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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在小鎮(zhèn)上的神秘老人

2012-04-29 00:44:03磚子車軍
躬耕 2012年5期
關(guān)鍵詞:翠玉李子老李

磚子車軍

老李頭故去多年后,我才知道他神秘的身世。

老人住在小鎮(zhèn)河堤的半坡,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只聽別人喊他李大爹,或背后稱老李頭,將他妻喊作李大奶。

小鎮(zhèn)雞卵似的小,僅十多戶人家,住戶卻龐雜:七戶屬汰黃堆鄉(xiāng)御路村也就是當(dāng)年的汰黃堆公社御路大隊,四戶為隔河鄰縣新莊村的,三戶是城鎮(zhèn)戶口歸船閘管理所。老李頭夫婦究竟算城鎮(zhèn)的,還是農(nóng)村的,我一直模糊得很。

小鎮(zhèn)本來沒有鎮(zhèn),小鎮(zhèn)的歷史也很短。1937年江蘇省主席陳果夫到蘇北坐陣疏黃導(dǎo)淮,從里運河西頭沿御路村切斷汰黃堆之高坂頭新開一條一里多長的短河,與故黃河、中運河、鹽河及馬頭鎮(zhèn)的淮河口銜接分泄淮水入海,后日本人在短河上興建一座船閘,漸聚了人氣。小鎮(zhèn)從興起到消失,近半個世紀(jì),除戰(zhàn)亂,人口沒有大的增減。

說不清啥感覺,當(dāng)年六十多歲的老李頭夫婦在我的心中極為神秘,每次從他家草廬經(jīng)過,心總懸懸的。據(jù)我所知,老李頭從不輕易出門,整天窩在斗室內(nèi)。李大奶出門也不多,僅邁著小腳到鎮(zhèn)上采買東西,或在坡下野塘邊一塊巴掌大的小菜地上出現(xiàn)。

關(guān)于老人的來路,當(dāng)年我曾問過父母,他們也說不清。父親說只知道老李頭解放前搬到小鎮(zhèn)的,是小鎮(zhèn)最后一個外來戶,因臨街無地皮落腳,恰巧王二家房后半坡有一塊凸起的空地,夫婦倆就在那兒搭了房。當(dāng)時戰(zhàn)亂慌慌的,沒人過問一個外來戶,據(jù)說只有保長麥二找過一次李家,土頭灰臉地出來了。

老李頭在我心中神秘,不僅是他從不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從不參加小鎮(zhèn)上風(fēng)起云涌的各種政治運動,而是我偶爾見到的他的不凡身手。當(dāng)我將那天目擊的情況學(xué)給父母聽時,父母驚愕地張大了嘴,半天才說:不要跟人瞎講。

那是1970年夏季的一天黎明,我到小鎮(zhèn)后面參天的樹林內(nèi)尋雞妞殼(蟬衣)。霧薄薄的,紗似地纏繞著小鎮(zhèn)、灌木,數(shù)十畝大的野塘飄逝著流云,不時落幾片到水里。鉆在叢林中,兩眼賊亮的我像搜查特務(wù)似地尋找著雞妞殼。我尋得正歡,忽聽頭頂上傳來公雞嘹亮的歌聲。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陳三家的蘆花大公雞賣弄風(fēng)情。陳三家開小飯店,跟王二家搭山而居。陳家的大公雞堪稱小鎮(zhèn)一絕,誰家的公雞也沒他家的公雞又大又漂亮還能當(dāng)狗看門。我莫由地掃一眼公雞時,看到令我驚掉眼珠的一幕:李家門前不足五平方米的場地上,站著一個滿頭染雪的老人,兩眼銅錢大,身板筆直的,大概有一米八幾吧,就是鄉(xiāng)人常說的特號個子。盡管我以前幾乎沒見過這個老人,但憑直覺我知道這個打虎英雄式的人物是李大爹。李大爹平目凝視東北方向良久,突然一揚手,一支木梭飛向王二家屋后碩大的大葉柳(黑楊)梢頭,一只鳴叫的畫眉應(yīng)聲而落,好個李大爹一鶴沖天式,縱有茅屋高,探手接住畫眉,緊隨一招鷂子翻身,落地時又成了金雞獨立。

我啞然,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也就是眨眼功夫。一個激靈后,我尖叫一聲往坡上躥,意欲看個究竟。李大爹拔出夾在畫眉翅窩間的柳枝小梭,摸撫一下鳥頭,奇了,畫眉抖動兩下翅膀飛了。李大爹白我一眼,低頭進了屋。我哼了句:他媽的老李頭。轉(zhuǎn)身尋我的雞妞殼去了。也就是那天,我看出老李頭左腿是直的,行走時不能彎曲。后來聽村人說得知,老李頭的腿跟村里的壞分子牛大修(日偽時期干過汰黃堆鄉(xiāng)鄉(xiāng)長)一樣串了鋼筋,上茅廁得坐大板凳。牛大修的病腿村人都知道,是解放初被翻身窮人打斷的。老李頭的腿為什么也串鋼筋,就連與老李頭有些往來的董丫父子也說不清。

我對老李頭由不爽到轉(zhuǎn)變對他的看法,是受了董丫的影響。

董丫有時與我到李大爹家后野塘玩耍。在小鎮(zhèn),除造型怪異的老船閘、饞惑人的店鋪,就數(shù)野塘最迷人了。盛夏的野塘荷莖亭亭、荷葉碧透、荷花怒放;與之爭綠斗艷的則有野菱角、水葫蘆、睡蓮、雞頭等水植物。傍岸三三兩兩的柳樹、榆樹在太陽下奮力舒展耀目的綠光,蟬唱與蛙鼓相和無際的天籟。可以說,野塘上下是我們童年的樂園,在這里可以捕捉許多野生趣夢。(多年前我曾寫了篇《野塘拾趣》散文,獲一家雜志社舉辦的全國性征文二等獎)。

那天下午我來到汰黃堆與運河堤交叉處的董丫家,與他結(jié)伙去野塘。他持一柄漁人用的鋼叉,我拎著自制的小鐵爪。董丫和我同齡,都是七八歲的村童。我奇怪非漁人之子的他叉魚咋就那么準(zhǔn),只要荷搖水動,或在無雜游草的碧水間,他奮起飛叉,幾乎從未失過手。他一直不肯告訴我魚叉的來歷,后來我給他幾只子彈殼,才知道他的叉是從漂在運河上的漁家小船上摸的。當(dāng)然我的鐵爪有我的妙用,一索抖出去,可以拽到蓮蓬,可以撈回水葫蘆喂豬,特別是秋季可以不乘坐洗澡桶下塘,甩爪鉤野菱角。

董丫悄沒聲地走在我前面,走塘?xí)r的董丫跟文靜的小丫頭差不多,和平時完全兩個樣。我一旦發(fā)出咋呼,他便瞪眼。他說魚耳朵尖呢。我們巡到野塘彎子口時,突然發(fā)現(xiàn)衣裝嚴(yán)整的老李頭坐在傍岸的向日葵旁瞇著水塘。我嘻一笑,說丫頭,這老頭有病,大熱天不呆樹下。董丫虎著臉,說不許說話。我們小心著上前。目不邪視的老李頭腳下畫著一張亂七八糟的地圖,突然他說:丫頭,一邊玩去。我吃一驚,神了老李頭,木頭似地動也沒動,怎知道是丫頭?董丫沒挪步,說:李大爹,我大(爸)叫你有空去喝兩杯。老李頭哼了聲。

董丫示意快走。我抑著氣,與董丫走出老遠(yuǎn),才說:董丫,老李頭怪怪的,我見了他心就懸。

董丫說不準(zhǔn)說李大爹壞話,我大我媽說的,那叫威嚴(yán),你懂嗎!董丫還說,其實李大爹蠻好的,我叉魚就是跟他學(xué)的。我不信,說老李頭從不與人往來,他教你個鳥呀。

在一叢密匝的荷塘邊,董丫跟我談起了李大爹。

日常老李頭雖不與人往來,但與董丫的父親非往來不可。董丫的父親我稱作董大爺(叔)的,在小鎮(zhèn)開了個剃頭鋪(與陳三飯店搭山),早年老李頭的板寸頭由董大爺?shù)膸煾堤?,現(xiàn)在則轉(zhuǎn)到董大爺手中了。老李頭的頭兩個月理一次,董丫的父親每年與老李頭有六次密切接觸的機會。老李頭掀簾進屋,或站候,或落座,從不多話的。董丫的父親嘴不閑著,他一揚“推子”說:李大爹來啦,您稍等。董丫父親稱老李頭李大爹是鄉(xiāng)俗中代兒子作祖父輩稱呼的。老李頭含些許笑,桂圓似的大眼球輪室內(nèi)一轉(zhuǎn),坐到大板凳上。正在剃頭的,或等候剃頭的鄉(xiāng)客,見了寡言的老李頭,不由也噤了聲,室內(nèi)陡然顯得沉悶。唱獨角戲的董大爺看冷場,每每講幾則鄉(xiāng)野笑話。他說御路八隊有兩個女知青是姐妹倆,大的二十歲,小的十七,叫大紅小紅的。大紅最近與團支書二華子對上了象。董大爺咳痰時,坐門邊的王水嘴插上句,恐怕是二華個狗日的勾人家。董大爺鵝似地伸伸脖子,接著說:昨晚我經(jīng)過大隊部(小鎮(zhèn)北頭),看到門縫里漏出燈光(洋油燈)。我湊過去,聽到屋里有一男一女說話,原來是二華和大紅。他們天南海北地扯著革命,扯著電影,扯到外國的親嘴,又扯到村里男女的村事。突然他們都不說話了。過一陣子,大紅開腔了,說你咋不說話了?想啥呢?二華扭捏片刻,輕聲道:和你想的一樣。大紅忽然拍下桌子喊起來:下流!

