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治勛
民國初年是中國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從封建王朝邁向共和憲政的關鍵轉折時期。在這樣一個歷史時期,諸多重要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對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的走向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從封建王朝走向民主共和這一特殊歷史轉型時期,就必然會發(fā)生這樣一些事,就必然會出現(xiàn)這樣一批人,而徐樹錚(1880—1925)是其中極富才華的治世能臣和亂世裊雄?!盵1]
徐樹錚與民初共和創(chuàng)建
在徐樹錚相對短暫的生命歷程中,其從事政治軍事活動的時間卻長達25年,對民初憲政歷程產(chǎn)生重大影響。1901年冬天,徐樹錚到濟南山東巡撫袁世凱處謀求仕途機遇而偶然邂逅段祺瑞。徐樹錚從此得到段祺瑞賞識,開始了其波詭云譎、呼風喚雨的政治生涯。他“親手導演了一樁樁在民國史上頗具影響的著名事件,引人矚目。”[2]在徐樹錚籌劃或踐行的民初重要政治事件中,對中國近代共和憲政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明顯正向作用的主要有如下幾項:
其一,逼退清帝,一造共和。1911年10月10日,反清起義在武昌爆發(fā),革命黨人公推黎元洪為都督,宣布湖北獨立。武昌起義令清政府十分震驚,于當月27日任命袁世凱為欽差大臣,全權節(jié)制陸海軍南下討伐;袁世凱即任命段祺瑞為對南方用兵的軍事首領,企圖武力撲滅革命。但是,面對撲朔迷離的政局,段祺瑞舉棋不定,在戰(zhàn)與和之間首鼠兩端。此時,作為段祺瑞秘書的徐樹錚,敏銳地參透了袁世凱的政治企圖。徐樹錚積極向段祺瑞建言,勸其停止進攻武昌,以便與革命黨人達成和解,借之以南制北;同時保持對革命黨人的強大軍事壓力,借此以北壓南。段祺瑞當即派徐樹錚到武昌與黃興等人秘密談判,簽訂了逼迫清帝退讓、擁立袁世凱為民國大總統(tǒng)等五項協(xié)議。袁世凱遂以南北之合力,要求清廷實行共和憲政。但清廷對共和之議置之不理。在此情勢下,1912年1月,袁世凱在徐樹錚的建議下,由段祺瑞領銜,策動前線42名將領聯(lián)名通電,要求清帝退位、建立共和政體。這一通電如同晴空霹靂,讓清廷亂作一團,宣統(tǒng)帝被迫迅速頒布退位詔令。在逼迫清帝退位、初創(chuàng)共和的政治活動過程中,徐樹錚充分發(fā)揮了戰(zhàn)略謀士的作用,不僅成功為段祺瑞和袁世凱建言獻策,而且在一夜之間草就前線將領通電清廷的電文,其謀略膽識和政見文采初顯崢嶸。
其二,通電反袁,再造共和。袁世凱在南北議和出任大總統(tǒng)后,野心逐漸膨脹,加緊推進帝制計劃。而當時的北洋文武官員紛紛投其所好,使盡花招上演勸進帝制的丑劇。徐樹錚清醒地認識到恢復帝制沒有前途,且對自身前景不利。他便勸說段祺瑞,讓其明白:一旦袁世凱恢復帝制,則中華即成袁氏之家天下,段祺瑞等人將再無登上權力頂峰可能;而如果實行共和憲政體制,則段祺瑞將有很好的機會執(zhí)掌國柄。段祺瑞頓時被點醒,從此堅決反對帝制,拒不勸進。袁世凱一怒之下罷免段的陸軍總長職務,并將其軟禁。段祺瑞不但沒有屈服,反而益加堅定。袁世凱帝制丑劇開演后,遭到蔡鍔統(tǒng)領的護國軍的討伐,南方各省遂群起反對。在段祺瑞與徐樹錚的策動下,馮國璋等北洋將領聯(lián)名發(fā)布“五將軍通電”,逼迫袁世凱取消帝制。袁世凱眾叛親離,不得不重新請出段祺瑞收拾殘局。但徐樹錚依舊不肯罷手,徑直上書袁世凱,要求取消帝制,恢復共和政體。袁世凱的稱帝鬧劇很快在內外夾擊下破產(chǎn),段祺瑞與徐樹錚也因此被譽為“反對帝制”的英雄。公正地說,段、徐二人之所以反對袁世凱稱帝,主要出于個人私心;但在客觀上,當時也只有他們才真正有實力去粉碎帝制。他們的行為本身直接促成了再造共和的目標。
