層面由上海領(lǐng)事團引向北京公使團,要求湖廣總督端方“轉(zhuǎn)請外務(wù)部援洋涇浜設(shè)官章程,與公使力商”。顯然,清政府也意識到蘇報案的審判權(quán)為外人所操作,并且“若依西律恐不重辦”,“此事僅恃滬道辦理,力量較薄,非由外務(wù)部商諸公使主持,恐僅在上海監(jiān)禁,多則三年,少則數(shù)月,限滿釋放,逆焰更兇,大局不可問矣”。為了盡快完成嚴懲的意圖,將蘇報案諸人置于死地,盡管當初有“在公堂定罪,在租界受審”的約定,清政府還是企圖讓租界當局交出嫌犯,解往南京自行審辦。
清政府要求租界當局移交蘇報案的被關(guān)押人員,涉及“引渡”這一問題。所謂引渡,即一國應(yīng)他國的要求,將被他國指控有罪或已判刑的人移交該國的行為。租界雖為中國領(lǐng)土,事實上卻已成為清政府不能有效行使主權(quán)的特殊地域,因此租界當局視這種行為為引渡。誰知這一步卻一直未能成功,特別是中外輿論嘩然、新聞媒體深入報道之后,不少西方國家以引渡制度中“政治犯不引渡”的例外條款來搪塞清朝政府,更有西方國家以其國內(nèi)法“有證據(jù)表明被引渡者在引渡國無法受到公正審判”的規(guī)定,而直接拒絕了清政府的引渡要求。
但是,鄒容和章炳麟的直接對抗和坦率自認,還是給他們帶來了風險。英國代理駐華公使燾訥里在給外交大臣藍斯唐侯爵的信中稱,鄒、章是“狂熱的殉道者”,“他們在預(yù)審時的表現(xiàn)使所有挽救他們的努力都變成徒勞”。英國的檔案還提及了法國公使和俄國公使的態(tài)度——法國駐華公使呂班認為,“我們不能拒絕中國政府要求交出被證實有罪的中國公民的要求,他們已經(jīng)承認犯罪,特別是本案中,被告被指控是謀反和煽動造反罪。”俄國公使贊同法國公使的意見,聲稱強烈希望保持中國的完整和維護滿族統(tǒng)治,“不會加入任何一個實質(zhì)上保護中國公民的一方,這些中國公民通過報紙宣傳武裝抵抗政府,以武力推翻滿族王朝的統(tǒng)治;對皇帝使用最粗野的語言,卻贊美目前造反的各個首領(lǐng)。”
呂班還提出要對章、鄒等人嚴懲。他在1903年8月5日給法國外交部長德爾卡塞的電報中寫道:“如果一味袒護這些記者,上海的公共租界將有朝一日成為中國革命黨人的庇護所,而這些革命黨人必將日后引發(fā)上海地區(qū),乃至整個長江流域的騷亂?!倍韲鴮Υ顺窒嗤庖?。
可以猜想的是,法國和俄國之所以贊同引渡,決議將鄒容等人交給清政府,一定程度上應(yīng)該與鄒容回國后踴躍參加抗法運動和拒俄運動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