幾人愣愣,轟然大笑起來。坐在轉(zhuǎn)椅上的牛三禿猛然勾過頭,董大爺?shù)耐谱淤N著他耳廊飛過。董大爺罵道,媽的,坐好,削掉了算哪個的。牛三沒女人,專愛聽女人的話題。王水嘴插了句,牛三騷雞不動才怪。幾人得意地說著葷話,老李頭連眼皮也沒抬。

那天太陽落山前,只剩老李頭一顧客了。董大爺替老李頭圍脖巾時說,李大爹,今晚丫他媽炸雞妞狗(蟬蛹),咱爺倆喝兩盅賞臉嗎?老李頭沉吟片刻答應(yīng)了。董大爺高興得幾近莫明其妙,他以前曾邀請過老李頭,被一口回絕了。董大爺邀請老李頭喝酒,無任何目的,他只是覺得每次見到老人總有一種無形的尊重。老李頭答應(yīng)后,說俺去搞兩條魚,到俺家喝。董大爺不答應(yīng)。老李頭說你將蟬狗端到俺家,不肯就算了。這時董丫鉆進剃頭店,他一揚腦后的鴨尾巴說,我跟李大爹去逮魚,我也到李大爹家做酒鬼。李大爹“噗哧”聲笑了。董大爺吼道:滾一邊去。董大爺吼董丫是因董大爺在小鎮(zhèn)是出了名的酒鬼,多次因酒鬧過笑話,有次醉了摟著大黃狗在鍋屋睡一夜,把董嬸氣個半死。

天入黃昏,董丫跟李大爹到野塘大開了眼界。李大爹捏一把鋼條磨的五齒魚叉,兩眼電光似地巡野塘,突然飛起一叉扎進荷田中,一抖繩索,哇,拽上來一條大青鯤(青鯉魚),足有三斤重。我說董丫你瞎吹牛B,荷葉那么密,老李頭有二郎神的三只眼呀。董丫擰了我一眼,說你曉得個屁,李大爹在湖邊長大,什么魚都逮過,李大爹說了這叫“荷動魚戲水,下手穩(wěn)準(zhǔn)狠”你懂嗎?董丫說后來他纏著跟李大爹學(xué)叉魚,說要不教他,就不準(zhǔn)他大大替老李頭剃頭。李大爹被逗樂了,教了他叉魚的一些要領(lǐng),告誡他不許跟人瞎說,不然就把他扔下塘喂魚。我諤然得不敢喘氣,我整不明白,他一身本領(lǐng)怕啥呢?

董丫還說,那晚他在老李頭家吃得很開心,他大叫他去打酒,李大爹不許,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香得滿屋都醉醉的。李大爹說他平時不吃酒,但那晚喝了三杯,李大奶也喝了一杯,瓶里的都被他大喝了,他連一滴也沒撈著。他大還說謝謝李大爹了,光聽說過茅臺,今兒才見到。李大奶說住小鎮(zhèn)二十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請鎮(zhèn)上人家來喝酒。老李頭說,董師傅別怪李某多心,千萬別跟人說在我這兒喝酒了。李大奶撫摸著董丫的鴨尾巴說,今天是大奶生日,給大爹大奶唱個歌吧。董丫忸怩著說不會,抓一把雞妞狗逃出了小屋。

我驚嘆老李頭叉魚的神技,不覺對他的茅屋神往起來。董丫說屋子太小了,一張床、一只大柜子、一只黑皮箱子、一張小桌子、幾張破凳子,把屋子塞滿了,沒什么看頭。然而我卻覺得玄玄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并不是李大奶的生日,而是為一個非凡的人物祝壽。

我不由對老李頭崇拜了,心想他將叉魚的神技傳給了董丫,要是能將擊鳥的絕技傳給我,我便可跟董丫交換本領(lǐng)了。那么如何讓老李頭教我呢?想到他那天的白眼,我惶然了。我說了那天見老李頭用小梭打鳥的事,董丫果然驚訝得不行,隨即董丫搖搖頭說,李大爹要是不教,你跟他講也是白搭。我趁機跟董丫提學(xué)叉魚的話題,董丫夠意思,當(dāng)即表示同意,條件是不許告訴別人。于是我認(rèn)真地跟董丫學(xué)起叉魚來,遺憾地是我一直掌握不了要領(lǐng),只好放棄。

夏天過去了,我漸漸淡忘了老李頭的神技,不意發(fā)生在小鎮(zhèn)的一連串事件,又讓我看到了李大爹的高深莫測,只是這些我僅跟董丫說了,連父母也沒有告訴。

那天上午一場突大暴風(fēng)雨后,我到小鎮(zhèn)河對岸的森林揀地皮菜。林里的空氣跟運河水似的清新,我揀拾得忘形,根本顧不及搭其他揀菜人。我在收獲地皮菜的同時,不時摳一些意欲出土的雞妞狗。突然一聲清脆的槍響,將我的提籃驚掉了地。我尋聲看去,只見半里外新閘辦公區(qū)大門口十多個拎著長短槍的漢子風(fēng)似地涌過來,他們沖過老閘的木橋,吆喝著往老閘管理所日式房屋進攻。橋爪下趕露水集的村民作鳥獸散,鎮(zhèn)上住戶嚇得紛紛關(guān)門,小鎮(zhèn)瞬間死寂一片。就這當(dāng)兒管理所小碉樓窗口鳴起了槍聲,橋爪上十多人臥倒還擊。事后,我才知道這是“紅星派”和“長征派”因奪權(quán)發(fā)生的武斗。駐扎在老閘的一派抵抗一陣,終因火力、人手不濟,從后門撤退,沿野塘、運河堤、汰黃堆逃進御路大隊。

這是一場沒有傷亡的戰(zhàn)斗,當(dāng)鮮艷的紅旗插上碉樓時,我哆嗦而又好奇地逼近管理所圍墻,想從側(cè)門探探院里情況。我怎么也沒想到會遇到老李頭,只見他從后墻一棵撐天的榆樹上縱身落下,灰白色的褂子隨風(fēng)飄翻,驚鴻似的瀟灑。我吃驚的不是他從兩丈多高叢密的枝岔間飛下,也不是他右腿金雞獨立式點到地面上差點滑倒,而是插在他腰間的一支烏黑锃亮的手槍。老李頭不是造反派,也不是民兵,他手槍哪來的?我腦間一掄,他躲樹上干嘛?難道他是特務(wù)?

說他是特務(wù),我可不是空穴來風(fēng)。前些日子大隊在老閘塘闊大的平臺、階坡上揪斗牛大修、麥二及大隊書記等地富反壞右分子時,二華、牛三禿、王水嘴、大呆瓜等革命派,一致認(rèn)為牛大修壞腿里裝有發(fā)報機,與臺灣有聯(lián)系,妄圖顛覆我新生的中國。聲討牛偽鄉(xiāng)長的口號中,有人提議將牛大修的腿鋸開看看,便大白于天下了。牛大修當(dāng)場嚇得昏了過去,并拉了一褲襠臭,才沒人動真格的。就在大伙讓牛大修的侄子將他弄回家去洗洗時,牛三禿冒了句,老李頭一年到頭怪怪的,說不定腿里也安了發(fā)報機,要不將他揪來問問。誰也想不到掛著大牌子的麥二突然抬起頭囔咕道:他不是咱村的,憑啥揪人家。牛三禿上去踢了麥二一腳,罵道:哪輪著你狗日的說話了。王水嘴說,著啊,你他媽的平白無故地為老李頭說話,難不成老李頭和你是一伙的?大呆瓜揪住麥二吼道:老實交待,老李頭是不是臺灣特務(wù)?