其三,反擊復辟,三造共和。袁世凱死后,徐樹錚幫助段祺瑞策劃并利用黎元洪出任民國大總統(tǒng),實為傀儡。徐樹錚本人出任國務院秘書長,但實際上起著段祺瑞靈魂的作用,幾乎掌握了國務院的主要權力。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激戰(zhàn)正酣,交戰(zhàn)雙方都力圖拉攏中國加入本方陣營。但是府院之間關于對德宣戰(zhàn)問題卻意見對立,終釀成“府院之爭”。1917年6月,黎元洪拒絕段祺瑞提出的《對德參戰(zhàn)案》,并下令罷免段的職務。段祺瑞只好通電下野,表面上隱退天津,實際上積極謀劃倒黎。徐樹錚游說南北,準備在天津建立臨時政府和議會,擁戴段祺瑞上臺。缺乏實力基礎的黎元洪大為恐慌,慌亂中電邀張勛入京調停。徐樹錚慧眼識機,向段祺瑞獻出破張驅黎的連環(huán)計:一方面縱容和鼓動張勛進京,則張勛必然復辟帝制,從而找到討伐張勛、驅逐黎元洪的合法借口;另一方面,為重新奪回政府大權加緊武力準備。事情果然按照徐樹錚謀劃的方向發(fā)展。1917年6月,張勛率三千辮子軍進京,驅逐黎元洪,7月1日即把廢帝溥儀再次扶上皇帝寶座。張勛的復辟鬧劇自然遭到全國人民的一致討伐。段祺瑞借重民意,欲以徐樹錚為參贊,在天津組織討逆軍西進。但徐樹錚主張,欲根除復辟,必須進軍徐州直搗張勛老巢。段軍遂進駐蚌埠,直逼徐州。固守北京缺乏救援的張勛辮子軍很快土崩瓦解。1917年7月14日,段祺瑞與徐樹錚披戴“討逆英雄”的光環(huán)重返北京,再掌北洋政府軍政大權。徐樹錚主謀驅張倒黎,可謂翻云覆雨、手段用盡,主觀上完全出于爭權奪利的政治需要,但客觀上卻鑄就了三造共和的歷史勛業(yè)。
其四,收復外蒙,經(jīng)略邊疆。辛亥革命爆發(fā)后,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其中也包括外蒙。段祺瑞執(zhí)掌北京政府之后,認為“外蒙橫亙俄疆五六千里,倘入俄人之手,國事將不堪言”[3],于是要求徐樹錚籌辦兵備,力圖挽救。徐樹錚隨即籌備部隊,并提出《西北籌邊辦法大綱》,以之為解決外蒙問題的方略。1919年6月13日,北洋政府任命徐樹錚為西北籌邊使兼西北邊防總司令,著手經(jīng)略外蒙。在此以前的1915年,陳毅就已被袁世凱任命為庫倫(今蒙古國烏蘭巴托)都護使,并于1917年充任庫倫辦事大員。自1919年初,陳毅就與外蒙自治政府商談撤治回歸問題,但半年多沒有進展。在這種情況下,徐樹錚策馬吟詩,日夜兼行,于1919年10月29日抵達庫倫。他在充分了解外蒙各派實力和意見的基礎上,以時任外蒙自治政府總理的巴特瑪多爾濟為突破口,軟硬兼施,逼其就范;同時拜見活佛哲布尊丹巴,勸其取消自治,對其活動派兵監(jiān)視。在短短的22天中,徐樹錚折沖樽俎,不費一槍一彈而令外蒙統(tǒng)治階層同意撤銷自治,回歸中華,堪為一時之盛事。孫中山在收到徐樹錚發(fā)來的外蒙回歸電文后激賞徐樹錚收復外蒙的行為“功實過于傅介子、陳湯,公論自不可沒。”對于孫中山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而言,以民族諧和為基礎的共和政體,乃是其重要政治目標,徐樹錚收復外蒙的壯舉自然為孫中山民主主義革命立場所推崇。在收復外蒙之后,徐樹錚并未停歇,而是多方作為,積極經(jīng)略邊疆:他提出修筑公路鐵路計劃,新辟和改進無線電通訊;籌辦教育,創(chuàng)立《朔方日報》;籌設邊業(yè)銀行、開發(fā)礦產(chǎn)資源;引入內地蔬菜、首創(chuàng)現(xiàn)代醫(yī)院,改善了民生。徐樹錚經(jīng)略外蒙的作為對于維護和鞏固多民族共和憲政政體可謂厥功甚偉。
