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林
“白門柳”一詞,本指金陵白下門之柳,為秦淮名妓之代稱。在文學藝術(shù)領域,前人寫過一出《白門柳》戲曲,乃是搬演顧眉生的事跡;今人寫過一部《白門柳》小說,則是講述柳如是等的故事。柳、顧二人皆名列明末清初“秦淮八艷”,她倆及其姐妹們的名字連同其極富傳奇性的人生故事,數(shù)百年來飄蕩在槳聲燈影的秦淮河上,替六朝古都染上了濃濃的粉色,也留下說不完道不盡的龍門陣。
出自當代廣東作家劉斯奮之手的《白門柳》是長篇歷史小說,曾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其第一部《夕陽芳草》出版于上世紀80年代,初版就印了14萬冊,可見影響不小。2004年,又有根據(jù)這部小說改編的話劇《白門柳》在廣州隆重推出。這臺戲劇,不但由當?shù)卣顿Y近200萬元來打造,而且特別邀請了以《徽州女人》走紅當今舞臺的黃梅戲名旦韓再芬來擔任主角,以增強其對觀眾的號召力??磥?,生長在晚明時期江南溫柔水鄉(xiāng)的這枝“白門柳”,不僅僅屬于她那個時代,還有穿越時空的動人魅力。
古往今來,被這枝“白門柳”所深深吸引的,不單單是作為庶民大眾的讀者、觀眾。20世紀50年代,一位雙目失明的史學巨匠憑借驚人的記憶力,歷經(jīng)十個春秋,采用以詩證史的方法撰就了一部洋洋80余萬言的人物傳記,這就是《柳如是別傳》。這位史學巨匠即在治學上張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陳寅恪先生。1961年8月,老友吳宓來訪,年逾古稀的陳寅恪在一首七律中言及該書寫作時,曾有句云“老來事業(yè)未荒唐”、“著述惟剩頌紅妝”(《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慶來廣州承詢近況賦此答之》),其情切切,由此可窺一斑。在《柳如是別傳》中,作者充滿著寫作激情,不但對這個明末風塵女子的生平事跡考核甚詳,而且贊語連連地稱其為“女俠,名姝,文宗,國士”,褒揚之情,溢于言表。
一代名姝柳如是,生于1618年,卒于1664年,原本姓楊名愛,后來以柳為姓(一說本姓柳),初名隱(一說名隱雯),字蘼蕪,后又改名是,字如是,號河東君。河東乃柳姓郡望,治所在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六朝古都南京有莫愁湖,與玄武湖同享盛名,古詩有“河東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之句。相傳,柳如是與江南名士錢謙益相識后,后者曾借“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的莫愁女為喻。柳的“河東君”雅號便由此而來。這枝“白門柳”,身世撲朔迷離,其出生地有江蘇吳江和浙江嘉興等說法,迄無定論。
這個柳如是,品行不凡,心氣自高,選擇對象有相當高的眼光,惟志同道合者是求。當時,江蘇常熟人氏錢謙益,乃明萬歷年間進士,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詩文馳譽當世,名聲很響,可謂一代文豪。他因此而成為柳如是所傾心的對象。據(jù)《斛賸》卷三記載,聞錢名,柳揚言:“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如學士者不嫁?!贝四诵郧橹腥酥郧橹姓Z。錢氏聞言,心中大喜,也對人宣稱:“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币粋€非錢不嫁,一個非柳不娶,這姻緣絕不一般。話劇《白門柳》上半部,即以錢、柳愛情故事為主線。
