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芳琳
近一二十年,由于《康熙微服私訪記》、《雍正王朝》、《還珠格格》和《甄嬛傳》等電視連續(xù)劇走紅熒屏,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清代皇帝一般是以年號來稱呼的,如康熙帝、雍正帝、乾隆帝。于是有人以為,唐太宗、宋太祖亦是以年號相稱呼。其實不然——二者乃以廟號來稱謂。那么周文王、周武王呢——也是否是以廟號相稱呢?回答又是否定的,因為那是后人對他們的謚號。原來,中國三千多年的皇帝制度,依時期不同,在稱謂上相繼是以謚號、廟號、年號為主要內(nèi)容或特征的,因而也便依時期上的差異先后可用謚號、廟號、年號來稱呼皇帝。這種情況,最早大約起源于周初,并在周以后予以豐富和完善。
褒貶分明的謚號
什么是謚號?這是在皇帝制度下(包括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時期),當?shù)弁鹾箦?、文武百官以及鴻儒耆宿和有“忠勇義烈”之舉者死后,由朝廷或私家給予的蓋棺定論性的稱號。誠如《逸周書·謚法解》說:“謚者,行之跡也;號者,功之表也?!?/p>
對位尊者或賢者死后給謚號,是皇帝制度下禮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這在《禮記》規(guī)定得很清楚。其《曲禮下》言,諸侯死后將要出葬時,“言謚曰‘類”,就是說,其手下或親人應當向天子請賜謚號,這叫做“請類”?!短垂稀芬舱f:“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贝笠馐牵河變簳r取名,行冠禮時取字,50歲以后則以“伯、仲”等字詞來稱呼;至于死后則要給以謚號。這些都是周朝禮制所規(guī)定的。
那么,謚號究竟起于何時呢?《逸周書·謚法解》說:“維周公旦、太公望開嗣王業(yè),建功于牧之野,終將葬,乃制謚,遂敘謚法?!边@就是說,謚號這種制度起于周初開國功臣周公與姜太公死后臨葬之際。而《世本》則干脆說,周公旦、太公望“制謚法”。清人方苞《謚法》也說:“周公所以因而作謚法也?!苯袢私鹁胺肌吨袊`社會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對此亦持肯定意見,稱開創(chuàng)中國謚號制度者“不能說是別人,只能歸之周公。這是他為鞏固周政權(quán)而制禮的一個組成部分?!?/p>
對此,王國維認為:“周初諸王,若文、武、成、康、昭、穆,皆號而非謚也。……謚法之作,其在宗周共、懿以后乎!”(《觀堂集林》卷十八《遹敦跋》)王國維的意思是說,謚號制度當起于西周中后期。
郭沫若則在王國維的基礎上,提出包括西周至春秋現(xiàn)今知道的歷代周天子、諸侯國國君的謚號,不是生號(活著時就有的稱號)便是后人的偽托。所以,“謚法之興,當在春秋中葉以后”,甚至“當在戰(zhàn)國時代”;因為那時學者“慣喜托古作偽”,《逸周書》就是戰(zhàn)國時學者“偽托之結(jié)晶”,而《謚法解》乃“其結(jié)晶之一分子也?!保ā督鹞膮部肌ぶu法之起源》)
另有一些學者如吳靜淵、屈萬里、黃奇逸、袁庭棟等,則認為謚號制度當濫觴于殷商而通行于周。對此,筆者也是贊同的。
在皇帝制度下,君王的謚號,由禮官議定;臣下的謚號,則由皇帝賜予(也多經(jīng)禮官議定)。一般來說,謚號是對死者一生行為的一種肯定性的評判,目的是為在世者及后人樹立一種德行的榜樣。這一點,在《禮記·表記》里講得也很明白:
子曰:“先王謚以尊名,節(jié)以壹惠,恥名之浮于行也。是故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以求處情,過行弗率,以求處厚;彰人之善而美人之功,以求下賢。是故君子雖自卑而民敬尊之?!?/p>
