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繼新
由于被鐵鏈鎖住腿,鷹始終撲不到那些肉食,屢撲不中,它非常惱怒,便用嘴猛啄鐵鏈,啄得嘴破血出……第三天夜里,鷹終于仰天長嘯一聲,一抖頸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來,它終于屈服了……猛然,那鷹一收雙翅,頭朝下,如一塊石頭跌落下來。我急忙趕過去,它已經(jīng)死了,鮮血從它嘴里汩汩流出,我合上它的眼皮,把它埋在屠夫的墳旁。
在我的生命中,大巴山始終是一塊令我夢繞魂牽的土地,我曾在大巴山、華鎣山流浪了整整3年。挖煤、擔沙、隨獵人進深山打獵采藥,大巴山的迷霧深谷、重巒疊嶂、奇峰異林、奇禽異獸,我見了不少。然而,或許它實在太遼闊、古老、幽深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似乎始終無法解讀它那太過深邃的奧秘。人、自然、動物在這里生生不息,演繹了許多生生死死,甚至悲壯慘烈的命運。
文化大革命中,我為避武斗而來到巴山深處,其地名叫梓潼,此地地處山嵐之巔,有一小學(xué)、一供銷社、一殺豬賣肉的屠戶及瓦房十余間。白日里,四鄉(xiāng)兒童前來就讀,四周農(nóng)民來稱鹽、割肉;入夜后則十分荒涼,但見山巒起伏,衰草遍地,金風(fēng)瑟瑟,古道蜿蜒,使人陡生無限凄涼。
幾日后,我便與那屠夫混得熟了,常隨其出沒于山野叢林間。屠夫生得高大黑壯,面目猙獰,袒胸露背,說話也惡聲惡氣,如殺人越貨的土匪,使買肉的人從來不敢與其論短長。當時唯我年少無忌,直呼其為“土匪”,而他反倒十分喜歡我,常破例給我多割一些肉。我在小學(xué)教書的姨母說,其人無子,所以對你好;其人面惡心善,人倒是不錯,賣肉從不缺斤短兩。
篝火邊,人與鷹對峙
那屠夫好獵,常帶我去游獵。每次出去,他身背八尺鳥銃,帶十來只獵犬,一路吆喝,驚得鳥飛兔走。一日,屠夫捕得一鷹,興奮若狂,大呼小叫,要我去看他熬鷹。
熬鷹?我感到很好奇,我從未近距離接觸過鷹。在我的心目中,鷹充滿了神秘。我曾不止一次仰視過鷹,它那在天空中自由而又有些高傲的身影,讓我羨慕不已,我曾想象鷹在天空飛翔,藍天白云,腳下是遼闊的大地、河流、蕓蕓眾生,只有鷹,高傲地俯瞰著這一切,那該是何等愜意?。】墒?,那只鷹怎么會被屠夫抓住呢?
當我看見那只鷹時,它依然高傲地昂著頭,其個大體雄,爪勁嘴利,雙翅展開,足有三尺。屠夫選擇了一塊空地,立起一根柱子,用鐵鏈鎖住鷹腿,然后扔些鮮嫩血淋的雞、雀之類,誘鷹四面撲食,然而這些肉食又始終離鷹有一定距離。鷹由于被鐵鏈鎖住腿,始終撲不到那些肉食。屢撲不中,鷹十分惱怒,便用嘴猛啄鐵鏈,啄得嘴破血出,但無濟于事,鷹于是更加發(fā)狂地撲食,發(fā)狂地去啄鐵鏈,并時時長嘯不止。
屠夫則在一旁冷酷地看著,絕不給它任何撲到肉食的機會。他的嘴角隱含著一絲譏諷的冷笑,一邊飲酒,一邊隨手把那些肉食丟過來扔過去,以此更加挑逗、激怒鷹。
入夜,屠夫在鷹四周,點燃篝火,映得鷹眼前一派紅光,讓它得不到半點休息,且飽受熱浪的炙烤。鷹躁動不已,把一腔怒火轉(zhuǎn)向屠夫,屢屢向屠夫撲擊。屠夫則一邊冷笑,一邊繼續(xù)用肉和水挑逗鷹。如此兩晝夜,折磨得鷹長嘯、怪叫不已。那鷹的慘烈、憤懣、無奈而又痛苦的嘯叫在山野里隨風(fēng)飄蕩。
屠夫也因此兩晝夜未合眼,用酒食撐持著,盡管很亢奮,但雙眼布滿了血絲,灼灼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就連他養(yǎng)的那些攆山狗也被嚇得遠遠的,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根本不敢露面。
熬了三天三夜,鷹終于屈服了