上千口人的會場頓時混亂起來,站在邊上的董大爺突然嘶吼道:牛三禿、王水嘴、大呆瓜,你們積點口德,李大爺兩口解放前逃荒到老閘,人家招你惹你了,懷疑人家是特務(wù),我看你們還像漢奸呢。

王水嘴嚷道,剃頭匠,不許亂喊革命群眾外號,不準(zhǔn)誣蔑革命干部,我叫王紅心,你他媽的不曉得呀?牛三禿也吼道,叫我牛三牛隊長都行,再喊外號,打倒你!對了,你說過錢書記的壞話還沒跟你算帳呢。大呆瓜則漲紅了臉罵,以后哪個再喊我大呆瓜,我操他媽。會場上下轟然大笑,有人尖聲喊叫大呆瓜腦子里有屎,不許罵人。

剛榮升大隊副書記的錢二華揮手喊道:大家安靜,老李頭不是我們大隊的人,不鳥他。

站在后臺看熱鬧的我聽到二華的話,啞然笑了,我想起前些天到新閘管理所玩,那天下午正巧開批判兩個老右派大會,其中有個姓左的成份不好,大伙聲討時,突然有人提到老李頭,說他從不干活,和剝削階級差不多,應(yīng)該審查審查。當(dāng)時老閘管理所(隸屬新閘,老閘手工搖閘門,新閘電動)的老工人佟師傅打了岔,說你們別胡來,老李是殘疾人,兒子在上海當(dāng)官,生活費都是他兒子寄的。同是老閘的姜師傅卻說,誰見過他兒子呀,哪知道真假。佟師傅頂一句:革命工作需要,有什么稀奇。后來主持會議的所長一句定了乾坤:老李頭不是我們閘上的,別鳥他。

啞笑后,我的心突然懸起來,假如真批斗或者說盤查老李頭會是什么結(jié)果呢?老李頭會使他的絕技傷人嗎?當(dāng)然我沒敢開口,只死死地看著被斗慘了的麥二,誰叫他解放前亂抓壯丁呢。

也許是非常時期鍛煉了我的革命警惕性,當(dāng)然更是好奇心作怪,我覺得應(yīng)該做個雨來、王二小式的小英雄,揪出老李頭尾巴,揭開他神秘的面紗。所以當(dāng)老李頭沿半坡往他草廬走時,我全然不顧父母、董丫對我說過的話,順草叢悄悄地潛伏過去。途中,我的心啊蹦踏得比樹梢間亂竄的鳥兒還急。我知道老李頭武功非凡,假如落到他手中,不死也得脫層皮。所以我得保護好自己,不被他發(fā)現(xiàn)。老李頭閃進他家茅屋時,我看到站在門檻內(nèi)發(fā)抖的李大奶,立即關(guān)上了門。

我兔子似地踅到屋后貓窗下,只聽李大奶說,手癢了。老李頭悶聲道,哪呀,俺以為小鬼子打過來了。下面又說什么,我沒聽真,忽聽老李頭斷喝聲:兔崽子!俺扒了你的皮!嚇得我連滾帶爬溜進了坡下朝葵(向陽葵)地,偵察兵似地伏下來,靜觀其變。然而什么動靜也沒有,是我聽岔了,還是老李頭瞎罵的呢?我沉思片刻,一口氣跑到董丫家。董丫縮在家里沒敢動,說他媽媽講的,打仗了,子彈不長眼睛。

我說仗早結(jié)束了,我說老李頭有手槍,肯定是特務(wù)。董丫頭搖得飛快,說我知道,那是我的槍。是董丫的?這下輪到我稀奇了。董丫“咦”聲道,你沒聽說呀,去年冬天大隊清淤子,我媽挖到一支手槍,當(dāng)時十幾個人都看到了。民兵營長說槍是抗日戰(zhàn)爭時候的,被人砸壞不能用了。我媽帶回家給我玩,一天,我到剃頭店遇到李大爹,他拿過槍看看,說幫我整整刷刷漆就像樣子了。董丫還說,你不提我都忘了,走,看看弄沒弄好。

我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興奮地跟董丫去老李頭家,到他家土臺子時,我緊張地張望著他家門前的葫蘆、豆莢,以壓制恐懼心理。董丫拍開門,李大奶讓我們進屋坐,說你大爹下去遛遛了,一會就回來。李大奶所說遛遛的地方,我們知道是指野塘東邊的葦蕩。我們沒進屋,董丫說,李大奶,槍呢,我是來拿槍的。李大奶細(xì)長的手指隨小腳抖動起來,說什么槍呀,小伢子不作興說瞎話。董丫沒能察顏觀色,說我媽在塘里挖到的壞槍,李大爹說幫我整整的。李大奶一拍腿,說瞧我這記性,等你大爹回來叫他遞店里去。董丫與李大奶搭話間,我張張瞧瞧了屋內(nèi)簡陋的陳設(shè),陡然冒出股莫名地惶恐。董丫說我們?nèi)フ依畲蟮?。我點點頭,撇下李大奶,匆匆下坡,往野葦蕩走去。

我們趕到葦塘,看到葦叢小道上移動著一顆雪白的頭顱,我忽然想起葦塘中有白胡子老頭的傳說,心不由抖起來。村人所說的白胡子老頭,不是月下老人,不是土地老爺,而是指鬼一類的怪物。我不敢走了,董丫顯然也害怕,就在這時,沉悶的槍聲響了,我和董丫嚇得趴倒地上。我們正不知所措時,雪白的頭顱提著系紅布條的駁克槍箭似地躥出葦叢,往西邊鹽堿地斜著身子跑去。我說,老李頭。

老李頭拎回一只血淋淋的野兔,他橫了我們一眼。我眼熱著烏黑的駁克槍,可直覺告訴我不是他腰間的那把槍。老李頭走到我們面前,對我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把槍遞給董丫說,這槍你不能玩,家去交給董師傅。董丫接過槍,說我才不給他呢。老李頭變戲法似地從腰間又抽出一把小手槍,說你玩這支。哇,小手槍真漂亮,和我看到的那支差不多大。我疑惑老李頭搞啥鬼時,董丫叫起來,說是木頭槍呀。老李頭突然虎下臉說,怎么,不要呀!一指我道,那就給這小子吧。董丫抱起槍就跑,連嚷不行不行。我想叫老李頭幫我也做一支,但我沒敢開口,撒腿就攆董丫。

我幻想老李頭也許能為我做一支槍的,然而直到翻過年頭我被父母逼著上小學(xué)了,也未見老李頭替我做槍,急很了只好搶董丫的槍玩。

上學(xué)后,我極少見到老李頭了。

時間水似地流,小學(xué)畢業(yè),我到離家數(shù)里遠(yuǎn)的清江市第九中學(xué)讀書,更難得見到老李頭。

知青大返城那年深秋的一個周末傍晚,母親收工回家對我們說,李大爹過去了。我細(xì)耳聽距家一里路的小鎮(zhèn)方向,說怎么沒有“嗚哩哇”聲(小村人將喪事中的吹手說成“吹嗚喱哇的”)。母親說李大爹無兒無女,哪有人替他操持呀。我說“咦”,不是說他們有個兒子在上海當(dāng)大官嗎?母親說哪知道真的假的,閘上、大隊沒一個干部傍邊,連看熱鬧的人都沒幾個。

我陡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村里但凡人家辦喪事,早早晚晚看熱鬧的人不少,即使是“五保戶”死了,村里也有一些閑人跟著村干部腳前腳后地滴溜,這老李頭死的連“五保戶”都不如。村俗,老了人沒人看是不吉利的。