這大意是,孔子講:“先王賜給死者的謚號,是對他名節(jié)的尊重,因此需要選擇死者生前最突出的德行來賜謚以褒揚;不過卻厭惡那些名聲大卻行為不符的人。所以君子平時不要夸大其辭,不恃功自傲,應實事求是;要謙虛謹慎,有錯即改,以求得大家的寬厚;要善于發(fā)現(xiàn)別人的長處,熱情地肯定別人的功勞,以取得大家的敬重。這樣君子看似自卑卻會得到民眾的擁戴和尊崇。”
《禮記》的這一大段話,是提醒尊者要贏得大家的尊重,在世時就首先要嚴格約束自己,寬待別人,即在自尊自律的同時還要尊重他人,善待他人。只有這樣死后才會得到一個切合自己實際的美好的謚號。這就是所謂的美謚。與此相反者,自然便是惡謚了。盡管惡謚不輕易給人,但在歷史上,卻終究是給過一些人的,包括某些被認為無道昏君、暴君者,如周厲王、衛(wèi)靈公、隋煬帝。
這樣來看,對死者評定謚號的制度除了有激勵他人或后人要有好德行以外,對于那些手握權(quán)柄的位尊者,那些希望死后不背罵名、有個好名聲甚或希望能流芳百世者,也是一個有力的鞭策。這正如唐人王彥咸所揭示的:“古之圣王立謚法之意,所以彰善惡、垂勸戒,使一字之褒寵,逾紱冕之賜,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刑,此邦家之禮典,向陛下勸懲之大柄也”(《贈太保于頔謚議》)。
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一部分的謚號制度,應是一種道德約束機制,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獨創(chuàng);而它在商周以后之所以能得以延續(xù)下去,則是因為與儒家“修、齊、治、平”的道統(tǒng)相一致,與中國穩(wěn)定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政治結(jié)構(gòu)相協(xié)調(diào)。所以,發(fā)展到后來,它竟形成了一套嚴格的規(guī)范,即所謂謚法。其中一個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賦予某些字以特定的道德內(nèi)涵,以誘惑或警戒、威懾當權(quán)者、位尊者。那么,被歷代禮官們?nèi)Χ橹u號的字有哪些呢?這里,我們將王力先生根據(jù)歷代典籍所歸納的部分謚號及其含義(見《古代漢語》修訂本第三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轉(zhuǎn)錄如下,以饗讀者——
表揚的,例如:
經(jīng)緯天地曰文布義行剛曰景
威強睿德曰武柔質(zhì)慈民曰惠
圣聞周達曰昭圣善聞周曰宣
行義悅民曰元安民立政曰成
布綱治紀曰平照臨四方曰明
辟土服遠曰桓聰明睿知曰獻
溫柔好樂曰康布德執(zhí)義曰穆
批評的,例如:
亂而不損曰靈好內(nèi)遠禮曰煬
殺戮無辜曰厲
同情的,例如:
恭仁短折曰哀在國遭憂曰愍
慈仁短折曰懷
王力還介紹說:“后世謚號除皇帝外,大多用兩個字,例如:宣成侯(霍光)忠武侯(諸葛亮)文忠公(歐陽修)武穆王(岳飛)”。
謚法剛產(chǎn)生時,賜謚權(quán)掌握在周王朝手中。周天子死后有謚,諸侯死后并不全部賜謚。進入春秋以后,“禮崩樂壞”,謚法的壟斷大權(quán)旁移。這時至戰(zhàn)國,諸侯的謚號多出自其子弟下屬,卿大夫和貴夫人也開始有了謚號。與此同時還出現(xiàn)了私謚——這是有名望的學者死后其親友門人所加的謚號。它們往往綴以“先生”、“處士”、“居士”、“子”等字樣,寄托著人們對死者的哀思。例如東漢時陳寔死后,海內(nèi)赴吊者三萬余人,大家追謚他為“文范先生”;晉代陶淵明死后,顏延年為他作誄,謚為“靖節(jié)徵士”;宋代張載死后,門人則謚為“明誠夫子”。
私謚在宋代最為盛隆,清末以后逐漸衰微,但直至新中國成立前仍有孑遺。至于朝廷的議謚、追謚、賜謚等,自然隨著1911年皇帝制度的終結(jié)而終結(jié)了。