到了第三日,鷹和人都已疲憊不堪。但屠夫卻強打精神,仍對鷹騷擾、挑逗不止。鷹則怒目環(huán)視,只對屠夫發(fā)動一次次進攻、撲擊。雖然此刻屠夫已將肉和水放在鷹面前,鷹伸嘴可及,但它那高傲的品性和自尊卻使它看也不看,只與屠夫糾纏對抗。鷹此時的長嘯已經(jīng)嘶啞,每嘯撲時,必有血從嘴里噴出,滴在羽毛、泥地上,點點滴滴,殷紅斑斑,十分慘烈。
第三天夜里,屠夫不再挑逗鷹。鷹帶著渾身的泥土和血跡,在篝火熱浪炙烤下,雖已站立不穩(wěn),雙翅垂落,但仍不食不喝,只是用嘶啞的嗓子一陣陣長嘯,那嘯聲撕開濃密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猶如聲聲長訴……
到了下半夜,鷹不再叫了,人和鷹都靜了下來,雙雙對峙,用眼睛互相盯著……許久之后,鷹若有所思,終于避開屠夫灼灼的目光,把眼光投向暗夜、群山。
此時,屠夫手持肥嫩的斑鳩肉,走到鷹前。鷹既不撲擊,亦不閃避,只把嘴扭向別處。屠夫伸出手來,輕輕拂著鷹頭、頸項和背羽,把肉遞至鷹嘴前。
鷹仍猶豫著。
屠夫繼續(xù)用手撫摸著鷹,嘴里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么,爾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此刻,萬籟俱寂,只有篝火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一縷縷輕煙裊裊上升,消溶在星光閃爍的深黛色夜空中,四周的群山黑壓壓地聳立著,松咽泉吟,顯得十分深邃而神秘,有清涼的山風(fēng)拂過,帶來山林清新的氣息。
屠夫撫摸著撫摸著,突然喉嚨里咕嚕咕嚕一陣響,全身和手一陣陣顫栗,嘴張翕著,從他的眼里滲出了幾顆渾濁的淚珠。
我的心為之一動。
鷹似乎也注意到了,它扭過頭來,目光灼灼,盯著屠夫,許久未動。
此刻,山林里,有鳥雀在自由歡快地鳴唱,風(fēng)送來一陣陣青葦子和野花的芳香……終于,鷹仰天長嘯一聲,一抖頸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來。
鷹屈服了。
我的心一陣戰(zhàn)栗,想到了山外那一團亂糟糟的世界……望著鷹狼吞虎咽地吞食和喝水的情景,突然覺得,心頭所積的許多憤懣都消融在這山野的黎明之中了。
但從那時起,盡管我時時看見屠夫手臂上停著那只鷹,帶著一群獵犬大呼小叫地從我的居處浩蕩而過,卻再也提不起我的興趣。
靈性的鷹被葬在故主身邊
一晃十年,我再次回到了梓潼。
梓潼早已面目全非,學(xué)校蓋起了新校舍,還多出了許多商店、樓房,卻不見屠夫的身影。姨母告訴我,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屠夫的那只珍愛的鷹趁他不注意,猛撲下來抓瞎了他的一只眼睛,然后長嘯一聲,竟歸山林去了。自此后,屠夫的精神日漸衰頹,身體也垮了,去年郁郁而終,就葬在當年熬鷹的草坪上。
我來到草坪,草坪已荒草叢生,掩住了屠夫的墳堆。四周很靜寂,只有風(fēng)輕輕掠過,天空很明凈,藍天如洗,只飄著幾朵白云,遠遠地,我似乎看見一只鳥兒的身影在天空孤獨地翱翔,它讓我想起了屠夫,于是我把眼光轉(zhuǎn)開去。就在這時,那鳥兒飛近了,我看出來了,它就是一只鷹,只是不知道它是不是屠夫當年熬的那只鷹。
突然,我聽見一聲長嘯,只見那只鷹在草坪上空盤旋。我認出來了,正是當年屠夫馴的那只鷹!難道它也認出了我?我正疑惑,卻見那鷹一奮翅向高空飛去,越飛越高……猛然,它一收雙翅,頭朝下,如一塊石頭跌落下來。
我急忙趕過去,鷹已經(jīng)死了,鮮血從它嘴里汩汩流出,滴落在地上,慢慢滲進泥土。
我把鷹的眼皮合上,將它埋在屠夫的墳旁,然后,在那里呆了許久。
這時,夜如流動的液體,悄悄地漫過來,溢散在四周,繼而,仿佛在嚴寒中漸漸地凝固起來,隱沒了山谷、樹林,也隱沒了連綿起伏的山岡。
第二天,我便離開了梓潼,后來再沒回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