第二天早,我喊董丫一起到老李頭家看熱鬧,算是為鄉(xiāng)俗添一點彩吧。董丫說我正準(zhǔn)備到你家喊你呢,董丫告訴我他大昨天晚就到李大爹家去了。

我和董丫到鎮(zhèn)上,看到王二家門外的馬路上停著一輛掛白布的綠卡車,車上放著一口黑漆棺材,卡車前還有一輛沒掛白布的吉普車。小鎮(zhèn)極少有汽車出現(xiàn)的,我們自然很稀奇。我們從王二家巷道拐下坡,老李頭家冷寂得可怕,巴掌大的屋內(nèi)外無聲地進出著四五個身材魁偉的老人及兩個穿勞動布工作服的小伙子。董丫父親和一個頭發(fā)半白的老人坐在平臺的小桌邊小聲商量著什么。他見了我和董丫,叫董丫跪門口磕頭。他雖沒叫我,但神情也叫我磕幾個頭的。我不想磕這不明不白的頭,所以我裝著沒看見。董丫磕過頭,往火盆里添些當(dāng)作冥錢的禾紙。我看到蒙著白紙的老李頭躺在窄小的草席上,腳前燃著長命燈。李大奶坐在席邊不像村婦們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流淚,衣襟都濕透了。我屏著氣,覺得李大奶應(yīng)該大哭,因為村俗人死了不大聲哭是不好的,而且是哭的人越多越響亮越好,表示這家子孫旺盛。

有個老人進屋,往盆里添些禾紙,說,嫂子,節(jié)哀順變吧。李大奶點點頭,但淚水仍不停地流。從李大奶、董丫之父和那幾人斷斷續(xù)續(xù)談話中,我得知,老李頭生病已一個多月了,只進城看過一次醫(yī)生,死活不肯住院,僅買了幾劑中藥回來熬(后來得知,他非城非鄉(xiāng)沒地方開證明,不能享受合作醫(yī)療;積蓄也所剩無幾了)。前天凌晨,老李頭覺得不行了,囑咐李大奶給他們拍的電報。李大奶跟那個頭發(fā)半白的老人說,李子生前講過就將他葬在御路的亂葬坑,別亂折騰。李大奶還說,其實我明白他的心,他很想葉落歸根,只是老家除了祖墳,沒一個親人。幾個老人同聲說,嫂子,我們哪能讓李哥做孤魂野鬼,我們聯(lián)絡(luò)時就約好,無論多大麻煩,也得讓李哥回家。我始終沒聽出他們和老李頭是什么關(guān)系,哪兒人。我除了惶恐地看呆,一句言也不敢多。

大約十點多鐘,棺材抬到平臺上,老李頭遺體被幾個老人小心地放進了棺材。我看到小鎮(zhèn)的老少好像約好似地,陸陸續(xù)續(xù)地圍在巷口、半坡看熱鬧,氣氛顯得悲愴而濃烈些。李大奶拎著一只三角巾小包裹,顫著小腳趴到棺材沿上垂淚,圍觀者不由也泛酸。突然李大奶融進了棺材,老人們嚇壞了,忙將李大奶拽出棺材。忙亂中,誰也沒在意麥二冒出來,他俯身看了看老李頭,悄沒聲地走了。整個過程,沒人阻止麥二。小鎮(zhèn)人跟我一樣驚訝,大伙壓著嗓門兒議論:麥二跟老李頭啥關(guān)系呀?一團迷霧籠罩著小鎮(zhèn)。好在那時 “以階級斗爭為綱” 已接近尾聲,大隊干部又不在場,也就沒人做麥二的文章。

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些變故,老李頭夫婦的身世也許成了永遠(yuǎn)解不開的謎。

1982年7月我有幸參加全國第三次人口普查,和派出所同志全面登記汰黃堆公社境內(nèi)常住人口。那天下午,我第一次走進了老李頭生前居住的小草屋,李大奶熱情地招呼我們坐、喝水。我掃視著室內(nèi)陳舊的擺設(shè),和我童年時所見沒有多大區(qū)別,只是男主人不在了,神秘感也幾乎消失。

我讓李大奶拿戶口簿例行登記,她遲疑半晌,說沒有。我極為奇怪。她說解放初李子到城里領(lǐng)過戶口簿,可從來沒使用過,早不知丟哪去了。我問在哪家領(lǐng)取的?李大奶搖搖頭,說都幾十年老皇歷了,哪記得呀。這倒讓我為了難。為防止重復(fù)登記,我與派出所同志進城先查看管屬老閘管理所三戶居民戶籍的西城派出所,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資料;繼而將主城區(qū)、郊區(qū)十幾家派出所通通梳理一遍,終因年代久遠(yuǎn),皆未查到老李頭夫婦的戶籍歸屬。經(jīng)請示上級,同時征求李大奶本人同意,將她戶口統(tǒng)計在御路大隊。鑒于李大奶孤寡一人,沒有任何直系親屬,民政部門將她列入“五?!睂ο?,決定將她安置到公社敬老院養(yǎng)老??衫畲竽趟阑畈豢线M敬老院,她說了一句令我心底冒涼氣的話:李子回家看不到我會著急的。我和派出所同志眨巴著眼,看不出她有癡呆癥的征兆。

后來的歲月我忙于生計、工作,雖說仍常住村里,但除休息日,都是早出晚歸,也就很少留意李大奶了。1984年初夏政社分設(shè),汰黃堆公社恢復(fù)汰黃堆鄉(xiāng)建制,我回村看望父母,意外在我家屋后原生產(chǎn)隊倉庫保管員住的房里見到了李大奶,跟她搭幾句不疼不癢的話。返身我問母親怎么回事,李大奶咋住倉庫了?母親說因春上省里規(guī)劃建設(shè)復(fù)線船閘,說是國家重點工程之一,小鎮(zhèn)連同老閘全部拆掉,鎮(zhèn)上的住戶分流,李大奶暫住倉庫,待新居建好再作安置,村里安排我母親臨時照顧她。 閑聊中,母親告訴了我一個意外話題,今春,城里有個叫什么統(tǒng)戰(zhàn)部的來人打聽老李頭,說臺灣來信,請求查找老李頭,村里將幾人帶到李大奶那兒,不知說些什么都走了。我腦中一輪,看來老李頭真與臺灣有關(guān)系,忙問母親后來怎么樣?母親說沒怎么樣,再也沒什么消息了。

那天吃過午飯,我到小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我被滿目的瘡痍黯然了心境。老閘塘被炸得四分五裂,滿塘縱橫著殘缺的條石。閘門炸掉了一半,花園、森林幾被毀盡。鎮(zhèn)上的民房已拆光,馬路上、閘爪上到處堆放碎磚、破瓦、木梁、麥瓤、稻草,管理所也被拆得僅剩一排平房,圍墻、碉樓、大門失去了蹤影。藏滿我童年夢幻的野塘被水槍打滿了淤泥,再也看不到荷花艷、聞不到野菱香。在河堤半坡的老李頭舊址,僅看到平臺、舊基的痕跡,毫無神秘可言。小鎮(zhèn)像遭劫了大地震,感覺連文化、民俗的根都消失得干干凈凈。分明是別樣滋味襲心頭,此番一別,我竟多年極少回御路村了(單位分給了我單身宿舍,結(jié)婚后購買了房屋)。

世紀(jì)末年的春節(jié)我應(yīng)父母、兄弟要求,攜妻兒回老家過年。吃年夜前,母親端些菜飯到原生產(chǎn)隊倉庫東面一片良田上興建的新村李大奶家。我說干脆將李大奶接來一起過年得了。母親說李大奶病多日了,她很知趣,不愿打擾人,再說,她也吃不下什么,能熬過年關(guān)就不錯了。我說村里沒送她去醫(yī)院。母親說住過一陣子院,醫(yī)生說治不好了,她自己也不肯再住了,害怕死在醫(yī)院里,其實最關(guān)鍵的是沒人出醫(yī)藥費,現(xiàn)在包產(chǎn)到戶不像在農(nóng)業(yè)社有合作醫(yī)療。我啞然無言。

正月初一,我跟母親一起給李大奶拜年。滿頭染雪但仍不失端莊的李大奶躺在床上,艱難地吃下兩只母親端的餃子,露出一絲笑容,說謝謝。母親說你比前兩天好多了。李大奶點點頭,示意我坐。我放二百元到李大奶床上,叫她想吃什么,就買點。李大奶掙扎著坐起,堅決不肯收。我說了些安慰話,我欲言又止地想問問縈繞在心頭多年關(guān)于她和李大爹身世的話,終究沒好開口。李大奶似乎覺察到什么,不由凄然地沖母親一笑,對我說,磚子,聽說你做作家了。我點點頭,又急忙搖搖頭,說我是記者,平時涂些小說散文的。李大奶喟然一聲,什么也不說了。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晨我尚未起床,母親從門外匆匆進來,說李大奶故去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昨天她精神不還可以嗎?看來人生真是無常呀。村里承當(dāng),李大奶火化后,葬在亂葬崗的外側(cè),一個人的歷史就這么翻過去了。