尊崇有加的廟號
在皇帝制度下,當君王死后,必須修建專門的祭祀廟堂或在太廟立室奉祀;奉祀時還須得特別追尊一個稱號,這就是廟號。
廟號始于何時呢?《辭源》(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根據(jù)《史記·殷本紀》中關(guān)于“褒帝太甲,稱太宗”、“帝太戊……稱中宗”以及“祖己嘉武丁之以祥雉為德,立其廟為高宗”等記載,認為廟號“始于殷代,……漢承秦制,惠帝尊高帝廟為太祖廟,景帝尊孝文帝廟為太宗廟,宣帝尊武帝廟為世宗廟。其后歷代封建帝王,都有廟號。”
但是,今人袁庭棟先生并不同意《辭源》的看法。他在《古人稱謂》(四川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一書里認為:“由于當時條件的限制,‘文獻不足征,司馬遷對殷代的了解是很不足的,他的說法不能視為信史。”袁庭棟又引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廟號上》里的話說:殷人的“宗本是宗廟之宗,猶卜辭的大宗、小宗”,并非人稱;換言之,甲骨學家所說的殷人廟號,當是一種廣義的“廟號”。它與漢以后稱“祖”稱“宗”的廟號是兩回事,不能混為一談。袁庭棟還指出一個反證來說明他的觀點:“在很多方面都承襲了殷代制度的周代,完全不見殷代‘廟號的蹤影,從不使用。再加之在先秦至秦漢文獻中從不認為殷人在使用‘廟號,也無‘廟號之稱。”
在此基礎上,袁庭棟指出:“整個周代無廟號,秦代無廟號,西漢初期也無廟號,我國古代所常見的廟號是西漢景帝時才開始的。西漢開國之君劉邦死后,‘上尊號為高皇帝,這里的‘尊號,其實是謚號(見《漢書·高帝紀》注),并未上廟號?!北M管漢惠帝為劉邦立了專廟,并將廟叫做“高祖廟”,但援引的卻是其“高皇帝”的謚號。所以高祖廟又可稱為“高皇廟”。這樣來看,“高祖”在景帝以前并非廟號(其時還可以稱“高皇”或“高”等)。而劉邦之后的漢惠帝也只有謚號“孝惠”,亦無廟號;其祭祀之廟則稱“孝惠廟”。至于漢文帝,其死后的謚號為“孝文皇帝”,仍無廟號;其祭祀之廟叫“孝文皇帝廟”,只是到了漢景帝時,才第一次將祭祀漢高帝的專廟命名為“太祖之廟”,將祭祀文帝的專廟命名為“太宗之廟”。這也就是說,從漢景帝時起,“太祖”與“太宗”等才正式成為中國皇帝的“廟號”,并以此充作某皇帝的一種稱謂。不過,袁庭棟先生又說,即使如此,當時也還沒有形成“廟號”制度——形成制度化是進入東漢以后的事;而入晉以后,方才正式使用“廟號”二字(最早的例證是在《晉書·武帝紀》里出現(xiàn)的“廟號世祖”)。袁庭棟的考證較細,也具有較強的說服力。
于是,我們想起了王力先生曾在《古代漢語》修訂本第三冊里有過這樣的敘述:
封建皇帝在謚號前面還有廟號。從漢代起,每個朝代的第一個皇帝一般稱為太祖、高祖或世祖,以后的嗣君則稱為太宗、世宗等等。舉例來說,漢高祖的全號是太祖高皇帝,漢文帝的全號是太宗孝文皇帝,漢武帝的全號是世宗孝武皇帝,魏文帝的全號是世祖文皇帝,隋文帝的全號是高祖文皇帝,等等。
這里,王力先生并沒有說明廟號在漢代始于何時。但聯(lián)系到袁庭棟的上述考證,我們自會知道,王力所舉漢朝皇帝的廟號,其實都是漢景帝時期及其以后發(fā)生的;而且,雖說“自光武以下,皆有廟號”(《舊唐書·禮儀志五》),從而形成了廟號制度,但直至晉武帝以前,都是僅有“廟號”之實,卻無“廟號”之名。
自唐朝武則天時代開始,在謚號、廟號制度下,又形成了“尊號”制度。但與謚號、廟號不同的是,尊號是皇帝或皇后、皇太后在世時由臣下所上尊崇褒美之詞(實際是阿諛奉迎之詞,而且許多都是由帝、后本人擬定或授意的)。例如武則天稱帝前,就已“加尊號為圣母神皇”,稱帝之后,即“加尊號曰圣神皇帝”,以后又相繼加有“金輪圣神皇帝”、“越古金輪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天冊金輪大圣皇帝”。唐中宗復位后,她雖然以耄耋之年退居后宮,仍被“上后號曰則天大圣皇帝”。(《新唐書·則天順圣武皇后本紀》)