其五,聯(lián)合孫文,襄助革命。隨著徐樹錚本人對民國政治現(xiàn)實認識的加深,逐漸意識到國家和民族的前途之維系,絕不在于只圖私利的亂國軍閥,轉而寄望于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徐樹錚聯(lián)合孫中山,共同推進民初革命進程的行為主要為如下幾點:其一,推動孫中山與段祺瑞聯(lián)合,共同反對直系軍閥的統(tǒng)治。1919年以后直系軍閥開始占據(jù)上風,孫中山為與直系斗爭,曾與皖系的段祺瑞和奉系的張作霖建立起一種政治與軍事的同盟——“三角反直同盟”。這一行動的提議者即為徐樹錚。其時,徐樹錚已經(jīng)詳細研究過孫文學說,對其觀點頗為贊成,并推薦給段祺瑞,段遂決意與孫中山聯(lián)合。1921年12月徐樹錚赴廣州拜會孫中山。孫極為重視,二人隨后在桂林縱論國是,彼此敬服,最終促成了三方聯(lián)合。這是孫中山借力軍閥而打倒軍閥以達成革命目標的又一次重要嘗試。其二,發(fā)動福建事變,幫助革命軍隊恢復實力。1922年,三方同盟在聯(lián)合討伐直系軍閥的戰(zhàn)爭中失利,加之陳炯明的叛變,孫中山不僅軍隊損失巨大,而且失去了廣東根據(jù)地。此種情勢下,徐樹錚聯(lián)合孫中山于1922年10月17日奪取福州,建立“建國軍政制置府”,計劃以福建為基地,合力打倒直系軍閥。但是在直系主導的北京政府的反撲之下,這一行動最終很快歸于失敗。盡管如此,徐樹錚在福建事變中的作為仍然對孫中山幫助巨大。在福建事變過程中,孫中山的主力部隊許崇智軍不但完全恢復了實力,并且大大擴充了兵力,為此后回師東征徹底消滅陳炯明部以及后來的北伐戰(zhàn)爭,都奠定了相當?shù)膶嵙A。[4]其三,與孫中山相互扶助,結下深厚戰(zhàn)斗情誼。在1924年9月爆發(fā)的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前哨戰(zhàn)之江浙戰(zhàn)爭中,孫中山大力支持以徐樹錚為總司令的皖系浙滬聯(lián)軍。在徐失敗之后,孫中山又力邀他前來襄助革命。但徐樹錚卻在10月15日遭到傾向直系的租界上海工部局拘禁,孫中山對此深表憤慨,分別向北京外交使團和廣州領事團發(fā)出抗議,迫使英方在香港恢復了徐的自由并予道歉。直系軍閥在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中失敗之后,孫中山應邀于11月13日赴北京與段祺瑞、張作霖、馮玉祥共商國是,但不幸于1925年的3月12日在北京逝世。徐樹錚驚悉這一噩耗后,立即召集會議悼念孫中山,并親筆題寫挽聯(lián):“百年之政,孰若民先?何居乎,一言而興,一言而喪;十稔以還,使無公在,更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贝寺?lián)被時人薦為全國第一悼孫挽聯(lián)。徐樹錚能夠超越黨派之見,對孫中山先生一生的業(yè)績及其意義作出連國民黨高層都自嘆弗如的精當概括,可見其對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和基本思想是有著相當深入的理解與認同的,這也從另一個方面印證了徐本人后期發(fā)生的深刻轉變。在孫徐僅有五年的交往歷程中,徐無論在行動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對孫中山的革命活動助益頗多。這對于出身于舊軍閥的徐樹錚而言,實在難能可貴。
徐樹錚的共和憲政思想
徐樹錚受家庭影響(其父徐忠清為儒生,其母岳氏為宋代名將岳飛后裔),在少年時代即關心國家大事,18歲鄉(xiāng)試落榜后即決心投筆從戎,報效國家。他早年的思想集中反應在為求見袁世凱而作的《國事條陳》中,其核心思想認為“國事之敗,敗于兵將之庸蹇。欲整頓濟時,舍經(jīng)武無急務?!盵5]概言之,早期的徐樹錚主張軍事強國、武力致治。在1923年“福建事變”失敗之后,徐樹錚返回上海埋頭著述,很快完成《建國詮真》一書。該書全面展示了徐樹錚成熟期的憲政共和思想,其要點如下:
其一,強調國家統(tǒng)一至上,主張實行中央集權和地方分權相結合的國家體制結構。徐樹錚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精通儒家經(jīng)典,頗具傳統(tǒng)士大夫情懷,把國家大一統(tǒng)視為當政者的最高政治理想。徐樹錚面對民初國力衰敗、民生凋敝、邊疆危機迭現(xiàn)的嚴竣局面而大聲呼喊:“試問易政之賢杰,忍睹此大好河山紛紛瓦解乎?”[6]徐樹錚認識到國家統(tǒng)一始終是中國歷史的主流和政治家的最高境界,指出“分疆并峙,則戰(zhàn)爭頻仍,挈歸統(tǒng)一,則庶匯康樂,彰明較著,有目共睹?!盵7]他認為,“能持統(tǒng)一之局,始能保民而固國?!薄八麚鷳n國家的分裂會給列強瓜分中國以可乘之機,而各地實力派不啻為列強的幫兇?!盵8]基于此,他強烈主張國家必須統(tǒng)一、領土必須完整。為了實現(xiàn)這一政治理想,在國家政治體制結構的設計上,他主張中國必須維持一個具有強大權力和權威的集權的中央政府,同時推行以縣為基本單位的地方自治,以正確地解決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問題,達到大政一統(tǒng)、長治久安的目的。
其二,在國家的橫向體制結構上,主張實行不平衡的三權分立體制,權力分配適當向行政傾斜。徐樹錚主張實行加權的責任內閣制,目的在于使內閣成為府院之間的“圜轉之樞”。徐樹錚的這個主張目的在于建立一個分權負責、相互制約、通暢高效的中央政府體制結構,重鑄中央政府的權威基礎,為建設統(tǒng)一強大的國家奠立政治基石。當然,其中也有為皖系爭權的考慮。
其三,在吏治上強調嚴格官員選用,重視對官員的培養(yǎng)和監(jiān)督,主張高薪養(yǎng)廉。徐樹錚提倡官員必須講究政治氣節(jié),所謂“在位者必講氣節(jié),以為民倡,在上位者必講氣節(jié),以為官倡?!盵9]
徐樹錚應有的歷史地位
徐樹錚的一生,波瀾起伏,大開大闔,極其壯闊;而其思想則博取中外,儼然成家,系統(tǒng)且不失先進性,可以說徐樹錚的文采風流在民初政壇鮮有出其右者。但徐樹錚又確是民初亂政的裊雄,擅于煽風點火,為所欲為,鼓動軍閥混戰(zhàn),禍害人民。他組織安福系,操縱國會選舉,攪亂國家大政,為害華夏。對于這樣一個非常之人,段祺瑞在為徐樹錚寫的祭文中評論道:“領袖群倫,艱苦卓絕,志趣異人,其才氣遠出儕輩?!倍鋫饔涀髡叨瓐騽t以“敬其才,恨其亂”為其蓋棺。筆者認為,對徐樹錚這樣一個近代早期歷史人物,必須以辯證的眼光看待。在國家命運急劇轉折的民初亂世,我們不可能期望那種無美不具的大全式政治人物產(chǎn)生——孫中山不是,楊度也不是。他們都是在政治實踐的過程中、在其生命歷程的后期發(fā)生了偉大的思想轉折。如果上述論證成立,則我們也能夠正確地認識和評價徐樹錚其人:他生于窮儒之家,混跡于軍閥之門,卻能夠心懷較高的政治理想,并做出了諸多大益于國家與人民的偉業(yè);而在其后期又能與時俱進,結好孫中山、扶助民主革命。蓋棺其一生,可以公正地說,徐樹錚之功業(yè)與境界雖遠不及中山先生,但卻高于絕大多數(shù)民初達人名流。即使從今天的眼光看,徐樹錚力主國家統(tǒng)一、收復邊疆失地、戮力共和憲政建構的諸多作為,對今日中國法治之建設和改革仍不失其前瞻眼光與借鑒價值。這樣看來,盡管人們對徐樹錚毀譽不一,“但他順應歷史潮流,反對復辟、捍衛(wèi)共和,保全國家版圖,聯(lián)合革命勢力,促進中國統(tǒng)一的歷史功績,是不應當被一筆抹煞的。”[10]
注釋:
[1]董堯:《北洋兵戈》,中國財政經(jīng)濟出版社2002年版。
[2][5]酈千明:《北洋裊雄徐樹錚》,載《文史天地》2010年第10期。
[3]徐道鄰:《徐樹錚先生文集年譜合刊》,臺灣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240頁。
[4]王彥民:《徐樹錚與孫中山》,載《安徽史學》1986年第4期。
[6][7][9]徐樹錚:《建國詮真》,癸亥季春(1923年)版,第2頁,第3、4頁,第24頁。
[8]蔣旭:《從<建國詮真>看徐樹錚的政治思想》,載《重慶文理學院學報》(社科版)2009年第4期。
[10]郭劍化:《試論徐樹錚的歷史功績》,載《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
作者:山東大學法學院(濟南)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