初五小年,我們準(zhǔn)備吃過午飯返城。宴間,我不由提到李大奶,提到故去多年的李大爹,說這老倆口真可夠可憐的,生不知何處人,死不能聚一起,連個后人也沒留下。母親沉默了半晌,說他們不可憐,我照顧李大奶這多年,她跟我說過不少以前的事,讓我將話爛肚里,除非她死了,不要跟人提。我問母親,李大爹叫什么名字。母親搖搖頭,說李大奶只稱呼李大爹是“李子”或“大李子”,李大奶本名好像叫趙翠玉,不是花名冊上寫的李趙氏。母親突然嚴(yán)肅地對我說,李大奶做過地主的小老婆,又未能為李大爹生一男半女,李大爹雖不在意,但一直是李大奶的心病,你要是編什么爛小說,可不能瞎寫。我說我會照實寫的,絕不亂發(fā)揮。

下文是李大奶跟我母親講述的有關(guān)李大爹鮮為人知的故事。

李大奶搬進倉庫不久的一天,跟我母親閑聊,也許是心情好吧,她閃動著仍有神采的眼睛,極神秘地跟我母親說,我跟你講,你可別笑話我。我講話時也不許你打岔,不然我就不說了。李大奶說這話時,臉上泛著紅暈。我母親不敢插話,只是豎著耳朵,估計李大奶要說什么陳年往事,因為她流露這樣的神情已非一次了。李大奶說,我知道村里人私下議過我是地主的小老婆,是被李子拐到這汰黃堆躲避的,文革中還有人拿這事要做我文章,想批斗我。其實他們知道個鬼??!不瞞你說,我和李子是自由戀上的,只是戰(zhàn)爭把我和李子拆散了。我母親的思緒隨著李大奶沉浸到崢嶸的歲月中……

翠玉祖籍在魚米之鄉(xiāng)的江蘇無錫,父兄輩都承祖業(yè),做生意為生,家境還算殷實。一次太湖匪亂,父兄在前往蘇州、上海做買賣的途中遭綁票,為贖父兄湊銀兩,家道衰落。正在讀女學(xué)的翠玉只好中止學(xué)業(yè),隨父母投奔塞外松花湖畔一座小鎮(zhèn),落腳到早些年來此做生意并定居在小鎮(zhèn)里巷的大伯一家。

夏季一日晨,初來乍到的翠玉,與母親到集上采買生活日雜。鎮(zhèn)上五六個游手好閑的小混混,看到母女倆是生面孔,知道不是本地人,特別翠玉生得小巧玲瓏,細(xì)皮嫩肉,風(fēng)吹扶柳似的秀麗,惹得幾個壞小子生了壞心,圍上去就調(diào)戲翠玉。姑娘雖然柔弱,但也具金剛怒目之氣,她怒斥幾個混混,混混則大笑不已。翠玉母親哪敢生事,苦苦央告混混,我們雖然初來乍到,但也是鎮(zhèn)上人?;旎靷兏静划?dāng)回事兒。這一幕,恰巧被來鎮(zhèn)上賣魚的李子看到了。

李子何許人呢?他住在松花湖東畔一個十來戶人家的小漁村,祖輩靠打魚為生,十七八歲的李子不僅承繼了父祖一身打魚的好本領(lǐng),還隨隱居在小漁村的前朝武將、八旗子弟達赫爾習(xí)得一身超脫的武功,用于防身。李子經(jīng)常漂一只小船到鄰近的鎮(zhèn)上賣魚,這天他遇上混混們調(diào)戲外鄉(xiāng)姑娘翠玉,血氣方剛的他按捺不住上前阻止,說你們怎么能欺負(fù)人家姑娘。豈料話沒說完,混混們圍攻起李子來。李子火了,施展拳腳,打得混混哭爹喊娘,罵罵咧咧中逃了。鎮(zhèn)上人早就看不慣混混們?nèi)粘H鞘巧?,今日被打,不由對李子喝彩。李子打跑混混,不因?zhèn)上人喝彩而洋洋得意,他看了一眼尚在驚恐中的母女倆,沒有搭話,抽身回到魚攤。這些情況都是多年后,李子和李大奶談心時無意中說出的。

翠玉和母親見賣魚的小伙子伸手相助,自然十分感激,忙上前道萬福。李子笑笑,說沒什么。他淡定的神情,似乎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日子淺淺淡淡地過,一來二去,翠玉與李子熟了。李子知道漂亮的翠玉是江南人,讀過女學(xué),每次見了她,不由莫名其妙地心跳,當(dāng)然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和翠玉的伯伯認(rèn)識,那是有錢人家,自己只是個打魚賣魚的窮小子,他告誡自己:有什么都不能有春夢??伤闹来溆竦男乃?。自那次他相救過翠玉和翠玉的母親,翠玉就對這個濃眉大眼、武藝高強的小伙子萌動了芳心。說來這是懷春少男少女固有的情思,很正常,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相互愛慕對方的翠玉、李子,能捅破那一層紙。不過,翠玉的父親、伯父自有他們的打算,決定將翠玉許給鎮(zhèn)上首富高家在沈陽讀書的二公子,圖謀發(fā)展。

孰料“九·一八” 事變爆發(fā),日本兵的鐵蹄橫踐遼吉,繼而踏向黑龍江。東北軍的主力已在去年秋布防到華北一帶,協(xié)同蔣介石跟倒蔣的軍閥打仗。留守在東三省的軍隊僅是主力部隊的一小部分,在蔣介石不許抵抗的奴性政策下,也紛紛撤向關(guān)內(nèi),僅僅兩三個月,東北三省淪陷在日本人的統(tǒng)治下。

卻說李子父祖輩及他的師父達赫爾都是血性漢子,那年十月初,一小隊日寇踐踏小漁村時,他們奮起反抗。結(jié)果可想而知,鮮血染紅了松花湖。從湖里死里逃生的李子悄然潛到小鎮(zhèn),小鎮(zhèn)雖未遭到大的洗劫,但也死了一些人,其中包括趙老爺子、首富高家,翠玉和她的父母下落不明。

當(dāng)時戰(zhàn)局混亂,無論軍,還是民,都人心惶惶。茫然不知何從的李子,在松花江畔遇到一支從黑龍江奉命撤退下來的東北軍某部,跟著走了。部隊駐防在山海關(guān)一帶。那年冬季冰雪來得早,李子跟十幾個精干的老兵在綿延的雪山間練槍法,突然東山口隱約傳來連環(huán)槍響?!斑^去看看!” 十多人套上雪撬向山口飛去。越過兩座小山,只見二三十個日本騎兵操長短槍追趕四匹快馬,官兵伏在馬上開槍還擊。李子等人讓過快馬,一字排開,舉槍掃射。日本兵亂了陣腳,掉頭就跑,官兵奮起追擊。李子的槍法不精,可近身后,他的梭鏢發(fā)揮了神威,解決了兩個小鬼子。他們追打得正興頭,四匹馬返回了,命令他們快撤。

李子沒想到救下的人是少帥張學(xué)良和三個貼身衛(wèi)士。張學(xué)良目睹少年大漢的身手,問清底細(xì)后,將李子調(diào)到侍衛(wèi)營。從此李子追隨少帥麾下,幾經(jīng)磨練,不僅武功日精,還練了一手百步穿楊、百發(fā)百中的好槍法,成了張學(xué)良的親信衛(wèi)士之一,也深受趙四小姐的信任。

李大奶深深地嘆口氣說,我們家李子啊,別看長得高高大大的,還有那么一身好武藝,可臉皮子薄得要死,又是死心眼,你說他一個大小伙子不跟我表白,我一個姑娘家哪能沒臉沒皮地跟他開口?他當(dāng)年真要向我提親,上過女學(xué)的我思想也不是不新潮,保不準(zhǔn)就跟他上小漁村過日子去了。唉——,命,一切都是命!誰能想到小鬼子一夜間打到松花湖畔,搞得我和他生死茫茫兩不知。說這話時,她那仍無多少皺褶、隱現(xiàn)當(dāng)年秀氣容貌的臉上飛來幾縷紅暈。我母親的心莫名地一動,愛情這玩意,真能讓老年人也煥發(fā)出青春。

母親不敢打岔,只“啊”了一聲。因為我母親要是說你真隨李子去小漁村過日子,也會遭遇上小鬼子啊!除非你們跑得快,躲到?jīng)]有戰(zhàn)火的地方去。母親還期待下文呢,誰知李大奶掃我母親一眼,閉口不言了。我母親不由嘀咕,這老太太,我沒打岔嘛。