尊號也有死后追上的。例如唐高宗死后,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臣下追上尊號為“神堯大圣大光孝皇帝”。王力先生認為:“這種死后所加的尊號也可以說是謚號,這樣,謚號的字數(shù)就加多了。唐以前對歿世的皇帝簡稱謚號(如漢武帝、隋煬帝),不稱廟號;唐以后由于謚號加長,不便稱呼,所以改稱廟號(如唐玄宗、宋太祖)?!保ā豆糯鷿h語》第三冊)當然也有特例,如后人稱晚清“慈禧太后”之“慈禧”,就是尊號;而她的廟號、尊號再加上謚號共有23字之多,即“孝欽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配天興圣顯皇后”。
除帝、后以外,歷史上還有極少數(shù)尊者、賢者被封建統(tǒng)治者追加尊號的。如清順治朝改加孔子為“大成至圣先師”,宋真宗時改加老子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民間簡稱“太上老君”),明萬歷朝追封關(guān)羽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guān)圣帝君”(民間簡稱“關(guān)圣帝君”)等。
稱呼方便的年號
年號是封建皇帝紀年的名號,又常用作皇帝的稱謂,始自漢武帝時期。(此前如“前元”、“中元”、“后元”等一類年號,乃是后人所加。)王力在《古代漢語》修訂本第三冊里認為,漢武帝即位那年(公元前140年)即稱“建元元年”,次年稱“建元二年”……其實不然,因為這仍是后人為方便歷史敘事而添加的,并非當時就已有之(包括漢武帝“改元”的“元光”、“元朔”、“元狩”、“元鼎”等年號,都僅是臣下的一種建議,武帝并未批準,但后人在敘述這一階段的歷史時,便徑直用上了)。誠如袁庭棟所識:“漢武帝于公元前140年即位,仍是有年數(shù)無年號,只稱元年、二年……”袁庭棟根據(jù)《漢書·武帝紀》、《史記·武帝本紀》的記載提出,我國以“年號”紀年,乃始自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十月。而“元封”便成了“古代帝王正式宣布的第一個年號,是我國正式使用年號的開始?!睋?jù)《漢書·文帝紀》記載,漢文帝十六年(公元前164年)九月,“令天下大酺,明年改元”,是為中國歷史紀年有文字記載的正式“改元”。其意思是從下一年(即元年)又重新開始紀年。以后歷代有許多皇帝在位時都曾自己改元,如漢武帝在“元封”以后又先后改元為“太初”、“天漢”、“太始”、“征和”、“后元”等。至于新君即位,不用說更需要“改元”了,以示革故鼎新。
明清兩代皇帝除明英宗改“景泰”為“天順”、清穆宗改“祺祥”為“同治”外,均未改元,因此人們便樂于用年號來稱呼這些皇帝,例如明世宗被稱為嘉靖皇帝,清高宗被稱為乾隆皇帝;即便清穆宗也仍可用“同治”年號來稱呼他(因為“祺祥”年號使用僅幾個月)。這個中緣由,還在于廟號、謚號、尊號字數(shù)太多,稱呼起來委實累贅;而年號僅兩個字,很是簡便。
總括起來,人們平時里對古代皇帝的稱謂,大體上唐以前的習慣以其謚號相稱呼,如周文王、周武王、漢武帝、漢光武帝;唐以后(包括唐)則習慣直呼其廟號,如唐太宗、唐玄宗、宋太祖、元世祖。(唐以后也有呼謚號的,如大家熟知的武則天所稱“則天皇后”。)入明以后則可廟號、年號相混稱,如對朱元璋,既可稱廟號為明太祖,也可呼年號為洪武皇帝。但有清一代,習慣上是以年號相稱為方便的。當然這是在非正規(guī)場合或非正式文件、非嚴肅文章里的習慣。在正規(guī)場合,為了表示敘述歷史的嚴肅性或?qū)实鄣淖鹬?、恭謹,人們?nèi)匝赜脧R號。
作者:四川省民政干部學校(成都)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