古往今來,秦樓楚館佳麗成群,大凡脫離不了以色事人??墒?,風光無限的“秦淮八艷”中,柳如是能讓心上人以及周圍人折服,與其說是靠天仙般絕色容貌,不如說是憑她出眾超群的才華、智慧和膽識。顧伶《河東君小傳》即稱其“為人短小,結(jié)束俏麗,性機警,饒膽略”。沈虬《河東君傳》則說她“美豐姿,性獧慧,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彼^短小,指她個頭不高;所謂豐姿,指她體形微胖(用今天的話來說,談不上是“骨感美人”)。這般體貌特征,從傳世的柳如是畫像可得印證。
這枝“白門柳”,能文工詩,尤長于近體七言,傳世詩詞集有《戊寅草》、《湖上草》、《我聞室鴛鴦樓詞》等。身為明末詩壇盟主的錢謙益,寫過《姚叔祥過明發(fā)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中第十二首詠及王微和柳如是這兩位秦樓楚館中的風塵女子(當時錢、柳尚未謀面),詩云:“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陵夸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痹撛娔┚洌阒苯硬勺粤缡堑摹段骱私^句》。柳之原詩為:“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試為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p>
柳如是又擅長書畫,傳世畫作以山水為主,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月堤煙柳圖》;書法得唐代虞世南、褚遂良之筆風,有題望海樓聯(lián)“日轂行天淪左界,地機激水卷東溟”存世,氣度不凡。《月堤煙柳圖》上有錢謙益以行書體寫就的一段跋文,大意是說柳27歲時,錢出資為其建成花信樓,柳登樓后被四周桃紅柳綠的美景所打動,不禁乘興揮毫,成此圖卷。這幅作品,盡管是短時間內(nèi)迅速完成的寫生山水,卻清新淡雅,別具情趣,洋溢著鮮活的自然氣息。有必要提醒讀者,柳如是這幅畫,乃是現(xiàn)存的本土歷史上女性畫家創(chuàng)作的第一幅寫生山水,其在中國女性繪畫史上乃至整個中國繪畫史上都有著特殊意義。
名妓與名士交往,乃是明季社會流行風氣。柳如是所交往的不乏大文人,如人稱“云間繡虎”的陳子龍。陳大柳10歲,二人的“情感派對”是后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據(jù)《明史》,陳子龍是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禎年間進士,仕為兵科給事中,是一個不乏政治抱負的著名文學家。清兵入關(guān)后,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稱帝,陳子龍獻上防守要策,卻未被采納,于是辭職回家。后來,南京失陷,陳在松江起兵,事敗后逃匿山中,又聯(lián)絡太湖義軍抗清,事泄,被捕后投水殉國,可見是個烈烈漢子。陳子龍曾與人組織過幾社,以文會友,跟當時張溥組織的復社相呼應,影響不小。陳子龍早期詩詞中多楊花柳絮意象,歸根結(jié)底,當跟柳如是多有瓜葛。
這枝“白門柳”,最終嫁給了大她36歲的錢謙益,“稱為繼室,號河東君”??v觀柳如是的人生經(jīng)歷,其中被后來研究者議說得最多的,也是紅顏女子的她與白發(fā)文士的錢的關(guān)系,又集中在兩點:一是說清軍南下時,她曾勸錢殉國;一是說錢謙益死后,她以死相殉??v觀錢謙益一生,其初事明,后事清,按照儒學正統(tǒng)的忠孝節(jié)義觀念,當屬于“貳臣”,自然在為臣為人的“大節(jié)”上是有虧損的,對此前人多有指說。柳如是作為錢的如意夫人,能有如此勸夫之舉,當然不是普通女流之輩的見識,所以人們稱贊她是曠世奇女子。