初夏的一天早飯后,我母親來到李大奶居住的倉庫,李大奶說頭癢癢,叫我母親幫她洗洗頭。母親將李大奶放在爐子上的水吊子拎過來,倒小半瓷盆熱水,又兌上涼水。我母親幫李大奶解盤在腦后窩的鬏,撥下一支寬寬長長的銀簪子。母親看看簪子,覺得比村里老太太們用的簪子寬長、做工考究。母親剛往桌上放時,突然發(fā)現(xiàn)簪子背面有一個豌豆大的趙字,脫口道,呀,簪上還有字。

李大奶說,簪子是四小姐在重慶送給我的。我母親說那可是寶貝啊。李大奶說當(dāng)然是寶貝,我戴幾十年了,看得跟命一樣貴。母親邊給李大奶洗頭邊不無羨慕地說,李大奶真是有福氣的人。李大奶切切地笑了,說本來我們大李子要給我買的,陰差陽錯的一直沒買上。四小姐真是好人,我和她只見過一面,就送了這寶貝給我做紀(jì)念,趕明兒我死了,這簪子送給你保管。我母親說您老長命百歲呢,我可不敢要您的寶貝。李大奶說,長命百歲也是死。我母親聽這話不對味,忙岔話。多年后,李大奶故去,我母親將李大奶的簪子,放進李大奶的棺材,算是人簪永世相隨吧。

李大奶洗好頭,晾干,我母親又幫她盤好頭,插上簪子。李大奶高興,又跟我母親扯了一些話題后,突然說,我們家李子吃過很多苦,不是你們在和平年代生活的人能想象出來的……

張學(xué)良、楊虎臣兩位將軍發(fā)動震驚中外的“西安事變”時,大李和一些衛(wèi)士在保護少帥、捉蔣過程中出了不少力。也為此,大李、鐵頭等衛(wèi)士上了戴笠的黑名單。

張學(xué)良被監(jiān)禁后,少帥衛(wèi)士長張學(xué)孟曾安排大李等高手,秘乘火車到南京,企圖打探、營救張學(xué)良,當(dāng)然是沒有結(jié)果的。大李后來多次躲過了特務(wù)的暗殺,東北軍瓦解后,大李被編到51軍做士兵,調(diào)防安徽蚌埠一帶。不久,于學(xué)忠部51軍輾轉(zhuǎn)淮河水路調(diào)防到蘇北淮陰即清江浦、泗陽一帶。于學(xué)忠是東北軍高級負(fù)責(zé)人,張學(xué)良信賴的將軍之一。李子的情況于司令自然了解,到淮陰后便指令李子做他的衛(wèi)士,事實上是保護李子。

一天黃昏,在清江浦馬家花園守衛(wèi)的李子,突然看到趙四小姐匆匆走進馬家花園。李子不由大吃一驚,光聽說于司令要秘密接見一個重要客人,他怎么也沒想到是四小姐。事后李子才知道,四小姐到清江浦是奉蔣介石之命取“西安事變”中老蔣遺落在西安的密件(于學(xué)忠、張學(xué)孟等人把密件帶到淮陰)及張學(xué)良的一些什物用品。四小姐是于司令特別安排住在馬家花園的。李子悄悄來到四小姐的房內(nèi),詢問少帥情況。四小姐沉默了好久,噙著淚說,情況很不好,少帥很難恢復(fù)自由,恐怕連東北軍的番號都難保留了。李子堅決要求跟四小姐走,說寧愿陪少帥坐牢。四小姐說我現(xiàn)在都在戴笠的臨視下,你留下多打鬼子吧。

李大奶忽然羞澀地對母親說,都說有情人一定能成為眷屬,這話你信么?母親既想點頭,又想搖頭,因為這話不完全準(zhǔn)確,世人很多有情人不一定都能成為眷屬,不然哪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大戲?古今中外的例子很多,舉一個都能把神情似乎很天真的李大奶擊垮。李大奶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良久,才深深地吐一口氣說,我和李子是八百年前定就的姻緣,所以老天爺把他送給我了。

老天爺什么樣子,沒有人見過,但老天爺肯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在絕望或興奮之極的時候,為什么會念叨老天爺呢?

說來富家小姐翠玉的命也真夠苦的。

日本鬼子侵占長春,小鎮(zhèn)人風(fēng)聞后,尚未及逃亡,槍炮就打了過來。翠玉父母勸伯父一家逃難,伯父舍不得家業(yè),說跟日本人打過交道,他們不會無端殺人的。孰不知,與他打過交道的是日本生意人,而非日本兵。他留下了,翠玉一家不敢停留,隨災(zāi)民南逃。過了沈陽,翠玉的父母被炸死了。遭此變故,孤苦零丁的翠玉逃到山海關(guān),隨難民們幾經(jīng)轉(zhuǎn)折,流落到徐州,終因悲傷過度,加上體力不支病倒了。

那天小雨霏霏,身無分文、病病歪歪的翠玉落泊在徐州火車站,茫然不知到哪兒去。因為祖屋已被賣了,江南也有戰(zhàn)亂,她不敢保證就能找到哥哥一家。這時一個衣著考究、五旬開外的粗黑漢子上前詢問翠玉。翠玉見有人關(guān)心,流著淚敘述了連月來的遭遇。此人是徐州鄉(xiāng)下的財主徐三,他進城辦事,聽了病西施翠玉的敘述,直白道:如果你愿到俺家做小,就跟俺走吧。翠玉無路可走,撈著這根稻草,無奈地跟徐三走了。徐三的大老婆很兇,翠玉到他家,雖衣食不愁,但過得并不開心。次年翠玉開懷,不料摔了一跤,流產(chǎn)后再也不上身了。

轉(zhuǎn)眼七八個年頭過去。

一天,外出辦事的徐三匆匆走進門,吩咐全家老少沒事別往外遛達,平時大門上栓、小門插梢,說九里山、微山湖一帶要打仗了,別把小命完了都不知道。

又一日凌晨,長工馬二起床,準(zhǔn)備到廢黃河挑水食用。他打開大門,突然看到門外倒著一個渾身是血的軍人,嚇得他一扭身跑進主屋告訴尚未起床的徐三。徐三沉吟著起床,家人聞訊也陸續(xù)穿衣走出房間。徐三急步來到門口,緊隨徐三身后的是翠玉,她膽膽怵怵地又想看熱鬧,又不敢上前。徐三讓馬二持正受傷的兵,自己上前試試傷兵的鼻息,又搭搭傷兵手腕。這時翠玉突然驚呼起來,說馬二,快把人抬進屋。徐三扭頭喝聲翠玉,你鬼驚鬼乍的干什么。翠玉不搭言,上前一步,擦掉傷兵臉上的污血,眼淚決堤水似地流下來了,搞得徐三、馬二及圍觀的家小,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翠玉這是怎么了。徐三自然看出了有故事,一邊吩咐馬二和另一個長工將傷員往偏廂房抬,一邊問翠玉,你認(rèn)識這個當(dāng)兵的。翠玉抽抽嗒嗒憋了半晌道,三爺,這是我娘家兄弟。翠玉當(dāng)然不敢說實話的,因為這個簡直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傷兵就是李子,一下子砸得翠玉悲喜交加,卻又難以言表。

那么李子怎么這么巧落到這里的呢?也許真有天緣這個說法了。“七七”蘆溝橋事變爆發(fā),李子任連長的所部隨51軍駐防宿遷、徐州一帶。同年底、次年上旬,李子所部參加了臺兒莊大戰(zhàn),中、日雙方各投入數(shù)十萬軍隊,仗打得很殘酷。5月初在徐州九里山與日軍的一場拉鋸戰(zhàn)中,李子所部與日軍打得極為慘烈,他的一個連死傷殆盡,僅剩六七個有生戰(zhàn)斗力了。那天傍晚,李子被小鋼炮彈炸昏。醒來后,寂靜的四野除了累累尸體,不見一個活人影子。李子稍凝神,才明白大部隊已奉命撤往安徽、河南一帶。他簡單處理一下傷口,動身找部隊。李子忍痛沿丘野往中原方向走,路上他不敢大意,他知道遭到重創(chuàng)的日本鬼子一定像瘋狗到處吃人,所以盡走偏鄉(xiāng)僻寨。天快亮?xí)r,他撤離戰(zhàn)場約五十多里,由于又饑又餓,加上失血,昏倒在這個村寨。

徐三狐疑地詢問翠玉再三,他知道翠玉有個兄弟,因已結(jié)婚,沒隨父母北上,據(jù)說仍留在無錫,可沒聽說還有個當(dāng)兵的兄弟。徐三狐疑歸狐疑,還是立即派長工請來郎中救抬傷兵。

李子醒來,看到靜坐在床邊的翠玉,以為是做夢,口中不停地說,怎么會是你,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會在這兒?我好幾年前去找過你,我沒有找到你,我以為你沒有了……說著說著,兩行熱淚滾了出來。翠玉見狀,不管不顧了,摟著李子嚎啕大哭起來。

李子在徐三家養(yǎng)了幾天傷,元氣恢復(fù)了不少。徐三得知事情緣由后,還算仁義,決定放李子與翠玉一馬,當(dāng)然這與翠玉不能生育了也有一定關(guān)系。李子動身找部隊那天,徐三還大仁大義地贈李子、翠玉一匹白馬。

多年后的那天上午,李大奶跟我母親平淡地敘述往事時,還說,徐三是個好人,不死的話,應(yīng)該有一百歲了。李大奶嘆息一聲,又說,可能他早作古了,有機會的話,我應(yīng)該到他墳頭燒幾刀紙錢的。

李大奶跟我母親講述的事大多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有的舊事會反復(fù)講多次,有的則僅說過一遍,時間也沒有順序,甚至是東一段、西一段的,我寫時只能按時間順序,梳理著那些陳年往事,以期還原出特定時期那對人物的心旅歷程。其實李大奶開始跟我母親講那些舊事的年頭,我偶爾正好回村,只是李大奶一見到我,臉色恢復(fù)得絕對看不出一分鐘或兩分鐘前她還徜徉在往日歲月中,她老人家像很會演戲似地聲調(diào)朗朗地對我說,磚子,你歲數(shù)不小了吧?大奶給你介紹個姑娘好不好?丫頭水嫩水嫩的,男人的一口粗氣都能把她臉蛋吹破了。我嚇得直搖頭,她則快活地笑了,說這小子沒竅,哪有壯小伙子不愛姑娘的?說來也好笑,那年頭的我雖說情竇已開了幾年,可對姑娘不感興趣,一心醉于自己的所謂文學(xué)事業(yè)吶,況且她說的那個什么姑娘臉蛋嫩得吹一口氣都會破,誰敢要?。『喼睕]法子保護嘛。當(dāng)然這是題外笑話。

卻說臺兒莊大戰(zhàn)那年夏天,翠玉與李子在徐州農(nóng)村意外相逢,財主徐三做善事義助一對有情人團聚,翠玉從此一直追隨著李子馬上步下、走南闖北,相伴一生,直至多年后雙雙先后謝幕在汰黃堆畔,結(jié)束了他們似乎永遠(yuǎn)也沒有結(jié)束的故事。

三個月后,李子在河南找到部隊,在與日寇交鋒的戰(zhàn)場上,打過多次硬仗。1940年秋,在安徽蕪湖的一場戰(zhàn)斗中,李子遭到鬼子小鋼炮即通常所說的迫擊炮轟擊,李子被震跌下十多米深的峽谷,左大腿撞到臥牛石上,導(dǎo)致粉碎性骨折。

斷了腿的李子結(jié)束了軍旅生涯,攜翠玉輾轉(zhuǎn)南方一帶,想找個地方過平靜的生活。然而偌大的中國還有幾處凈土呢,李子、翠玉自然是不可能找到樂土的。他莫由地懷念起松花湖打魚的日子,和翠玉做一對漁人多好呀!可東三省仍在日本鐵騎下,松花江依然流淌著三千萬東北兒女的血淚,小漁村也早被屠滅,他是真正的無家可歸了。

李子經(jīng)軍界朋友引介,與翠玉越過重重困阻來到重慶,又通過內(nèi)線,和趙四小姐取得了聯(lián)系,在重慶望龍門一家小客棧與四小姐會面,探詢少帥情況。四小姐哀戚地告訴李子,漢卿空有一腔熱血,只能皈依上帝了。他們都很傷感,灑淚而別時,四小姐拔下頭上的銀簪子送給翠玉,說做個紀(jì)念吧,祝福翠玉小姐和李子好好過平淡日子。還一再囑咐李子遠(yuǎn)離軍界、政界,遇到生活難處可以找于學(xué)忠將軍接濟,他是故交,會幫這個忙的。

李子、翠玉和趙四小姐分手后,就在重慶望龍門的一個老居區(qū)租房隱居下來。日本鬼子投降后,漂泊到南京的李子夫婦,認(rèn)為少帥應(yīng)該自由了,于是拜訪幾個年頭一直未去打擾的于學(xué)忠將軍,探聽少帥情況。此時的于學(xué)忠將軍已被蔣介石剝奪軍權(quán),只任軍事參議院副院長閑職,對少帥的事除了搖頭嘆息,什么也沒說。家宴時,于學(xué)忠勸李子回軍營,便于照應(yīng)。李子心情灰暗到極點,說自己是個殘疾人,不想給司令添麻煩了,只和翠玉廝守終生,再也不問局外事。臨別,于將軍贈給李子一道護身符。

這護身符究竟是什么東西,李大奶沒跟我母親詳說,我母親也不好細(xì)問。假如是什么貴重物品或不能輕易示人的東西,你問人家,不是讓人家為難嘛。故這個什么護身符,只能在這篇故事中存謎了。

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李子得知愛國將領(lǐng)于學(xué)忠公開反對內(nèi)戰(zhàn),拒絕蔣介石委以的重任。李子敬重于將軍,自然也沒有去驚動于將軍。那天李子和翠玉在半山一家飯店的內(nèi)廳吃飯,李子飲酒過量,新事舊事涌上心頭,不由伏案大哭,嚇得翠玉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不時探頭看外廳面面面相覷的食客。這時從大門外走進來一個高大的壯漢,向店家點一壇燒酒后,聞聽內(nèi)廳有虎嘯龍吟聲,不由一驚,信步跨入內(nèi)廳,盯著哭泣的李子端詳片刻,突然高聲喊道,老天,這不是大李嗎!壯漢聲音震得飯店似乎都晃了幾晃。李子一愣,止住哭聲,與壯漢四目相撞,頓時火花飛迸,李子跛著腿縱飛過去,揮拳嚷打道,鐵頭,是你小子呀!

兩個大漢擁抱一起,相互拍打,滿目噴喜,更溢著萬水千山的悲愴。驚得翠玉呆立一旁,不知如何插言。

鐵頭何許人也?原來他也是侍衛(wèi)營衛(wèi)士,當(dāng)年到南京探少帥消息的高手之一。張學(xué)良被關(guān)押后,他被分編到河北,后調(diào)防到河南,李子一直沒見過他。兩人互道別后情。鐵頭說臺兒莊大戰(zhàn)負(fù)傷后,他脫離了軍隊,流落在寧徐淮一帶,現(xiàn)與洪澤湖一群江湖人士混在一起,做點黑白買賣。說到傷情處,兩人都哭了起來。

李子向鐵頭介紹翠玉后,吩咐翠玉讓店家重擺酒菜,兩人痛飲起來。酒酣耳熱,鐵頭一拍大腿,叫李子夫婦跟他去。李子搖頭不語。鐵頭說,你不愿跟義匪們往來,俺不勉強,要不這樣,你先跟俺到蘇北,俺們從長計議。

一個星期后,李子夫婦在鐵頭安排下,來到清江浦暫居下來。斗轉(zhuǎn)星移一年過去了,淮陰城第二次解放前夕,時局動蕩不寧。一日,鐵頭來訪李子。把酒間,李子說可能要打仗,他不想看中國人殺中國人,問鐵頭能否在鄉(xiāng)下找個安靜的地方,讓他們夫婦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鐵頭把玩了酒盅好久,說城外十多處里運河與老黃河交叉處的新河頭,有座日本人棄下的船閘,四野都是蘆葦蕩,挺荒僻的,近幾年漸聚些人氣,都是逃荒到那兒的,相互不知根底,官方好像也沒管那地方,倒適合居住。

李子夫婦落腳小鎮(zhèn)了,要說這地方?jīng)]人管也不盡然,李子住下沒幾天,御路村的保長麥二便上門了。當(dāng)然麥二上門沒敢亂咋呼,麥二雖處僻鄉(xiāng),但見過些世面?如果是尋常逃荒的男女,他才懶得問呢,只要左鄰右居容下外來人,反正小鎮(zhèn)也不是御路村的。麥二到李子家,是想探一下虛實。他看出相貌堂堂的李子雖殘了一條腿,但絕非等閑人。而李子的妻子那內(nèi)秀外麗的氣質(zhì)也絕非出生在貧苦人家。只怕都有些來頭?麥二心中輪了幾圈,客氣著與李子夫婦周旋幾句。李子自然看出麥二的來意,也沒多話,只拿出那個護身符讓麥二看一眼,嚇得麥二差點尿褲子。李子敬一支煙給麥二,麥二不敢拿,連說您是打小鬼子的大英雄,我哪敢抽您的洋煙。也正由此源頭,文革中牛三禿等人一時頭腦發(fā)熱想做李子文章時,麥二才敢斗膽為李子說話的。