在柳看來,像錢學士這樣仕于明朝又領袖文壇的知名人士,亡國之后,以身殉國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以此可向天下表明君子人格的大節(jié)大義。所以,她再三勸丈夫投水殉節(jié),而在勸說無效后,她自己也曾要跳水,但被身邊的人死死拉住了。這段故事,前人多有記述,如佚名《牧齋遺事》載:“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齋曰:‘是宜取義全大節(jié),以副盛名。牧齋有難色。柳奮身欲沉池中,持之不得入。是時長洲沈明掄館于尚書家,親見其事,歸說如此?!眱上鄬Ρ?,男兒枉有七尺軀,實在是汗顏得很!清人徐懋《題河東君像》詩曰:“夫婿才名冠九州,龔吳鼎足峙千秋。誰能地老天荒后,大節(jié)從容問女流?!?/p>
這枝“白門柳”,巾幗勝過須眉,她身上向來洋溢著豪俠氣概。錢謙益晚年因淄川謝升案而受牽連,被拘捕北上,當時家里人,除了柳如是之外,誰都不敢陪錢學士去走這漫長艱辛的北上之路。危難關(guān)頭,惟有柳如是毫無怨言地挺身而出,僅僅帶了一個包袱就去了,一路上,始終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錢。對此,錢謙益是感激涕零,發(fā)自內(nèi)心感嘆道:“從赴行難有賢妻。”在此,他把柳如是徑直稱為“妻”,體現(xiàn)出對柳氏人格的由衷贊美和敬重。
明崇禎六年(1633年),宋微璧與陳子龍等人泛舟松江府白龍?zhí)?,寫有長詩《秋塘曲》,前有序云:“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毙魹榧伺欧Q,皆指柳如是。的確,身處時局板蕩之秋的柳如是,并不以吟風弄月、詩酒流連的生活為滿足,內(nèi)心熾熱的她常常以擂鼓金山的梁紅玉自比,渴望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來,正如陳寅恪所言,“其平生雅好談兵,以梁紅玉自比。吊古思今,感傷身世,當日之情懷,吾人尤可想像得知也”(《柳如是別傳》第16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稱贊柳之言談“不類閨房語”的宋徽璧,跟柳如是同歲,兩人一度交好,當時宋尚未娶妻。一次,二人相約在白龍?zhí)兑娒?,宋早早赴約,柳尚臥舟中未起,便讓人傳話:宋郎別上船來。若是真有情意,就跳入水中等待吧!一句惡作劇式的玩笑話,宋公子竟然當了真,立馬躍身下水,也顧不得天寒水冷。如此舉動,讓風月場上對什么都見慣不驚的柳如是好生感動。她叫撐船人把宋公子撈了上來,兩人“情好遂密”。
誰知道,好景不長,宋母知道后,嚴責其子,堅決不贊成二人結(jié)合,死活要棒打鴛鴦。這時候,正遇郡守要驅(qū)逐柳如是的舟船出境。柳便請宋郎前來商量對策,并在案上置古琴一張、倭刀一把。不料,此時此刻,宋公子已沒有了往日男兒氣概,居然以“暫避其鋒”相搪塞。這使得柳如是深感失望,繼而大怒,持刀斫琴,指著宋的鼻尖斥曰:“他人為此言無足怪,君不應爾。我與君自此絕矣!”(事見錢肇鰲:《質(zhì)直談耳·柳如是軼事》)這枝“白門柳”,人品磊落,性情剛烈,風骨崢崢,由此可見。
清康熙三年(1664年),錢謙益去世。其族人聚兇悍之徒百人于堂,向柳如是勒索,逼她交出了千金。族人還不肯罷休,圍攻喧鬧如故,再逼她拿出家產(chǎn)的一半來。柳如是自思如此退讓終歸不是辦法,便暗中將錢謙益的近親和弟子以及仆人召集起來,進行部署。第二天,殺豬烤羊,大擺宴席,招待族人。待后者入座后,柳如是悄悄叫人把門關(guān)上,然后自入屋中作取物狀。久之未出,家人進去一看,夫人已上吊自盡,墻上寫著:“合力捆縛飲酒者,而后報官?!庇谑牵聦嵃才诺娜艘缓舳?,將肇事者捉拿起來……
常言說得好:“有志婦人,勝過男子?!绷哦记鼗春优线@枝“白門柳”,最終以剛烈且不乏智慧的死抗擊了社會惡勢力,在她風骨嶙峋的人生終點畫上了一個重重的感嘆號。
作者:四川大學文學院(成都)教授,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