李大奶居住在倉庫前后達十多年之久,村里及鄉(xiāng)民政才出資在倉庫東邊的新村,替她蓋了兩小間約二十余平米瓦房。李大奶搬進新居,因離我父母居住的老房子遠(yuǎn)些,母親便沒像以前那樣跑得勤快了。再則,新村里與李大奶接觸的老戶也不少,大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自然有熱心人主動去照看老人。不過,李大奶與我母親相處得還是最熱,一些掏心窩的話題,仍喜歡跟我母親說,問題就是有些話會反復(fù)說,有些話是前說后就忘了,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樹老根多,人老話多”的緣由吧。好在我母親聽李大奶說話不著急,權(quán)當(dāng)聽劉蘭芳的說岳全傳,或看泡泡沫沫的韓劇,自有一番樂趣。

李子夫婦安居小鎮(zhèn)后,鐵頭來拜訪過兩次,便徹底消失了。不過,令李子驚訝的是,原侍衛(wèi)營一些要好的弟兄陸續(xù)與他聯(lián)系上了,有的還到小鎮(zhèn)拜訪他。謎底當(dāng)然好解,他們都說是鐵頭告訴的。至于鐵頭去了哪里,弟兄們誰也說不清了。弟兄們見面,憶往昔,談東北軍,談少帥,談夫人,談四小姐,談抗擊日寇,談魂牽夢繞的黑土地,談家鄉(xiāng)的大豆高粱,動情處無不長飲痛哭。后來隨著戰(zhàn)局、時局的變化,有的兄弟被逼去了臺灣,有的兄弟隨愛國將領(lǐng)起義,投進人民的懷抱。解放后往來較多的是工作在上海、蚌埠的幾位弟兄。

建國初,大約是建高級社時期,在上海某部門工作的一個高姓兄弟,到北京出差后,從徐州下火車,繞道清江浦,專程探望居住在小鎮(zhèn)的李子夫婦。高姓兄弟當(dāng)年在沈陽讀書沒畢業(yè),因“9·18”事變爆發(fā),投奔了東北軍。后也在侍衛(wèi)營干過,雖不是少帥貼身衛(wèi)士,但其武功不錯,李子與其也處得來。題外話就是當(dāng)年翠玉父親、伯父欲與高家攀親家,在沈陽讀書的高兄弟尚不知情。翠玉也只是隱約聽父母提過這事,并不知高二公子是什么人。李子呢,當(dāng)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又有新內(nèi)容可敘了。

兄弟相見,高興自不言表,翠玉到鎮(zhèn)上買來豬肉、豆角、豆腐等下酒菜升灶烹煮時,李子突然來了興趣,說兄弟,你大老遠(yuǎn)的來看我,你看看,玉兒也不知是沒買到魚,還是忘了買,你在南方生活了這些年,口味肯定早適應(yīng)南方了,沒魚哪能成席,走,我給高兄弟搞條魚來,讓翠玉弄個魚煮豆腐下酒。高兄弟說,咱們兄弟講究那么多干么,你再去買魚,不是讓嫂子難看嘛。

李子樂了,說誰說我要去買魚,我去現(xiàn)場抓兩條。說罷,他跛著腿出門,指指下面的水塘,說高兄弟,我亮一絕活給你看。正在做菜的翠玉,聞聽動靜,說我也去。李子眨巴著眼睛不說話。翠玉說,認(rèn)識你這些年了,我還從來沒見過你怎么逮魚。李子笑了,逗她道,你呀,還記著我這個小漁冒子(江淮土語漁民)。李子說罷,抽出靠在屋山的一根毛竹,和高兄弟往坡下走。翠玉忙返身歇灶火,追隨李子到野塘。

三人沿塘口走約二十來步,奇跡就在瞬間發(fā)生了,距岸七八米遠(yuǎn)的蓮蓬里激起一朵大水花,只見李子一抖右手腕,袖口一支木鏢飛入水中,右手的毛竹緊接著插入塘里,好個李子借助竿力,一個燕子三掠水,從蓮蓬內(nèi)抄起一條重約兩斤的大頭鰱,一旋身,人、魚、竿一起輕飄到岸上,把個翠玉驚得張圓了小嘴,忘了合攏。高兄弟點點頭,說大李風(fēng)采依舊,你這招兒,讓也在松花湖邊生活過的我一輩子也學(xué)不會。大李笑笑說,讓你這個讀書人練就的鐵砂掌來抓魚,還有魚吃嗎。兩人相視大笑,翠玉這才插上話來,敢情你在松花湖都是這么抓魚的啊!李子樂了,說這里哪有魚具啊,只好這么抓了,唉,要是有漁叉就好了,想吃魚我就給你撈一條。高兄弟說,這有何難,我明天才回上海,下午我進城給你辦一柄叉。

兄弟倆飲酒長談時,高兄弟問李子住小鎮(zhèn)習(xí)不習(xí)慣。李子說,什么叫習(xí)慣不習(xí)慣,時間長了,住哪兒都一樣。就這么相互閑扯著,突然就談到了于學(xué)忠將軍。高兄弟說,李子,于將軍情況你不了解吧,解放前老蔣逼他去臺灣,他躲到鄉(xiāng)下玩了個長期失蹤,氣得老蔣半死。這次我在北京出差,聽說建國時他復(fù)出,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力邀這位抗日名將到北京做大官,于將軍婉謝了,只在河北省政府擔(dān)個清閑職事。李子說有這事?高兄弟說,我揣摩著,于將軍不肯就職,一是淡泊名利,二可能是出于對少帥在臺灣的安全考慮。李子點點頭,肯定是這原因。高兄弟說,李子,你要想換換環(huán)境,可以找于將軍的。

李子沉默了很久,才搖搖頭,說我在這里一日三餐粗飯還能吃上,不去給于將軍添麻煩了。

李大奶跟我母親說,于將軍大約在文革前生病去世了,李子事后獲悉落了淚,他們都是有大情大義的人。

歲月雖然風(fēng)雨飄搖,李子、翠玉居住在小鎮(zhèn),倒也沒遭遇什么大風(fēng)大雨,只是平平地、淡淡地、靜靜地、與世無爭地生活著。

1970年代末,李子在小鎮(zhèn)走完了人生路后,幾個老友聞訊趕來,幫翠玉料理李子的后事。就是那天封棺前,翠玉將一支手槍悄悄地放進了棺材。

關(guān)于李子的手槍,翠玉說是“西安事變”時少帥贈送給李子的,李子一直珍愛如命,從不輕易示人。

李子靜靜地離開小鎮(zhèn)了,趙翠玉和幾個老兵不辭數(shù)千里之苦,將他送到松花湖畔的小漁村。凄涼的狀況是,小漁村已物是人非,當(dāng)?shù)刈舸蠖嗍峭鈦淼臐O民,已沒人知道有李子這么一家人,更不知李家祖墳在那兒。幾個老兵只好找當(dāng)?shù)孛裾块T,又與漁業(yè)隊協(xié)商,將李子葬在了亂葬崗的葦草中,算是魂歸故里吧。

說到李子夫婦的戶口,確實成了謎。解放初李子是否在城里辦過手續(xù),誰也說不清。用我母親的話說,那時候人們對戶口不像后來那么看重,故而無從查考。

李大爹死后,孤零零的李大奶仍住在那幢孤零零的小屋里。草廬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風(fēng)雨,黑黑的墻、灰灰的草,像百歲老人那么蒼老。然而它是李子、翠玉數(shù)十年風(fēng)雨人生的愛情見證、生活見證,它像屋主人一樣孤寂也好、痛苦也好、幸福也好、平淡也好,它畢竟是一種生活的存在過程。在船閘連同小鎮(zhèn)、野塘灰飛煙滅之前,我早晚尚住在小村,有時見到李大奶煢煢的身影靜佇在草廬前、靜佇在野塘邊、靜佇在小鎮(zhèn)口、靜佇在董大爺剃頭店外、靜佇在老閘滔滔的運河岸……我會想:莫非她是在尋找李子,尋找失落的昨天,尋找空曠中的一聲太息,以慰藉她那孤獨的心?關(guān)于這些,李大奶從未跟我母親提過,也許她依然像羞澀的少女似地開不了口吧。

李大爹、李大奶都作了古,每年清明我回老家祭祖墳時,看到亂葬崗李大奶那長滿萋萋野草的小墳,總有幾分感嘆,似乎有許多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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